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祖年轻时是怎么样的?我不知道,从我知道有姑祖这个人开始,她就已经很老了。姑祖的一生充满坎坷,这是外婆告诉我的。姑祖前半生的坎坷我没有看到,但她后半生的坎坷,我都见证了。
姑祖从不让人觉得她有苦楚,我记忆中的姑祖,永远是笑容满面,慈祥,温和。
我记忆中的姑祖,是万能的。
小时候,最喜欢听姑祖讲故事。特别是在冬天,我和一帮学龄前小孩常成群的跑去姑祖的小屋,听她讲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故事。后来,姑祖讲过的故事,我始终没有在故事书中找到。
“从前呐,有一家母子两人相依为命,一天早上,一只大老虎出现在母子俩家中。只见那大老虎卧在门边,向那对母子晃动尖利的大爪子,那母子俩害怕,气都不敢呼。老虎发出痛苦的呻吟,好一阵后,那位母亲才知道这大老虎脚掌上进了一根很粗的刺,现在是向他们求助来了。那位母亲壮着胆子帮老虎挑出脚掌上的刺,老虎脚掌上的刺一拔出它就走了。第三天早上,那对母子家门口放着一只被咬死的猪,随后有个男人找上门来,男人凶神恶煞,嚷着要让那对母子赔他的猪,否则就让他们拿房子来抵账。正要动手时,昨天那只大老虎不知从哪里跳出来,把那只猪拖到那位女人面前,回头把凶神恶煞的男人叼走了。围观的村民不但没有救人,反而拍手叫好。原来啊,那个男人是村里的恶霸,仗着有个当村长的亲戚就在村里横行霸道。那种人,欺软怕硬,那只猪,也是不久前从那对母子那里霸占的。被欺负的不止是那母子俩,大伙儿都是敢怒不敢言,今天,山神显灵,派来虎将收服了恶霸。猪失而复得,母子两也没有独享,而是请人找来两口大锅,煮成大锅肉同村民们一起吃了。村子里少了恶霸,大伙儿的生活过得更好了,大家对那对孤儿寡母格外关照。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一定要做个善良的好孩子,不能欺负人,不然就像那个男人一样,被大老虎叼走。“
“嗯嗯,姑祖我们一定做好孩子,不会让大老虎叼去。还有吗还有吗,我们还要听。“
一群孩子意犹未尽,都伸长了脖子等待下一个故事。
“别急别急,我这里可全是故事,不过姑祖口渴了,谁去帮我倒点水润润嗓子,喝点水我才能接着说。”
于是孩子们抢着去给姑祖倒水,一分钟的功夫,姑祖手边的桌上就摆满了盛水的碗。
“从前啊,远处的山脚下有个村子,山上有很多狼出没,专吃那些不听话的小孩子。一家夫妻俩有两个孩子,可是小的孩子总是不乖,整日吵吵闹闹。一天晚上……”
那时候的姑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不重样的故事,凭借这一项本领,姑祖成了孩子们最喜欢的人。
听外婆说,姑祖还能通灵。那是姑祖家代代相传的本领,到了姑祖这一代,家中没有男子,为了本领不失传,姑祖的父亲在大限的前几年,才心有不甘地将这“祖传”的本领传给姑祖。姑祖也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成了闻名于附近几个村庄的神婆。关于神婆这个词,后来学校老师有普及过:那些乡村的神婆巫医,干的都是坑蒙拐骗勾当,害死了人说是神的旨意,偏方治死了人说是邪祟太强悍,命中注定有此一劫,孩子哭闹太厉害说是故去的老人太想念孩子,喝点煤炭水就好。但是姑祖与后来我了解到的神婆不一样,她没有给人开过偏方,也没害死过人。那些找她算命做法事的人,都说她灵验,常有人找她占卜,人身体上的一些小毛病,姑祖也能给人看好。
我曾经看过姑祖做法事。法事在村民家的大堂进行,一般都是在晚上。在村民们眼里,法事是肃穆的,在法事上,他们对姑祖也是绝对的虔诚。一场法事,主人家要找十几个人,这些人也是法事的一部分。帮忙的人不是随便找的,其中也有讲究,至于这讲究是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大堂里的布景,像是在拍戏,神秘,有趣。房梁上挂着红菱,“天地君亲师”神位前方挂着八仙过海的画像,画像高高挂在房梁上,下方供奉着水果,鸡肉猪肉。姑祖手持一副阴阳卦,一面念念有词,都是一些我听不懂的语言,那时觉得姑祖是在念咒语,就像电视里的菩萨,念一念咒语,就能驱走邪祟。念完咒语,姑祖开始打卦,然后对卦象做了一番分析,主人家的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姑祖又开始念咒语,完了又打一卦,主人家的脸色才恢复了些许红润,是个好卦。
