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孩子,你是谁
五年没来碧云,一下车丁欢就有点蒙了,一切都显得很不真实,这小城发展实在是太快了,这哪里是碧云?如此多的高楼大厦和如此宽的大街,分明就是省城的一个城区。但是,那两条清水河哪里去了?他找啊找,老是找不到。“小楼抚轻杨,两河相依偎,碧云水中荡,人在天上唱”的碧云小镇不见了。那时一下车就能见到清澈见底的小河,现在这车站显然已经搬迁到远离老城的这块地方了。倒是周围的山峰没有变,这使他放心了。他没来错地方,他有了方向感,他知道每一座山峰的具体位置,这些高大挺拔峻美的山峰每一座都好亲切,老朋友似的,他禁不住向它们打着招呼,这宽宽的河谷当然就是碧云所坐落的地方了。尽管到处都建满了贴满瓷砖或刷满涂料的有了颜色的好看的大房子,再也看不见城中的那些树木繁茂的小山丘,他还是认得这里是曾经的哪里。他顺着倾斜宽广笔直的大街走下去,他知道这样再走下去就该是清澈见底时不时漂着一两匹菜叶的前河了。以前这条河流应该是在城边缓缓地流淌着的,现在却是在城中成了一条贯城河,天然形成新城与老城的一条自然地理分界线。“天!”他一走到水泥桥上往河里一看,禁不住要这么惨叫一声,这哪里是一条河流,分明是城市里的一条排污大沟,河水污黑,漂满了五颜六色的塑料袋,其间还有一两条死猫死狗。这已经不是他的碧云了,他的碧云再也找不着了。他想哭,不知道为谁哭,他的青春都无私奉献给了碧云,可他的碧云却不见了,他再也找不到他的青春了。他叹息地无力走着。碧云小城如此没有个性化的发展,只不过是一个无数没有特色的城市的复制,全是一个样的钢筋水泥火柴盒子组合而成的。人也是一样的,盲目追着风,赶着雨,往同一个地方去。甄老师与周阿姨肯定还是老样子,他希望是老样子。
甄老师家两个不是本地人,虽然他们两家很远很远,远在湘西,却同属夜郎古国。甄老师因为有历史问题被下放到碧云中学,周阿姨则在成都一家大工厂里当车间主任。可为了爱情她最终还是选择调到这座边远贫穷落后的小镇当一名普通印刷工人,也就是五八年大跃进的那个年代。他们生了两个可爱的儿女。丁欢来到碧云的时候,一个早已嫁到昆明去了,一个正在省城里的一所师范大学读书,后来也留校了。所以,平时家里只有他们两人,而他们两人又没有什么爱好,那时电视才刚刚步入寻常百姓家,他家是为数不多的最先有一台黑白电视机的人家;那时麻将也才刚开始在小镇成风,是小青年们最大的爱好,即使后来发展到全民运动,赌上个几百、一两千也不算赌,好多人家都有专门的麻将机的时候,他俩也退了休,他俩还是远离麻将。他们不是不会,他们也是精着呢,但他们实在没有那个兴趣。甄老师教书时就一心一意教书,他教的是英语,整个碧云自治州的绝大部分学校的英语教师都是他的学生。不教书时他就读报看书。平时少言寡语,见人一个笑,常穿着一件洁白的衬衣,总是非常洁白,整个人天天都是干干净净的。学生遍及天下,州里县里好多重要领导人,还有省里,甚至国外的一些知名人士曾经都是他的学生,他们一个二个都在发福变老了他依然还是那个样子。为了学生他已经付出了半个多胃,刚一出院就又迫不及待投入到繁忙的教学中去,省电台还为此广播了他的事迹。周阿姨当然更普通了,她人缘虽然好,却是个不好事的人。她是一个急脾气的人,好在要她操心的事不多,否则这会要她的命。因为她一操心起来,事情一急她就会坐也坐不下站也站不了,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稳,不是在这里跳一跳就是在那里闹一闹,每当这时甄老师又是一副不管事的样子,学生到处皆是就是不会去找,更不会去求了。丁欢在碧云的那些日子里,每当过节的时候周阿姨就要打发甄老师来请他到他们家去吃饭,甄老师年纪这么大的人了真让他这个作小辈的常常感到过意不去。
