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过年,年货总是有现存的,想吃,集市或超市上逛一圈,即可满载而归。人们过年时普遍在转发别人的祝福信息,收几角手机红包,再围坐在电视旁边看春晚,然后是吃、醉、睡,直至收假或天晴春种,总捣腾不出一点新鲜事儿来。
以前过年,家家都忙得热火朝天,扫扬尘,煮甜酒,还猪士官愿,烤年火唱唱书,抢银水请财神,人手少时就忙得吵架,那一种热闹劲儿,已是渐行渐远,但每每想起,却是兴味无穷。
农村人过年,多数是从腊月二十四开始,这一日叫过小年,虽然不煮大鱼大肉,但有一件事必须要做,就是扫扬尘。民谚说:“腊月二十四扫扬尘,长年老二要起身。”从这一天起,无论是帮工或长年,都要脱离雇佣关系,回到自己的家里去。雇工回家后,主人就需扫扬尘。以前的农村,住的是木瓦结构的房屋,烧的是柴火,长时的柴烟与水蒸汽就会凝固在竹楼下,形成流苏一样的串子,名为扬尘。扫扬尘很辛苦,手擎一把长长的竹丫笤帚,顺着竹楼间的条形缝隙,人边往后退边滑动扫帚,急躁些,就有扬尘掉进眼里,火辣辣地疼。农村的房屋多为五间,扫了天上再扫地下,扫扬尘多是父亲的职责,看他麻利的样子,就有着横扫六合的英雄气概,但也累得腰酸背痛。扫下的扬尘聚在一起,然后选定一个十字路口,把扬尘拢成一堆,再烧纸焚香祷告,寓意为驱逐一切妖孽邪神。
在扫扬尘前后,孩子们盼望着煮甜酒。煮甜酒,田坝的人用大米,箐山的人用玉米。我家煮甜酒,一般都是煮两斗以上,现在的人不知升斗是什么意思,升子是一种容器,一升是四斤,十升为一斗。要用石磨磨碎两斗以上的玉米粒,需要四人合力,力弱的算把玉米粒添进磨槽里,三个力强的,手握磨扁担不停地进退,如此循环三五个小时,才算完成头道工程。然后是用大的木甑把碎米蒸熟,由力强的父母把蒸熟的碎米从锅中抬下,在抬那大甑子时,我总看到母亲被压得龇牙咧嘴。在这种龇牙咧嘴劳碌中,目的是迎接过年。
这么多煮熟的碎米要酿成甜酒,得用头车锅(二尺八以上口径),只要把拌上酒药的熟碎米放进锅里,在锅边覆上甜酒叶,然后就等,等一种时光,和一种无味的东西变得甜起来。此时的父亲天天掐着指头算,或者天天去摸一下甜酒的温度,直到酒酿子润起来,形成一汪一汪黄黄的水,父亲用葫芦做的瓢瓜舀来放在嘴里轻轻品咂,然后眼睛满含笑意地点头,成了,一大帮小孩就跳起脚,扑过去,用小手勾着父亲的手,抢,当然都会迁就小妹,直让他把酒酿子喝光,此时,小妹就偏着头,红着脸,傻傻地笑:“嘿,哥,我醉了。”
在小妹还没过年就醉的时候,我们还盼着杀年猪。杀年猪的重中之重是还猪士官愿,当然这得等猪肉已切成块后才能完成。说起杀年猪,要得翻甲子,需选择“绿肥”这个日子,犯“红砂”、“瘦时”都是忌讳的。对这个,我不知道推衍方法,但深知既有其习俗,定有其掌故。杀猪之时,猪的主人一般不操刀。就等在猪圈旁一手拿香,一手拿纸。当猪被拖上桌,屠户右手挽刀奋力一捅,主人忙点香烧纸。此时,三两只狗在桌下乱窜,就有人出其不意在狗的屁股上用力一踢,狗吃痛“汪汪”而吠回头找着踢他的人,待看清都认识时,只好乖乖地站在旁边摇着委屈的尾巴,动手的,围观的,就都笑起来,山村也因之极为热闹。
