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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初中那会儿，不慎中了言情小说的毒。整日地陷在严沁、席娟、三毛的著作里痴痴如醉，不能自拔，少女情怀总是诗嘛！我这样安慰自己。
只可怜那成绩，从珠穆朗玛峰跌进了马里来纳海沟，那差距……
全家人开始为我担心。采取的各项措施，都在我的冥顽不灵中宣告夭折。
我也很想戒，但就象是吸烟者上了瘾，越想戒瘾头越大。我只好弃械投降，当个十足十的书呆子。
某个晴朗的午后，精灵似的阳光穿过玻璃洒满房间，我窝在沙发里，戴着三百多度的近视眼镜，埋首于小说当中，为里面男女主人公缠绵徘恻的爱情又哭又笑。看不下去的妈妈抽走我手上的书，说给我一个真实的爱情故事，我立刻瘪下嘟起的嘴，催促她快说。
妈妈高中时的音乐老师是个才华横溢的中年男人。他对人很和蔼，常年带着微笑，微微发福的身体和过早斑白的双鬓，使他充满了亲和力。学生们很喜欢他。
老师的音乐造诣很高，据说有著名的音乐学院想聘他做教授，但被他婉拒了。
老师经常邀请学生到他家去，一次，妈妈也在受邀之列，老师住的是学校分配的二房一厅的小宿舍。收拾得井井有条，他笑眯眯地端出亲手泡的茶招待大家，坐在沙发上与人谈笑风生。
妈妈一进门便被帧摆在大厅榉木柜上的照片吸引住眼球，那是一帧七、八十年代的黑白照片。里面穿着白布衬衣梳着麻花辫的女子笑得一脸灿烂。
照片前有个白瓷细颈花瓶，插着新鲜的紫薇花，一片簇红。
“她是谁？”妈妈用手肘顶顶陪她来的同学。
“是师母。”同学小声说。
妈妈这才知道老师原来是个独居近二十年的鳏夫。也从与老师较亲密的同学口中，陆续探知他与师母那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
老师原籍上海，是一所音院名府的高材生。知青下乡那年，他被下放到了这座名不见经传的小镇上。
也是到这儿的第一年，自幼生长在书香世家，环境优渥的老师对当地一位没读几年书，却纯真温柔，心地善良的女子一见钟情。
具体的恋爱过程没有人知道，但听镇上的长辈们说，老师当初为了心爱的女子，失魂落魄，整日恍恍惚惚。后来在伙伴的怂恿下，老师鼓足勇气，拿着一只口琴跑到姑娘经过的小路旁，羞答答地闭目吹琴。
优美的琴声翻越山岭，飘荡在小镇的每个角落。连浮云、飞鸟也为之驻足聆听。
听前辈们说，老师最常吹的是那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一次、两次，不怎么留意老师的姑娘也渐渐听出了弦外之音，有意无意地用眼梢瞥瞥他。
后来的事，就如所有憧憬美好的人想的那样。这段恋情，由一厢情愿的暗恋慢慢升华成两情相悦。
这真是一段浪漫而又幸福的回忆。他们手牵手奔跑在山坡溪涧旁；他们吹着口琴嬉笑追逐；他们在老槐树下自制了秋千，然后坐在上面一直晃到天边；他们跑到十里外的地方，观看露天电影，梁山伯和祝英台的离合，让他们低泣。那时候，天是那么蓝，水是那么绿，笑容是那么灿烂。
他们背挨着背，坐在草地上，老师吹着口琴，姑娘仰望天空，寻找流星的踪迹。
白日的劳累浇不息爱的火焰。他们山盟海誓，老师为姑娘写了一首首诗，然后眷写在红叶上送给他。他还为姑娘吹了无数遍《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相聚时，他们情意绵绵；分离时，他们牵肠挂肚……
可是，王子和公主却没有从此过上幸福快乐的日子。
不久后老师远在上海的知识分子父亲被扣上了右派的帽子，连带老师的日子也开始难过起来。
不巧，老师与姑娘恋爱的事被某些好事者添油加醋宣扬开去，一时流言蜚语甚嚣尘上。
姑娘家里属于贫下中农，父亲是退役的红军，立过战功。在当时，这是一个光荣的家庭。
老师将不舍和情意化为苦水，咽进肚里。他提出分手，却像孩子一样抱着她痛哭，那个年代，那个背景，他给不了她要的幸福。
但是，他没想到心上人的个性会这么倔强，对他的情意又是这么坚贞。在他最危难的时候，竟不顾父母朋友的阻挠，上级领导的劝说，执意要下嫁给他。姑娘被父母关了起来，她竟以死相胁。也许是上天发了慈悲心，也许是领导念姑娘父亲的功勋，也许是他的积极表现。他们终于走到了一起。
当老师牵着羞涩腼腆的姑娘弯腰走进简陋的屋子，他在心中暗暗发誓，要倾其所有，让心爱的妻子过上幸福的生活。
誓言终归是誓言，人力难以胜天。漫长的日子里，关牛棚、写检讨、挨批斗接踵而至，生活的压力，让“幸福”两个字变得那么遥不可及，他们唯一的乐趣便是老师的那一只口琴，悠扬的琴声给了他们活下去的勇气。
然而师母的身子越来越孱弱，生下女儿后更加不堪。但他们相濡以沬，扶持着熬过了艰难的岁月。76年文革结束，还来不及呼吸自由的空气，师母就在病魔的折磨下，撒手人寰。
那是78年冬天，冰雪漫天飞舞，凄冷哀怨的口琴声催人泪下……
政策落实后，老师的父母劝他回上海，他却执意不肯。他又当爹又当妈地拉扯着女儿长大。为此，不少好心人劝他续弦，也有姑娘看上他，愿意委身的。他都笑笑拒绝了。
大伙都说他是死心眼。
妻子的坟就在小镇的山上，老师每年清明和师母的祭日都会上山祭拜清扫，十多年如一日，不曾忘却过。而且一呆总是一天。有人在山上，听到老师熟悉的口琴声，是那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婉约哀怨……
老师在宿舍楼下的空地上种了很多花草，每天清晨，他会挑几枝最鲜艳的花朵，插在妻子遗照前的花瓶里。因为他说妻子爱花，尤其是他送的。
女儿考上大学，并找了好工作。年前，他想接父亲过云享享清福。
老师淡淡地回道：“你妈怕冷清，我走后她会寂莫的”。
我听到这儿，眼眶湿湿的。
从此，我戒了对言情小学的痴迷。
在我的的脑海中时常徘徊着这幅情景：薄雾的清晨，双鬓斑白的老师摘下院中最娇养的花朵，轻轻一嗅，然后微笑着走到师母的遗照前，虔诚地插入细颈花瓶，四目相接，他深情地吹起那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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