“叔叔,请你把我的小皮球扔过来吧!”这时一个小皮球跳了过来,正跳到了丁欢的脚边。丁欢这才发现他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到县电影院门前的广场上,远远的广场中间有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向他喊道。他从地上捡起了小皮球,还在地上拍了一拍,他也弄不清楚他为什么要这样,而不是把球扔给那个小男孩或是走到广场中间递交到他的手里。他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渴望父母能给他买个这样的小皮球,可是这样的愿望从来也没有实现过。一旦到了他能自己买小皮球的时候,他早已过了玩小皮球的年龄,更何况现在他手里的这个小皮球颜色极好看,蓝得像大海,他有点爱不释手了。他于是呆呆站在那里,竟然不知那个小男孩已经跑到了他身边。
“叔叔,快给我,这是我的呢!”小男孩见他两手搓弄着小皮球,傻呆呆站着,右肩还挎着一个很沉、很沉的旅行大包,有点不解了,“叔叔,你怎么了?这可是我妈妈昨天才给我买的,不是小飞飞的那个。小飞飞的是红色,他的不见了那不关我的事,我从来没玩过他的东西,妈妈不让我玩人家的东西。妈妈说,人家东西是人家的,玩了会生事的。妈妈不想生事,妈妈太忙了。”
“你是谁家的孩子?”丁欢低头看了看他,不看不要紧,一看就吃惊不小,这小男孩怎么这样眼熟呀?乌黑而秀长的浓眉,一双有神的大眼睛所透着这种年龄所不应有的淡淡忧伤,鼻梁很直而渐挺,嘴唇红如樱桃顽皮地翘着,显得很有毅力,一副不屈不挠的傻样子。
“关你什么事?快给我小皮球。”显然这小男孩生气了,嘴唇翘得更高了,粉嘟嘟的脸蛋也涨红了,像要干架的样子。
“我认识你。”
“不可能,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你。你不要认为我是个小孩子就想把我拐走,像三娃一样被人拐卖到什么地方他父母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快给我小皮球,不给,我就要叫妈妈了。我妈妈为了我可是不会认人的,谁也得罪不起她,人们说她是一只母老虎,谁欺负了我,她就会把谁的脸抓烂,小九九妈妈的脸就是被她破损了的。”
“你不要吓我了,我不是人贩子,我真的见过你。你不要叫了,让我好好想一想,想一想,想一想……对了,我想起来了,我给你一样东西看看。我先给你小皮球,你要答应我不离开。”丁欢于是把挎包从肩上放了下来放在街面上,拉开拉链就从包里翻出了一本厚厚的书,“看看这本书吧,给你。”他说。
小男孩看着丁欢递过来的书,想接又怕接,两只大眼睛盯着。
“你看,这是我刚出版的书。”丁欢接着说道,“这不是你吗?我就是想不通你怎么跑到我的书的封面上来了?怪不得我好像是在哪里见过你呢。这真是太奇怪了,你不觉得吗?”小男孩听到这里,终于把书接了过去。虽然他是说给这个小男孩听的,倒不如说是说给自己听的,世上哪里有如此巧合的事?这里面肯定是有故事的,可是,是什么故事呢?他禁不住再一次打量眼前的这个小男孩,隐隐约约感觉到这个小男孩一定与他有某种关系,可又是什么关系呢?瞎猜,会有什么关系?一点根据也没有。“本故事纯属虚构”,正像他的这部小说。
