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盛开过的花使尽全力永远也无法重新回到枝桠。
一只猫躺在椅子上,坎边那棵梦花绿了又白,白了又绿,周而复始。青葱,衰败都是自己的,牵不动人的心。
少打理的东西照理是不该这样生气的!
几年前,奶奶的灵柩就停在这棵梦花前的堂屋里,她躺在木板拼接的床上,对着天花板,上面什么也没有。姐姐们跪在灵柩前,哭肿了的眼睛还噙着泪,她们的眼泪比什么都多。我也随她们跪在一旁,我的眼睛里已经没有眼泪,奶奶盖着白布,我在努力透过它想再看看她,一旁走过的生人如同纸糊一样,只有轮廓,我辨不清他们的脸,他们在说什么呢?鬼知道!我拼命地想挤出一点关于奶奶的东西,她脸上的纹路,手上的褶皱,令人厌烦的叨叨,窒息般的静止,任我在记忆里翻箱倒柜,却一点不着痕迹。就像一个拥有一切的王,在前一夜都还安然入梦,一夜醒来,就失去了所有。
很多东西就是一瞬间,就像头顶飘过一片云,你抬头看云,手里的杯子落在地上,碎了,你回过神来,清理掉玻璃渣,然后,云走了。时间最擅长的就是让人失去,这是一个不着痕迹的过程,当你意识到什么的时候,那东西已经走远,留给你的只有怅然了。任何挣扎在命运的安排里都是苍白无力,然后,你除了哀叹着接受,别无其它。
现在,奶奶的挂像终于和爷爷的放在一起了,他们立在香火的一边,看着我们这些儿孙从他们的像前走出又返回,他们生前也是这样。他们是生长在这土地里的人,出生,长大,然后嫁娶,再到生养了儿女,一步也没有离开过。他们把儿女的温饱和成长当作他们不枉来这世上走了一遭的唯一信念。然后又看着他们的子女娶妻生子,成家。他们为人父为人母的时候,看着的是他们的子女离去又返回,到后来,又把他们子女的子女也一并看了。但我们这些做儿女的,总要把父母给的爱随手弃置,等到了某一天,他们不在了,或者是有同样的人来把你给的爱随意弃置的时候,你感同身受了,才醒悟,原来我不该这样的!不合时宜的付出是最容易被糟践的,天上的雨也不会无端的由来,等地上的河,湖,都干涸了,还会有甘露吗?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当他们年迈了,不能再劳作了,他们的老眼再不能帮你一并看了你的子女,不能再为你揽了身上的担子的时候,你该明白是时候把你被其他东西填满的时间拿出来一点双手奉到他们面前,献给他们。把你即使沟壑纵横的脸伸到他们的面前,让他们抚摸,让他们真切地感知到,原来他们确确实实是生过儿女,养过儿女,有着儿女的。毕竟对于农村人,一个“孝”字,便是对他们一生的最大犒慰。
奶奶一生里没照过几张照片,香火上的那张照片还是几年前那些走街串巷的贩子来拍的,她很上镜,穿了一身青布长衫,双手插进衣袖里,不是她觉得这样更端庄,大概是她第一次照相的窘迫使她这样做了。她微低了头看脚,嘴唇轻抿,像个刚出嫁的人儿般羞涩。时常看了这照片,眼泪就不由分说地泉涌,然后我又看到了她病前的那一幕。
那天还和往常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我一点没发现不祥的征兆。奶奶坐在沙发上,双手也是插进袖子里面,电视开着,放着我特意给她转的台,我坐在旁边,我在做些什么我已然记不清了。炉子上是奶奶特意留的龙眼,那是大伯拿给她的,那时,我住在学校里,一个星期才回来一趟,她说咱这地方,平日里吃不到,还挑了大个的给我留着,叫我快快吃。电视放了很久,台里的人换了一拨儿又一拨儿。奶奶坐的是靠窗的一面,因为背光,所以她脸上的表情没有那么清晰,和平时里比没有什么变化,然后,我看见一串暖烘烘的口水从她嘴角延下去,落到她的衣襟上,蚯蚓似的爬动着。“baba,baba”,我喊她,她没有应我,我又喊“baba,baba”,然后,我看到她嘴角抽搐了一下,眼皮也费力蠕动了,我看见她的脸上只剩褶皱的皮了。可究竟是没有声音,四周静得出奇。我一步跨过去,抻了她,整个身体竟直直地滑落了下去,抱起来,奶奶已经坐不住了,直勾勾地滑,沙发好似抹了油。一个孩子的慌乱就是呼喊,我跑出去,“爸!妈!”,他们都到哪里去了!都在忙些什么!我找不到他们,我不知道怎么办!只是眼睛里生疼,泪水就像火星子那么烫,我一个劲儿胡乱的跑,然后就看到了我大娘,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是一把一把地揩着我的泪水。然后,我大娘跟着我,来到我家,看到奶奶躺在那儿,“伯娘!”,也是不见答应。这才拨通电话叫我爸妈赶快回来,然后,大人们陆续从各处赶来。我望着炉子上的龙眼,我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突然就喊不答应了!
