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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道之缘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君之竹    阅读次数:6461    发布时间:2014-02-17

 一

 

唐亚楠去丽江旅游之前,杂志编辑部就向她约稿,希望回来后写一篇有关丽江的文稿,散文最好,叙事、抒情、随笔、游记均可。作为作家,虽是旅游,搜集创作素材也是兼而有之,就此写一篇文章轻而易举,于是,她愉快地接受约稿。

出发前,她查阅了大量有关丽江的资料,大研镇、束河、泸沽湖、玉龙雪山等地都富有魅力,但最令她向往的仍是茶马古道。

茶马古道充满了传奇色彩。唐亚楠凭着小时候看过的那部老电影《山间铃响马帮来》的印象,一直希望有一天能体验茶马古道的艰险与神秘。到丽江后,第一个项目就选中了“重走茶马古道”,于是安顿完住处,便雇车直奔拉市海翁古寨马场。

游客走茶马古道是骑马而行,首先要选马。场长指着一匹滇马问:“这匹马行吗?”此马又小又矮,唐亚楠摇摇头,心想,这哪是马,分明像条驴。尽管听说滇马体型矮小、温顺老实,骑着安全,但喜欢挑战的她认为,既然是骑马就得骑高头大马,像驴一样的小马骑着有何刺激?恰在此时,突然一阵”咴咴”的马嘶声传来,她应声向马厩望去,发现那是一匹高过滇马一头的红马。它边昂首嘶叫边扬着前蹄用力踢踏地面,似乎在向她召唤。

“我要那匹红马。”

“那匹马性子烈,高大,您敢骑?”场长打量了一遍这个五十来岁、脸色白净、身体柔弱、气质不凡的女子,脸上露出惊讶。

唐亚楠也不理会,显出别无选择的样子。

只听场长喊了一声让她听不懂的话,那匹红马便被一个小伙子牵着,迈着轻盈的碎步,喷着鼻气,散欢儿似地走出马厩。

果然是一匹高头大马,全身绛红,毛色油亮柔顺,鬃毛垂若瀑布,昂首扬尾,俊逸彪悍……唐亚楠不仅赞叹:好一匹骏马!

再看那年轻的马夫,穿一身褪了色的深灰色衣服,腰间束一条旧皮带,脚蹬一双沾满泥土的旅游鞋;宽宽的肩膀,高隆的胸膛,体态健美硕壮;方方的脸庞,面色黝黑发亮;不太大的眼睛,虽透着一丝忧郁,但憨厚善良,是位看上去就让人放心的纳西族青年。

听了场长关于几条古道路线以及价格的介绍,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又长又险的第三条路线,尽管价格最贵。

场长无奈地问小伙子:“第三条,今天去不?”

小伙子开始略显犹豫,可当他用眼神扫视了一眼这位女游客后,眼里瞬间射出一丝喜悦的亮光,立刻爽快地回答:“今天我去!”

他从马厩搬出马鞍,扣在马背上,麻利地装好各种配件,咧着嘴用力抽紧肚带,又抓住马鞍晃了几晃,以验证是否系牢。

唐亚楠的眼神又移向那个马鞍:油亮的鞍架,发着紫檀的光泽;皮垫赭红,似是经过了无数人无数次地磨擦,中间已经发白,显然是一块经过精心鞣制过的高档皮革;皮革下厚厚的汗垫虽有些斑驳,但藏族服饰的纹路仍清晰可辨;马鞍上的扶手锃光瓦亮,散射着黄铜的光亮……好一个浸透着马帮沧桑的马鞍!常言道,好马配好鞍,红马武装上这个马鞍,更加威武英俊,颇似在战场上奔腾的战马,让唐亚楠的豪迈感油然而生。

为马装备完毕,小伙子脸上带着一丝笑意,左手握紧曫绳,右手抻直马镫,半躬着腰,说了声“请”。唐亚楠踩住马镫,一手拉着马鞍扶手,一手扶住马夫肩头,试探了几次才终于跃上马背。

“赤驹,驾!”听到命令,红马突然扬起前蹄,朝着大山一声长嘶。唐亚楠没有思想准备,身子不由自主地向一旁倾斜,脸色吓得苍白,嘴里“唉吆”了两声,心想这匹马果然厉害。马夫赶紧扶住她的腰,说:“别怕,抓好扶手,心态放稳。”她这才摆正姿势,稳住神。被马夫称作赤驹的红马四蹄轮回,小跑着,哒哒哒地开始向着巍巍山岗前进。

 

 

穿过村庄,登上山岗,眼前完全是另一种景象,群山层峦叠嶂,松林密不透风,盘桓在山崖丛林之间的古道像一条黄龙蜿蜒崎岖,似乎要跃上苍穹,钻进山崖,扑入深谷。不知经过多少匹马多少次的踩踏,路面上三寸多深的马蹄石坑有序地排列着,诉说着古道风尘,赤驹只能小心翼翼地踩着一个个蹄坑缓缓攀登。哒哒的马蹄声以及叮当的铜铃声颇似戏剧舞台上旦角出场时的板鼓和小锣,在静静的山间,清脆悦耳,韵味十足,节奏感极强。唐亚楠不禁赞叹,看来不虚此行。

马夫显然是个内向的青年,他只顾牵着马默默走着,偶尔回头用审视的目光看一眼唐亚楠,却很少主动讲话,让爱说话的她十分难耐。为了打破沉闷,她只好先开口:“小伙子,贵姓?”

“木。”

“叫什么?”

“木古力。”

“今年多大了?”

“二十六。”

“我姓唐,叫唐亚楠,按岁数你就叫我唐阿姨好吗!”

