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袍（第十二章）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易得必失    阅读次数：7757    发布时间：2014-02-10

今日旨意由军机大臣裁定章京去留，会议后颙琰又嫌草率——将和珅、福长安挑选的人员一并裁撤，留下的未必尽数称职；再者军机里除去永瑆，都曾与和珅、福长安共事，众人如抱了避嫌的心思，由永瑆一人决定，则大失公议初衷。又想到圣旨断无更改的道理，才临时决定亲自考察。此时冷眼审视着一众章京，颙琰心已凉了半截。

自雍正七年朝廷用兵西北，世宗命怡亲王允祥率张廷玉等人密办军需，由此设立军机房。此后天子在大学士、尚书、侍郎中挑选心腹股肱充任军机大臣，总揽军国大计，军国机要从内阁转至军机处，成为帝国的隐然执政之府。雍乾两朝这里风云际会，出过诸多治国能臣。如雍正时的张廷玉、鄂尔泰，乾隆朝的傅恒、刘统勋、尹继善、阿桂等人各领风骚，政绩彪炳。然历经六十余载，军机大臣权威渐重。前朝用兵时，乾隆帝将地方军政大权尽数赋予领兵的经略大臣，亦是为了防止军机揽权过重。自和珅执掌军机，又和前方经略暗通款曲，政务陷入无主之境，渐露帝权旁落的端倪，颙琰内心对此深为忌惮。前番任命永瑆带领军机，起初是想效仿世宗之恩遇允祥，望他能整顿军需，永瑆未能领悟圣心，却身陷朝廷烦琐事务，颙琰甚为不满，只这是帝王隐秘心事，对谁也说不得。

章京们一时将奏章对付完毕。鄂罗哩收集起来呈上，众人惴惴不安地跪在隆宗门内听后命。庆桂奏请皇上移驾军机处，颙琰却不理会，命鄂罗哩逐份递来御览。见奏章众议不一，但大都仍是围绕军费：或稽查关税，或清查各省藩库，或折收漕粮，又或剿抚并用，减赋安民，都是侵淫其中未达局外的本事，细想来空而不当。只两份奏议兵事的折子让颙琰眼前一亮，一份也说蠲免民赋，却有理有据：“剿匪迟缓，是因被贼灾民穷苦无有依赖，地方官员不能安置，以致被教匪裹胁从贼者日众。三年之内川楚秦豫四省杀伤不下数百万，幸存民人皆处在锋镝之余，耕织尽废。”又说，“如果朝廷减征钱粮，经下层胥吏勒索，百姓仍处境艰苦而未有实效。”建议将被贼地方钱粮蠲免，不令官吏舞弊重征，归降者免于穷治，孤立教匪贼势。另又建议重审川省匪首王三槐，道“去年廷审王三槐，据称同党罗其清已被炮轰身亡，徐天德等人也有降意，总览前方军报，大有可疑之处。”颙琰心知王三槐的供词不实，这是去年和珅意图宽先帝之心，诱供所为。朝廷羞于张扬，不料被此人看穿。另一折颇为大胆，道：“三年军事未能成功，并非士卒不用命，实在是将帅有所依仗。勒保虽然身为经略，各路领兵大员身份相等，人人能专折奏事，统领不专，赏罚未明。”建议朝廷将骄惰不驯的将领撤回；再有要“去乡勇之名而为招募之实”，以节约国帑，收军事之效，这一条正中颙琰下怀，再看时却没了下文。

遂命庆桂：“将此二人叫进，其余人员撤回各自原来衙门。”说罢起身进了军机处，不多时两位水晶顶子的官员跟随庆桂进来行礼。颙琰见两人年纪三十有余，皆风华正茂，心下已是高兴。便问：“去乡勇之名，是你二人谁的条奏？”一位身材高挑，长方面孔，面色白净，剑眉凤目的人，上前躬身回奏名为卢荫溥，条奏是他所写。颙琰道：“朝廷兵制有常，才有的乡勇之名。你说将乡勇招募为兵，有何理由？”卢荫溥因方才来不及细奏，听闻皇上面询，强压住心神朗声道：“一是民人贫穷无依，多半被裹胁成贼，有一份口粮，多一名朝廷兵丁，则少一名从贼之人；二是朝廷调集各省驻防兵，旷日持久，当地招募则旬余日即可成一支队伍；再者调兵远来精疲力竭，招募兵丁不需要长途跋涉，并且当地兵丁熟悉地理路径，隔省调兵不习当地水土，剿匪实有累赘；再者乡勇不敌教匪，常四散溃逃，却不能惩治，如果朝廷招募为兵丁，则有军法约束。”一口气说下来，卢荫溥面色潮红，头上也冒出细汗。颙琰见他如此紧张，遂笑道：“言之有理。”边命鄂罗哩将点心端来赐给众人，又让大家坐着回话。

