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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归时有杏花 第二十六章 杨瞎子的葬礼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兰澜南    阅读次数:17340    发布时间:2021-06-20

傍晚,阿秀从县城回来,一进村就知道了今早那出提亲闹剧。大奶大妈大婶,一见着阿秀的影,隔老远就呼唤着,蹑着腰跑到阿秀身边,像知道了个惊天秘闻似的,衬着阿秀的肩膀,兴奋地告诉阿秀他们知道的秘闻。

阿秀回到家,奶奶正就着簸箕拣豆种。

“还早呢,怎么都拣豆种了?”

“不早了,这日子一混就过去了,过了十五,该下种了。今年这天好,暖得早,你看对面坡上,都有人家栽洋芋喽。”

“是豁。”

“我们家远的地都给别人种了,近的这几处,自己种点瓜瓜菜菜有得吃,全给别人种了,长出来也是别人的,可不敢去采。”

“嗯是。”

阿秀抬了张小凳子坐在奶奶旁边帮着拣豆种。椭椭圆圆的花豆,穿着好看的花衣裳,圆润润的。这花豆,学名菜豆,有许多个品种。光在这个山区内就有不同的叫法,有的地方叫花豆,有的地方叫红豆,但与大众普遍熟知的红豆不一样,它的颗粒比大众熟知的红豆大得多,呈花色。这片土地上所有植物的生长遵循着四季节气,六七月份可以吃上豆荚。夏日里,嫩豆荚煮熟了放凉,清凉松软,甘甜可口,蘸点酱料,是一道简单的原汁原味的下饭菜。淡绿色的汤汁贩卖清新,味道微甜,从烈日里头回来,喝上一碗豆荚汤便心满意足,暑气去了大半。汤汁淡绿色,盛到瓷碗里,好看得不忍下口,这豆荚,最适合储存夏天的记忆。除了清水煮豆荚,还可以将豆荚切成丝,和着青椒炒熟了,又是一道好菜。若要炒的话,还未上子的豆荚最佳,不过最经典的做法还是清水素煮,不需要添加任何佐料。豆荚自地里采,清水自井里来,自然里来,自然里去。

木下村的老人们不知道都市繁华,后来,青年们见过城市繁华。人们的生活虽简单,却不缺乐趣,也不缺忙碌,他们的时间全由节气来支配,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什么时候该忙什么,他们了熟于心。这种本领似乎与生俱来,他们可能背不下来一首节气歌,但精髓他们已经掌握,并运用得游刃有余。

傍晚,启坤将牛拴在杏树上,在檐下的缸边舀水洗手,阿秀摆好饭菜,启坤风卷残云般吃完忙去喂牛。地里干活的牲口,是千万亏待不得的。晚饭后,村中有人为杨瞎子请酒,奶奶不免一阵感叹唏嘘。村头村尾的,奶奶自然要遣个人去帮忙,阿秀在,是要去露个面。

山坳坳里的葬礼不似葬礼。先生算好出殡的日子,出殡前一天要大摆宴席,宴请四面八方的亲戚朋友前来“观礼”。主人家会找两个会笔墨的男人,摆上桌椅,坐在门口收“礼”。前来“观礼”的宾客,吃顿饭,送了礼也就回去了,有事不能到场的,也请别人带了礼钱来。听说早些年,吃酒的礼钱最高也就两三块块,后来是十块,三十,五十,到了现在,五十是拿不出手的。

吃酒这事由来已久,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总是有那么几户人家热衷于请酒,除了应当请的嫁娶丧葬,请酒的理由天上地下,五花八门。祖上三辈的坟,要挖开了重选墓地,要请酒;今年砌了层新房,要请酒,来年添了第二层,也要请酒;孩子“剃头”,请酒;孩子“高中”,请酒;老父母生辰,请酒。光是吃酒,就是一笔不小的支出。亲戚们自然议论纷纷,但总碍于面子上的坎,厌恶是厌恶,还是去了。若是些不常往来的,实在过分了,您自个儿玩吧,我不奉陪了,今后我家的酒,也用不着你来吃。

这里的人家,家家都有一本或几本收礼名册。这名册,是每家为数不多的珍贵物品之一,人们吃酒,总会先翻开自家的收礼名册,作为决定接酒与否的依据。册上有名的,去!他之前送我多少,我就送他多少,不过有一点到有些为难:时隔多年,以前吃酒的收礼标准和现在不一样了,我要如何送?要送多些,我吃亏了,要送得跟他一样,现在这行情,拿不出手!这是那些很少请酒的人家才有的烦恼,对于那些隔三岔五就请酒的人家来说,这样的烦恼是没有的。

