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的6月的一天,当早晨的太阳驱散了黑暗,孤零零地冒出头来。母亲起了个大早,给我和哥哥收拾外出要用到的行李,她一边收拾一边不断地对我和哥哥唠叨,“不能乱用钱”、“要认真学习”、“放假了要赶紧回来”、“不能闯祸”等等,仿佛有很多话,来不及一一细讲,最终浓缩成了这样断断续续的唠叨。那一次,是我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离开生我养我的大山,踏上求学之路。许多年后,再回到老家,那里却完全变成了另样的天地。
那天早上,母亲不断地唠叨,收拾完衣物,又给我们煮了爱吃的荷包蛋,给我和哥哥盛了满满一大碗,我吃完后觉得不够,又跑去捞了两个,端着盛了蛋的碗向门口跑去,来到那棵父亲时常乘凉的柳杉树下,呆呆地看着远处那颗渐渐泛白的大红球。突然间,我意识到,所有对即将面临陌生环境的担忧都被那刺眼的晨光所驱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好奇心填满了我的内心。我想,这辈子确实应该去外面走走,山的那边应该还有许多不一样的人,还有许多更新鲜的东西。
父亲还未起来,他对我们的即将离家而去,似乎没有什么不舍的想法,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什么话都没有说。待我们吃完荷包蛋,母亲又收了些路上吃的干粮,他才慢慢地起床洗漱。母亲又一次对我们千叮咛万嘱咐后,就由父亲带着我和哥哥步行前往五六公里外的集市上去赶客车,奔赴我们这一生的第一个战场去了。
那时候农村的街道总是脏兮兮的,一到下雨天,整个街道都是泥泞不堪,让人难以落脚。为了不弄脏母亲特意为我做的布鞋,就背着背包左右来回跳动,避过脚下低低洼洼的水塘,生怕被溅起的泥泞污了鞋子。
来到大巴车停车点时,车上已经坐了好几个人,其中有人和父亲相识,和他打招呼,父亲一边回应着,一边指挥我和哥哥放好行李。安排我们坐好,他就下车去了。这一次外出,父亲是带有任务的,他是我们那里的小学校长,负责带几名成绩好的同学去县城参加一所中学的招考,一共七名同学,约定于今天早上到大巴车停车点集中,统一由父亲领着去。
大约等了十余分钟,其他几名同学由家长陪同,陆续赶来,家长们和父亲交代了一番后,各自离去了,留下一群对前路茫然的小伙伴。他们和我一样,生活在大山里,没出过远门,对于此次外出,全都是一脸茫然和不安的神色。大家聚在一起后,身边多了互相熟悉的同学和老师,低落的情绪才逐渐好转,继而,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孩子逐渐对大巴车起了兴趣,像是对待外星生物似的开始了对大巴车的研究。
那时候的大巴车没有人监管,不存在超员罚款的问题,因此大巴车师傅待大巴车挤了满满一车人,直至车厢实在是塞不下了,这才开始向县城进发,经过了四个多小时的反复颠簸,随着大巴车一连串不要命的轰鸣,我们驶进了一个停车场。停车场很小,却是我们整个县的交通枢纽,通往各个乡镇的大巴车都要在这里中转。因此停车场内人来人往,热闹无比,一点也不输老家赶集的日子。
父亲带着我们四处穿插,左突右冲,又走了很长的一段巷道,穿过一排排低矮的四五层小平房,才来到一家名叫花玉旅社的旅店住了下来。旅店的老板是个老太太,走起路来慢慢悠悠的,驼着背,她的每个动作似乎都在告诉你,她的确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了。因为为人和善,又有耐心,且房间价格便宜,许多农村来的客人成了他们家的回头客。对于囊中羞涩的农村人,住这样的旅店无疑是最优的选择。旅店周边有很多承载着历史记忆的木房子,一幢一幢的,连成了一整条街道,房子与房子之间,留了一条很窄的过道,方便两边街道上的人往来,这些木房子年代久远,已经很是破败,但因为它的地理优势,仍然有很多人选择来这边居住。
