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片薄云沉影在澄泓池底,水波粼粼,几座假山错落在花木之间,石骨铮铮。沿青石小径迂回弯曲不远,便是一间琉璃屋脊的文锦阁,隐匿于相府庭院幽深的花园中,在翠树浓荫的覆盖下,显得异常清幽宁静。
文锦堂内,平原君赵胜端坐在案几前,正与对面尺把距离危坐的纵横家苏代促膝相谈甚酣。
苏代先是一个深深的鞠躬:“多谢相国相救,苏代没齿不忘。”
平原君淡然一笑:“不必如此,苏先生。毕竟你救过我赵国,照理,应该我谢你才对。你想,我救的仅你一人,而你救的可是我一个国家,没法比啊,你说你还要谢我吗?”
苏代欣然憨笑:“相国就是相国,说的苏代惭愧之极,亦怪不得天下人传说您仁义君子,苏代是真心领教了。”
平原君立马坦然笑言:“不忙这么说,苏先生,我救你可还是要索取的哦,正想请教你,现在的赵国依你看,会向何处去?”
苏代嘿嘿一笑,狡诈回道:“相国咋问我这个问题,这可是您和赵王考虑的大事呀,哪轮到我苏代说三道四。”
平原君不依不放,追逼一步:“怎么,苏先生不愿说与我听?天下人都知道,你可是走遍天下的纵横家,见识广阔,定有独到见解吧。”说着,他倾身向前,一副欲洗耳恭听的真诚状。
苏代看有点拗不过去,便一本正经问:“相国是想听真心话还是安慰话?”
平原君根本不假思索:“自然真心话啰。”
苏代仍想混过不说最好:“那我说啥呢?从哪说起呢?……”
平原君抿嘴一笑,似开玩笑似是真:“苏先生能不知道我要听甚么吗?那可就不是苏代了,赶紧说吧,别故卖关子啦。”
苏代一经点穿,便讪笑自己:“看来相国是不愿放过我胡言乱语了,那我说说,说说最近,最热门的战事?”
平原君一下收敛住笑意,正脸问道:“苏先生,以你看,廉大将军能否守住长平关?”
苏代稍作思虑,就一板一眼道:“能,亦不能。”
平原君甚为疑惑:“甚叫能,又不能?”
苏代不加多想,言辞凿凿,道:“能,是说廉大将军骁战英勇,善于野战,您说谁能与老将军争锋?秦将王龁根本不是他对手,守住长平完全可能。只是,赵王很想取胜,想速战速决,但依现在的情势看,难。老将军老成持重,考虑问题还是比较全面,冷静客观。赵军战力不及秦军,兵力不及秦军,兵器更不及秦军。秦军远道而来,凭借自身优势,士气正旺,希望大战,而老将军不想,只想与秦军拼消耗。事实就是,长久下去,秦军更危险,因为秦国比赵国强大,两败俱伤的结果就是隔岸观火的韩魏齐楚燕五国得利,枪打出头鸟,他等肯定会先灭秦国,谁让你秦国最强大,现在不灭你灭谁?老将军看透这一点,所以自始至终摆出坚守不战的阵势,就是跟秦军耗上了,看看谁最后着急。兵法有云:求死得生,求生必死。老将军看似不战,而军心求战,实在是摆出了哀兵必胜的态势。我想,表面看老将军坚守不战处守势,但秦军却真正明白老将军的可怕,他的思维已远远跨出了长平这小小的战场,知己更知彼,他更明白秦国的软肋在哪里,就是怕其他五国趁其主力深入赵地不能回救而奔袭秦国,则秦国必亡。”稍作喘气,苏代接着说出了自己的担忧,“不能,那就要看赵王和朝中重臣的立场远见了,是不是能让老将军坚守下去,能让他坚守多久,当然,这其中的关键就是一个致命的关节——”他欲说则止,突然将两只眼睛死盯住了相国平原君。
平原君已然心中有数,然还是明知故问:“甚么关节?”
苏代一笑,仍然死盯住平原君,又片刻,才脱口而出:“粮食!”
平原君猛一下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其实,他正需要苏代的这两个字:粮食。因为他救苏代出来的目的,就是需要他来解决粮食这个困难。于是,只稍憋了一会儿,他才终于向苏代开口道:“苏先生,你能否帮我一个忙?”
不容平原君说出,苏代亦料到平原君需要他帮甚么,于是,他急然收回了眼神:“相国,我可以助您一臂之力。”停顿了一下,他才吐出了自己坚定的想法,“去齐国借粮。但相国,您要知道,这亦仅仅是解燃眉之急,而真正起作用的,是尽快结束这场战争,无论是赢还是输。”
最后一句话,说得平原君是心底一沉,战事难料,他知道,然有几成把握赢呢,又有多少可能输呢?对他来说,对赵孝成王来说,对赵国来说,输不起,必须赢!因此,平原君不想再多说甚么了,现在借粮是关键的关键,只有借到粮,廉颇才能坚守半年,他说过他就能赢!这是他以身家性命担保的,平原君愿意相信他,没有退路,必须相信他,赵军的常胜老将军,赵国的顶梁柱。
忽地,平原君一拍案板,声音放大叫了声:“好,苏先生,那你甚么时候出发?”
