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他老爸,其实以前我也叫他爸爸的,不知怎么改了口。这个问题,我研究很久也没弄明白。
老爸出生的年代,是好也是坏。好是因为当时解放了,不用受日本人的气;坏是因为等他最长身体的时候,却赶上了饥荒,所以他长得虽胖却不高。
老爸喜欢思甜不喜欢忆苦,他把吃大锅饭的时候,他跟姑姑饿得跑进食堂用手指揩锅底饭糊吃讲得妙趣横生。他把台风夜,房子被刮倒,海水灌进村子里,一家人逃难的情形说得跟探险似的,譬如:桌子大小的海螫,缠缠绕绕五颜六色的水草,用木板当木筏抢救棉被,不会游泳的爷爷水没过膝过就开始喊救命……
文革最凶的时候,老爸恰好是上学的年龄。我没听老爸说过把某某老师打成右派关牛棚的凄惨事,也没听过哪个富农地主挨批斗的壮烈场景。(经常在电视书刊上看到。)倒是有些事,现在听来挺幽默。
那年头老师的工资低得可怜。老爸所在初中的校长姓潘,也是他们班的体育老师。每次上体育课,潘老师吹口哨集合,点完人数立马解散,让他们自由活动。接着拿起一只用棉布裹实的木箱子挂在胸前,里面装着白糖冰棍。小跑到街上去兜售。卖剩下的,回学校贱卖给自己的学生,两分钱一支,再卖不出去,他就跟要好的学生一人一支,蹲在楼梯上,哀声叹气,边吃边骂。
因为次数多了,学生们认为反正不买也有得白吃,所以就不向爹妈伸手要钱了。(那时买得起冰棍的孩子也不多。)都咂巴着嘴,翘首等潘老师把快化掉的冰棍递给他们。每到这时,潘老师那张脸,苦得跟手上皱巴巴的人民币一样。
老爸一说到这儿,就笑得像个孩子。
后来潘老师学精了,冰棍的份量抠得紧。偶尔有一两支多出来,人高马大会打架又得老师宠的学生就有福了。那几支冰棍肯定成了他们的腹中物。
老爸就属于“有福”的孩子,很会打架,而且体育成绩顶呱呱。在市里的长跑比赛拿了许多奖,镇上的学校里的更别提。老爸说当时学校一半以上的体育奖状归他拿。
我说他吹牛。
老爸立马拉过奶奶给他打包票。
老爸至今还喜欢炫耀儿时的丰功伟绩,虽然那些陈年旧事,我闭着眼都能倒背如流。
像是上学路上,他把书包扔在河边半人高的草丛里,拉几个伙伴窝在草垛里打牌。要不翘课到河边摸螺蛳,砖瓦堆里捉蛐蛐,直到奶奶拿着长竿来赶鸭子的时候把他们也当鸭子赶。大半夜偷大队里的西瓜,却尽拣到生的。他还把过年过节亲戚送的礼品偷偷吃掉,然后用指甲将袋撕成老鼠咬破的样子……
老爸说他喜欢体育课讨厌英语课。每逢体育课,玩得再起劲也会跑回学校当乖学生。而英语字母是26个还是24个,他迄今还分不清。老爸把课程表背得很熟,有些课他是不敢翘的,不然奶奶的扫帚柄会不客气地招呼到他的屁股上。因为教那些课的老师跟奶奶熟得快烂。
老爸说他从不写作业,自有同学帮他抄好了奉上来。因为他是小覇王,拳头比脑袋大。所以对我小时候老被人欺负很弄不明白,同样弄不明白的还有我的体育成绩,从没及格过。
我说这是父债女偿,老子欺负了多少人,我就被多少人欺负过来,你还把我的体育细胞消耗光了,你要赔。
老爸说他中学时差点被选上飞行员。却在最后一关被刷了下来。那是训练方向感的测验,把他们放在转盘上,转个天昏地暗,然后问他东西南北在哪个方向。老爸说他本来可以被选上的,但他之前不知道考的项目,没有心理准备。所以落选的时候,跟另一个同样落选的学生抱头痛哭。老爸说他很不甘心。他们是全区“唯二”被选上的孩子,身体素质好的没话说。
体育老师走过来,抱着他们自责,他觉得是自己的疏忽,没跟他们讲清楚。
我安慰老爸,赛翁失马,焉知祸福。也许老天爷怕你开飞机开得坠机,所以故意没让你选上,这是救你。
老爸哈哈笑得特开心。
老爸爱跟我们讲政治、谈历史,但他把杰奎琳说成了林肯的老婆,拿破仑移尊到了英国。我和老妈边翻白眼,边给他恶补世界史。
