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熬出来的茶味道好,慢慢讲出来的话意思明。
——藏族谚语
巩腊梅和妯娌们除了白天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一、三、五的晚上还要参加扫盲识字班班,学习文化知识和时事政治,免不了要影响到干家务活。
韩索菲的思想守旧,又长期是家庭妇女,对新生事物一时还接受不了,对媳妇们的行为很不理解。她没有合适的对象去发泄不满,只有等到女儿牛宰乃拜回娘家,母女二人便在儿子的面前埋怨他们的媳妇。
牛家兄弟头脑中的大男子主义等旧思想还没有铲除干净,本来就因为经常不能按时吃上饭十分窝火,这会儿听到阿妈和阿姐火上浇油的责怪,禁不住生了一肚子的闲气。他们回到自己的家里,故意给媳妇找事,借机殴打媳妇撒气。
因此,每当牛宰乃拜回娘家,几兄弟的房子里便会传出来女人和孩子的哭泣声。
阿西娅等媳妇们对韩索菲母女敢怒不敢言,只有隐忍下来。
1956年,小儿子牛银山年满22岁。韩索菲张罗着给他娶回来一个名叫买艳的媳妇。
每逢当着旧媳妇的面给新媳妇买艳训话的时候,韩索菲便会情不自禁自豪地回忆起她和丈夫当年在西宁的优裕生活来:“那时候,瑙们住在一个有几十间房子的大院子里,顿顿吃着白面、鲤鱼和羊羔肉,出门坐的是八抬大轿。你们的阿达和老主席有交情,互相来往勤快得很……”
说到这里,韩索菲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再继续说下去了。她是用淡黄色的眼珠警惕盯着每一个媳妇的脸面,猜测其中的哪一位有可能是共产党的奸细。
新媳妇刚刚娶进门,一个旧媳妇却逃跑了。
牛万山的媳妇麦里哈个性耿直,眼尖嘴快,实在无法忍受韩索菲的严厉管教,也因为一直没有生下一个孩子,找了个借口回了娘家不回来了。任凭牛万山几次上门去接,她就是不肯再回到尕阴屲了。
牛万山变成了光棍汉。
1956年3月,临夏县动工兴建全省第一条水上塬的中型自流灌溉工程北塬渠,计划把大夏河的河水引到土地辽阔的北塬,灌溉那里的万亩农田。
北塬是临夏城北面黄土山顶上的一大片平地,南北长36公里,东西宽10公里,地势平坦,土壤肥沃,但是,苦于干旱少雨,人畜饮水十分困难。
县里从各个公社抽调青壮年劳力,参加兴修水利的大会战。牛万山和尕阴屲的一些小伙子因此被抽调去修引水渠了。
他们从大夏河流经的马集镇场棚村开始修建渠道。这条干渠经过韩集、新集、红台等5个乡镇,跨越51条沟涧,穿过9座山岭,穿过8座隧洞,全长约284公里。工程巨大而复杂,是甘肃省当时仅次于刘家峡水库的第二座大型工程。
牛万山年轻力壮,干活踏实,每天完成的土方量都是第一名,不久被县里任命为井沟青年突击队的队长。
1957年的春天,北塬干渠正式通水了。井沟的老百姓看着从自己眼前趟过去的水却不能用来饮用和浇地,心中着实气愤不过,纷纷发起了牢骚:“县长是北塬人。他就只顾着自己的家乡!”
