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松毕竟是大学生,脑袋灵光,他突然来个脑筋急转弯,接着语气和缓地说:
各位宗亲,天上掉馅饼这个词是痴心妄想的意思,也就是说是件不可能的事。可是,磨盘寨就真的从天上掉下来了一个大馅饼,而且老支书已经双手接住了这个大馅饼,这馅饼还是热的,现存的,张口就可以吃,这味道馋得我都快把口水流出来了。我想,既然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一定有仙气,是神仙的旨意,我们再穷,再饿也别慌,得先要谢天谢地,得先要祭祀祖宗,因为这是祖宗修来的福,不孝子孙如果贪吃了仙果,肯定会遭来报应,或者会遭天庭惩罚。
那怎么办?馅饼不能不吃啊,我有个想法,不知杨解放叔公和老支书两位前辈同意不同意。在吃这个馅饼前让大家作些准备,首先选好净地,再设祭坛祭天祭祖,当众宣读誓词后再行分食,分得公平,有礼有节,你们就让我们吃,无礼无节你们就责罚我们。甚至还可以焚香秉烛,请求天神收回仙物,算磨盘寨后生无德无能。
杨松说得很客观,说得很滑稽。杨解放懂他的意思,是藏头露尾,在大事大非面前,不好明表态啊!只能借喻,他相信杨松。
老支书却不同,他认为,凡是没明确表态的事情,总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不一定可靠,认为杨松是在玩滑头。什么仙物?祭天祭地、祭祀祖先、天庭惩罚,全是些鬼话,老子不是三岁小孩,少给老子来这一套。他不喜欢杨松这样的表态总结。
老支书返回又一想:杨松的说话,真要拣错拿借,说他说得不对,这话还真不好下结论,年轻人就喜欢说些滑滑话。责怪他吧!别人是第一书记,得罪他就会得罪镇党委镇政府,又要给政府增添麻烦,说不定麻烦不小。好吧,走一步瞧一步,我说了四不沾,就四不沾。反正现在是年轻人的天下,屈己者能处众,好胜者必多嫌。
……会议持续到了天亮。
一天,赵慧接到一个电话,她正在午睡,迷迷糊糊中,电话里说:赵慧……你右脚髌骨病……尽快来厦门医科大学……电话是一个陌生人打来的。电话里问病情的人问得很仔细。赵慧接完电话,她有点不相信自己耳朵,不相信手机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她想:医科大学的教授给我治脚病?不可能,不会有这样的好事,天下哪有这种好人?一个残疾女人,有何德何能享受这样的待遇?她丢掉手机,用右手拇指和食指使劲掐自己的左手背,这一掐,左手背被掐得专心地疼,这时她才明白过来,不是梦,是真的。
她返打电话一问,原来打电话的是杨解放一个朋友,厦门医科大学一位教授打来的。其实,打电话时对方已经告诉她,他是杨解放委托给她治病的医生,她只是一时激动给搞忘了。
赵慧决定临走前去拜望老支书一趟,一方面赵慧有一段时间没看见老支书了,不知身体是否健康。另一方面想临走前作个告别,向老支书报告一下她要去厦门治病的消息。同时问问老支书有什么话要代给杨解放。