苏代不由稍楞了愣,然后思虑了思虑,最后极为爽快地答应道:“三日后吧,相国。”
平原君可不愿多等一日,他立马一言定乾坤:“不,明日,明日就走,时不我待啊,苏先生。”亦不等苏代同意与否,他已扯开嗓门朝文锦堂外大声喊道,“赵总管——”随后就对苏代道,“本相为苏先生准备了些盘缠,请笑纳。”
苏代摇头不是点头亦不是,顾自好笑了下,还是点下了头。
古槐矗天,浓阴洒地,绕过牡丹花园,穿行长廊短亭,便可见宽敞幽深的院落,正前方就是一座上覆黑瓦、四檐翘角的朱漆杉木堂,两扇高大的木雕门稍稍虚掩着,门上黑色匾额上儒雅地书写着“马服君堂”四个乳白浅凹的篆字。
轻轻推开厅堂大门,正中是一张赭红色的长案几,上面摆放着一部马服君读过的竹简兵书,背墙上则斜挂着一柄赵奢身前佩戴的宝剑;两旁六根粗壮的顶梁赤柱,每根柱上镌刻着不同奔姿的战马;往靠左右墙再看,两边各一排兵器架上,整齐地各排列着七柄亮剑,或华贵精美,或质重朴拙,剑锋正值,剑锷明利,这亦是武门之家,一代名将赵奢马服君堂必不可少的装饰布置。
此时,英武刚健的赵韬似一尊威严石狮,危坐在厅堂右侧口的案几前,等待着赵括的归来,已有一个多时辰了。
由远而近,堂门外终于传来了快走的脚步声,很快,满布乌云的赵括便推门跨进了厅堂。
赵韬遽然立起,走到离大门正中两步远处,绷着脸站定。
堂门被一双手猛劲推开,一道光亮随之照了进来,将赵韬亮白罩住。跟着,便见赵括一步跨入门槛,才抬起左腿,就一个神楞,发现眼前有一糊黑人形,便慌张落下左腿,身子晃了一下才算站稳,定睛一看,大声叫道:“吓我,赵韬,你站此做啥?”
赵韬喉咙粗粗:“等你!”
赵括不明其意:“等我?又为何事?——不会又为贱民吕……什么韦吧?”
赵韬黑脸回道:“正是!堂弟你剥我脸面,让我在吕先生面前无地自容,无法做人!”
赵括感觉好笑,一股无名之火亦随之滕然而起:“无法做人?亏你还说得出,有多笑话人,就为那个,那个吕……鸟人!你不提亦拉到吧,提他,我,我杀了他的心都有!”
赵韬被激愤了:“赵括,你还想杀人!你亦欺人太甚了,吕先生又没碍着你,与你素昧平生,难道就为我传送了一份寿帖,你就如此迁怒于他,还要杀了他!如此,我看,你还是先杀了我吧!”
赵括大吼一声:“赵韬,别乱说!我,我杀你,杀你……甚么事哦,全是这个吕……挑的事端,我……不说了,你,你回吧,去告诉那个吕……甚么鸟人的,别再来烦我,否则我定饶不了他……”叫着叫着,赵括的声音慢慢轻了下去,轻到最后自我嘀咕起来,“送甚么鸟个颈链……是我买不起?……叫我在赵姑娘面前丢丑,真他妈个坏,商贾之人,就是坏,就是贱!”
赵韬越听越糊涂了:“赵括你说甚么?说大声点……你见了吕先生?是甚么时候见的吕先生啊?”
赵括没好气地抬高了一点声音:“才见。”
赵韬甚为诧异:“才见?”紧接着他又追问一句:“在何处?”
赵括极不想提,但看到赵韬极想知晓的表情,只得极不情愿地道:“在,在那个,鸟个吕……吕氏珠宝铺。”
赵韬满心狐疑:“吕先生的吕氏珠宝铺?……吕先生送你颈链啦?”
吕先生,吕先生,赵括听得刺耳,很不要听:“你,一口一个吕先生,吕先生,他是你甚么朋友啊?比我这堂弟还叫的亲啊。”接着他没法,还得回答蛮横赵韬的问,“嗯,他是要送我,我断然拒绝了。”
赵韬一听,立马没有好气地责怪道:“此乃人家吕先生一片真心诚意,你竟又一口回绝了?”
赵括自是怒气冲天:“我是甚么人啊,能与他同流合污?他真看错人了!”
赵韬亦是气愤之极:“是吕先生看错了你!不识抬举!你亦只不过借了伯父的光罢了,想当年,伯父马服君亦是一介平民,不过是一名征收农税的田部吏,亦是寻常之人,可能还不及现在吕先生之风光呢。”
赵括气得脸色发青:“赵韬,你!竟敢辱你伯父,我父亲,竟灭我威风,长他的气焰!我,我不再认你这个堂兄了,你给我走,走吧。”
赵韬一下听到赵括如此的绝情话语,反而释然了,他觉得自己亦遭遇了被驱赶,被拒绝,便觉得无愧吕不韦了,可以与吕不韦为伍了。于是,他不再亦不想同赵括争辩,昂然挺胸,疾步绕过赵括,径直向堂门外走去。
赵括无疑被赵韬的如此举动,弄得一头雾水,懵里懵懂,只能呆呆地木楞着,看着赵韬走的没了人影。
(编辑:黔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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