“叔叔,你怎么笑了?”小男孩奇怪地看着他问道。
“你都跑到我书上来了,就像你的小皮球跳到我的身边一样,我怎能不笑呢?这是好事呀。”丁欢也不知他为什么要笑,他只能这么回答道。
“我可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我要告你,你侵犯了我的肖像权。”
“什么?”丁欢吃惊得只差从地上跳了起来,这么丁点大的屁孩子竟然知道什么肖像权,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他不能不对这个小男孩刮目相看了。他一点也不想赶他的路,这个小男孩三言两语就牢牢把他吸引住了。他要读懂他,他要了解他,他不能放过一个将来读清华、北大、香港中文大学或是斯坦福大学和剑桥大学等等这些大学的苗子,就像他书里写的那个他曾经教过的小男孩,这个小男孩现在正在加拿大读博士呢。“你真的要去法院告我吗?这可是你自己跑上来的啊?就像你的这个小皮球是自己跳到我的脚边来的,而不是我有意让它跳过来的一样。我没侵犯你的肖像权,这可是两码事啊。我求你了,放过我这一次好吗?”他装作可怜兮兮的样子说道。
“行!妈妈说过,得饶人处且饶人,我就不告你了。但你要答应我,把你的这本书送一本给我。既然上面有我,就应该有我的一分子,我要看你是怎么写我的。”
“好的,理该如此。”丁欢爽快答应道,但他又不能不吃惊地进一步问道,“看你现在的这个样子,连学校的大门在哪边开都不知道,你能读通这一本厚厚的大书吗?你可知道,这本书可有四十多万字呀。你先告诉我这本书封面上的字叫什么。”
“‘奋斗’,这么简单的字还来考我,妈妈晚上总教我,我早已经会了。”
“你是蒙对了。就算这两字你会了,可书里还有好多字你是认不得的,认不得你怎么办?你不能总问你妈妈啊?”
“我还有字典呢。”
“那,我问你,你知道什么是奋斗吗?”
“不知道。叔叔,你告诉我吧。”这个小男孩终于老实说道。
“奋斗就是为了达到一定的目的而努力去干,知道了吗?”
“知道了。”
“不过,我还是算服你了。好了,现在我们总可以算是好朋友了吧?”
“当然。”
“这就对了。你该告诉我了,你是谁的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妈妈的孩子。我叫旺旺,大名叫张旺。”
“旺旺,你真好笑,谁不是妈妈的孩子?我们都是妈妈的孩子。”
“牛牛就不是妈妈的孩子,他是他妈妈在垃圾堆里捡来的,这是他妈妈说的。他最可恶,经常欺负我。字都认不了一个,总抢我的小人书看,看又看不懂,还尽闹笑话。”
“旺旺,你也不要瞧不起人,他看不懂你可以教教他。他也是妈妈的孩子,这肯定是他妈妈和他开玩笑的时候说的。即或不是,他也是被他妈妈抛弃了又被另一个妈妈捡了来的,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也真够可怜的了。”
“我妈妈也是这样说的,但他不能总是用好东西逗我又最终不给我,比逗狗还可恶。有时候仗着他个头比我高,力气比我大就打我的耳光,为了练武打,还拿我当手脚,他阿姨又总惯着他,他真是个小霸王。”
“这是他不对,那就远离他,别和他玩就是了。惹不起还躲得起。”
“我妈也是这样说的,所以我经常一个人在这广场上玩。”
“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一个人经常在这广场上玩?”
“当然行了,你已经给了我有我的书,我也要讲点交情。你看,那是我妈妈,她正在那里卖她的‘下岗卤肉’。”
“‘下岗卤肉’?”