“好,唐阿姨!”

一问一答,不问不答,又陷入沉默。

人沉默,山也沉默,树也沉默,马蹄声和铜铃声更加重了古道的阴森幽静,这种空灵的幽静似乎把唐亚楠带进了远古地带。她想,这或许就是茶马古道的神秘之处吧!

也许是听到了一声飞掠天空的鸟鸣,也许是想激起唐亚楠古道之行的兴趣,木古力突然大声唱了起来,悠扬婉转的歌声打破了寂静,山鸣谷应,余音绕梁。唐亚楠被歌声所打动,慌忙掏出手机,按下了录音键。

 

山峰陡峭吆

雄鹰飞翔

丛林密密吆

鸟儿歌唱

古道弯弯吆

绵延悠长

马蹄声哒哒吆

铃儿叮当

依吆依吆依依吆

 

马帮汉子吆

敞着胸膛

挥着马鞭吆

想你姑娘

古道虽险吆

伴着茶香

山路难行吆

花儿开放

依吆依吆依依吆

——依依吆

 

古朴的歌词,浪漫的情调,高亢的旋律,金属般的嗓音。这是天籁之音,是茶马古道上的千古音韵。在马背上,在山间密林里,聆听到如此美妙的原生态歌声,唐亚楠沉迷陶醉。她的灵魂似乎飘游到另一个世界,一个虚幻的世界。由歌及人,她对木古力的怜爱之情油然而生。

“古力,”也不知为何,唐亚楠竟然亲切地叫起了他的名字,“你的歌唱得真好听!”

木古力回头看了她一眼,腼腆地说:“我唱得不好,我阿妈的歌声那才叫好听呢!”

“你阿妈?她比你唱得还好?”唐亚楠简直不可想象,他阿妈的歌声会是何等美妙动听?

木古力眼睛发亮,自豪地说:“是的,阿妈的歌声能穿过森林,刺透大山。”

“天赋!”

“嗯,阿妈是藏人,是神灵给了她一副好嗓子。”

“藏族?”唐亚楠觉得不可思议,“你父母是纳西和藏族联姻?”

“是的。”

“如果能听听你阿妈唱首歌,那该多好!”

“唐阿姨,再也听不到她唱歌了,阿妈不在世了。”木古力眼圈发红。

“啊?”唐亚楠的心脏好象被刺了一下,懊悔不该触动木古力的伤痛,“对不起,古力。”

赤驹默默低着头,步履沉稳,连马蹄落地也变得小心翼翼。

 

 

走上一个陡坡,一片平坝出现在眼前。赤驹突然调转方向,离开古道,昂头竖耳向着一座茅草屋快步走去。

木古力并不阻拦,放开马缰,任其前行。他靠近唐亚楠,手指不远处一座茅草屋深情地说:“唐阿姨,前面那座茅屋就是我家,我在这儿长大,赤驹也在这儿长大,每次走过这儿它都要回家看看,倔强得很,拉也拉不住。”

“啊,马也有情?马也恋家?”唐亚楠对赤驹开始刮目相看。

少言寡语的木古力突然来了精神,侃侃而谈:“这个坝头自古就是茶马古道上有名的翁古山间驿站,供马帮们短暂歇息。我阿妈在世时一直住在这里,为他们烧水热干粮,给马匹备草提水。兴旺时,这里还有好几个棚亭,钉马掌的,卖水果茶水的,经营小吃的,很是红火。后来马队稀少了,生意淡薄,这些棚亭渐渐被拆除,就剩下我们一家,阿妈说什么也不肯离开。”

木古力的介绍,引起了唐亚楠的极大兴趣,能到茅屋看看一定会有收获,说不定就是一篇很好的创作素材。

茅屋外看低矮破旧,里面却十分敞亮。屋内一明两暗,两头房内各有一张铺着陈旧草席的木床,床上没有被褥。中间是两间大的客厅,地面坑坑洼洼,有三个长条案子固定在地上,案子两侧有两排木墩,条案和木墩都用原木制成,本色全无,发着黑幽幽的亮光,看似古朴笨拙却坚固耐用。角落里有一个土灶,灶和烟道都黑乎乎的,遗留着烟熏火燎的岁月痕迹。黄泥墙上布满涂鸦,有文字有数字也有图画,层层叠叠,五花八门,杂乱无章。那些歪歪扭扭的文字中有藏文,也有古老的东巴象形文字;图画有山有水,有人有马也有飞禽猛兽……唐亚楠凝视涂鸦,感慨万千,惋惜自己不是历史学家、考古工作者,读不懂其中蕴含的风霜雪雨、苦难艰辛和亲情乐趣,但确信这是祖祖辈辈的马帮们留下的手迹,是一幅刻录茶马古道沿袭的历史画卷。

见她对这些涂鸦很感兴趣,木古力说:“我也不知道为啥,阿妈在世时多次嘱咐我,千万不能抹掉这些字字画画。”他嗓音有些颤抖,“阿妈还说,无论何时都要保留住这座房子,好让后人记住这里曾是马帮们的家,我们是马帮的后代。”

唐亚楠禁不住鼻子发酸,眼里滚动着泪花。

茅屋东边有一个只有顶棚没有围墙的马棚,几个长长的木槽平平稳稳地架在一排木架子上。虽然槽里没有草料,赤驹却在棚里兴奋地来回踱步,好像在浏览它熟悉的家园,回味它曾经的生活。它还不时对着山崖嘶叫一声,同它的邻居们打着招呼。

唐亚楠贪婪地按动着相机快门,好像要把眼前所有的一切无一遗漏地全都储存在相机里。

她问木古力:“床上没有被褥,屋里不见粮食,也看不到任何生活用具,你一家怎么生活?”