北塬渠修成以后,县里给劳动能手牛万山奖励了一辆自行车。
在那个年代里,交通工具落后,人们出行主要靠步行和骡马代步。自行车可是一件非常稀罕的东西。
牛万山喜滋滋地看着锃光发亮的自行车,实在舍不得骑行,硬是推着它爬高走低地走回到了尕阴屲。
自行车的确新鲜又时尚,不过在山高沟深的尕阴屲实在派不上用场,经常不是人骑它,而是它骑人。没有过上多久,因为要给大哥牛玉山筹钱治病,牛万山便把它推到临夏城里卖给别人了。
这一年夏末的一天,巩腊梅由于身体营养不良,导致第二个孩子不幸流产了。
富不双至,祸不单行。
秋天,牛玉山刚刚收完地里的洋芋和苞米,开始觉得身子很不舒服,整天没有胃口,全身乏力,胸口持续地疼痛。
阿西娅找遍了附近的中医和西医,但是,都没有什么治疗效果。
最后,牛玉山连一口水都喝不下去了,全身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了,不到年底就无常了。
年仅22岁的巩腊梅变成了可怜的寡妇。她悲痛欲绝,哭得死去活来。但是,任凭她怎么哭泣,也哭不回来丈夫的性命了。她强打起精神来,与女儿海彻相依为命,咬着牙关坚强地生活下去。
第二年的春天,巩腊梅完成了春播任务以后,向小队长何喜堂请了15天的事假,准备回青海的老家看望父母。
韩索菲看到儿子牛玉山无常了,儿媳妇阿西娅又要带着女儿海彻回青海老家,估计她肯定是一去不复返了。但是,她对此也无可奈何。
她在心里思谋道,反正人要走了,好歹给她们母女最后留下一个暖心的话,于是用极其罕见的口吻和气地对巩腊梅说道:“阿西娅,回家以后向你的阿达阿妈代问个好。你想拿的东西都可以拿上。瑙让希姆、阿菲和买艳给你烤上几个锅盔带上,你们母女两个人路上吃。”
巩腊梅对婆婆的一反常态受宠若惊,内心一时间忐忑不安,小心地点了点头。
巩腊梅带着海彻踏上了探亲之路。
恰好,牛万山和尕阴屲的几个年轻人要到青海的煤矿去打工。于是,他们结伴而行,互相照顾,到了乐都县附近才分手了。
巩腊梅回到阔别10多年的乐都老家,看到了步入老年的父母和长大了的妹妹,多年的辛酸和委屈顿时涌上了心头,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王天英扬起白灿灿的脸庞,悲伤地感叹道:“瑙的腊梅可怜坏了,这才23岁就没有了男人。哎呀,老天爷,你咋不开眼啊?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巩国原默默地坐在椅子上,用无比疼爱的眼光注视着巩腊梅和海彻。
巩腊梅停止了哭泣,轻声地问道:“阿爸,我只看见夏荷和秋菊,怎么不见大哥、迎春和尕弟呢?”
巩国原慢悠悠地说道:“你大哥连朝从朝鲜抗美援朝回来,复员到四川的成都工作了。他的媳妇是城关南门杨家的大女儿。迎春找了个当兵的男人,人家复员到甘肃靖远县工作去了,她也就跟着到靖远去了。尕弟连贵由你阿妈做主送给城关的王瘸子了。”
巩腊梅正准备追问尕弟的事情,海彻却很快的接上了巩国原的话,怒气冲冲地质问道:“阿爷,你们为啥要把尕舅舅送给别人家?”
王天英看到小小年纪的海彻口气很硬,马上沉下了脸,用手指头指着海彻呵斥道:“你一个尕丫头懂个啥!瑙的身体不好,你阿爷又没有什么能耐,家里头这么困难,养又养不活,送给瑙们王家不生养的的人,尕舅舅既可以吃饱肚子,又在亲戚家里不遭罪。”
海彻瞪着眼睛,不服气地反驳道:“王家人又不是他亲生的阿达阿妈,你怎么知道尕舅舅不遭罪呢!”
王天英恼羞成怒,顺手抓起炕桌上的一只白布袜子,朝着海彻的方向扔了过去,口中大声地骂道:“尕丫头,人不大,嘴巴倒厉害得像把刀子!”
巩腊梅悄悄地给海彻使了一个制止的眼色。
海彻的眼睛朝着王天英翻了一下,撅着小嘴巴,脚跺一下,转身跑到屋外,和秋菊她们玩去了。
街坊邻居们听说巩腊梅从外地回来了,纷纷跑到巩家来看望她。她们得知巩腊梅母女现在变成了失去了丈夫和阿爸,都好心地劝她们留在乐都的父母身边,不要再到外地受罪去了。
晚上,巩腊梅母女和夏荷、秋菊挤在一个大炕上睡觉。
海彻和秋菊白天玩累了,倒头就睡着了。
腊梅和夏荷躺在炕上聊起了天。
腊梅问道:“阿妈把尕弟给的那家人是瑙们什么亲戚?”
夏荷回答道:“阿妈在虎狼窝的一个远房亲戚。他们在解放前搬到了县城,做一些小买卖。家里的经济情况还可以,就是媳妇不生养。阿妈说给尕弟找个吃饭的地方,就送给他们了。”
腊梅又问道:“阿哥回来过没有?”
夏荷说道:“回来过。去年夏天,阿哥带着嫂子和大丫头回来了。阿哥在朝鲜当兵的时候,嫂子和大丫头就和我们一起过日子呢。”
腊梅问道:“你们和嫂子处得还好吧?”
夏荷叫嚷道:“天底下哪里有婆婆和媳妇、嫂子和小姑子好的事情呢?”