“我妈妈本来是在机械厂工作的,她下岗了。下岗了就只好卖‘下岗卤肉’了。她的‘下岗卤肉’可出名了,电视台还来采访报道过她。叔叔,你既然送给我书,我也要我妈妈送给你她卤的‘下岗卤肉’,我不能白要你的。妈妈说,人与人之间要礼尚往来。”
“下次吧。你妈妈说得对。”
丁欢不再听他在讲什么了,他真的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在离他不远的一家挂着“下岗卤肉”牌子的卤肉店内,透过拥挤购买卤肉的人群缝隙,他隐约看见了他永远没法忘记的身影,那黑色苗条挺拔的身影,她是黑姑,他曾经的黑姑。这么多年了,她还是穿着那一身黑色西装的职业性的黑姑。她怎么总穿着这一套他一点也不喜欢的黑色西装呀?那时他不过是随随便便说出那句话的,当时他的确是那样想的,然而时过境迁,谁的眼光不会改变呢?真是奇怪,这么些年了,再是怎样高质量的服装都也会毁色、破损的,偏偏这一件不会,邪了!她也是太固执,一根筋,过了,就是保守,就是死路一条。
“旺旺,她真的是你妈妈吗?”他不敢相信,他也不能相信,他更不知道他会是如此的反应。他越来越搞不懂这个世界,他这才觉得一见到旺旺就进入到一个迷幻的梦里,他不知道这是一场美梦还是一场噩梦,一切都说不真切,他只想立刻就逃离。难道真的是像郑正老师说的那样吗?不,绝对不会。
“她怎么不是我妈妈了?难道她会是你妈妈吗?叔叔,我不理你了,你的心太坏了,我妈妈听了,她会抓破你的脸的,你千万不要惹着她。”旺旺不高兴了,生气地说道。
“对不起,旺旺,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走了,我还会来看你的。再见。”
“你快走吧!我也不想再理你了,你伤害了我。日头也过天顶,我妈妈马上就要收摊喊我,我得赶快过去了。”
丁欢还没等他说完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了。
“旺旺!”果然,一会儿人头散尽,那黑衣女人就头也不抬随口喊了起来。他妈妈开始收摊为下午的又一轮卖买作准备,她总是现做现卖,图个新鲜,让人们都能吃上最干净最新鲜的卤肉。散去的人们中没有买到卤肉的人还在三三两两不断议论着,有的责怪这样好的生意他妈妈为什么不多卤点来卖,有知情的人则为她帮腔着说这也不怪她,一个寡妇拖着一个孩子能这样就已经是不错的了。也怪,这世上的卤肉还只有她家的才有如此难得的清香味,回味绵长,肥瘦适中,油而不腻,增进食欲,既美容又健体,是上好的朱州长称的优质以乐猪的“健美肉”所卤制,彻彻底底的绿色食品。朱州长曾经考察过她的卤肉店说,卤肉的关键是肉质和人的一颗爱心。碧云地处贵州高原西部,这里号称贵州屋脊,山高日照强,长的是中草药,喝的是矿泉水,牛羊猪怎么不长健美肉?肉质又岂能不是天下第一?这么优质的以乐猪肉,再加上黑姑独特的卤制方法与卤水的配方,不成为碧云一绝、天下一绝就是毫无道理的了。
“旺旺,你手里抱着的是什么?”黑姑正一边收拾卤肉摊子准备下一锅卤肉的材料,一边看着走进来的旺旺问道。
“一个陌生叔叔送给我的书。妈妈,你说奇怪不奇怪,我竟然跑到人家书上去了。”
“什么叔叔?我早已给你说过,你千万不要拿人家的东西。尽管是送的,这也要看是什么人,一个陌生的人,绝对不能接受,你要学会保护自己。虽然这个世界坏人不多,你还是要提防为好。三娃是怎样被拐走的,妈妈给你讲过好多遍了,你就是不听,你不要让妈妈担惊受怕啊?我们孤儿寡母的,实在是太不容易了,你要懂事,你可不能像其他家孩子那样。旺旺,你真的好可怜,我不能对不起你爸爸。”说着黑姑竟然眼眶一红,忍不住要哭将起来。
