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袍（第十章）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易得必失    阅读次数：8562    发布时间：2014-01-25

那彦成出了户部衙门，看时辰是辰时初刻，想到此时皇上正在召见军机处同僚，如果进宫碰到一处，难免有后进争先之嫌。便命家人牵马，回府略作休憩再去东华门递牌子。内城里八旗军民依八座城门分别居住一隅，拱卫着中心的禁城。那彦成所属的镶白旗住在朝阳门内，过长安右门，向北了进皇城根东街，街上茶馆里已坐满了遛鸟回来的人们，边谈天说地边吃着早点；路边的小力巴们聚在大锅菜前，用尽力气在锅里找点荤腥，瞄准了便出其不意地夹一筷子；进城卖菜的挑着担子趁清早吆喝卖个好价钱，去年冬上的白菜、萝卜，尖上还带着黄花的黄瓜连同小户人家最爱的韭菜、茼蒿、香椿、菠菜、大葱、山椒、核桃等时蔬山货都被拾掇得干净整齐；街边的剃头挑子，馄饨挑子，豆汁油炸桧小摊忙活不停地招徕着顾客行人；街上三三两两提前到京的举人们，也正趁着空儿领略京城的一番景象。

那彦成回到大冉府胡同的府邸，下马后先进内宅给母亲请安。那拉氏正和一名丫头喂小孙儿容安吃米粥，小容安穿件簇新的童子拜寿蜀锦罩衣，扎煞着小手咿咿呀呀地抢调羹，那拉氏笑吟吟地边逗引他，趁机将一勺粥塞进小嘴里。见儿子进来，行完礼娘俩又说了几句闲话，那拉氏道：“亲家府上送来两斤天麻，两斤川穹。来人说亲家公专为我这头风症候，让人从四川捎来；还说京城药铺里的价钱贵，又是陈年旧品——当年的在当地就让军队征用了。这大老远的，路上又不安宁，也真难为老将军。知道他爱喝酒，我把前阵子万岁爷赏的两瓶御酒回了礼。”又说道：“亲家公也一把年纪了，问道哪时回京城，来人说这都还没准信呢。”那彦成笑道：“岳丈是领兵剿匪的将军，自然听皇命为准。皇上最体恤前方将领的。”说着见小娃儿来闹，那拉氏也就顾不得其他，那彦成趁此告退。来到前宅问管家那成。那成道：“恒老将军府上还送来一封书信，说等老爷的回信。”看信却是岳丈恒瑞原本在四川追剿教匪徐天德，现在奉旨回陕西归在陕甘总督宜绵麾下，协助追剿张汉潮一股。嘉庆元年恒瑞带西安驻防旗兵在湖北襄阳大胜，此后三年里虽然转战川楚陕三省，他的这一路偏师却未见寸功；因年已六旬，信中颇有隐退的意思。那彦成心知此事不但岳丈自身说不得，自己也难替他上奏，便对那成道：“恒府的人要来讨回信，就说信我已看过。这件事我说不得，岳丈自己最好奉旨行事。把话说给来人，再将库里的那杆松木自来火小枪给捎上，让老将军用以防身。”

