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年关,杀年猪是庄户人家的一件大喜事,是否杀年猪折射出一个家庭的富裕抑或贫穷,尤其是上个世纪的六十到八十年代。
那个年代,我们村庄里五十来户人家绝大多数的家庭都杀不起年猪,年年杀年猪的仅仅是吴老歪一家。杀猪本来是一样笨重的体力活,需要请七、八个生得牛高马大,身强力壮的汉子捉猪,但因为村庄里有过年猪杀的人家不多。捉猪的人选就特别挑剔,特别是吴老歪为人吝啬,说话又尖酸刻薄。一到年关,他逢人便会阴一句阳一句地说“我们家请人捉猪是要请有猪杀的人家户的人,没有年猪杀的人吃肉凶得很。”因此,他请人杀猪也是讲究“门当户对”“换手抓背”的,其他人沾不上边,当然,这些人背后骂骂咧咧的“老歪那狗日的说话连牛都气得死,操他祖宗八代,以后老子们有猪杀的时候一定要欺负他还转来。”村庄里的大人们听见那些刺耳的话后就远离老歪,饥饿馋嘴的小孩们还是控制不住,只要听到年猪嚎叫的声音,就忍不住要跑去看热闹,也难免要受老歪一些冷嘲热讽的言语刺激。而我,却是乡村孩子一个大大的例外,也是小孩当中的另类——缘于小时候患支气管炎,那毛病一发作起来总是咳嗽不止,有时差点咳得背过气去,备受折磨。父亲曾经说我小时候三次差点咳死去。后来,家族中一个老辈子是一名赤脚医生,他告诉父亲说:“你家娃儿要少吃猪肉和油,支气管炎才不经常发作”。由于不堪忍受咳嗽所带来的痛苦,我从我五岁起便所有的肉都不吃,吃油也只吃菜油,许多年后,我翻开所有的医学经典阅读,没有如此的医嘱,那纯属于无稽之谈。但年长月久忌讳吃肉,我一看见杀猪时满地腥味的猪血,乱七八糟的猪毛,甚至旁边有一堆猪屎的龌龊场面就心生厌恶,听见那一家杀猪我不但不去看热闹,还要唆使兄弟姐妹也留在家里玩耍。父亲常常说“我家的娃儿们很有志气,杀不起年猪从不去别人家守一顿肉吃。”其实那时候是我把自己的好恶强加给兄弟姐妹们,也因此避开了吴老歪那厮的冷嘲热讽。
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村庄里差不多家家户户都有年猪杀,年关请人吃杀猪饭便成为村庄里的一道风景线。不论是哪一家杀年猪,当天都要请两桌人来吃饭。以后还要接二连三每天都很谦虚地约人吃肉喝烧酒,话要说得委婉人家才来光临。比如说“大伯,约你们一家去吃几颗油渣。”“小叔,请你们到家去喝两杯酒摆摆南北”。当然,吃杀猪饭的时候通常是中午或晚上,最多的时候是晚上,几个人坐在一起边熬猪油边叙一叙一年庄稼的收成、儿女是否找到了对象,亲戚如何贤惠,农事的安排等等家长里短,常常是推杯换盏到深更半夜才作鸟兽散。
生产力解放了,社会经济发展了,庄户人家的日子比以前红红火火,也演绎了许多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以前日子紧巴巴的时候,庄稼人的男婚女嫁就是“打笼两张单人床,新娘新郎进新房”,无非就是找个心上人和自己过日子而已。农民的粮囤满了,家家有年猪杀了,农村的婚娶礼数也多起来了。有的地方未婚女婿拜新年只需要给女方至亲的叔伯每家用一块腊肉拜年,有的地方三亲六戚全部都要用腊肉。村里有一户人家的三少爷在山背后的村子里妁一个媳妇,女方家规矩冗繁,盘算下来要二十多块腊肉,差不多杀年猪的喜悦全被女方家一抢而光。第一年,那家人还是勉强应付下来,第二年便提出要接新媳妇过门,但女方家又以要先嫁大姑娘再嫁二姑娘为理由拒绝,这样一来第二年的年猪对一年到头辛苦劳作的全家人来说又只好“望猪兴叹”了,三少爷一气之下,远走云南当兵,两年之后当了一个幺排长,连封信也懒得写给未婚媳妇,女方父母眼看女儿的婚姻要泡汤了,于是,以到连队去看望三少爷为借口,把女儿送到进了未婚女婿的怀抱……
乡村里杀年猪不仅体现一家人的贫富,更体现一户人家在村里能否与左邻右舍和睦相处。特别是青壮年农民工普遍外出打工的今天,邀请几个人杀年猪就大有学问。罗锅大伯从老家搬到五里之外的另外一个村庄,村里人都是与他沾亲带故的。他为人十分差劲,但凡哪家大物小事都清一色不到位,还说什么帮忙的人是想撮饭吃撮酒喝。年长月久,全村人都不会理睬他,与他形同陌路,他只好在年关杀猪时来老家请自己家族弟兄帮忙,处境十分尴尬。瘸脚三爷一家待人吝啬,每次请人吃杀猪饭都要故意拖延到深更半夜才炒好肉,而且只炒肥肉。在这种社会产品极大丰富的年代,谁也不稀罕肥肉,甚至觉得难以下咽,女主人还要风言风语地说:“你们为哪样不吃,是不是嫌我家的猪肉不肥?”在她这样多次虐待客人之后,杀年猪只好用上百元的工钱到外村去聘用小工,仿佛城市高楼里的居民,哪样都必须用钱雇用别人互不欠人情。
我父亲是一个转业军人,为人非常直爽大方慷慨,他有一句口头禅是“家中有剩饭,路上有饥人,哪个都有危难的时候,接济别人一下就当是修阴功积德行”。在我们那个几十家人的小村庄,不论哪家红白喜事总是有父母在场忙碌的身影。许多年了,父母总是在苞谷成熟之前点播几十块菜园,一到冬天,村庄里谁家婚丧嫁娶设宴需用青蓝白菜都在我家菜园去免费割菜;我工作二十多年了,一个长期从事文字工作的人几乎手无束缚鸡之力,又因工作繁忙,每年杀猪的那天我都没有回家,乡亲们七手八脚帮父亲把年猪杀了,等到我回到老家的时候,香喷喷的腊肉已经挂在老家木板房的墙壁上,沉甸甸地,等待我的差使是约请左邻右舍三亲六戚喝酒,共叙天南海北的新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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