我感觉到好像失去了什么一样,仿佛有一股风刮过我的灵魂,把我身体里的一件东西猛然抽走了,一块血肉,还是一根骨头?
四周突然就沉寂下来了,像蒙上了一层蜘蛛网,我觉得有些发凉。然后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对死亡有了一些莫名感触。
后来,奶奶融进了这片养育了她的土地里面去了,连同她见过的美丽的天,还有一茬茬油亮的庄稼,都藏进了空荡荡的山谷里。
爷爷去世的时候不是这样的,悲伤不曾这样迫切,或许是因为年纪尚小的缘故,又或许是这悲伤被划分过于巨细,然后当父辈们一份份领走了以后,落到我们头上的也就所剩无几了。爷爷和奶奶就像长在一起的两棵树,其中一棵突然有一天倒下了,你从桩前走过,你记起了他以前的青葱模样,然后你抬头,看见了记忆里相同的青葱。心里想:这还有一棵呢!于是你像往常一样走了过去。人总是这样擅长把突兀的不合理变得容易接受,某一天当另一棵也倒下了,你一定会心头一颤,你呆呆地望着突如其来的空旷,然后你摸着子女的头,说“这儿以前有两棵很高很大的树,你从小受了他们的庇护长大,取过树上的果实填了你的肚子,当你出门很久不归的时候,最常梦见的就是这两棵树!” 你揉揉眼角,说风吹进了一颗沙子。
不是时候的关怀总是最慷慨。奶奶在世时为什么就没带她再去拍一次照片呢?饭后的电视时间里为什么没给她讲讲她一生也没走出去的土地外面的新鲜物呢?让她知道辣椒也能是彩色的,南瓜还可以长半个人那么大呢!为什么到现在才来懊悔这一件件你本来可以办到却没有办的事情,你把你的挣扎你的悲伤摊在手上,然后你对自己说——我不该这样,我的确后悔了。你想着将来一定要告诫你的子女,叫他们不要像你一样!可他们也像你当年走过那棵树下一样,未曾驻足,也没有抬头向上望望。
我相信这个世界有着许多我们未知的秘密,就像我们不知道狗为什么会无端对着一处吼叫,我也在某个暗夜里希望那个泛着光亮的温暖背影来我的门前坐坐,可是没有,一次也没有。后来我明白,这些随了时间消逝的东西,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现了。
奶奶在时,屋边是见不到乱蓬蓬的景象的。农村里的人,从小就开始,一直到他们干不动了,才会放下他们手中的锄和犁,这是规矩,是农村人固有的底蕴,是属于他们自己的特殊“文化”。奶奶也是这样,他们这类人,是闲不住的,吃了就得做事情,不然对不起这日子!下不了地以后,她把镰刀换成了扫帚,在堂前屋后一点一点将散落的树叶和竹枝拾成一堆,直到梢头一点挂不住斑鸠的鸣啼,她才坐了下来,看了对面山头上的云影婆娑,眯了眼睛,听着风呜呜地吹过来,安详地在暮色中打着盹儿。猫踉跄着蹭进她的衣兜里,蜷缩了来,伴着奶奶入梦。
到现在,我还是念着奶奶做的油茶。同一口锅,同一把茶瓢,同一个石涡舂出来的米,换了人就变了味儿。是不是奶奶把她对于子孙的期盼和怜爱都舂了进去,并着她对于生活的摸索,再加了她热爱着的这土地上流经的水,一锅锅熬成这人间的绝味,盛进我们的碗里,盛进我们的生命里。勤劳和善良是她人生的底色,然后她把这底色传给了她的子女,现在她的子女又传给他们的子女,加了各自的坚毅,温情。到我们,可以无端地享用,作为我们面对风浪时的厚盾。
现在,奶奶坟头的枯草青了又黄,很多事情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过了很多年。
三月里,这梦花又开了,挂了一树的灯笼。
(编辑:白桦)
版权所有:西南作家网
国家工业信息化部备案/许可证:黔ICP备18010760号 贵公网安备52010202002708号
合作支持单位:贵州纪实文学学会 四川省文学艺术发展促进会 云南省高原文学研究会 重庆市巴蜀文化研究中心
投稿邮箱:guizhouzuojia@126.com QQ1群:598539260(已满) QQ2群:10423034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