说罢正要进房休息，却听大门上来报刑部右侍郎台费造访。那彦成与此人素无往来，待要不见，转念台费荫位列卿贰，与自己一般的二品大员，如拒之门外太显孤傲。便换上便服出门迎接。台费荫却神情严肃，一身官服袍褂整齐。待进门叙完礼，家人奉上茶，台费荫道：“玉山早想来府上一叙，奈何那部堂军机事务繁重。今日听得部堂有闲，便在衙门告假出来。一则是来拜望太老夫人；二则告知部堂，玉山能有今日全赖文成公当年不弃提携。”那彦成却是一愣，笑道：”部堂这从何说起？”听台费荫又道：“说起来还是乾隆朝四十六年，那时玉山在吏部任笔帖式，文成公正是堂官，那年冬天命我跟随去甘肃治理河工，到十二月决口地方合龙，当地官员都以为大功告成，只甘肃巡抚衙门的副将李荣吉说道，越是两坝将合，水势越盛，此时工程更急不得。文成公百密一疏，信了众官员的话，便撤散了修堤人员，自己也返回行辕；为防万一，文成公命我留下看护堤坝。两天后大坝果然又溃口，幸亏李副将的人马一直驻留在坝上，此时与荣吉我们两人，带领兵丁竭力抢修，文成公赶到时李副将正不幸落水，公爷当场悬赏千金将他救起，在朝中传为了佳话。玉山得蒙不弃，回京后部议褒奖，公爷自己却上奏自劾，太上皇为此还说过朝廷众臣里唯有文成公方能治河，这也是后话了。”那彦成知道此事首尾，只是未听祖父说起台费荫的角色，这时候自己也不便细问。又听台费荫道：“到四十七年玉山挑补护军统领时，恰是文成公考核，对我耳提面命，‘京城事务千丝万缕，必要谨慎缜密，虑事周全。’后来因文成公不再管理部务，这些年里也少有往来。自和珅把持朝政，玉山敢怒不敢言；念及公爷谆谆教诲，内心却是时常羞愧不已。”说着竟唏嘘起来。阿桂晚年受尽倾轧，除掉和珅也是祖父的未竟之志，想起这些那彦成也不禁伤情。这时倒记起祖父辞世时，台费荫也曾进府里来祭奠，只当时朝廷官员故旧几百人，职位有差，顾不得细看。那彦成遂道：“圣上庙谟独运剪除和珅，朝廷此时正励精图治，玉山大人也不必自责，报效朝廷来日方长。”台费荫又道：“受文成公知遇提携之恩，在公爷而言开诚布公，我却难免有怀惠之情。咱们满洲自古知恩图报，如今与部堂同朝为官，共同忠君报国，也算报答公爷恩情之万一了。”那彦成也曾听闻皇上称台费荫“人才干练”，听他此话却未免冠冕堂皇。台费荫又要拜见太夫人，此时来不及细想，便陪同一起进了内宅。

待台费荫告辞，那彦成看已近午时，忙命人备马进宫。上书房叫进，见皇上脸上却难得带着笑意，赐座后颙琰道：“方才王伟人老大人上奏剿匪方略，竟与两位后生官员的条奏不谋而合。此番朕又得人才矣！”

原来御前会议后朱珪说到科道密奏，道：“科道言事贵在事有可为。今日吴省钦借密奏言事不思忠君报效，却肆意亵渎天听；朝中大臣尚且如此，难保无知者累牍连篇，奏上不可行之事；或有恐落后于同僚，便随意敷衍塞责，甚至攀比嫉妒，指摘飞洒他人隐私；毛举细故，挟嫌报复；此类心思必然难逃圣鉴，但已烦劳圣心太甚，且于国计民生大事无益。”颙琰听了大不以为然，自和珅初期军机处奏折留稿，以致后来擅自压搁奏章，身为一国之君如同聋瞽，治国如此太过荒谬。自己正要借密奏言事，通晓官员忠奸善恶，清查吏治民瘼，以求直言正论，此时岂有废止之理？立刻便道：“近日湖北布政使上请安折，里面写到‘叩慰睿怀’——且不说督抚藩臬大员应该上劝慰朕躬的素折；再不论请安折如此不合体例，湖北按察使的请安折子竟然如出一辙。如非事先共同缮写，哪能错得如此一致？在外省扶同徇隐，在朕面前能否说真话？这与和珅时期有何不同？”又想起方才的信件，颙琰边来回走着，眼睛盯住朱珪说道：“卿未免太过多虑！此时正要集思广益，即是不可行之事，朕也要知道何为不可行？为何不可行？可行与否朕自会决断。”说着便要再下旨意，却见朱珪满脸通红，惶恐不安下跪请罪，心里又有所不忍，遂不再言语。朱珪本认为封章密奏的举措应当举废刚断——和珅伏法圣旨已不言追究，大可先正中枢，一边着手整顿朝廷中外的弊端。再有和珅时期官员私下往来成风，如今正该正官员之心，举光明之措；密奏风行，只怕官员纵是无心，也会以待和珅之法对待皇上。此刻见皇上疾言厉色，方知犯了大忌。急忙请罪道“无知误君。”颙琰却心知怒气大半是为各省与和珅的私信，待颜色稍霁，便道：“朱师傅所言也不无道理，精诚国事，何罪之有？”朱珪方才听到说湖北，也想起了洪亮吉，因本有意将他举荐给皇上，趁此机会便奏报了他的履历，道“此人堪用”。颙琰也知洪亮吉是饱学之士，便道：“朱师傅举荐的人，必然不会错。皇考实录修撰是朝廷大事，著洪亮吉以原职参与编修，待编纂完成论功升迁。”朱珪心知参与编纂是朝廷快捷提拔人才的一途，便代洪亮吉谢恩。颙琰又要朱珪留意人才，尽可单独举荐，不必与军机处联名。待朱珪告退，鄂罗哩请万岁上回宫，颙琰却下旨撤了伺候的太监，出上书房向军机处方向走去，鄂罗哩和御前侍卫们赶忙跟上。