宾客都聚在主人家院子里,狭小的空间,人满为患,若院子实在太小。还可以借用邻居家的地盘。宴席一旬接一旬,逝者的灵堂上挂着遗像,先生们坐在棺材前念着经文,想来应该是超度疾苦的内容。前来吃酒的宾客,不是来鞠躬鲜花,而是看看逝者的遗像,然后感叹逝者命运不济,可怜的人可怜的命。客走,留下的只有感叹的空气。

每家酒席都有三个队:厨师队、大妈大婶队、大叔大哥队,各队分工协作,为酒席服务。阿秀在席间帮忙着收拾餐桌,与大妈大婶队清洗碗筷,启坤跟着大叔大哥队忙前跑后,生火搬砖,抬锅运木。下午,外家祭奠的人来了,未见人先闻唢呐声,鞭炮开路,花圈绒毯。所谓外家,就是主人家的姑姐或姻亲。杨瞎子没有姻亲,他悲惨的来,又孤独的去,那些外家人,想来该是父母辈或是兄弟姊妹、叔叔伯伯的。孩子们闻声跑得老远前去迎接,祭奠队伍至院中,主人家将人引到屋中,瓜子茶水候着,坐等下一旬开席。

阿秀正忙着清洗碗筷,启坤踱到炉边将阿秀拉到一旁,塞给她一杯小蛋糕。

“你从哪里得来的?”

“祭奠的那些人带来的,还好我眼疾手快,抢了两盒。”

“我洗碗呢,你自己吃吧。”

“有那么多人,不缺你,吃了再洗,我辛苦抢来的,不准给别人。”说完启坤便回了大叔大哥队。

阿秀心里暖暖的,舀了一小勺蛋糕在嘴里,还没咽下去,脚下站了一个小孩,眼巴巴地望着她手上的蛋糕。这小孩,里三层外三层地裹了不属于冬季的衣服,小脸颊冻得通红,头顶稀疏的头发没精打采地贴在头皮上;嘴唇上挂着两条浓浓的鼻涕,为防止鼻涕钻进嘴里,小孩是不是地将鼻涕往回吸;胸前和袖口的衣料污得发亮,两只小手黑乎乎的,趿着一双小布鞋,袜子后跟已经露出了皮肤,已经看不出来鞋子料子的颜色,全身上下,唯一看得清楚的只有那双澄澈明亮的眼瞳了。这是山坳坳里十岁以下孩子的标配。

阿秀将蛋糕放到身旁的木凳上,在衣服口袋里搜寻了两张纸巾帮小孩擦掉鼻涕,将蛋糕递到小孩手上。小孩满意地离去,阿秀的目光跟随着小孩的脚步落到一位老者身上,那孩子在老者面前扬起蛋糕,得意地指指阿秀的方向。老人身着洗得褪色的中山装,里面穿了件半高领的毛衣,头顶已经没了头发,脸庞黑瘦,沟壑丛生,似生长了几十年的老槐树皮。

新的一旬菜刚上齐,杨大春端了一钵子饭菜往路口走去,一个身材矮小,两颊圆润,头发花白,穿着还算干净的中年男人接过饭菜,乖乖地找个地方蹲着把饭吃完,然后顺从给他饭食的人的吩咐,将饭钵放到清洗处。之后,或许他还会在这热闹的地方多停留一阵,也或许他会拍拍肚子,转身离开,继续他的流浪。这些没人关心。听人们说,这个流浪的中年男人精神出了问题,从家里跑出来,只要有酒席的地方就能见到他,人们也似乎形成了一种默契,酒席上见到这个流浪者都会送上一钵子饭食。听说这个流浪者还有家人照管,会自行回家。他的流浪足迹随心所欲,听人们说,曾在几十里开外地地方见到过他。或许,只是人们认为他精神出了问题,他也能借这个由头,自由自在,无人闲话。