主人家请来帮忙的人,用面粉捏成的灯盏的模样,往里面倒点菜油,放一根棉线,在供桌上排成几排,点上火,甚是好看。这面粉灯盏,从和面到加油,都有专人负责,在法事结束前,绝不能让油燃尽。孩子们最喜欢站在供桌旁,闻着面盏被灯苗烤熟的香味,期待着法事赶快结束。法事在孩子们眼里,是难得一遇的盛会,好玩的盛会。他们最喜欢的,就是等法事结束后,能吃上被烤熟的面盏,但能等到法事结束的往往寥寥无几,就算等不到法事结束,他们也总能吃到面盏。法事凌晨一两点才能结束,有孩子的父母会给自家孩子留上一个面盏,当然,面盏还是要在现场吃着才有味道。所以,父母们会将孩子叫醒。面盏并不好吃,没盐没味还没熟透,可就是受欢迎,吃到面盏的孩子会荣誉,自豪,没吃到面盏孩子看着吃到面盏的孩子,会红了眼眶,或许还会找个旮旯哭一哭。法事的结尾,主人一家要接受赐福,他们并排着坐在长凳上,姑祖将供在神龛上的水,用手指沾湿了弹撒在他们身上,有点像电视里的观音菩萨赐福。孩子吃的是好玩,是荣誉,孩子们的父母盼的是福气,是神婆的神气。
姑祖还有很多神奇的技能,上到造房子,下到绣花做衣裳,她掌握的很多技能都让我目瞪口呆。
我到姑祖建造的小木屋玩过,那个屋子前后共两间,不宽敞,前屋带有小楼,因为有楼的关系,里屋房顶很高,冬天冷如冰窖。这里产煤,做饭、取暖早就不兴烧柴了,所以房屋也相应的没有烟囱,可是就算是产煤的地儿,姑祖也没钱去买,因为没钱买媒,姑祖总是趁着周末的时间带着孙子上山砍柴,常常能看到姑祖的小木屋中溢出青烟。我不喜欢在姑祖做饭时去小木屋,柴烟会攻击我的眼睛,并经过我的口鼻攻击我的喉咙,那时候的我觉得姑祖很厉害,能在柴烟中来去自如。小木屋挡风的窗户是用尿素袋子改造而成的,夏天住起来倒是凉快,冬天是住不得人的,好在这小木屋只是姑祖为方便收庄稼而造,夏秋季节大部分时间住在里面,往小木屋后面的小路上走,爬过一个小山坡,一片竹林下有一户人家,木屋瓦房,颤颤巍巍,那是姑祖第二任丈夫留下的遗产,这瓦房比较适合冬天居住。小木屋大概活了两三年便被拆了,现在我已经不记得它的样子。
在十五年以前,这里的房屋都有一个特点,每家每户都有伙房,伙房必带有小楼,楼底是用竹子铺成的,一进屋抬头就是楼底。小楼用来晒庄稼,主要是晒玉米,这个地方主产玉米和土豆,副产些花豆黄豆红薯,每家会种些白菜青菜,辣椒茄子,萝卜南瓜的,每家地里都会有一小块地方是一种叫草果的香料植物的固有领地,其他的作物根据自家所需选择栽种,葵花、花生、黄瓜、凉薯、茴香、西红柿、葱姜蒜还有遍地不请自来的折耳根是常见作物;每家都会养一两头猪,年底杀一只卖一只,一年就完满了;每家房屋前后都会种棵树,或桃或杏或梨或枣,或苹果或琵琶,或李子或樱桃,或板栗或拐枣。人们就这样,经营着土地,养着几头猪几只鸡,一年四季,循环往复。从我记事以来,这里的玉米多是作为猪饲料来种植,而姑祖家的玉米,既是猪的饲料又是人的口粮。姑祖的主要经济来源是靠长年累月的劳作,常年累月地赶集卖些瓜果蔬菜所得,另外的经济来源就是低保。后来在一个昏暗的夜晚,人们从一个破旧的箱子里找到了姑祖一生的遗产。
姑祖先后有过三任丈夫,但都先姑祖而去。姑祖还有三个孩子,拖扯孩子消耗了她的全部生命,从儿子到孙子。大儿子成家有了一个儿子,某个夏天的晌午,正在挖公路的大儿子被一块滚落的巨石夺走了生命,那时大儿子的儿子才三岁,不久大媳妇丢下孩子改嫁,孙子留给姑祖拉扯。二儿子娶了个厉害媳妇,姑祖与二儿子的关系日渐疏远,一个女儿也嫁了人,嫁得不远,同在一个山坳坳里。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在姑祖这里可以算是正确无误。
姑祖的三个孩子,两个儿子前后先她而去。二儿子病了,病得很重,生活不能自理,长期卧床使他的身体开始溃烂。二儿子卧床后,二媳妇便不曾回过家,直到二儿子病逝。二儿子卧床后姑祖的生活又多了一项重要内容:照顾病子,看管儿子的儿女们。毕竟是母亲,清洗身体这样的活姑祖就交给二儿子的儿子,详细地吩咐孙子给二儿子清洗身体。这会儿,二儿子的儿女们会喊奶奶。外婆说,姑祖的病子在姑祖面前哭泣。
我最后一次见到姑祖,是高一的暑假。暑假结束后不到一个月,妹妹告诉我姑祖去世的消息,知道消息的那天晴空万里,姑祖已经下葬了一个星期。我惊讶,不相信妹妹的话,直到第二天外婆又跟我说了一遍,我才相信这个事实。在我以往的记忆中,姑祖很少生病,即使生病也很快就又能到地里经营她的庄稼!