腊梅听了夏荷的这番话,联想到自己在牛家的境况,心里得到了少许的安慰。
假期结束的时间很快就到了。
巩腊梅默默地收拾好行李,带着海彻告别父母,踏上了返回临夏的归途。
夏荷和秋菊吵着闹着坚持要把姐姐和外甥女送到县城的汽车站。
巩国原和王天英把女儿和外孙女送到了大门口。
王天英大声地念叨道:“瑙的腊梅回河州了。瑙的腊梅出远门了。”
巩国原无言地站立在路口,望着她们渐渐地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
巩腊梅和海彻从乐都坐上班车到西宁,再在西宁乘坐到临夏的长途汽车。一路上,山峦起伏,景色各异。田野里到处都是勤劳的人们。汉族、回族、藏族、撒拉族、保安族的村庄或者是各民族杂居的乡村不断地从她们的眼前闪过,犹如一幅幅具有浓郁民族和地域特色的画卷。
汽车进入了临夏县的境内。她们选择了在离尕阴屲最近的何家咀村下车,然后沿着崎岖的山路,开始步行上山。
她们走到半山腰,额头上冒出了一串串汗珠。母女二人便坐在土坡上休息。
巩腊梅看到附近一户人家的地头开满了格桑花。格桑花是一种广泛生长在青藏高原上的植物。它的生命力特别旺盛,即使在其它植物无法成活的贫瘠的土地上也能茁壮成长。手掌大小的格桑花瓣五颜六色,有白色、黄色、粉红色、紫红色和雪青色。在蓝天白云和黄土高原的映衬下,那一片格桑花显得十分艳丽。
巩腊梅对海彻说道:“海彻,你看,粉红色的格桑花多漂亮啊。等我们有钱了,给你扯上布做一件粉红色的花衣服。”
海彻转过头问道:“阿妈,你喜欢什么颜色?等我有钱了也扯上你喜欢颜色的布,做上一套新衣服!”
巩腊梅笑着回答道:“我最喜欢雪青色。”
这个时候,在远处地里劳动的妇女们唱起了花儿。质朴、悠扬、高亢、幸福的歌声随着微风到处传播,也传到了她们的身边。
“花儿本是心上的话,
不唱由不得自家,
刀刀拿来头割下,
不死就是这个唱法。”
海彻的好胜心特别强。她急切地对巩腊梅说道:“她们唱的是什么东西吗?比起阿妈唱的差得太远了!阿妈,你唱一个撒!一定要赛过她们!”
巩腊梅这会儿没有心思唱歌,轻轻地摇了摇头。
海彻很不甘心,继续鼓动母亲道:“阿妈,我求求你了。你就唱一个撒!”
巩腊梅这才清了清嗓子,放开了歌喉:
“白牡丹白来(者)耀人哩,
阿哥的白牡丹呀。
红牡丹红成个(想我的花儿嘛)火哩吔。
尕妹的身边里有人哩,
阿哥的白牡丹呀。
没人是我陪着(想我的花儿嘛)坐哩,
尕妹是牡丹(者)哥摘哩。”
海彻欢喜地跳着双脚,双手用力地拍着巴掌,高兴地叫喊道“好听得很哪!阿妈唱的太好了!真的赛过她们了!”
她兴高采烈把小手圈成喇叭的形状,带着挑战的腔调大声地向远处的人们叫喊道:“喂——你们再漫上一首过来撒!”
果不其然,远处的山坡上又飘过来一阵阵欢乐的歌声。
巩腊梅带着海彻回到了尕阴屲,不仅让村里的人们大吃了一惊,更是让韩索菲大吃了一惊。她原以为阿西娅带着女儿回娘家,绝对不会再回到这个干旱、偏僻的穷山沟了,等她们母女一走就让麦里哈把她们居住的窑洞改成了堆放柴禾的库房。
韩索菲怔怔地望着巩腊梅和海彻,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马希姆热情地说道:“新姐,今天晚上你们母女先住在我们家里。你们的窑洞明天让天山、见山和银山几个兄弟好好地收拾一下,你们再搬回去住吧。”
巩腊梅和海彻住在了二弟牛天山和马希姆的家里。
牛天山的前妻叫马鲁吉,性格刚烈,敢说敢干。她给牛天山生下儿子哈麦基以后,再也不愿意忍受韩索菲的严酷管理,毅然和牛天山离婚了。
牛天山后来又和马希姆结了婚。马希姆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叫做阿依舍,恰好和海彻是同岁。
马希姆心地善良,待人宽厚,情意和性格一向与巩腊梅十分相投。她们有什么心里话都会互相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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