“爸妈去世后,叔叔让我搬到山下他家里住了。”

“你爸爸也不在世了?”

“比我阿妈去世还早。”

“兄弟姐妹呢?”

“没有。”

“妻子孩子?”

“我还没结婚。”

“听说你们纳西族有早婚早育的习俗,你二十六了,怎么还不结婚?”

“唉!”木古力脸色沉郁,“我家穷,哪娶得起媳妇?”

唐亚楠惊奇,木古力同她居然命运相同,都是孤独一人,不免心生怜悯,不断为憨厚而苦命的纳西族小伙子叹息。

赤驹在马棚里踱了一会步后,似乎已心满意足,未经主人召唤,便主动走出马棚,懂事地站在茅屋门口,前蹄悠闲自得地踢踏着地面,等候主人和游客。

唐亚楠意犹未尽,用相机的自拍功能同木古力、赤驹在茅屋前照了几张合影。面对镜头,她忽然来了灵感,忙说:“古力,何不把你家这座茅屋办成一个旅游景点?”

木古力不解地问:“啥?旅游景点?”

“供游客游览参观的景点啊!”

木古力满脸惊喜:“对啊!唐阿姨你真伟大,我咋没想到呢?”

“它保存着历史旧貌,也富有文化内涵,作为一个景点很合适,茶马古道的游客一定会感兴趣的,你也由此可以增加一些收入啊!”

“是啊,我天上的阿妈一定也会同意的。”惊喜之后,木古力又有些犹豫,“不过……”

“这仅仅是我初步设想,其实作为景点还需要认真设计、重新布置,也得经有关部门批准,当然还得花费一笔资金。”

木古丽犯难地搓着手,脸上布满愁云:“唐阿姨,你这个想法太好太好了!可惜……可惜我连第二匹马还买不起,何况办景点?”

唐亚楠同情地看着他,心里很不是滋味,自己一时的灵感竟像扔进池塘里的一粒石子,激起了木古力心底的涟漪,会搅得他久久不能平静……

上路后,唐亚楠仍恋恋不舍地回头张望,这座凝聚着一位藏族妇女对茶马古道情结的茅草屋已深深刻在她心中,她决定回去后要写的第一篇文章就是《茶马古道上的那座茅屋》。与此同时,木古力激动而无奈的表情又着实让她既爱慕又同情,不仅感叹:憨厚朴实的小伙子真是孤雁难鸣啊!

 

 

她可怜这只孤苦伶仃的纳西族“孤雁”,因为他同她命运相同,都是孤独一人,无亲人相伴的单身。

唐亚楠很早就喜欢孩子,可惜她没有这个福气。结婚三年后,当她夫妇正式决定要孩子开始,他们一直在憧憬有孩子后的幸福与欢乐。可天下事往往不能随心所愿,他们越是想要孩子,就越不成功,月月失望,一直过了五年她都不能如期怀孕,只好双双到医院检查。检查结果给了他们当头一棒,泼了一瓢冷水,因先天性无宫腔实性子宫,她将终生失去生育能力。唐亚楠差点昏厥过去。

丈夫传统思想浓厚,信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古训。他的情绪明显变化,变得冷漠少语,对妻子开始竖眉瞪眼、百般挑剔。公公婆婆也在她面前指桑骂槐,横眉冷对。家庭关系像箭在弦上越来越紧张。

唐亚楠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女人,尽管她自责无能,曾一忍再忍,但紧张的家庭关系并未由此而缓解。万般无奈,她主动提出离婚。这正好迎合了丈夫及其父母的心愿,非常顺利地办完了离婚手续。

鉴于自己的生理缺陷,离婚后的唐亚楠非常自卑,精神消沉,甚至开始颓废。自卑的心理促使她决定洁身自爱,不再跟任何男人结婚,从此过起了单身生活。

家庭变故虽然没有把唐亚楠的精神摧垮,但她的身体却受到了无形折磨,加上逐步颓废的生活,导致心脏功能弱化,患了心动过速。

她孤苦伶仃,无聊寂寞,即使身体有病也无人疼爱,无人照应,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唐亚楠毕竟是个性格倔强的女人,她开始反思,后悔自己在自掘坟墓。痛定思痛之后,她决心不再消沉颓废,要自强自立,立志成为一个女强人。在积极治疗的同时,她开始锻炼身体,并逐步加大运动量,一直到每天能跑步五千米。就这样一直坚持了三年,她的精神状态和身体状况都有了根本变化,心脏功能恢复正常。为了丰富自己的生活,她选择了旅游,到名山大川,到偏远的边疆,到她所有喜爱的地方。为此甚至辞去了小学教师工作,捡起自己的业余爱好,当起了一名业余作家。由于她自信好强的天性,经过一段刻苦努力,居然在文学道路上顺风顺水,进步神速,十几年内出版了多部热销著作,又成了一家杂志社的签约作家。收入谈不上丰厚,却也吃喝无忧,不至于捉襟见肘。

正是这样的经历,让她同情一切同命运之人,包括像木古力这样失去父母、无亲人相伴、孤苦伶仃的单身青年。

 

 

离开翁古驿站,转过一个山湾,古道略微宽了些,坡度也不再那么陡峭。恰在此时,木古力突然放开赤驹,独自走向崖壁上有几个岩洞的地方,扑通一声跪下,朝着岩洞虔诚地磕了几个头。看到主人下跪,赤驹居然也面向岩洞,微曲前腿,垂下了头。这一动作把唐亚楠吓了一跳,身子不由地前倾,差点儿栽在马背上。

她一阵慌乱,正想质问,却看到木古力站了起来,两行热泪在他古铜色的脸颊上汨汨流淌。

“古力,你怎么了?”唐亚楠吃惊地问,“你在给谁跪拜?”

