父亲在我们村里是大家公认的耿直人,他一向是沉默寡言的,属于那种说话有一句说一句从来不添油加醋的人。
十八岁那年,高中毕业的我因为半分之差落选了,贫穷的家庭条件,繁重的家庭负担和父亲那被生活的担子压得像一张弓的脊背,让我不得不放弃补习的机会,打点行装,含泪告别了朝夕相处六年的老师和美丽的校园。那年头在农村,十八岁的大小伙子如果不读书,就早已谈未婚媳妇了,而我却是“扁担挑缸钵,两头都滑脱”,我整天恢心丧气闷闷不乐,父亲看出了我的心事,就安慰我:“儿啊,不要因为一次失败而心恢意冷,今年去参军不就是一条路子?”
那年冬天,我到乡武装部报名参军了。在黄土地上耕耘了30多年的父亲满怀着对儿子的歉疚送我到县城,临走之前,多年来一直沉默寡言的父亲把我叫到一边,深情地嘱咐我说:“儿啊,家里的弟妹很多,我的负担很重,没有钱供你补习,你到部队后要虚心向领导和战友们学习,我知道你的文化功底不错,你要好好地在部队寻找一条发展的路子,部队是一所大学校,一定会把你造就成人才的,当年你父亲在部队开始时是走的不错的,当了五年兵就有四年被评为五好战士,从副班长当到班长、排长,只是后来……后来……父亲哽咽了,好半天才说出来,军队上执行那条该死的最高指示: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愚蠢的军队不能战胜一切敌人。你老爸我因为档案上是文盲就被叫回家种地了,你一定要抓住机会发展,不要让你这些年来学到的文化知识荒废而让自己终生遗憾。”父亲的话刚刚说完,部队出发的军号已经吹响,我挥手告别了为我送行的父亲。
在云南边疆某部,开始了我的戎马生涯。说句实话,那几年国家征兵已开始提出要初中文凭了,但实际上由于地方上学籍管理不严格,多数去参军的都是平时在学校表现较差的混混,老师和学校领导都巴不得像送鬼一样将他们送出校门,办个毕业证书舍他们,让部队的教官教训教训这些调皮捣蛋的家伙,因而实际上去部队当兵的多数是货真价实的“武棒棒”。我在学校时是学生会的宣传干事,吹拉弹唱都蜻蜓点水地懂一些,又是学校文学社的铁杆会员。同他们相比,我显得鹤立鸡群。因此,我牢记父亲的嘱咐,除训练时间外,我都在认真学习文化知识,瞄准机会表现自己:“五四”青年节部队举行“橄榄杯”歌手大奖赛,我用高亢的男中音把一曲《边疆的泉水清又纯》从连部一直唱到军部,荣获个人二等奖;“八一”建军节,军区举行“军营十大歌手”选拔赛,我用美声唱法演唱的《骏马奔驰保边疆》夺得美声组的第一名进入“十大歌手”的行列;第二年,我的散文《走进绿色的军营》荣获《解放军报》举行的“青春献给祖国”大型征文竞赛一等奖。每一次站在领奖台上的时候,都会引来许许多多羡慕的目光。我现在的妻子就是当年踩着我歌声的节奏倒进我的怀抱的。一年多的军营生活,所取得的成绩虽然说不上硕果累累,也还算是花团锦簇。
每一次在文艺方面获奖,我都会兴奋地提起笔给父亲写信。不知道每天早出晚归在庄稼地里劳作得疲惫不堪的父亲是不是阅读了我的信,也同我一起分享成功的喜悦。只是在我当兵的第二年一个深秋的下午,突然接到他打来的一个电话,当时我认为是家里有什么紧急事。等我提起话柄接电话时,父亲在电话里聊开了。他不紧不慢地说:“林儿,你写来的那些信我都读过了,对你在部队的进步和取得的成绩我这个当爹的感到非常高兴,就是没有听到你提干的消息,你要记住: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一个好士兵。你小子是不是刚刚从学校毕业书生气还很重,只注意文的方面,不注意武的方面。当年你父亲我在部队时没有文化,白天替别人开荒地,晚上向人家学习文化,既学到了知识,又协调好了和同志们的关系。在越南战场上,我英勇地端起机枪对着冲向我们阵地的美国鬼子扫射,直到打完最后一颗子弹我才跑进山洞……”听着父亲在电话里有板有眼地侃着他当年的经历,我为我当兵两年在事业上稳步不前而倍感惭愧,我对他比以前更加敬佩了。因为我在家时只知道他当过兵,并不知道他在抗美援越的战场上英勇杀敌的壮举。
为了父亲的嘱托和期盼,也为了在人生的履历上书写自己闪光的青春。我常常将自己和当年的父亲对照:父亲没有文化,当年在部队不怕脏不怕累不怕苦,居然当过排长,而我是个堂堂正正的高中生究竟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才能得到提拔?因此,我竭尽自己平庸的力量寻求发展的空间。父亲的鼓励和督促使我在事业和爱情上获得了长足的发展。在事业上,我用了10年的时间从士兵当到连长,又因为自己在文艺方面的特长,转业后在省级一家新闻单位当编辑,月薪3000多元。在爱情上说不上辉煌,也还算称心如意,妻子是当年我在各种文艺竞赛中屡屡获奖时的一名崇拜者,她是一名军医,也有很高的文艺天赋,我们的结合是珠联璧合的,在家庭中夫唱妇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在父亲的谆谆教诲下走过来的。我对父亲非常钦佩。
然而,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把父亲在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彻底击碎了.