还有一个人,凡酒席之处也能常见,人们统一送他一个外号,“牛憨憨”。对比前一个流浪者,“牛憨憨”没有那么受人待见。

“牛憨憨”,性别男,个头大概一米六几,身体壮实,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常是赤裸的,全身上下黑得发亮,只要是人们看见他,他手中必定拿着泥巴,见人就扔,见人就跳,弓着腰,赤脚离地,一次接一次,他用他的表演换取人们的快乐。人们说,“你看,‘牛憨憨’来了,他又拿着泥巴在跳。”人们依然会像对待前一个流浪者那样,给他一钵子饭食,但他吃过饭的钵子,人们是绝对不会再要了。

“牛憨憨”是孩子们的乐趣所在。孩子们喜欢远远地站成一排,观赏“牛憨憨”的行为艺术,然后嬉笑,模仿。“牛憨憨”朝孩子们扔泥巴,孩子们跑开,待他扔完了,孩子们又重新聚集,重新嬉笑,模仿。“牛憨憨”似乎很喜欢看孩子们模仿他的行为,他跳得更加欢快,直到有大人来将他赶走。他一边走向远方,一边继续着他的招牌蹦跳,一跳一笑,时不时回头望望远处的人群,然后消失在路的尽头。孩子们会回味这一次的相遇,期待着与“牛憨憨”的下一次见面,大人们会迅速将“牛憨憨”抛到脑后,继续大人的节奏。

从人们的谈论中能捕捉到“牛憨憨”的身世。“牛憨憨”小时候生了一场病,烧坏了脑子,开始家人还照管着,后来人大了看不住,时间一久没了耐心,任由他自生自灭,反正家中也不只这一个孩子。

人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牛憨憨”了,有人说死了,有人说家人领他看病去了,到底怎样,无人知晓,想来前者居多吧。

杨瞎子是个可怜人,听老人们说,他的眼睛是幼年时生病烧坏的,无妻无子,至死一人。村里给杨瞎子上了低保,他也会自寻活计,挣些补贴,人们往往会质疑一个瞎子能做什么。

阿秀对杨瞎子的印像停留在某年夏天,收苞谷的时节。

吴二奶奶家有个活计杨瞎子能干。

吴二奶奶家门口堆了一堆苞谷,杨瞎子坐在苞谷堆前,娴熟地撕着玉米壳,工价二十元。杨瞎子手腕上带着自动报时的表环,一小时报一次。其实吴二奶奶家并不缺撕苞谷的人手。

杨瞎子专心致志地撕着苞谷壳,吴二奶奶的孙女小飞花隔一会儿就帮他清理手边堆满的苞谷壳。杨瞎子微笑着重复手上的动作,一面与人们闲聊着。已是午间,日头正烈,人们都在家中,或午睡,或前后左右聚到某家院里的树荫下唠家常。今日,吴二奶奶家的院子因为杨瞎子格外热闹。特别是孩子们,对这个有眼睛但看不见的劳动者格外好奇,齐刷刷地站到他身边,打量他,分析他,同情他。孩子们抢了小飞花的活计,帮杨瞎子剥壳,孩子小小的手拿着大大的苞谷,一片一片的剥开,小嘴巴里“嘿嗬,嘿嗬”,使尽浑身力气也不能掰下壳来。杨瞎子循声伸出手去,孩子们将手中已经剥开的苞谷放大他手中,杨瞎子一手持苞谷棒子,一手捏住苞谷壳往下一掰,苞谷壳干净利落地脱落。孩子们形成一致默契,剥开苞谷就送到杨瞎子手中,有效缩短了杨瞎子的工作时间。

杨瞎子对世界最初的印象想来已经模糊,在他还有视觉的那几年,世界的色彩还没来得及看完,便长伴黑暗,在那场大病来临之前,他也不会想到要事先将世间的各样形状与色彩刻进脑海。

死亡是逃不过的规律,或早或晚,或意外或自然。在自然科学还不发达的古代,人们相信灵魂,相信轮回,神话与传说中的人物给人以寄托,今天人们相信科学,但在这个旮旯里,人们还相信轮回,故他们给予杨瞎子祝愿,愿他下辈子投生个好人家。他们能做的,且没有成本的,也只有这样了。



(编辑:黔州)

已经有 2 条评论
最新评论

恕己 : 2021/6/23 15:11:51

这部小说之前是想写成中篇的,现在越写越多,一下子还停不下来,栏目能否改成长篇,能的话麻烦帮我改成长篇,谢谢了。

恕己 : 2021/6/23 15:02:14

编辑好,第二十六章的题目叫:杨瞎子的葬礼,请我修改一下,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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