“对不起唐阿姨,怪我没提醒,让你受惊了。我刚才敬拜的是外公、阿爸和阿妈。”

“你的亲人?这岩洞?”她十分诧异。

“这三个洞里竖着我外公、阿爸和阿妈的墓碑。”木古力用袖子擦了擦眼泪。

“怪不得赤驹弯下前腿,垂着头,它也是在祭拜?”

“是的,赤驹很重情义,每次经过这里,都跟着我跪拜。其实它的外祖母也曾在此殉难。你看,它也流泪了。”

唐亚楠一看,赤驹眼角下果然有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

“快,古力,扶我下马!”

“唐阿姨,你?”木古力不明白她要干什么,只好小心翼翼地扶她下来。

唐亚楠快步走到那几个岩洞前,这才发现,三个像佛龛一样的岩洞有人工凿砸的痕迹,里面各竖着一块汉白玉石碑,中间一个稍大,两边的稍小。中间和右边两块碑上刻的是藏文,左边那块刻的是东巴文。她虽然不认识这两种文字,但明白那一定是逝者的姓名和生卒年月。面对三块墓碑,唐亚楠恭敬地低头默哀,然后对着每块碑位各深深鞠了三个躬,潜然泪下。

待她重新上马,心情慢慢平静后问:“古力,为什么在这儿给亲人树碑?”

木古力看了看唐亚楠,迟疑片刻后才说:“唐阿姨,当年我外公和他的马就是在前面的虎狼隘遇难的,中间那个就是阿妈为外公树的墓碑。我阿爸阿妈去世前,都曾嘱咐我在他们去世后也要在外公墓碑两面为他们各凿一个洞,里面撒些骨灰,树块石碑,以便让他们常年陪着外公,同外公一起护佑古道上的过往行人和马匹,免遭外公那样的灾难再次发生。”

“你外公也是马帮?”

“他是马帮的首领,俗称马锅头。我爷爷和阿爸都曾是他手下的马脚子,也就是赶马人。那年,外公和阿爸的马帮从虎狼隘走过时,恰好遇到了雷雨天。外公座下那匹马猛然受惊,连人带马跌进了悬崖,人马尸骨无回。外公骑的红马就是赤驹的外婆。”说到此,木古力“唉”了几声后接着说,“唐阿姨,外公的遭遇我从来没给任何路过这里的游客讲过,今天不知咋了,好像啥事都想讲给你听听。”

“是吗?”唐亚楠嗅到了一丝亲情气息。

“因为外公,我一般都不接这条路线的活,可今天一见到你就觉得难以拒绝,唐阿姨,我不明白是啥原因。”说完,他挠了挠头皮,一丝羞涩映现在脸上。

话语那么甜蜜,那么亲切,令唐亚楠心如花开,忙回答:“咱们有缘,一见如故呗!”

两人都笑了,爽朗的笑声在古道上迂回荡漾,余音不息。

或许是唐亚楠这句话感动了木古力,他兴奋异常,孩子般地边走边跳,情不自禁地再次唱起歌来。

他这次唱的是纳西族小调,虽然“依依吔吔,嘚嘚嘞嘞”的唱词唐亚楠一句不懂,但那毫无矫饰的男声、磁性的质感、铿锵的旋律重重地敲击着唐亚楠的耳膜,让她的头脑好似得到了一次山风野息的清洗,享受了一次畅快淋漓的呼吸。

听完荡气回肠的古道野调,唐亚楠忽然想起木古力说过“我唱得不好,不如我阿妈”那句话,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他的阿妈,催生了进一步了解这位藏族阿妈的欲望。

“古力,可不可以问问你阿妈的情况?我很想明白一个远在西藏的姑娘怎么会嫁给你阿爸了呢?”

“唐阿姨,说起来话长。”木古力像要演讲一部传奇故事那样,干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开始娓娓道来。

 

 

木古力的外公名叫次仁贡布,一位勇敢坚强、善于管理、有丰富经验的藏族马锅头。他的马队常年往返于西藏至云南丽江这条古道上,为边疆贸易,也为运送抗日物资苦苦奉献着。次仁贡布有个女儿叫拉则梅朵,也就是后来木古力的母亲。在她六岁时,母亲不幸中风早亡,父亲疼爱女儿,决心不再续娶。拉则梅朵自小任性,阿爸委托过多人照顾,她都不从,大哭不止,只有阿爸陪着才会安静下来,露出笑容。事业不能丢弃,女儿也不能不管,没有办法,次仁贡布只好把她带在身边,日复一日地跟着阿爸行走在艰险凄凉的茶马古道上。也许是艰苦生活的磨练,拉则梅朵自幼懂事,很少给阿爸找麻烦。阿爸手下的马脚子也都喜欢她,主动帮助锅头照顾女儿,所以拉则梅朵同马脚子们的关系处得相当融洽,大家都亲切地称呼她梅朵。常年的马帮生活,让她尝尽了茶马古道的风霜雨雪、酷暑严冬,古道雨雪把她冲洗得清秀靓丽,山野风霜为她打磨出了一副甜美柔润的嗓子。她用她美丽的相貌和悦耳动听的歌声驱散了古道的寂寞和凄凉,给马帮带来了无穷的乐趣。