旅店后面是当时最火爆饮食街--烙锅街,街面上全部用帐篷撑起来,帐篷下面放了一个个用来供人们吃烙锅的蜂窝煤炉子,这样粗放的饮食环境成了当时特有的商业场景。每到周末,约上几位同学好友,寻一个无人的摊位,点上几块钱的土豆,用烙锅烙着,就着辣椒面吃,别提有多美味了。
在旅店安顿好后,父亲叮嘱了我们一些关于考试的要求,然后带我们去了招考的学校,但这所学校并不怎么好,设施很旧,应该是城里面最差的一类,除了有水泥地板,其他的和乡下的学校没有多少差别。因为第二天就要考试,父亲没有留给我们太多的闲余时间,草草地看过考场之后,就带着我们赶回旅店复习去了。
一夜的休整,头一天乘车的不适应感渐渐消散,精神恢复了不少。洗漱完毕,准备好考试用的笔和橡皮擦,我的内心突然有些焦虑起来,见识过城里的热闹繁华,我突然间对来城里读书产生了幻想。那座横亘在我们村里和心里的大山再也不能限制我对生活的想象了,我想,也许有一天,我可以在这个热闹的小都市里,拥有一处栖身之所。这样一想,考试的压力就无形地被放大了很多。
由于我太过紧张,急切地想要取得成功。早晨考语文时,我的脑袋里不断地冒出一些新的焦虑,这让我既兴奋又害怕,精神迟迟无法集中,很多原来会的东西,无论怎么也想不起来,导致语文考试一塌糊涂,考完语文后,我们回旅店休息,父亲急冲冲地跑来询问考试的情况,其他同学含糊其辞地说了个大概,他听完后,不甚满意,但很快又释怀,转而把希望放在了我和哥哥身上,他走向我,我知道我完了,随着他的不断靠近,我的心脏跳得越来越活跃,恨不得马上蹦出来逃离开去。
我知道,在父亲的心里,我一直是那个学习很优秀的孩子,如果让他知道,他寄托了所有希望的孩子考得一塌糊涂,他会有多失望不言而喻。父亲走过来,盯着我,眼里满是询问的意思。我担忧地往后仰了仰,想要以此缓解自己的紧张,父亲却不给我这个机会,他反逼过来,问我:“考得怎么样?”我本想欺骗他,告诉他很好,可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交代实情,一五一十地将我考试的状态细述给他,他听完后,脸色铁青,遂又问了我具体答题的情况,知道我考得不理想,他更显气愤,当即扬起了手,一巴掌甩在我的脸上,只听啪的一声,随即我的脸上传来火辣辣的疼痛,他一句话也没说,就那样杵在原地。我的内心一下子委屈起来,我知道他很失望,但我又何尝不是呢,我的所有梦想,皆可能被我这次考试给彻底毁掉。当问完所有人,父亲更难过了,他沉默着,好像连呼吸都特意调低了音量,房间里被挤压得沉闷且可怕,双方就这样挺有默契地干耗着,直至下午即将要数学考试的时候,他才起床送我们去考场,数学考完后,他依旧什么都不问,默默地领着我们这一群“失败者”流程化地去就餐。
我想,这次机会大概就这样与我擦肩而过了吧,我将带着父亲的失望回到大山里去。未来的我也会如同很多长辈一般,养牛、种庄稼,偶尔再陪邻里的大爷大妈唠唠家长里短。我心里闷闷不乐,却又无处发泄,又不敢找父亲寻求安慰,只好默默地发呆或者躺在被子里假装睡觉,旅店周围有许多与大山里面不一样的东西,如是在平时,这一定能勾起我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心,但现在却完全无法吸引我了,我选择静静地沉浸在自己失败的阴影之中,默默地舔舐着伤口。