那年的暑假,我最后一次见到姑祖。
姑祖家离外婆家不远,外婆告诉我姑祖病了,几天前,外婆还向姑祖告过我的状。年轻的我们总是喜欢奇奇怪怪的折腾自己的身体,我整天上蹦下跳地折腾着减肥,外婆怕我弄坏身体,又说不动我,于是便把我的光辉事迹告诉姑祖。
“小姑娘家家的,别老是整那些乱七八糟的,一天像个猴子似的上蹦下跳,别人怎么蹦怎么跳那是别人的事,你才多大点,也跟着乱蹦乱跳,跳坏了身体怎么办。”
“我胖,瘦一点才好看。”
“胖什么胖,你这叫胖,那胖的那些是不是该活不下去了,小姑娘些别整这些东西,容易伤到身体,别以为我是在吓你,上面李家的姑娘…………还有对面那个村宋家的姑娘…………”姑祖的案例随口就来,这对我确实有效果。这明明才是几天前的事。
我随外婆一起去看望姑祖,姑祖躺在又窄又矮的小床上,苍老荒凉,白发蓬乱,脸上沟壑纵横,因为生病,脸色苍白得犹如被水泡过一般。我坐在床边问候姑祖,姑祖握着我的手,她的手粗硬,像山林里的枯枝,指甲里塞满了泥土。姑祖哽咽着对我说,“姑祖这辈子命苦啊。”姑祖牙床上仅存的几瓣老牙颤抖着,眼泪顺畅地从眼角滑落,经过耳根,湿了枕头。轻风从窗户窜入屋内,拂动姑祖额上的碎发,我轻轻地将姑祖的乱发捋到她的耳后,鼻子一阵猛酸。姑祖抬起另一只手掩在额头上,像个寻求安慰的孩子。
这是我第一次见姑祖哭,在一个孩子面前。
“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那时我真的以为会好的。我忘了,她太老了,太累了。
姑祖最疼勇儿。勇儿三岁丧父,随后母亲改嫁,姑祖一手将他带大,姑祖家的户口本上只有勇儿和姑祖的名字。姑祖只有勇儿,勇儿也只有姑祖。
外婆说,姑祖的命是拖没的,刚开始严重时不肯去医院,外婆外公合着姑祖的女儿硬将姑祖送去医院时已经为时已晚,医生说人已经油尽灯枯,那时勇儿还在外省。勇儿回来后的第二晚, 姑祖走了。临终前,姑祖攥着勇儿的手嘱咐,自己死后的一切事宜都让勇儿独立处理,不允许姑嫂伯侄插手,否则死了也不会心安,直到勇儿再三保证坚决做到姑祖的嘱咐姑祖才肯咽气。姑祖走后,姑祖的女儿收拾衣物时在一个旧箱子里翻出了八千块钱,是姑祖常年省吃俭用攒下来的娶孙媳妇的钱,在这之前,没人知道她还有这样一笔钱。这一季的庄稼将要成熟,姑祖喂了两头猪,已经壮大肥硕,过年的腊肉还剩一半,姑祖现在住的房子是两间平房,系危房改造,政府帮修的,林林总总算下来不下两万。姑祖咽气时二儿媳不在现场,外婆说,那时的二儿媳已经找了上门丈夫,她带着儿女们和上门丈夫住在已故的前任丈夫的房子里。病子去世后,病子的儿女们没叫过几声奶奶。
箱子里翻出八千块钱的消息不胫而走,二儿媳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勇儿最终是辜负了姑祖的嘱咐。
一年后的夏天,外婆接到勇儿在外省溺亡的消息。人带回来时是一坛骨灰。这里的人们恐惧火化。勇儿家族里的人承办了勇儿的后事,他们买来一口小棺材,将勇儿的骨灰撒在里面,葬在姑祖的旁边。
幸好,姑祖看不见。
两座荒坟,沉睡着祖孙二人。外婆说,姑祖带着勇儿,像活着时一样。
独一无二的姑祖,她去了。这个世界上有七十几亿人口,在一个偏远的角落,去了一个独一无二的人,慢慢的,她被遗忘。没有人会记得这个世界上曾今有过一个独一无二的姑祖,她见证了饥荒,经历了沧桑,有九九八十一种技能,她有月光的头发,有稀疏的老牙,还有斑驳的脸颊,她没有留下什么。在我这里,保留的关于姑祖的痕迹,只有故事书上找不到的故事和越来越模糊的记忆。
(编辑:李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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