我的家乡原本是晒盐的,到老爸那一代,围垦填涂,盐卤里翻滚着日子结束了。老爸是独子,没去当兵,便沦落到去钱塘江抢潮头鱼,捕鳗苗。说沦落,是因为这活不仅苦而且危险。
钱塘潮滚滚而来的时候,等在岸上的老爸他们背起鱼篓,抄起长柄海兜,背朝潮头,向着堤岸方向呈斜线奔跑。看见沉浮翻滚的潮头鱼,快速用海兜捞。
他们不能迎面向潮水跑,因为冯进潮头,水性再好也会没命;他们从不停止奔跑,因为他们随时会被追赶上来的浪潮吞没;同一条鱼不捕二遍,因为在那个时候,鱼是不值钱的。
鱼篓里的鱼多到了一定程度,他们就要往回跑了。因为鱼太多太重,人就跑不快。紧要关头,再贪心的人也会扔了鱼篓海兜往岸上跑——那时候生命最重要。
靠那双在运动会上出尽风头的腿,老爸在同伴里一直很风光。
很小的时候,坐老爸的破山卡去那里,记忆中那儿的天干净得苍白,人烟稀少。一望无际的灰白色的水。老爸把我丢在岸上,边跑边挥手,大喊:“我女儿来了,把裤子穿上!”那时候不懂事,长大后老爸对我说,抢潮头鱼的人全身赤裸(就是吃苹果前亚当的样子)。短裤被水弄湿,逃命的时候变成阻碍。那地方都是男人,久而久之成习惯,平时没事也光着身子。
那时的潮头鱼多是鳞鱼、鲈鱼、鲥鱼,鲚鱼等。我的童年,鱼比饭吃得还多。
每年立春至谷雨这期间。为了捕鳗苗老爸他们要在船上待好几天。那种小船上什么都没有,食物和水得自己带了去。如时运不济,涌潮里鳗苗少,他们待个十天半个月也说不准。那时候,带去最多的是梅干菜扣肉和臭豆腐。饭用煤炉在船上烧。
老爸说最惨的是,菜没了,回岸上买又怕错过了潮涌。呆在船上只能咽白米饭,肚子里没油水,嘴巴里没咸味。那日子,难捱啊。
有一次,同船的人逮到一条鲤鱼,老爸高兴坏了,剖了煮着吃,因为没盐,他们在江面上向另一条船上的人讨了点酱油。用于交换,老爸给了他们鱼籽。老爸说那是他这辈子吃过最鲜美的鱼。
船上的日子也不全是平静的,碰到大风浪,逃的不及时,就会没命。老爸传授经验说,碰到那种情况,人千万不能待在船上。一块木板可能会救你一命,但船栽了,你肯定没命。(潮水汹涌的时候,浮冲力很大,木板不大会因人的重力下沉。)
凭借好水性,老爸他们帮打捞队打捞过因看潮水而丧命的的游客。说到这,老爸一直后悔没把死尸身上的金饰摘下来发笔小财。
我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老爸开始经商,刚开始还顺利,后来亏得一塌糊涂,而且负债累累。
在钱塘江的大风大浪中挺过来的老爸,却在现实社会的风浪里差点丧命。
生命伙伴的失误,让老爸的脑袋挨了一榔头。那个拳头比脑袋大的小覇王老爸,被送进了医院。
他的一块头骨碎了,他要做劈脑手术,再往脑袋里塞进一块冷冰冰的金属。
奶奶当场昏倒了,爷爷蒙头坐在医院长廊的椅子上,僵直。
我放学回到家,看着冷冷清清的屋子。然后邻居阿姨给了我这么一枚重磅炸弹。
我像个傻B似的半天搞不清状况,还以为邻居逗我玩。
等到了房间,锁上门,又像个傻B似的哭哭啼啼,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仿佛要把一辈子的眼泪哭完、哭干。
我没有像煽情电视剧里那样,得知父亲受伤就哭闹不休。我一边掉眼泪一边还写作业,本子上湿漉漉的,字迹散开。但那次作业我做得无比认真。
做完作业,我还折衣服。生平第一次没奶奶催促折的衣服。
我想我开始长大了。我开始学着洗衣服、扫地、烧饭。开始在没人的家里独眠,开始会盯着忽明忽暗的电视荧幕发呆。会安静地看着天空为老爸祈祷。
他们带我去看老爸的时候,老爸已经度过了危险期,转到了普通病房。身上插满了管子,头发剃光了,让人想到劳改犯。老爸原本丰腴的脸庞消瘦地棱骨分明,眼睛凹下去,而且青黑。
旁边的人劝我不要哭,我觉得他们讲得真是废话。这种场景,谁能不哭?
