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6月中旬,我随公司组织的团队到绥阳宽阔水原始森林风景区旅游。宽阔水很高,又是起伏不平的山地,为便于活动,同伴们都着休闲装。只有我例外,一身西装革履,好像要出门走亲戚似的。大家对我都有几分诧异,我却不在乎。因为他们不知道这次旅游结束后,我还要到绥阳去看望记忆中的表嬢。如果允许,还要请她到我家去住几天。
两天后回绥阳,我迫不及待的就要往表嬢家走。听说她家以前住县城南门外蔬菜队,我询问着来到南门外那一带。可是哪有什么蔬菜队?眼前已是一片繁华的都市!也不知她家的电话号码,便向她的一个尚在贵州大学读书的内侄打听。电话里,他沉吟片刻,说:“你找我大嬢啊?她已经死了好几年了。”
我大吃一惊,感到眼前那些树枝和楼房仿佛都在摇晃。一阵疑惑、失落和悲伤的情绪一齐上心头。天下着毛毛雨,雨点滴落在梧桐叶上发出哚哚的响声,打湿了我的头发和脸,也打湿了我的衣裳。我却全然不顾这些。表嬢啊,你怎么就走了呢?
记得年轻时候,表嬢一表人才。苗条而又健壮的身姿,肩上搭着一条乌亮的独辫,鹅蛋状的脸型,面庞白里透红,开口一笑两个酒窝,一双明亮的丹凤眼闪着和善的眼光。
表嬢家住绥阳县城外三十里一个叫郑场的小镇附近,我老家住遵义县新舟一个乡村,虽然是两个县,相去却不过七八里。小时候常随奶奶一起去赶郑场,总要到她家玩。表嬢大我十几岁,待我很好。每回上街,她总会用少得可怜的零花钱给我买炒米糖、油煎粑之类的东西,还送我圆珠笔,笔记本等等。
有一天早晨,她从山上割草回来,汗水打湿了她的肩膀和背心。她洗了一把脸,头上还冒着热气。她端起饭碗的时候,我正在跟奶奶闹。见我叽叽咕咕的,便问我原因。我说,原来的书包烂了,奶奶答应给我买个新的,可是她却变了卦。
表嬢轻轻一笑,放下饭碗就朝她那间小屋进去。她经过我跟前时,我看见在她的背影上,那件被身体烘干的浅蓝色衣服还留着一圈圈汗晕。当她又从里屋出来时,已换了一件白底蓝点的衬衣。那天她特别的美。多少年来,她那楚楚动人的映象仍然时时闪现在我记忆中。
表嬢俯下身子对我悄悄说上街。然后就拉着我的手,背着姑婆、姑公和我奶奶奔出门去。在街上,她为我挑了一个那些年十分流行的帆布书包,上面还用油漆喷着“为人民服务”几个红色大字。我当时那种高兴的心情难以表达,感到十分的满足、温暖、高兴和惬意。
在回家的路上,表嬢对我说了很多话。
“你要好好的学啊,你看表嬢这一辈子没读好书,多辛苦。”
“等你以后有了工作,在城里有了家,我也好到你家去住几天。”
“到时候,你可不要把表嬢搞忘记了哟!”
我仰头一看,表嬢那双眼睛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哟!噙满泪花,满含怜爱,还有几分自卑和忧伤。
我说:“表嬢我不会忘记你的,以后有出息了,我一定要接你到城里去住几天。”
她说:“真的呀?”
我说:“真的。我们拉钩。”
在小溪边,我们各自伸出小手指,把那天的幸福和欢乐以及将来的希望都拉在了一起。
岁月匆匆,从那时到现在已经40多年了。表嬢嫁到绥阳最少也有37、8年。也想不起她出嫁的时候我在干什么,也没能去送她。
我们老家有句俗话,叫“一辈亲,二辈表,三辈四辈认不到。”随着我奶奶和表嬢的父母相继去世,我们两家的来往就越来越少,彼此间的情况都不太了解了。如今改革开放,市场经济,生活就像布朗运动,大家都在各奔东西,对于那几十年前发生的事情,今天讲起来,就像一个传说。
但是那个使我刻骨铭心的书包,却实实在在地证明着岁月的痕迹。当年背上它,我顺利地读完了小学、初中和高中,然后就进了大学。大学期间少用,便把它压在老家的箱底里。
工作后,有一次回老家,翻箱倒柜。母亲问我,我也不说,等把它找出来时,母亲笑着说:“哦,是想起你大表嬢了是不是哦。”
我问母亲:“他们现在过的怎么样?”
母亲说:“又没有哪样来往唉,不大清楚哦。”
“她家住哪?”