次日是公布成绩的日子,由于考得不好,大家对分数的公布一点儿也不上心,浑浑噩噩地呆在旅馆里,既不出去走动,也不和同伴们玩游戏,就那样尴尬地呆着。父亲让我们在旅馆里等他,他独自去学校看成绩,我预想到自己失败后的狂风暴雨,突然很想回家,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再去看成绩,但又不敢和父亲争论,只得随了他。
大约一小时后,父亲回来了,他一改头一天的颓丧,脸上堆满笑意,甚至有点傻里傻气的。我想,他肯定是气糊涂了。他朝我走来,想到头一天他在我脸上留下的脆响,我越加害怕了,恨不得立马缩到被子里面去。然而,我身后是一张光秃秃的床,退无可退。他抬起手来,慢慢地伸向我,我猫着身子,闭上了眼睛,做好了被打的准备。可我等了好久,父亲的手也没有如期而至,我尝试着睁开眼睛,四处搜寻。父亲的手就那样伸着,脸上略带歉意,他摸了摸我的头,然后一屁股坐在了我身后的床上,笑呵呵地不断说到:“不错,不错”。我们几个小伙伴都莫名其妙,静待他的下文。他清了清嗓子,说到:“这一次我们有七个人来参加考试,有三人顺利通过”。原来,这一次的考题相对较难,别的乡镇来参加考试的同学也考得不好,我和哥哥以及另外一名同学被录取了。
哥哥是读过初二再回来参加考试的,理所当然地获得了一个名次;我的语文考得差,只得了58分,数学考得还行,得了82.5分,总分相加,勉强挤进了招生的分数线内;另外一个同学,成绩一直不错,但因为大意马虎,最终差了1分。父亲以前曾以小学校长的身份来这所学校参加过培训,因此与学校的许多老师熟悉,他见这位同学的分数只差一分,觉得可惜, 就去找到负责招生的老师,说尽了好话,最终对方勉强同意留下这位同学。对于这个超出父亲预期的结果,我们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喜悦,但父亲则不同,他整个人都变得神气起来,就像是原子弹成功也有他一份功劳似的。
从那时起,我就害怕父亲,总会时不时地想起他给我的一巴掌。为了避免重蹈覆辙,我故意地不告诉他我的学习情况,考得好不好,有什么心理变化,什么高兴,什么不高兴,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我全压在心底,默默地承受着。而我和父亲的关系,从我来县城读书开始,也产生了极大的变化,我甚至不愿意和父亲单独在一起。他似乎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但他从不强求,一如既往,该干嘛干嘛。后来读初中、高中、上大学、走上工作岗位,我和他的相处模式就一直不冷不热,不远不近。有一次他不小心从楼上摔下来,摔伤了胳膊,我回去看他,和他聊天,聊到这个社会的变化,父亲说他的某某同事坐过飞机,去过天安门,我看得出他很羡慕,有意想找个机会带他和母亲去一趟,但由于工作忙,迟迟没有成行。
2017年底,还未退休的父亲从县城回老家去给他的学生们发成绩单,突然因心梗去世。次日,我收到他出事的信息,驱车赶回老家,我以为我不会太伤心,但当我看到他冰冷的尸体时,内心却涌出了这些年隐藏起来的各自遗憾。也许当年父亲是打了我一巴掌,这巴掌把我从他的庇护下推了出来,但他当时是因为他对我有期望,期望我从一个农村娃进阶成读书人,让我在未来的生活当中不至于很辛苦。我想他一定后悔过,但他不会表达,也不愿去表达,他把这份父爱隐藏了起来,而我却没有发现,反而在那之后耿耿于怀,忽略了他对我的付出,为人子女者,这大概算是不孝了。
这么些年过去,但他想要坐飞机,想要去天安门这件事却成了一枚刺入我骨髓的针,时不时地戳进我的心脏,每当我坐着飞机出差,我总会想起他,可惜,这一切也不可挽回。
(编辑:黔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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