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村里没有路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人们出去串寨,也都不带电筒。告辞的时候,主人家从犄角旮旯抽一把亮槁点燃,递给客人,再漆黑的深夜,举着火把,也就能大步朝前迈了。火光不仅照亮前程,而且也让旁边的竹树、房墙借了光,乡村随之有了一抹亮色,活泛开了。柴门犬守夜,举火人归家,门前,潜伏在暗夜里的家犬,一见火光飘来,义无反顾地跳起狂吠。主人打一声招呼,狗狗马上转怒为欢,摇尾摆尾,换上撒娇的嘤嘤声,尾随主人,在一团温馨的火光照耀下,走进院里去。
葵花籽作为零食,是闲口磕着消磨时间的,一般的农家不屑大量、专门地种植。人们只在密密匝匝的包谷林里,这里一小片,那里十多株地,仿佛是作为点缀或陪衬,才让它们存在着。培植方面,葵花不需要特别护理,甚至不用给它单独追肥。它像寄栖在别的大家庭里的孩子,要求甚少,不娇气,随和、大度,懂得进退。它长得比玉米高出一头。本来可以鹤立鸡群,更出风头的,但是,它仿佛顾及玉米的情绪,只堪堪漏个头面而已,十分谦谦君子风度。它出头不是为了出风头,而是为了承接阳光,谋求能量。就这点欲求,玉米们同不同意,它都要那样。葵花朵朵向太阳,这是铁律,这点不能妥协,不能被强大所压制和阻挡。热烈的夏天,浓绿的玉米林上,这里那里的,浮现出一小片,或是十几朵喜笑颜开的葵花朵儿来,阳光、喜气,和善地望着簇拥在周围的千千万万的玉米棵子们。蓝天白云下,万绿丛中一片黄,整个画面,显得多彩、欢活、明丽。
秋天到了,风干的玉米棵子和矍铄的葵花杆们,像一对相扶相携、从江湖闯荡过来的老弟兄,放下好勇斗狠的英雄气,安详地在那儿,回忆过往的峥嵘岁月,等待着农人的″收编”。
农民们秋收的时候,往往是先亲近包谷棒子,有点冷落葵花,走过路过,对葵花朵儿视而不见。只在装满了包谷,才摘一朵几朵的葵花作为“添头”,加载于包谷上面。或者,等到最后,将地里的包谷收光运完,才刚刚想起它们来似的,再到地里,将它们一古脑儿背回来。然后,乱棍轻拍,那葵花籽就欣然从命,脱离母盘,被人们收入囊中。
种植葵花,并不是只撷取香喷喷的葵花籽。秋收落幕,谷米归仓,腾出手来的农人们,这才慢条斯理地回到地里,把那粗壮高挑的葵花杆一捆捆扛回来,往大水坑里丢去。也不管水质清浊,丝毫不怜香惜玉。有的还在上面加压大石头,既已将其沉塘,仍再“落井下石”。不是农人们心狠手辣,这是制作“亮槁”的一个重要程序。坚硬粗壮的葵花杆,即使晒得很干,那也最多只能当柴火,不是“亮槁”。“亮槁”就是专门用来举火照明的,是葵花杆经过浸泡而成。直接晒干的葵花杆着火点较高,燃得也不太充分。而浸泡过后的葵花杆,就像经过锻造的硬钢一样,钢性还保留着,另外还增加了几许绵柔,质地也更加纯粹了。此时的它,绵软轻柔,易于揉捏成片,易于点燃,火苗旺盛而持久——这些特性都是作为火把所必需的,只有葵花杆经过浸泡才会具备。所以,每一季的葵花杆,都会受到重视,得到精心收集。这一点上,苞谷杆只有空自羡慕的份。
手电筒有“前照一后照七”的传说,那是瞎白话,照两三个人走夜路都困难。因为它的亮光只集中在中间那一束,亮点很小。亮槁的火光,却散得开,处处均匀,照到哪里哪里亮。小时候放牛,有一次我们一群小鬼头相约探洞。一个爱显摆的同伴自告奋勇:“我家有电筒,拿我家电筒去照亮”。立时招致反对:“拿电筒进洞顶毛用!”我们的头儿也不容置疑地说:“不要电筒。去我家牛圈旮旯,一人拿一把亮槁!”语气武断,充分凸显出在驱散黑暗方面,亮槁具有压到电筒的优势。
任何人都无法阻挡显摆者的虚荣心。那个家中可能刚刚买了新电筒的家伙不信邪,大家拿亮槁他不拿,独自像挎二十响手枪一样,挎着他家那支配有背带的铁电筒,兴冲冲地随同大伙出发了。到了山上,牛放牛山,我们驾轻就熟,叽哩哇啦进了洞。进到深处,光线渐弱,大家点燃亮槁,继续深进。正当大家打着火把,一边观赏洞里那些千奇百怪的钟乳石,一边往里钻,正在兴头上时,后边那个坚持使用电筒的小伙伴喊叫起来,让大伙等等他。原来,他家那支很收光(光束抟得紧凑)的铁电筒,在外面走夜路照亮还将就,一入洞内,像只萤火虫,只看得见气若游丝的中间那束光亮,周边模糊一团,根本无法看路。因为视线太差,所以他拉在后面几多远,直到无法依仗电筒光继续前进,他才不得不放下面子,呼喊前面的我们等等,让他借借光。大伙停止前进,站下来等他。那个当初不屑于他的电筒、让大伙去“牛圈旮旯”拿亮槁的“头目”,忍不住责怨起来:“当初喊你不要用电筒,拿亮槁,你偏不听!搞快点!”那位走过来,大伙一人分一片两片亮槁给他点燃照亮,一起继续往洞的深处钻。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乡村,还没有电视没有电脑,没有手机。入夜,村民闲来没事,就你来我往,互相串门。喝山茶,吹大牛,聊闲天。七混八混,混到夜深,估摸回去脑壳一沾枕头就能睡着时,站起来说一声:“主人家,请坐喽!瞌睡来了,我回去睡觉啦!”主人家自自然然地站起来,到外面墙角堆放的亮槁堆上,抽出一把来点燃,递给客人:“天黑很,拿大把些,亮点好看路!”主雅客来勤,哪户主人家喜客,一晚上,左邻右舍大帮大帮的去他家,向火、吹牛、消夜,打发时间。客人临告辞,到堆放亮槁的地方,一个拿一把,点了走路。
主人家看着消耗得很快的亮槁,说:“吔,看样子这些亮槁还有点欠缺!明年得多种点葵花!”
深夜的乡村,惯会有那么一段时间,村犬乱吠,火光游移。那是夜游的人们,打着火把,在往家走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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