随后问另一位中等身材，面容消瘦的官员，知道是叫章煦。颙琰又问庆桂二人履历。庆桂忙起身回道：“卢章二人是乾隆朝进士出身，皆由阿文成公生前拣选任用，卢南石从礼部调用，章曜青是刑部主事调用。”听到是阿桂选用的人，颙琰大喜，越发亲近，问卢荫溥道：“临阵时将乡勇充当前队，又虚捏人数上报抚恤，是不是你所说的国帑虚耗？”接着又道：“将乡勇招募为兵丁，国家又增常额军费，并且军务告竣，此等兵丁如何安置？”卢荫溥起身答道：“圣明无过皇上。乡勇阵亡无法核实人数，领兵将领多以此冒领抚恤。乡勇安置的事臣没想到，只想剿匪时候，一万兵用十月的钱粮与十万兵用一月钱粮，虽费用相等但功可早成。”颙琰听罢龙颜大悦，笑道：“好一个功可早成。”边起身踱着步对庆桂道：“军机处、兵部事先擘画乡勇军务后的安置，将卢荫溥的条奏呈进，即照此颁旨。”庆桂接着却道：“臣等即刻依照川楚两省兵额核定乡勇编制。只眼下勒保奏请增四川兵两千，只有两广的绿营兵可调，正如南石所言，路途遥远。可否就在云贵两省就近调拨？”颙琰想川省乡勇此时正可派上用场，何必再舍近求远？边思索庆桂话中的意思，随口对章煦道：“你的蠲免被贼省份钱粮，朝廷即将颁旨施行，王三槐本是首鼠两端，无须再为其兴师动众。”

董诰却知晓这里头大有文章，卢荫溥与章煦的条奏都重在安定民人，孤立贼势，卢略高一筹的是杜绝领兵将领借乡勇滥支军费。川楚两省经过三年战乱，能作战的乡勇早已建功。现在给予名分，固然振奋乡勇士气，但将来安置也是绝大问题。当下朝廷绿营兵已达六十余万，战斗力眼前便是见证，所患的正是多而不精。自雍正朝允许各省提督以下依次坐支军队空额，乾隆帝在位时下旨将空额补足，给各行省将官别发养廉银，仅此一项朝廷每年的军费开支便多出三百余万两。想到庆桂所言恐怕正是有此顾虑，便又补充道：“乡勇招募成编制会迅速奏功。但眼下川省事急，黔兵素来矫健善战，勒保以前在黔省剿办苗乱，用起来也得心应手。”颙琰此时一扫先前的不豫之色，话也多起来，道：“此中固然有利弊，你们议后奏进。”边又说道：“治事虽贵在权衡，军机处也不可尽存着得失心思，日久易生个人得失之念。未见功劳，先存了见功之地；朕未必加谴，已先存了巧避之心。此非是为臣之道。”听皇上此话有训诫的意思，众人急忙躬身称是。

忽听颙琰又问道：“卢见曾后人可有为官者？”众人不妨有此一问，皆是一愣。董诰忙道：“皇上明鉴，这位卢荫溥即是卢见曾之孙。”颙琰知道卢见曾颇有文采，似乎身涉案情，却忘了详细，便不答话。董诰又道：“卢抱孙自康熙朝为县令，历经康雍乾三朝，官至两淮盐运使。文采卓然，风度潇洒，堪称一代文士楷模。只晚年牵连盐政一案，不幸在狱中病逝。后来刘统勋老大人禀明先帝，为其昭雪了冤情，如此也算瞑目了。”颙琰也想起了礼部尚书纪昀与卢见曾是姻亲，因暗中泄露案情曾被谪戍新疆，看眼前卢荫溥的年龄不像，转念到他是礼部调用，便问：“听闻纪昀与卢府联姻，府上哪位是纪昀的孙婿？”卢荫溥听董诰说起祖父，早跪倒在地上吞声饮泣不已，哽咽着回道：“纪部堂孙婿是臣的堂兄。家祖获罪时，各房四散流落。臣时年九岁，跟随家母回到山东长山外祖父家读书，待家父恩赦，才与叔伯们互通音讯，只是至今未曾谋面。”

乾隆朝历次南巡大典，皆是扬州盐政花费置办。朝廷支销冒滥，各级官员与盐商也从中侵蚀。乾隆三十三年盐政亏空案发，年近八旬的卢见曾也牵涉其中，籍没家产，病死在扬州狱中，儿子们则发配新疆。三年后同乡刘统勋覆查此案，上奏卢见曾早已退隐，罪不至此，请求恩赦卢谦兄弟，勉强算是善终。经此一案，卢家望族没落，人才凋零。母亲带着卢荫溥一路讨饭，从扬州回到长山，尝尽了人情冷暖。幸而卢荫溥读书勤奋刻苦，一举成名。官员却是看重出身，卢荫溥纵然学有所成，也奈何不得官场冷语，翰林院大考被降为礼部主事，阿桂激赏卢荫溥才能，便挑选到军机处任章京，个中苦楚今日方得宣泄。颙琰见卢荫溥悲恸情状不能自制，安慰道：“乃祖堪称文才，莫效儿女情状。尽心国事，常保你家清名。”卢荫溥怕君前失礼，噎着声气只是死命磕头谢恩。颙琰随即命庆桂：“军机章京分设领班，卢荫溥、章煦各领一班，其余人员你们选定后带领引见。”说着想起那彦成、永瑆二人，又命鄂罗哩明早传旨赐御膳，这才返回西厂幄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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