“妈妈,别哭,我知道。不过这一次是一个例外。”
“旺儿,过来,让妈妈抱一抱。我不管你是什么例外不例外,只要是陌生人给的东西都不能接受,不管它是什么东西。苍蝇不抱无缝的蛋,你接受了麻烦就来了,有时候贪点小便宜也会带来杀身之祸。”黑姑只要一把把旺旺抱在怀中她就不哭了,再大的痛苦她也不会哭了。旺旺是她的安慰,是她的全部,只要旺旺在她怀中,她就感到她其实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忙了一大早上,尽管此时一粒米未下肚,她一抱着儿子坐下来就感到一身好轻松,此时比吃什么山珍海味还要使人爽快,这爽快是来自心里的,是一般人无法感受得了的。
“妈妈,真的这一次是很不一般的例外,我什么时候跑到这个陌生叔叔写的书上我都不知道。”
“好吧,我就相信你这一回。给我看看吧,是一本什么样的书,竟然也把我的旺旺画在上面了。”黑姑至此也不相信儿子说的话。为了逗着儿子玩,更为了检查检查这本书是不是黄色的那种。尽管儿子已经认得了好多字,可以试着让他也能读读真正的书,提高他的阅读能力,可这些年来一则书越来越豪华,价格越来越贵;二则又不知什么书才适合他读,她暂且还没有为他买书的打算。她接过了儿子递过来的书,是一本封面包装多么豪华漂亮的书,封面画也真画得很不错,旺旺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十分美丽略带忧郁的大眼睛仰头看着天井上云彩飞扬的天空,仿佛在找寻一轮火红的太阳。真的很像,不只是很像了,而是有灵了,这就是她的旺儿,果然不错,这真是一个例外的例外。怎么会这样呢?有长得相像的人不假,可这是画呀。谁也没照着旺儿画过,大的不说了,就是这细微的眉毛略微一皱、这眼神的瞬息一闪,神了。还有这倔强得翘了起来的很迷人很有特色的嘴唇,没见过的人是谁也画不出来的。好在这本书一看就知道不可能是不健康的,而且是很适合旺儿这样的小孩读的书,她应该放心了。作家都是好人,她最崇拜有文化的人了。这书的名字也起得好,叫“奋斗”。“奋斗”?是呀,人就该奋斗,不奋斗,这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她高三时就写过这样一篇文章,是她一生中写得最得意的一篇,当时他们的班主任丁老师还当范文在班上念过,读了十年的书,只有这一次才真正感到读过,学语文真好。作者是,作者是,作者是……丁…… 欢 ……丁…… 欢…… 丁…… 欢 ……“天呀!”她突然一声惊叫,只感到两眼一黑,头一晕,两手一松,就不省人事了。
没有防备的旺旺一下子就从妈妈身上滚砸了下来,“哇哇”直哭。看见妈妈一动不动躺倒在竹藤椅上,吓得他从地上爬起来用力抱着妈妈大声哭喊道:“妈妈,妈妈,你怎么了?我不要这本书了,我要听你的话。妈妈,妈妈,你醒醒吧!我听你的话,我不要这本书了。妈妈…… 妈妈……妈妈……”
丁欢像酒醉一般走进了一家新开的超市。他存好了挎包,提着超市的塑料篮子,见食品就拿,糊里糊涂一下子就把篮子塞满了。付完钱,取回挎包看也不看就匆匆走了。旺旺已经占据了他的整个脑海,他无法把他从脑海里驱逐出去,他也不想驱逐出去。特别是一想着他竟然是黑姑的儿子,这就有了更多说不清、弄不明的东西在里面。旺旺的眼神虽然有黑姑一些很单纯很有灵气的特征,但更多的是,更多的是,更多的是……是什么呢?他说不清楚。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这绝对不是黑姑的丈夫所能给予的,他见过黑姑的丈夫。那一次他因为要去省城开语文教学研讨会,他匆匆来到车站,只顾往前赶,一不注意就和一个穿着一身黑西装的女人撞了个满怀。