那天,睛后的秋雨无声无息,不紧不慢地下着,千万根银线在天地之间斜织着。路呢,是土路,一层浮泥粘在赵慧的鞋上,甩,甩不脱。抖,抖不掉。脚上,像踩着刚从石碓窝里出碓的糍粑,一走一粘,一走一滑。杨憨家到老支书家就一华里,这一华里赵慧却整整走了一个小时。她想:山下与山上的确不一样,娘家的路从形态上说,已经由土路、石板路、马路,到了公路,甚至高速路。从质量上讲,从毛公路、石子路、泥水路到了水泥路、柏油路。覆盖面呢,从县乡路、乡村路,到了通组路、通户路。农民由于过去不通车,从无公路苦闷到通车而高兴,再由泥水路的愁苦到水泥路、柏油路而兴奋。山下的交通基础设施建设,算得上是关公斗李逵——大刀阔斧。
赵慧对比磨盘寨又想,今天的磨盘寨,仍然是土路、茅草路、小石板路。磨盘寨不但公路不通,人的思想也不通,既不同意整村移民搬迁,也不愿意大胆开放,大家有这个必要吗?这次我去厦门如果治好了脚病,一定要听大叔的话,去参加什么旅游培训,长点见识,看能不能为磨盘寨的变化做点什么具体贡献,恰当的话把杨憨也叫去参加培训,让他也开开眼界,打通打通思想。到时说不定外面的世界还会打开他“那扇门”。她完全相信杨憨的“那道门”会被打开,她想着杨憨“那扇门”……,心里笑了,笑得很甜蜜。
老支书!我来拜望你啦!在家吗?赵慧还没进屋就喊起来。
老支书听见门外是赵慧的声音,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回答说:在啊!在啊!赵慧,快到屋里坐!你来了我高兴!老支书边披衣服、边走、边接着说:杨解放那边有什么消息没有?杨松来过你家没有?杨松说了些什么没有?老支书听到赵慧的声音,就像是地窑里出来见到阳光,高兴得难也言表。他的问话像一串串鞭炮,一点就响,噼哩啪啦爆开了,对赵慧的到来,剖鱼得珠,喜出望外。
这时的老支书又是端茶又是端板凳,显得十分热情。动作呢,刚劲利落。
其实,赵慧早就听杨崧说过,杨崧说他爷爷自从那天晚上表态同意开放、开发磨盘寨后,由于没人明确表态,要宣读誓词,一直精神不振。每天至少有二十个小时躺在床上,只有清晨时不时才出门看看天,看看周围的山和水,呼吸两口新鲜空气。其实,他在床上睡又没睡着,饭量减少,精神大不比从前,整日除了叹气之外,什么话都不说,明显瘦了一圈。
说亦怪,赵慧的到来,老支书原本蓝天上的气球,轻飘飘的身体突然来了精神,一下子恢复了原有的体态,开门见山就问杨解放和杨松的事。赵慧心里明白,老支书是有一块心病,这心病就是怕磨盘寨开放后变得不是磨盘寨。聪明的赵慧安慰性地回答说:老人家,我这就是来向你传达杨解放大叔的问候,他叫你保重身体,等着看磨盘寨人连数钱都数不过那一天。
姑娘!你这话好听,是你说的?还是杨解放说的?
是杨解放叔说的!我是传话而已。
你相信吗?
我相信!
为什么?
杨解放大叔在一步一步兑现承诺!磨盘寨马上就要变成金山银山了,你说钱堆成山,你数得过来吗?
你说的是啥子意思?他是在给谁兑现什么承诺?
他叫我马上去厦门诊断治疗跛脚,把病治好去学旅游管理!我打算明天就走!
好!好!好!只是……老支书没有把话说完,语尾显得意味深长,他要表达什么意思,赵慧不清楚,也猜不着。
赵慧想:老支书那天晚上表态这么坚决支持开放、开发磨盘寨,突然怎么会又担心起来,这究竟是在担心些什么?我得问一问,如果我能输通的话就作一些输通!要不然磨盘寨这棵大树一倒,大家就真没主心骨啦!
老人家,你不是说对磨盘寨四不沾吗?怎么又担心起来啦!你究竟是在担心什么?
姑娘,说者容易做者难,说不沾就能不沾吗?祖祖辈辈生长在这里,在我手里说变就变,弄不好我哪有脸去见列祖列宗啊!
