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清晨,若遇晴好,向小苒有沿河散步的习惯,走到河水尚清的上游,她就驻足看河水缓流,一幅兀自思索的模样(谁知她在想什么)。来到澡雪书斋门前的时候,她发现梁老伯在练字,写的是楷书,这么远远看去,不太重笔锋但看重转势,似颜体。看他专注,向小苒决意不打扰,转身欲离去。
“姑娘,既来之就进来坐吧。”
向小苒一讶然,停住脚步,果真又回身进了门。
“来听故事的吧,那天就知你会再来。”老伯笑着这么一说,向小苒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刮摸了一下鼻子。“自己搬个凳子坐,等我写完这几个字好吗?”
向小苒也不去搬凳子,只是近去看他写的字——历史的长河滚滚向前,个人比不上一朵浪花,或者不如浪花砸碎后的微沫,时代洪流中人何其轻微,顺水流方向前行吧。如此个人大可按自己的方式——奔——腾。
最后一笔落成,老伯又嘱咐向小苒自己去堆旧书的角落搬凳子,他收拾好练字的宣纸,进里屋拿来一把茶壶和两个茶杯,给客人和自己倒上便讲开来了久已那个酝酿过的故事。他语调平淡,故事讲得波澜不惊,故事中人的种种选择,向小苒也能猜个大概,她唯一好奇的是当年他们在望川中学到底是用何方法通过“两基”检查验收的,因此待老伯讲完便直接发问:“老伯,我很好奇当年您用的应对方法到底是……”
“这个我真不太想讲,”向小苒还没问完,老伯就接过了她的问话,并低头缓缓拉开旧木书桌中间的大抽屉,翻出一个泛黄的信封递给她,“你自己看看这封信吧,看完就会明白了。”
向小苒没想到还有这种东西来佐证和补充这个故事,双手很是轻微颤抖着接过信封,怀着奇异的心情打开,取出几页薄薄的信纸,纸上字娟秀端正却仍显雉拙:
尊敬的陈校长:
您好!
我是学校九年级六班的杜清歌,犹豫了很久还是给您写了这封信,是因为我心里有太多疑惑。如果您能收到信,还能抽空给我回信,我一定万分感激,如果没有回信,那也挺好。以前经过校长办公室,看到门上那个小信箱,我总好奇投递进去的信是不是真有人会去看,今天,我正好试一试了。
还有两个多星期我们九年级的毕业生就要中考了,以前我以为,到了这个时间点,学校应该会很紧张,我们会有做不完的练习和试卷,各科老师会把自己总结的各种答题技巧和经验反复强调。当然,并不是我有多向往那样的生活,而是比起“两基”迎检,我觉得那更像学校生活,尽管十足枯燥。但是现在呢?学校忙忙乱乱,教师紧张兮兮地东跑西跑,校园里还有一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生面孔。
我现在正在九年级三班的教室给您写信,我们都知道,三班早在八年级结束的时候就因为人数太少而被拆分了,而现在,我直接成了九年级三班的学生,就像是穿越一样。未分班之前玩得要好的同学们随意坐在一起分享这一年在新班级的际遇,我也有几分美好的错觉。但是,看到那些曾经打架、聚众赌博又受不了三番五次被请家长的小混混也回来坐在了教室里,这真让我厌烦。还有那些拿着资料背的学生,看着是人高马大的,可我听说是从村小抽上来冒充顶替辍学生的。这一切好奇怪,整个就是一场演出阵容庞大的戏。
我讨厌演戏,讨厌“两基”检查。可能是我自私吧,我觉得那些辍学打工的人就应该去打工,让他们回学校根本没有任何意义,除了惹是生非除了影响别人,我找不出看出他们待在学校有什么好处,于他们自己于别人于学校都没半点积极意义。
这是我在望川中学读书的第三年,这三年里每年都有一次“两基”检查,有时候我都会误以为这是望川中学的特色,就像别的学校的校庆一样。我七年级的时候,那次检查和平时上课差不多,不过是老师们强调见到来检查的领导要礼貌问好罢了。等到八年级就不一样了,迎检的那一个多星期,好多辍学去外面打工半年或一年的人回来了,他们就顶着那样一头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的发型来学校,真的可笑,那些人本来是家长和老师们要我们远离和防范的人。那段时间竟明目张胆地回学校招惹和调戏周围女生!简直可算是无法无天为所欲为了,我讨厌他们!就是因为他们,我那经不起诱惑的朋友在检查结束后也跟着他们走了,说是要去打工赚钱,任谁劝都不听地走了。陈校长,您知道吗?我们曾经约定要一起考高中上大学的呀,可是结果她初中没毕业就跟着一群小混混走了,这到底是谁的错?我不是责怪也不敢质问,只是真的很困惑。
现在,离中考就差不多两个周了,又要来一次检查验收。课没法上了,像九三班这种可怎么上课呢?学生从不同的班级过来教学进度不一样,何况还有一群辍学归来的“江湖人士”和敬业背资料的“特邀演员”。老师们走进教室不是上课的,他们都不过是来守着我们等检查的,比起村小上来的那些懵懂小学生,我们的老师似乎并没有什么演技,眼里多的是自我怀疑脸上满是无奈和不得已。教我们诚实守信的是他们,带我们演戏说谎骗人的还是他们,我能理解他们的痛苦,可是那又怎样,戏还不是得演下去!所以,这一切就为了那些本来就不愿读书的人吗?为了他们值得的吗?为了他们牺牲很多别的也无所谓吗?