木古力的爷爷跟随次仁贡布多年,是他手下最得力最信得过的老马脚子。他膝下有个儿子叫木纳吉,也就是木古力的父亲,比梅朵早一年出生。由于同锅头的关系,每当他们的马帮队到达翁古驿站时,次仁贡布都要带着梅朵到他家的茅草屋里歇息品茶。这样一来二往,木纳吉同梅朵就越来越熟,慢慢成了一对离不开的好朋友。只要同木纳吉在一起,即使阿爸不在身边梅朵也不会哭闹。于是,或梅朵在木纳吉家住些日子,或木纳吉陪着梅朵跟随马帮在古道上跑一个来回,形影不离。

过了数年,木纳吉的父亲身体渐渐不支,不得不从次仁贡布的马帮队退出,马锅头便同意由十六岁的木纳吉接过了父亲的马鞭,成了一个正式马脚子。从此,梅朵可以天天同木纳吉在一起,肩并着肩、手拉着手行走在茶马古道上。

随着岁月的流失,梅朵终于发育成了一个既聪明又俏丽的姑娘,歌声更加成熟甜美,自然几个年轻马脚子都对她有了爱慕之心,但她是锅头的女儿,作为马脚子他们的爱也只能是一厢情愿,空想而已。

在木纳吉十八岁那年,夏季的一天,正当马队走近虎狼隘时,突然风雨交加,马队无处躲藏,只好冒雨前进。没想到次仁贡布骑的头马刚刚踏上虎狼隘最险的路段,突然一个刺眼的闪电掠过天空,接着一声惊天霹雷响起,头马猛然受惊,撩起了蹶子,结果失去平衡,连人带马跌进了深谷。

马队立刻停住脚步,马脚子们都冲到崖边,面对灌木荆棘丛生、深不见底的山谷,人人心急火燎,但也束手无策。梅朵脸色苍白,嚎啕大哭,大声呼喊:“救救阿爸!救救阿爸!”梅朵的哭喊声沸腾了木纳吉的血液,激发了他的勇气,他甩掉马鞭,一跃跳到崖下一个树叉上,然后机敏地拉着荆棘一步步攀沿了下去。看到木纳吉如此不顾生死,马脚子们都惊得目瞪口呆。梅朵更加恐慌,生怕救不了父亲又搭上木纳吉的性命,扯破嗓子对着深谷哭喊:“阿爸!木纳吉!木纳吉,阿爸!”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风停了,雨止了,山谷变得静寂阴森,看不到阿爸和木纳吉的身影,也听不到谷底的任何动静,尽管双眼已经哭肿,嗓子已喊得嘶哑,仍无济于事。被大家拉到宽一些路面上的梅朵几次跑过去试图跳崖,都被马脚子们强行拦了回去。

几乎停留了半天,当云开雾散、太阳西斜时,突然,从不远处的一个缓坡上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声,随着灌木草丛的骚动,一个马鞍冒了出来,吓得大家出了一身冷汗。

“是木纳吉?”一个马脚子惊叫一声,人们立刻跑了过去。果然是木纳吉,他肩上扛着马鞍,手拉灌木丛,正艰难地向上攀爬。梅朵喜出望外,大喊:“木纳吉,木纳吉!”

待众人把木纳吉拉拽了上来,他放下马鞍,立刻瘫软在地上。只见他满脸划痕,血迹斑斑,衣衫褴褛,沾满污泥,血肉模糊的双手颤抖不止。“木纳吉!木纳吉,你还活着?” 梅朵激动得边喊边扑倒在他身上。

木纳吉呻吟片刻,有气无力地说:“锅头——头马——嗨……”他哽咽不止,头无奈地摇着,眼泪哗啦啦涌了出来,“只找到了马鞍,它挂在一棵树叉上。”

……

木古力讲到此,已泪眼朦胧,他指着唐亚楠座下的马鞍喃喃地说:“就是这个马鞍,我外公骑了一辈子的马鞍,我阿爸舍命抢回来的马鞍,我阿妈含着眼泪精心修补过无数次的马鞍。”

唐亚楠以敬慕的目光低头看了看马鞍。心想,怪不得在马场一看到它就觉得非同一般,来历不凡,果不其然。它浸透着马帮的血汗,见证了古道之缘,凝聚了爱情的泪水。它是一件宝贝,一件文物,一册价值连城的古道史书。

次仁贡布遇难后,受拉则梅朵委托木纳吉当上了马锅头。

梅朵深深陷入亡父的悲痛中不能自拔,天天骑马来到虎狼隘悼念慈父。她难忘养育之恩,在古道上找了一个合适的地点,耗费了一个多月时间,亲手砸出了一个佛龛般的崖洞,求人刻了一块汉白玉石碑,矗立之内,作为永恒纪念。

三年后梅朵不忌门户等级之嫌,主动提出同木纳吉结婚。婚后,梅朵留在翁古驿站家里料理家务,照应过往马队。木纳吉仍带领马队在茶马古道上奔波。

拉则梅朵不忘患难之情、救父之义,精心侍奉丈夫。当木纳吉后来患了胃癌后,她不惜变卖了几乎全部家产为他医治,甚至独自骑马越过千山万水沿着古道回到西藏,一次次爬上雪山为丈夫采集货真价实的虫草,尝尽了人间疾苦。

木纳吉去世后,梅朵因悲伤过度,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勉强又度过了五年,也散手人寰。

……

木古力讲完,立刻缄默,双手合十低头祷告。他哽咽着对唐亚楠说:“阿玛去世后,我按她嘱托,花了一个半月时间为阿爸阿妈凿成了崖洞,又到丽江卖了两次血,用赚得的钱同样给爸妈各竖了一块汉白玉墓碑。即使穷得叮当响,我牢记阿妈的遗愿,也没舍得卖掉茅屋、赤驹马和这个马鞍。这是我家仅有的财产。”

唐亚楠心潮澎湃,感慨万千,好一个善良憨厚孝顺的木古力!