他正要说一声对不起,只听那女人“啊”的一声,他就愣住了。“黑姑,你也要去省城?”好一会儿他才问道。“不,是我老公去省城。他去省城接洽一些业务。”她话还没有说完脸就红了,于是赶忙低下了头。他那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只觉得心里有好多好多话要说,不管怎样他是对不起她的。他还记得那个无望的中秋之夜,月华如水,溶溶无边,他是如何的狼狈好笑,他不是不够勇敢,最终他还是怕了,他不能让她以后无脸见人,他无法给她一个正常女人所应有的理所当然的幸福。结果三个月之后的某一天她就嫁给了一个叫张长弓的采购员,这时他刚好战胜了自己,然而已经晚了。两个人就这么呆呆站了片刻之后只好无可奈何都在心里长叹了一口气离开了。上了车好一会儿了,人们早已坐好不再吵闹,他还在两眼失神地呆呆看着窗外。汽车发动了,他突然看见她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从远处慌忙赶了过来。她走得真快,不,她是在奔跑,是在用生命奔跑。她像一道黑色的闪电,一下子就闪到了他的前面。“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他耳边响起了高尔基这句著名的话。他向她本能地露出惊喜的一笑,他想像着他将要和她拥抱,他于是张开了手臂,但她没有看他一眼,更没有扑到他怀中。她弯下了腰,把所有的东西都放在了坐在前排的一个抱着孩子的男人身边,然后把男人手中的孩子接了过来,这才向他疯了似的笑了一笑,还不断把孩子举到头上,仿佛在对他说:“看吧,看吧,这是我的孩子。你把我甩了难道我就找不到人了?我都有孩子了,我自己生的孩子,孩子都这么大了,难得的大胖小子,可你还是光棍一个。刚才买的这大包小包的东西全都是好吃的,这可全是给我老公的,尽管我们也是开超市的。我老公可有人疼了,他出门在外也不孤独,有一个人,不,是两个人在家里想着他念着他,并时刻在门口望着他,你有吗?我可是一个好女人呀,典型的贤妻良母。你以为你把我甩了,你的日子就好过了,我看你此时的处境实在是太可怜了。”他看着眼前突然发生的这一切,他没有逃避她的目光,她是在向他复仇。她这一“招”也真够他妈的狠毒,也许她不知道,也正是因为这他才最终没有负罪感的了,他和她已经扯平了。此时的他仍然处于十分绝望之中,虽然那里也不再疼痛,心病却依然存在,淡淡的,无可奈何的,他还在等着命运的最后审判。他是一个不能生育的人,他仍然这样想着,虽然医生们都没有说,但他们看不懂他的病。那本杂志上早已作了判决,他不能不接受这个判决。黑姑啊,你为什么那样及时送来那本致命的杂志?他真希望这个世界上没有这份杂志,偶尔的一瞥就一下子把他打进死亡的地狱。黑姑啊,你真的是找准了这个最佳时间了,那就复仇吧。痛快地向他复仇吧。可你却不知道,你的复仇他早已感不到痛苦了。看着你举着这么可爱的大胖小子激动得脸都红了的样子,他就知道你蓄谋已久的复仇终于得到极大的,甚至是意外的不能再好的实现了。他很高兴,因为这使他感到你还爱着他,“爱之切,恨之深”嘛。你复仇的手段越毒辣就说明你对他的爱越难以忘怀,你这是向他示爱呢。终于她下车了,她不能不下车了,因为车子已经在开动了。“老公,你要早点回来啊?要注意好身体。我和儿子在家好好等着你。”她左手抱着她们可爱的大胖小子,右手不断向坐在车窗边的她老公使劲挥舞着手,一副生离死别的样子,惹得客车里面的所有乘客都向她老公露出非常羡慕的眼神,而她老公却一点反应也没有,不知在想些什么,真令人痛恨,让人不得不骂他是个冷血动物。“难道我们是两兄弟吗?”