陈校长,我七年级的时候就背下了“两基”的概念,但是却越来越不懂“两基”的作用和意义,我知道自己的想法可能很幼稚甚至很自私,但是只要看到满校园乱跑的陌生面孔,看到老师们无奈又不开心的样子,看到在我身边记诵着别人身份信息的小学生,我就很难受。只想有个人可以听听我的心声,所以,犹豫再三最后大着胆子给您写了这封信。
我既希望您看到这封信,又怕您看到这封信。但无论这封信您是否能收到,我都想说一句,校长,我知道您肯定也有很多的不得已,而我只是太困惑了,只是太奢求能有一个长者能解答我的疑惑了。最后我想说,因为我爱这所我读了三年的学校,我还是选择祝愿这次“两基”攻坚检查顺利过关。
敬祝:
身体健康,工作顺利,万事如意!
2006届六班学生:杜清歌
2006年6月5日
向小苒闭上眼长叹一口气,小心把信装回信封,递还给梁老伯。老伯默默收了信,拿着茶壶起身续水。半晌之后,向小苒试探着问:“老伯,后来校长回信了吗?这封信为什么会在您手里?”
又是如平地静水诉往日波澜的语气:“那时候校长室的信箱是很少会收到来信的,只是我有些好奇,所以自告奋勇给校长要了钥匙,隔三差五会打开看一下,十有八九不会有信件在里面。‘两基’省检那段时间也太忙了,压根没注意小信箱。后来打开看到这封信的时候,那孩子已经毕业了。”他抬头露出了一丝笑容,“杜清歌,2006考了省一中,那年以后,又是好几年望川没有一个考上省一中的孩子。没能给她回信也好啊,那么聪明而又善于思考的孩子,应该会自己慢慢得出问题的答案吧。毕竟那些年,我们很多老师,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
“所以那封信也是您后来不教书改开书店的原因之一吗?”她仍旧问得小心翼翼。
“也不能这么说吧,倒是那年十二月份“两基”国检的时候,我内心很抗拒再次由自己组织安排迎检事宜,尽管内心知道一定可以顺利过关。”他貌似坦然道,说完嘴角仍含笑,笑着笑着又透出点苦涩,“只是想想刚好那时候犯肺病一事,这么多年时光悠悠晃过,我都说不清自己是不是真的病重得需要住院那么久了。也许是知道自己错了不想一错再错吧,又或许只是一种逃避呢,前尘旧事说不清啊。”
向小苒也露出理解一笑,但还是忍不住接着问:“选择不再做教师而开起了书店,您可曾后悔?”
“刚刚看到我写的字了吗”
向小苒点了点头。
“那就是了,有些事,自己也都无法言对错,那又如何说悔恨呢?后来的一切不过按自己的方式奔腾罢了。”
向小苒抬头看一眼书店门头的牌匾——澡雪书斋,想起多年前全是教辅资料的英才书店与书店现在的样子差别当真不小,她轻轻说了一句:澡雪,果然也不失为一种好的奔腾方式,一种稍稍洗去前尘重新开始的方式。
(编辑:黔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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