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王阳明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邵颖华    阅读次数：24317    发布时间：2018-08-26

贵州。修文。龙场驿。

这里沟壑纵横，万山攒聚，连峰际天，飞鸟不通；这里野兽出没，蛇虫横行，瘴气弥漫，蛊毒肆虐；这里人烟稀少，交通不畅，山高地迥，蛮荒未明。

山上，荒草剪径；山下，古道崎岖。1508年3月某日，夕阳西下，一羸弱瘦马驮一青年男子，踽踽而行。随行两仆，蓬头垢面，面黄肌瘦，行动无力，一步一喘，举步维艰。

来者何人，来此作甚？来者王阳明。来此做驿丞。

驿站房舍早已倾圮，在遗迹前的大桧树下，王阳明，你手撑着斑驳的老树干，呆呆地站立。你精疲力尽，像一具纸糊的空壳，被风一吹就要倒地。纵使你学富五车，通天文识地理，纵使你有多么出众的想象力，你也无法想到，你抛家舍业，丢官弃爵，舟车劳顿，历尽艰辛，万里投荒，奔的竟是这样一处所在！在山阴道上散步，在余姚江里放舟，过去寻常的家居生活成了你遥不可及的梦；京城的繁华，也成了过眼烟云。咳，咳咳，咳咳咳，万般滋味涌上心头，你剧烈地咳嗽起来，瘴疠之气显然已经侵袭你的肌体。同样少气无力的仆人，把你搀到一个四下漏风的破马棚里，少作安歇。

数日后附近好心的山民不忍你的困窘，为你搭建了一个茅草棚。草棚在一个土坡上，周围的灌木丛拿刀芟出一片来，成为院落，边沿没芟除到的就成了自然的篱笆。近处还有淙淙的小溪，稍远环绕着幽密的丛林。你想从此便可以在山坡上开荒种菜，躬耕垄亩，如陶靖节、苏东坡一样“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了。你后来对稼穑之劳倾注的热情，比之瓦尔登湖畔那个多少有点作秀的美国佬梭罗，可能还要多一份真诚。你里外看个遍，直觉得山风吹着那茅檐飒飒作响，都有一种无比爽快的感觉。人一高兴什么都忘了，你甚至想到贵为天子的尧帝不也一样曾蜗居茅草庵吗。你喜不自禁，遂赋诗一首《初至龙场无所止结草庵居之》。

喜滋滋地述说那草庵有多么的舒适，彝族苗族的乡民有多么热情，就连山中的野兽也成了你的朋友。你朝友麋鹿，夜伴渔樵，苦难的日子也让你活出几分诗意。谁又知道你这喜悦的背后该有多少无奈和酸楚啊！

500年前的王阳明，这个汉唐以降对中国影响最大的思想家，就这样在二十一世纪的某个恹恹的午后，与我在书的册页间狭路相逢。过去我只知道你的老乡蒋介石对你佩服得是五体投地，一辈子都在琢磨你，其他便所知了了。

你就生活在那个皇帝血腥而又有点变态的时期，那个文人性格被普遍扭曲，那个焚香、品茗、戏曲、房中术盛行的年代，那个在历史的书架前我不愿投去一瞥的明王朝。公元1506年，也就是那个荒淫的16岁小皇帝登基之后的正德元年， 兵部主事王阳明，亏你读了一箩筐圣贤书，却“不识时务”，与“八虎（横行朝野的八个阉党）”抗争，抗议他们残害忠良。被把持朝政的大太监刘瑾廷杖四十，羞辱欺凌，斯文扫地。系狱月余，终被发配到天高皇帝远的边地贵州龙场驿当一个小小的驿丞。你泣别京城，一路跋涉，险象环生。被锦衣卫追杀，差点死在钱塘江边的芦苇丛里。搭商船逃到舟山群岛，隐姓埋名，漂泊到闽北海滨，真是命悬一线。幻想着“小舟从此去，江海度一生（苏轼）”，又担忧南京为官的父亲受刘瑾迫害，遂改弦更张，安心“赴谪”，踏上茫茫征程。对此遭际，你竟然有一首豪迈的七绝诗道：“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夜静海涛三万里，明月飞锡下天风。”

从居庙堂之高的朝廷之臣，到坠于荒山野岭的一介草根。旦夕之间，人生浮沉若是，令人唏嘘不已。那茅庵毕竟太过简陋，透风渗雨，檐高齐肩，我甚至能听到你那高傲的头颅不时撞在门楣上的咚咚声。贵州春寒冷湿，跟随的两个小仆双双病倒。行吟山间，你发现了一处被野草覆盖的相当平整的山洞，环境比那茅庵好多了，你高兴极了，便搬进居住。你真是与洞有缘，曾在绍兴会稽山阳明洞读过书，还因而自号阳明子，现在又住进了山洞，便索性把它叫做“阳明小洞天”。你哪里知道几百年后的今天，这小小的阳明洞却成了海内外学人朝拜的名胜，成了世人研究王学的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