她以一个母性的爱谆谆抚慰:“古力,别过分伤悲。你是个好儿子,你对得起你阿爸阿妈。你有这么一位仗义的妈妈,一个了不起的藏族母亲,应该引以自豪,我也为你骄傲啊!”

唐亚楠母亲般的劝慰,温暖了木古力的心,他这才擦干眼泪,破涕为笑。

 

 

穿过一片松林,木古力回头对唐亚楠说:“唐阿姨,马上就到虎狼隘,不要怕,有我三个亲人暗中保佑,不会有危险的,放心!”

“就是你外公遇难的虎狼隘?”尽管木古力在极力宽慰,唐亚楠心里还是有些惧怕。

古道更加狭窄,她的右肩几乎要蹭到山石,只能侧身而过。随着一阵哗哗的流水声越来越大,前面出现了一个不足四十度角的急转弯路段。只见一股激流像源自头顶一泻而下,然后流进一个山洞。水洞旁宽不过一米的路面弯弯的、湿湿的、滑滑的,像有一层薄冰覆盖在上面。右手是瀑布水洞,左手是长满各种灌木荆棘的悬崖,真是个虎狼把关的隘口啊!古人赋予的虎狼隘之称,可谓名副其实。

此处如此艰险已经让唐亚楠心生怯意,木古力外公、阿爸、阿妈的经历又让她百感交集。她无法镇静,神经紧紧绷起,心跳开始加速。

木古力脸上没有惧色,紧拉曫头,缓缓向前。这时,只听他喊了一声“唐阿姨小心”,赤驹突然伸长脖子,放声长嘶,似乎要把恐惧之魔彻底驱散。这一来更把唐亚楠吓得胆颤心惊。

木古力紧贴马头,同赤驹轻轻地说着让唐亚楠听不懂的话,赤驹便在他牵引下小心翼翼、缓缓慢慢地走上转弯路段。他眼睛瞪得大大的,一眼不眨,不断拍打着马脖子,示意赤驹小心谨慎。马蹄轻轻踏着山石,身子尽力保持着平衡,好象有意在减轻颠簸,呵护着背上的游客。马背上的唐亚楠惶恐不安,不敢左顾右盼,心跳在急剧加速,身上沁出了冷汗……

终于走过了虎狼隘最险的急转弯路段,路变直了,也宽了一些,木古力放心地出了一口长气。但当他回眸向唐亚楠望去,却大吃一惊,只见她双眼闭合,脸色苍白,汗水津津,嘴唇微微颤动,身体晃晃悠悠。

他大喊一声:“不好!”立刻勒住赤驹,纵身一跳,呼地跃上马背,坐于唐亚楠身后,把她轻轻揽在怀里,然后在她头上、脸上、手上一阵按摩掐捏……经他一番紧张救治,半小时之后唐亚楠才慢慢睁开双眼,渐渐缓过神来。

初醒的她惺忪着眼望去,见座下的赤驹静静站在路边,木古力的身影却没有在她视野里出现。她大惊失色,是不是掉下……她被彻底吓醒,吃力地喊着:“木古力!木古力!”身体挣扎着,头也在左右扭动,企图寻找木古力。可是不管她多么用力,上身却像被一副巨钳卡着,动弹不得。这时耳畔传来了轻轻的声音:“唐阿姨,唐阿姨。”当彻底明白自己正躺在木古力怀里时,她才如释重负般地再次瘫软下来。

古道幽幽,马蹄嗒嗒,铜铃当当,赤驹慢慢行进。马背上的木古力紧紧抱着唐亚楠软绵绵的身体,精心呵护。

此情此景勾起了木古力的回忆。那是几年前一个深秋的早上,他也是这样骑着赤驹,怀里抱着患病的阿妈,走在去丽江医院的路上。他既担忧又欣慰,担心医院給阿妈宣判“死刑”;欣慰作为儿子,能为阿妈尽孝,让她在自己怀抱里再次感受儿子的体温。而现在,在他怀里同样躺着一个柔弱的身体,她也是长辈,一位让他第一眼看去就像阿妈的长辈。这位长辈,即使接触不久,就给了他亲情般的温暖。能抱着这样一位长辈,让她在自己怀里静心歇息,他心里同样感到无比欣慰。

一束西斜的阳光从崖间树缝中射来,暖烘烘热辣辣的。

热辣辣的阳光让唐亚楠睁开了眼睛。她醒了过来,挣扎着想坐起来。

“唐阿姨,别动,就这样躺着,你身体虚弱。”木古力用力把他抱紧,生怕她挣脱跌下马去。

“我这是怎么啦?古力。”

“都怨我,不该在过虎狼隘之前讲我亲人的遭遇,给你增加了思想压力,让你过分激动,精神紧张。”

“这怎能怨你呢?孩子。是我心理素质不高造成的,再说我的心脏也有老毛病啊。”

“不过,也不是大病,唐阿姨,只是因惊吓短暂休克。”

“那我怎么醒过来的?”