军机处是隆宗门内坐北朝南的一排低矮房子，在四周巍峨高耸的宫殿衬托下，这里尤其显得不起眼，皇朝四面八方纷繁复杂的事务正源源不断地往此处汇集。庆桂、董诰命人将缮写好的谕旨送往内阁大堂，忽见鄂罗哩挑起军机处门口的棉布帘，颙琰径直进了屋里，满屋子的人忙不迭地行礼。颙琰摆手问到永瑆，庆桂回奏道“成亲王与那彦成去户部连夜清查军费”。颙琰随即命庆桂再发一道谕旨，边在军机房内踱步，斟酌着字句道：“本年皇考大事，外省督抚藩臬闻信后各具奏摺。有素摺劝慰朕躬者，有专递请安之素摺者，亦有于请安摺内添写‘叩慰睿怀’字样者。虽然款式有得体失体之不同，然皆不过以安慰为词。而于吏治官方，民生休戚，总未见伊等奏及。督抚身任封疆重寄，藩臬有奉事之责，于吏治民瘼，均当留心查察，随时据实入告。岂容视同膜外，匿不上闻。从前雍正年间，道府同知等员俱准封章奏事，各省道员职司巡察，与在京科道有言责者相等，何况科道之条陈纠劾，尚多得自风闻；各省监司大员身任地方，目睹本省政务民情，必然较为真知灼见。嗣后除知府以下等官仍不准奏事外，其各省道员，准其密摺封奏。”

说罢转身去对面的章京房。此时军机章京们已知晓皇上夜访军机处，正提心屏气挤在屋里听信。见皇上向这边来，因房内狭窄，便一股脑地挤出房门，在屋外跪倒见驾。颙琰进到房内，因常年朝阴，又没生炭火，屋里潮湿冰冷，桌椅歪斜破旧，几张断腿的桌子靠墙勉强支撑，桌上点的却是油灯，破旧的窗纸被熏得黢黑，满屋子怪味里夹杂着一股馊臭，只有从桌上的笔墨纸张还能看出是办公之地。颙琰掩鼻退到屋外，心里不禁伤感，这便是皇朝的中枢要地！再看跪在地上准备聆听圣训的章京们，却人人衣着鲜亮，面色红润。颙琰心里腾地升起一股怒火，盯住董诰问道：“这是怎回事？”董诰慌忙跪下道：“原来是内务府负责军机处办公用度，乾隆四十年后内务府说军机大臣各有办公地方，便不再管这两处的修缮。军机处值庐是臣等分摊修葺。章京们还在原来任职的部院领俸禄，因人员轮换频繁，也无法分摊银两维护。”颙琰厌烦地摆摆手道：“此后内务府专门拨出银两，由军机大臣主管此处房屋用具，如有迟误，军机大臣立刻上奏。”

随后命章京们去就近的隆宗门下，命鄂罗哩领人将灯笼、笔墨纸砚、桌椅备好，颙琰便下旨道：“尔等都是军国大事的参与者，就前方剿匪或提出建议，或指出弊端，每人缮写一封奏章，呈朕御览。”又命人搬来一把椅子，却端坐在军机处门口等候章京们的折子。鄂罗哩想到万岁爷此时还未进膳，让太监们端来些点心奶子，本想进给皇上；不料颙琰瞪了他一眼，叱责道：“退下！”太监们吓得魂飞魄散，急忙悄悄退到黑影里。此时庆桂、董诰早已来回走动监督着，见军机章京有的将纸摊开，手里拿着笔只管发呆；有人面色铁青，听天由命；也有额头上冒出一层汗来，面色通红，哆嗦着字不成行；近四十人中，只有五六名章京正在奋笔疾书。（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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