待猪肉全部被腌了挂在灶上头的竹楼下。猪头就被破开用竹杆撑起来,等着除夕用它还猪士官愿。除夕一到,小孩的重任就是烧火钳、铁棍,这都是烙猪头的工具。当猪头的毛桩被全部清理干净,整个猪头就放在大锅里翻来覆去地煮。熟了,就还猪士官愿。我家还猪士官愿由父亲一人操持。筛子里除了猪头,还有供果、豆腐等。父亲抬起筛子围着猪圈转一圈,然后把筛子放在猪圈门口的高板凳上,点上香烛,口中念念有词:“吾逢太上老君……南方司命灶君。”这含义实在让人难懂,但那虔诚的神情可以看出对牲畜的敬重,似乎带有一种赎罪感。后来问及母亲,她说是祈求养猪有瓢瓜运,猪就长得快。
还完猪士官愿,我们就等着夕阳下山,夕阳快要下山,猪肉、香芹、大蒜的香味从锅里漫出,满屋子乱飘。我们最感兴趣的是跑去灶台旁,踮起脚尖,眼珠盯着锅铲的方向转来转去,那时口水实在不听话,刚从嘴里吞下去了,一小会又重新涌在嘴里。好在饭菜终于摆上八仙桌,供祖了,吃!眼睛贼一样乱瞟。粉丝亮晶晶的,糖肉粘粘的,豆腐果软软的,肚子在老人的笑容下鼓起来,衣袖在嘴角的油腻下亮起来,也就完成了过年。
估计哪一家都不再炸响鞭炮的时候,家族的男女老少都提着四方灯开始往我家赶。虽然烤年火家家都有,但唱唱书却是我家独一无二的荣耀。
我家藏的唱书有《金铃记》、《柳英记》、《蟒蛇记》等,内容从盘古开天辟地到三皇五帝、从忠贞爱情到惩恶扬善,从孝敬父母到修道成仙,形式则有七字唱句,十字唱句,还有一种唱腔叫“莲花落”,唱书其间还夹杂独白。整部唱书唱时音韵清绵感人肺腑,读时则一顿三叹荡气回肠,极为陶冶人的文化功底。
在《金铃记》中,善人刘子英被恶人苗国舅暗害,遇到妻子柳条青却不敢相认,他通过唱曲的方式暗示自己正在寻找妻子柳条青。他这样唱道:“柳条青嘛柳条青嘛哩哩呀莲花落,你在上面听原因罗哩莲落莲花落,昔日蛟龙来戏水嘛哩哩呀莲花落,冲毁金隧与银铃落哩莲落莲花落……”
我们这些同族的小字辈们,在除夕守岁时,在父亲的引领下,各执一盏方灯,把头凑在一起,唱去旧的岁月,唱来新的大年初一。
天快麻麻亮,大家带着还未唱完整本书的留恋,开始各自回家,去抢“银水”。抢银水一般都在天未亮的时段,据说天亮了,喧嚣会把银水冲走。我的家乡没有一处泉水,各家都有自己固定的水井。父亲悄悄带上香和纸,一个人走在永远熟悉的路段,悄悄地去,点燃香纸,轻轻地舀两桶水,在水面上放几张树叶,再悄悄地挑回来放在厨房。
直到天大亮了,孩子们被叫醒,朝父亲手指的高山的方向去请财神。父亲所指的位置处,早已被他根据孩子的力气大小准备好的干柴。父亲一声令下,一大帮孩子就朝着那个方向飞跑。因为里面有一个特殊的原因,谁抢在最前,谁就请到了财神,请到财神的人,得的压岁钱就会多那么一两毛。
不多时候,一大堆干柴拢在了屋檐下,父亲笑了,孩子们就围在他身边,全都仰起脸,有的拉着父亲衣角,有的吊着父亲双手,有的抱着父亲大腿,全都亲昵地暗示着多给一点,父亲却摆出老成持重的面孔,在院坝里躲来躲去,把一群孩子搞得心痒难搔,但是最终,都有父亲通过压岁钱的方式赠予的满满的祝福。
但是,自我青年起,就再看不到父亲在年关扫扬尘,看不到他煮甜酒,看不到他还猪士官愿,看不到他烤年火唱唱书,得不到他赠予我一丝半点的祝福。
父亲,带着满身血污,早早地去了天堂。
(编辑:黔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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