“用阿爸阿妈传授的救助办法,无非是按摩推拿几个穴位。”

木古力说得轻巧,可唐亚楠听后却无限感慨。她明白,马帮们长年累月行走在荒无人烟的古道上,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得病也不可避免。没有医生,更无医院,只能靠自己,于是才慢慢摸索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救治措施,没想到这套措施如今也用在了自己身上。她感激马帮前辈,感激木古力几乎是救了她一命。她轻轻挪动了一下身体,向木古力的胸膛靠得更紧更紧。

躺在木古力宽宽的臂腕里、柔柔起伏的胸膛上,她满足,她惬意,她感觉到了一种莫大的从未体味过的幸福。她认为她和他的心脏已贴得很近很近。

 

 

路渐渐变宽,山慢慢变低,头上的天空豁然开朗,原来他们已经到了这条路线最高的地带,一片有着草场的山顶。

终于离开了压抑的山崖,憋气的密林,狭窄的山路,视野一开阔,筋骨也随之舒展,躺在木古力怀里的唐亚楠顿感神清气爽,心旷神怡。她仰望天空,蔚蓝蔚蓝,片片白云在身旁飘绕,好象身子钻进了云,额头触到了天,自觉高大无比。尽管已是初秋,过惯寒冬的山草仍然没有枯黄,远远望去,像一张浓绿色的地毯铺于脚下,厚实松软,漂着淡淡的清香。

“古力,咱下来休息会儿吧,你太累了。”

“好吧唐阿姨,休息休息,再往后全是下坡路了。”

扶唐亚楠下马,给赤驹松了松肚带,深深吸了几口山草的香气,木古力情绪立刻振奋起来,孩子般地伸着双臂,像只展翅的雄鹰在草地上翻转飞舞起来。

唐亚楠坐在草坪上,拿出保温杯,拧下杯盖,倒满了水,亲切地喊着木古力:“古力,来,坐会儿,喝口水!”

木古力顺从地坐在她身边,咕咚咕咚地一饮而尽。

唐亚楠又拿出一块面包,递给他:“再吃点东西,垫补垫补。”

木古力欲接又止,腼腆地说:“马场有规定,不能吃游客的东西。”

她向木古力挪近一步,把面包硬塞进他手里,假装生气的样子:“我是谁呀?我是你唐阿姨啊!是你救了我,帮了我,还分你我?吃!”

看唐亚楠真心实意,再推辞就显得生分,他只好接过来,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吃完面包,木古力仰躺在草坪上,一棵小草在他嘴里悠闲地摆动,惬意无比。

“古力,亏了你了。”唐亚楠感激地说。

“唐阿姨,别再那么说了,你不是说过,咱们有缘吗!”

这句话像一股春风再次吹进唐亚楠心田,她高兴地回答:“是,是,有缘,的确有缘!”边说边同一个母亲那样为古力轻轻拍打着身上的草叶,关切地问,“累了吧古力,脚底板痛不痛?”

“不痛,天天走,习惯了。”

“有女朋友了吗?”

“唐阿姨,人家哪个姑娘肯嫁给我这个只有几间茅草房的穷光蛋?”

“勤快点,每天多跑几趟,不就富了。”

“只有一匹马再勤快也增加不了多少收入,我想再买一匹,赶两匹马要比一匹马能多收一倍呢,可惜……”

“可惜缺钱?”

“已积累了一些,还差六千,再干二三年就能赚够。再说,你建议办的旅游景点若真能办成,我的好日子就不远了。”木古力说到此,突然扭转身子朝着唐亚楠细细端详,然后红着脸说:“唐阿姨,跟你说实话,在马场我第一眼就发现,你有点像我阿妈。”

“我哪能跟你妈妈比,她的事迹多伟大,多了不起!”木古力能把她视作妈妈,唐亚楠自然幸福无比,她下意识地问,“我跟你阿妈是形似还是神似?”

“我也不知道哪点像,一路走过来,这种感觉越来越深。”

唐亚楠十分惊喜,惊喜两人各自的感觉怎么如此吻合?木古力哪知道,其实在唐亚楠心底已经把他视作自己的孩子。

木古力接着说:“由于这个原因,即使很不乐意走这条让我伤心落泪的路线,但在你面前,我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拒绝,你说怪不怪!”

唐亚楠难掩心中喜悦:“说实话,古力,假如有你这么个好儿子,我还不高兴死?”

木古力不再答话,只顾深情地看着唐亚楠,好象要在她身上找到更多阿妈的影子。

他看了一会后,脸更红了。或许觉察出自己的唐突,他马上又转了话题:“唐阿姨,你是从哪儿来的?”话刚出口就吐了吐舌头,显出后悔的样子,“其实我不该问,你是我的顾客,马场有规定,不能主动打听游客的隐私。”

“这叫什么隐私?告诉你古力,我是从大海边来的。”

木古力猛地坐了起来,满眼欣喜:“海边?大海边上?”

“是啊,怎么了?我是从大海边上来的呀!”

“唐阿姨你多幸福!我这一辈子最大的愿望你知道是什么吗?”

这童稚般的问话让唐亚楠心里香滋滋、甜丝丝的。她好奇地歪着头,笑眯眯地问:“是什么啊?”

“我最大的愿望是这辈子能看到大海。”他眼望蓝天,自言自语,“蔚蓝蔚蓝,无边无际,潮起潮落,波涛汹涌,还有万吨巨轮迎着朝霞破浪前进……那景致,嘿,多美!”

“想不到古力还有诗人的天才,不简单,说得多好!”

听到表扬,木古力有点不好意思:“看过几本和大海有关的书,学了几句,的确我太爱大海了。”

“你们这儿不是有拉市海吗?天天都能看到啊!”

木古力以失望的口气回答:“拉市海虽然叫海可并不是海,风景虽美,可是太小太小,哪能跟大海相比?”说完,也不等唐亚楠继续搭话,突然站起来,牵过赤驹,拉紧肚带,面带微笑:“唐阿姨,该下山了,上马吧!”

唐亚楠看出了木古力情绪的变化,以嗔怪的眼神看着他,心想:“还真是个孩子!”