小欢不能不这样在心里说道,“你比我的反应还差,至少我和她打了一个招呼,对她笑了一笑,而你竟然自始至终没有对她说过一句话,比我还像一个老木头。我算服了你了,她真的是找到了一个很好的老公。不过,尽管如此,你还是比我强得多,至少你没有剥夺她生育的权利,是你最终让她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而这一点我是无法做到的。上苍啊,求求你对我仁慈一点好吗?我真想跪下来,双手举起掌心朝上了。我是一个最喜欢小孩的人了,如果犯了什么再不可饶恕的罪,也不要如此惩罚我,我求求你了。”他饱含热泪,无力靠在只有铁架子感觉很不舒服的破旧不堪的“沙发”椅子上。客车开出城了,他擦了擦有点红肿的眼睛,这才认认真真打量了她老公,反正在车上,路途是如此遥远。唉,她老公的个头倒是很高,身材也没说的,满脸的络腮胡子和一头艺术家才有的飘逸秀发漆黑如云让人羡慕不已,只是一双眼睛太单太细,鼻头有点儿红,满口烟熏黑牙,脸色白得不正常,使人也不忍心再看他一眼。他仍然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此时正在吞云吐雾之中。看到这里,小欢禁不住想到,人就是这样生在福中不知福,有了这么一个多么可爱的大胖小子,老婆又是如此美丽贤惠,还有什么不快乐的?人啊,不能太贪了,该满足的时候就得满足。如果他是你,那他现在就是一个多么快乐的男孩。他多么想做一个快乐的男孩啊。他什么也不想要,就只想做一个快乐的男孩了。可是他不管如何努力去解决生活中所难免遭遇到的不愉快的事情和不断努力去开导他自己,他就是始终无法让自己快乐得起来,总是把希望的实现放在明天。明天无论如何他一定要快乐起来,他常常对自己说,明天无论如何他也会快乐起来的,他要说到做到,明天来了,却又偏偏遭遇到更为严重的不快乐的事,老天也在有意为难着他。不想,也许就不会有如此的遭遇了,越想得到的东西就是越得不到。终了他才醒悟过来,原来快乐只在今日,今日不快乐,一辈子也甭想快乐,今日的不快乐比以后的快乐还要快乐十分,不要把什么东西都寄希望于未来。未来是什么?未来不过是今日不间断的重复,好好珍惜今日吧。所以一年之后的某一天黄昏刘文英突然来到他的屋里,当时他一看见她就欣喜若狂,什么也顾不得了,刘文英也是一副烈火干柴的样子,好像老天有意安排的一样,他一下子就很干脆答应了刘文英。想通了之后的他是再也不犯那样十分愚蠢的错误了,“对,我要生活,如果有罪的话,罪不在我。”他不断在心里重复着这一句话,刘文英的这一及时出现一下子就成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根稻草,后来有一段时间他真的成了一个快乐的男孩,因此他不能不感谢刘文英。每当他一看见刘文英很精明强干的样子,他就在心里暗自发誓道他决不做一件对不起她的事,他永远也不离开她,除非她不要他了,那是她的事,他只会尊重她。
学校还是老样子,依然没有门卫室。他曾住过的青楼拆了,墙倒多了一道,把教学楼与操场隔开了。
“小欢,你来了?是来看我的吗?多年没见了,怪想的。”有人叫他了。
“唐老师,你好!不好意思,我是来看甄老师他们的。你还是那样乐呵呵的。”他看着前面走来的一个小老头回答道。
“我就说嘛,谁会来看我的?人生不易,自个儿过好就行了,有什么不乐的?来玩,我还从来没请你吃过饭。”
“谢了。唐老师,我会去看你的。”丁欢看着他的背影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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