“听说在绥阳南门外蔬菜队,你抽空去看看她嘛。”
“是要找个时间去的。”我说。
嘴上虽是这样说,但我却一直没时间去看她。
以后就一直把那个书包挂在书房的墙壁上,直到现在。虽然它早已发白了,</span>“为人民服务”那几个大字也只是依稀可见,但是每回看它,我就觉得里面装着什么东西一样。是的,有一个东西,一个十分珍贵的东西,我想。
这些年来,随着社会的发展,好多人都迈进了“小康”的门槛。特别是许多城郊的农民,他们抓住城市建设的机遇,有些人家的生活的比城里人过得还富裕。表嬢虽然没有读过几年书,但是她人很勤快,为人又好,凭着她那勤奋的精神,生活也该是一番好光景罢?绥阳是个诗乡,有许多独特的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时下不是时兴乡村旅游吗?说不定表嬢家还开起了农家乐呢。还有,绥阳的空心面也是全国出名的,她家是不是也在做空心面?如果是这样,我就要找个机会去看看,也尝尝表嬢做的农家饭,或者尝尝她亲手做的空心面。
但是哪有机会?有一年和单位同事一道出差去正安,来回都路过绥阳,心想下车,考虑到人家时间紧,也没能成行。回家后,我看着那个书包发呆。妻子知道后责备我,她说:“你表嬢要是个县委书记的话,你怕是跑都跑不赢哦!”
我申辩道:“我难道是那种人吗?”
屈指算来,表嬢也应该是60来岁的老年人了。她的身体还有当年那么硬朗吗?还有她的爱人即我的表叔、她的子女和孙子们,一切都好吗?
40多年来,表嬢那一丝难以言状的微笑时而在我眼前闪现,那些满含泪花和期望的话语也时而在我耳边回响。今天见面后又会是怎样一种情形呢?是高兴呢还是悲伤呢?是激动得手忙脚乱呢还是对我置之不理呢?
也许她会说:“很小的时候你就约我到你家去住几天,都这么久了一直没有你的消息,难道你真的把表嬢忘了吗?”
也许会她还会责备我:“那时候拉钩定下的约定现在才兑现,是不是晚了点?”
不管是她责备也好,欢迎也好,我心里都作好了准备,什么都想到了。
然而我却偏偏没想到她会死!刚才她内侄的话实在叫人难以置信。那一刻,我甚至怀疑是手机的信号不好而听错了。便打电话问老家的父亲,父亲也说:“你到哪里去找她嘛,她已经死了好几年了。”
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哦,这阴雨绵绵的夏天,风吹来也是那样的寒冷。抹一把满面的雨水,我叹道:“表嬢啊,我对你的承诺是兑现得晚了一些,可你却不兑现就走了啊!”
后来我听说,她嫁到绥阳后,和表叔一起曾经打拼了一个殷实的家,还买了一台川路车跑货运。不幸的是有一年一场车祸夺去了表叔的一条腿,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但是表嬢并没有倒下。她一个人把家里的几亩田土全部种成蔬菜,又喂几十头猪,几十只鹅,几十只鸡,就像燕子筑巢那样恢复着家庭的温馨。日子渐渐好起来,她又想把房子重新修过,想尽早为儿子把媳妇娶进家门,以完成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份责任。没想到关键的时候命运又给她当头一棒,使她再难站起。那几年,农村还没有普遍实行医保,农民看病全靠自理。
表嬢是2002年患直肠癌去世的。据医生说,这和她生前丢下饭碗就干活有关。其实直肠癌是可以医治的,但是她却一直忍着。等到后来拉到遵义一检查就是晚期!匆匆的做完手术后,她就坚决要求回家,她不想把家中辛辛苦苦挣来的积蓄全都抛给医院。
出院后,她四处寻找民间单方以延续生命,一个人踟蹰着到马槽沟那些山坡上去找中草药,呼吸新鲜空气,甚至去观音菩萨烧香磕头。她是多么希望再延续一段生命的时光啊!
但是,观音菩萨的手到底还是没能把她从死神那里拉回来。临死前几天,邻居们问起她的病情,她笑着说:</span>“要好些了。”然而当她独自一人的时候就忍不住哭。她哭自己命不好,老天对她不公平,又恨自己身体差,没能尽到一个当母亲的责任,原想给儿子盖新房的,却给他留下一笔债。还有她的丈夫,她走后就留下他一个人,一条腿怎么撑得起以后的日子......
表嬢死后,缺腿的表叔身上只有九块钱。难得乡亲们帮衬,东拼西凑的到底筹齐了必须的费用。下葬那天,清棺的时候,人们发现她的腹部冒着水。她儿子解开衣服查看,只见她腰部都烂了。他用筷子从母亲的腹部取出两团发臭的卫生纸,当场就昏死过去。
这天傍晚,我四处打听着表嬢的家。天快黑了,才由一个小孩带着我走进她家。表叔一个人坐在一把油漆剥落的木沙发上辨认着我,因为他不认识我,看我的眼神也是莫名其妙的。他儿子进城做工去了,听说是搞建筑,混的还不错。我打量着屋里,几乎什么都没有。堂屋香火上挂着表嬢的遗像,她依然那么善良,那么微笑,脸上还留着当年的美丽而又苦涩的影子。
我又想起多年前表嬢留在赶场路上的那一丝难以言状的神情,想起她说的那些话,还有我们拉钩许下的约定,忍不住鼻子一酸,差点没哭出声来。在她的遗像前,我对她作了三个揖。表叔拄着拐杖还是莫名其妙的看着我。我向他要了在遵义做建筑的表弟的电话号码,便匆匆的道了别,连夜赶回市里。这一辈子欠表嬢的,算是永远地欠下了。
(编辑:纤手香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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