 

 

孩子?是的。在唐亚楠眼里,木古力的确是个孩子,一个可爱而又可怜的孩子,一个让她难以忘却的孩子。

她喜欢孩子,很想有个自己的孩子,尽管由此导致了家庭破裂。

她曾想过抱养一个,但抱养的孩子只能是婴儿,她已没有精力和时间去抚养;找一个大孩子?她想过,但她笑了,笑自己单纯,与一个在别人身边长大的孩子怎么可能建立起血浓于水的母子之情?思来想去,她只能认为这全是异想天开,没有任何可能!

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这次“重走茶马古道”给她带来了机缘。在山顶之上木古力同她母子般的情感交融,深深植于她心间。尽管相处还不足一天时间,也不管木古力如何看待,她确已把他视作儿子。即使这个儿子不在身边,甚至生活在远隔几千里之外的丽江,但她认为能让她想,让她爱,让她牵挂,就是她最大的精神享受,就能给她带来无限幸福和莫大宽慰。有这样一个儿子已知足矣。

从丽江回来后的第二天唐亚楠便完成了一个心愿——按着名片上的地址给木古力汇去了六千元钱,帮他尽快实现买马的愿望,收到汇款的木古力很快买了一匹滇马,还照了多张照片给唐亚楠寄来。他在回信中的感激之情不言而喻,他还说等赚了钱,一定归还唐阿姨这笔巨款。

看完信,唐亚楠笑了,笑古力这孩子如此天真、任性,直到如今还分什么你我?

她通过作家协会的朋友,找了一位从旅游局退休的专家,介绍了茶马古道之行的感受,又详细描绘了翁古驿站上木古力那座茅屋的情况,说服这位专家帮忙做做调研、设计方案,想尽快协助木古力办成古道旅游景点。

办完了这两件让她魂牵梦绕的急事,唐亚楠正式拿起笔开始完成编辑部的约稿。她先草拟了几个题目:《茶马古道上的那座茅屋》、《古道涂鸦》、《木古力的藏族阿妈》、《走过虎狼隘》、《茶马古道感怀》……等等。但思来想去,觉得都不太满意,不足以表达她内心最深刻的感受。

最后她选择了“缘分”,她与木古力之缘,与赤驹之缘,拉则梅朵与木纳吉之缘,木古力一家的马帮之缘……缘分是她古道之行的最大收获,也最能表达她这次旅游的内心世界,缘分促使她最终确定了文章题目——《古道之缘》。

正当她奋笔疾书,很快写到“歇息在古道之顶”那段时,木古力那句话“我最大的愿望是这辈子能看到大海”开始在她心中躁动。他眼神里射出的渴望之情搅得她不能平静。她想,无论如何要让孩子实现这个夙愿,到大海之滨开阔眼界,展扩胸怀。可季节已是初冬,北方浅浅的海滩已覆起薄冰,海风凌冽干冷,海边游人稀少,在这样恶劣的季节让古力去看海,她于心不忍。她想再耐心等待一段时间,等到了夏季,阳光明媚、海风习习、沙滩柔软、游人如织、船只穿梭的季节再让他来,好让他得到最美的享受,夙愿得到最大程度地满足。

文章不能就此收笔,这篇关于缘分的作品应该有一个更圆满的结局。于是她停下笔,给编辑部打了电话,希望这次预约的稿件推迟提供,她可以用另一篇作品弥补。之后,他与木古力通过多封书信,也互打了无数次电话,感情更加深厚。

在思念中度过了一天又一天,终于熬到次年六月中旬,这天唐亚楠吃过早饭第一件事就是给木古力汇款。她寄去了两千元,还打了电话,让木古力坐飞机速来观海。

钱寄出后,她采买了遮阳伞、沙滩椅、泳垫等观海用品,开始焦急地等待。等到第十天后的一个晚上她惊喜地接到木古力电话,他说已买好火车票,后天就能到达。电话里唐亚楠带着责怪的口气:“瞧你这孩子,还是舍不得坐飞机啊!”

终于要见到她日思夜想的孩子,唐亚楠激动得辗转反侧,一夜难眠。木古力的身影在脑海里转来转去,茶马古道上的一幕一幕再次在眼前映现。  

懵懵懂懂中,她正站在沙滩上,目视茫茫大海,等待木古力的到来。突然木古力骑着赤驹从远方飞奔而来,赤驹嘶声震天,木古力英姿潇洒。他扬着手高喊:“大海,我来啦!大海,我来啦!”

到了身边,他敏捷地跨下马来,边叫着“妈妈,妈妈”边扑进唐亚楠怀里。热泪盈眶,紧紧拥抱。唐亚楠柔柔地拍着他后背,激动无语。

待拥抱的双手松开,木古力又激动地拉住她的手,满眼深情:“我曾有个藏族阿妈,现在神灵又送给我一个汉族妈妈。妈妈你说,我哪来这样的好运和福气啊?”

唐亚楠心潮澎拜:“古力,是你阿爸阿妈带给你的好运,是马帮前辈们送来的福音,也是茶马古道带给我们的母子缘分!”

木古力频频点头,然后转过身去,面向大海,敞开胸怀,疯野似地向大海奔去……

醒来后已是霞光万丈,唐亚楠拉开窗帘,一束霞光射进房间,刺得她两眼迷蒙。想起梦中情景,她痴痴地望着大海方向自言自语:可惜只是个梦,一场虚幻。但即使是虚幻的一场梦,也足以让她心旌激荡,深深沉浸于梦境之中,久久不肯离去。或许仅是梦想,是一相情愿,亦或在木古力眼里作为他的母亲她并不够格,但她仍固执地希望这场虚幻能成为现实,企盼甜甜的“妈妈”二字从即将见到的木古力口中喊出……

 

【编辑:卓礼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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