我哭得很惨,涕泪四流,但同样没有小说电视上那么夸张,那么痛彻心扉。也没有回放电影似的回忆与父亲点点滴滴相处的情景,也没有为自己曾经对他的任性无理或者肆意冲撞感到后悔。
该有的情绪都没有。因为我的心很轻松。
因为我的父亲还活着!
我当时只知道哭,哭个没完了,哭个昏天暗地,脑袋呈现真空状态,发泄似的,灵魂从肉体中抽离了,眼泪完全脱离我的掌控,像个不听话的孩子。
老爸也跟着我一起流眼泪,我从他眼里看到了歉疚。
我想,与其说我为老爸受的苦心痛到哭,不如说我有点怨他,怨他为什么让我提心吊胆那么久,怨他没事干嘛受伤,没事干嘛劈开脑袋往里头赛金属,我好怨他,怨得好想打他一下,我也怨我旁边站着,捂着嘴抽泣的亲人们,为什么,到老爸脱离危险了,才把我带来。为什么在老爸最需要关心的时候隐瞒着老爸的病情,为什么……他们不让我哭?
晚上,我睡在老爸对面的病床上。半夜听到老爸按铃叫来值班护士,他们讲什么,我听不清楚,我只知道老爸很难过,那种难过是会传染的,传染到了我身上,所以感同身受。
那个夜里,我的枕头被眼泪浸得很透。那是老爸出事以来,我第一次因为老爸受的苦而心痛到哭。不是因为惘然,不是因为无助,更不是因为怨怒,纯粹的痛。那一刻我相信父女是连心的,痛得我咬着下唇才不致于哭出声,痛得我肩膀一抖一抖,痛得我用手掐自己的大腿。那一刻,我相信父女是连心的。
老爸出院后,顶着头上一块疤和不时昏倒的浮肿身体,依然做生意。可命运之神还作弄着他。单纯的本性使他被亲戚利用,被朋友出卖,被伙伴欺骗,他的经商之路坎坷,而且布满荆棘。
但对我而言,最难熬的那一晚已经过去了,以后的一切苦难,仿佛没有那么重要了。
老爸的婚姻之路也不顺利,我十个月,哇哇啼哭的时候,他的第一次婚姻也结束了,
结束的原因我不想赘言。婚姻是夫妻间的事,谁的批注都是不准确的,即使我是他们的亲生女儿。我幼儿园时,他不顾重重阻力娶了大他6岁,且带着三个孩子的失婚女人,然后又在重重阻力下与她分道杨镳。
七年前,他认识了比他小整整11岁的女人——我现在的妈妈,他要娶那女人的时候,亲戚们威胁着断绝关系,爷爷奶奶拚死抗议,我被动地看着另一个我叫阿姨的女人既将再次冠上妈妈的头衔,但他们还是领了结婚证,办了婚宴。
我想老爸这次的选择没错,婚后他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我可爱的弟弟。
点评:作者以质朴的文笔向读者呈现出一个活生生的、可爱又可怜的老爸,将父女间的情谊刻画得细致入微,没有太多做作的表白,但字里行间处处洋溢着女儿对父亲的关怀和爱意!
(萧山十中花雨文学社 张旺 荐稿)
【编辑:杨汝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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