那是去年秋天的事,我到省民政厅去办事,听一位朋友说凡是服兵役期间参加过作战部队的退伍军人每个月有100元的补贴。我的眼前一亮,父亲终于有补贴了。说真的,就我们现在的收入,每个月要给父亲几百块钱是不成问题的。他自己呢,每年出栏3头牛有一万多块钱的毛收入。可以不在乎民政部门每月100元的补助。只是想起当年听到父亲一次次地对我诉说他曾经当过副班长、班长、排长、在越南战场上英勇杀敌……因了那个该死的最高指示将他撵回家,他的心理肯定是不平衡的。这样想,我就越来越觉得应该替他去过问一下这件事,好让他在晚年心情舒畅一些。回到单位,我给在家乡民政股工作的一位朋友打了一个电话,请他帮查一下此次补助的名单上是否有父亲的名字,半小时候,朋友回电话说没有,我还是再三叮嘱朋友帮忙,问他是不是统计时漏掉了。三天后朋友回电话说他重新回县武装部档案室查阅,父亲确实没有打过仗。我感到问题有点蹊跷,于是向单位领导请了假,亲自跑到老家所在地的武装部找到档案室的同志,要求查阅父亲的退伍档案。结果却出乎意料:原来父亲在云南边疆某部从军五年,并没有任过什么职务,没有打过仗,五年时间都在炊事班养猪,唯一与他所说相符的是有四年被评为“五好”战士。从武装部出来,我的热情冷却到冰点。我感觉到被父亲编织的谎言骗了几十年,心里感到非常难受,特别是这一次,让我兴师动众又大失所望丢尽了脸,无地自容。我决定去找父亲问个明白。
农历十月十五日,是父亲的生日。我在所有客人走完之后心平气和地问父亲:“爸,今年你七十岁了,我们小时侯你对我们说过假话吗?”“没有,林儿,我说假话骗你搞啥?”父亲理直气壮地说。我的内心非常恼火,但又不好生气,毕竟是父亲的生日。于是,我就把我当兵的时候听他说他打过仗,这次为了他的补贴四处找依据却挂了一鼻子灰的经历数落给父亲听。父亲听着听着,眼眶湿润了。他说:“儿啊,你不要责怪父亲是壳子客,编谎话骗你。当年,你爷爷早逝了,我一天学也没得进,扁担大个“一”字也不认识。在家乡总是受人欺负,后来到部队后,你爹横下一条心:一定要干出个样子,回来出人头地,谁知没有文化仍然搞不倒事,领导安排我在炊事班喂猪,一去就是五年,奖状倒是领了4张,就是没有提干。退伍回家以后,我想我已吃尽了没有文化的苦头,下定决心扶持你们兄弟姐妹念高中,上大学。没想到你高中毕业那年因为半分之差和大学无缘,我不得不打发你去参军,为了不让你再重走当年我的路,我就编造几句谎言让激励你去努力奋斗,最终走到今天……”父亲说着说着老泪纵横。我听着听着也抱着父亲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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