嗨!谁叫你去见他们,没脸去就不去呗,等有脸、有面了才去也不迟,这样不就更好了吗?你再隔五十年我陪你去!说真的,现在你不能走,真的不能走!去了你真的说不清楚,不到一百九,坚决不能走。赵慧边说边笑,她的笑,目的是要让老支书也笑一笑。
你想不去就能不去吗?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我已经九十三了,还能不去?千臭万臭,马屁不臭。我懂,你这是在吃烧红薯,又吹又拍又捧啊!姑娘,人心都是肉长的,人长颗心就是用来想问题。你想,杨解放我信得过,老红军的初心我知道,可第一书记杨松毕竟不是本寨子人,他如果只图政绩,真把苗寨变成了汉寨怎么办?要钱不要祖宗的事,整死我也不会干,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啊!老支书说话时,脸上浮现出一朵朵疑云。
赵慧对磨盘寨如何变化,怎样变化,是变好,还是变坏,她拿不准。她想:开放磨盘寨会引来客人,村民会有钱,这点应该不用怀疑。但人心不足,要赚大钱就必须要开发磨盘寨,一开发就难说破坏不破坏山山水水,这就是一件说不清楚的事了。赵慧作为一个村妇,她拿不准,不好表态,也不敢表态。老支书的担心,正是她和磨盘寨人的担心。
赵慧叉开话题,说:杨松来过我家几次,杨憨也去过镇里几次,我不敢相信杨松,但我敢相信杨憨,如果杨松真不守信用,真要出卖磨盘寨,我和杨憨肯定不会答应,就当是猪狗碰门,来的不是人。
赵慧接着说:老人家,你这担心,我后天去了厦门一定告诉杨解放大叔,你好好保养身体,回来再来拜望你。
老支收听了赵慧的话,一字一句地对赵慧说:姑娘,磨盘寨开放不开放,开发不开发,怎么开放,怎么开发,主意全在杨解放,请你代我转告他,请他把握住分寸,一是不要给政府添麻烦。二是成立公司时,不管公司叫什么名字,公司领导一定要磨盘寨人担任。千万不能睡觉时,大人盖小人被,顾头不顾脚啊!
老支书把话说完,脸色显得很严肃,又说:你等一等,我有件事……话没说完,他开始慢慢朝卧室走去。
一会儿,老支书从屋里拿出一个严严实实的布包,他打开布包,把一套红军服、五块银元、两张灰黄色的毛鞭纸字条摆在桌子上,深情地对赵慧说:
姑娘,磨盘寨如果是为了名,为了利,你说这红军服难道不是功劳吗?五块现大洋,这张欠条上的五块银元难道不是钱吗?有三十名磨盘寨人参加过石顶山红军游击队起义,这难道不算功臣吗?为什么这件事我不准寨子人说出去,为什么这四样东西要保存到今天?这是磨盘寨的四件传家宝啊!村里人谁都知道有这四件东西,但是年轻人绝大多数没见过,就连杨崧也没见过,年轻人中你是第二人看见,第一个是杨俊,因为我打算把杨俊作为寨主培养。今天为什么要让你看呢?因为你有文化,杨解放相信你,强强又是你的好后生,我也完全信得过你。说句不该说的话,我人老了,力不从心,不知道能不能等到你回山寨那一天啦!今天我就给你说句心里话吧!一是,怕强强那封信影响太宽,这四件东西保不住,要离开山寨。二是,怕今后开发磨盘寨时把山寨搞得不成样子,铁拐李摆摊,成憋脚货。我想请你做到两点,不知可不可以?说到这里,老支书停了下来。
赵慧怕老支书不相信她,加之她想迫不及待地了解是怎么回事,要她做到哪两点?于是急忙回答说:老人家,你说吧,我一定做到。
好!做得到我就说,做不到我就不说。你既然说了能做到,那我就直说,一是,如果有人要问起杨强强信中说的磨盘寨那四件东西,你就说是假的,连你都没听说过,大家守口如瓶。二是,如果真要成立什么公司开发磨盘寨,你和杨憨都要参加进去,不能让外人胡来。如果有人说我在那天晚上说过,要公司人当着四件东西作宣誓的事,你就说是我人老糊涂了,说的是假话……一句话,不要承认有这四件东西。我活了几十年还没有给任何人提过什么要求,你是第一个,能做到吗?
赵慧想:这四件东西本身就是真的,怎么能说没有这四件东西呢?怎么要我说不知道?本身杨俊在漳州就给我和孩子说过,难道让孩子也要背上一个不诚实的骂名?另外,我和杨憨只是大哥和弟媳之间的关系,平时他严肃得像家长、领导一样,一是一,二是二,说话办事就三言两语,从没交谈过公司的事,叫我和大哥一起共同参加公司管理?这事一则大哥愿不愿意我不知道,二则公司成立要政府批准啊!八字不见一撇,是件没影的事,你老支书只能是一相情愿,得服从政府啊!赵慧心里矛盾起来,不按老支书的要求回答吧!他老人家年纪已高,气出毛病祸就惹大了。按他的想法回答吧,事情又不符合实际,有点违心。她成了旱地里的螺蛳,有口难开。
赵慧看着桌子上的红军服,尤其那顶帽子上的五角星,星光似乎显得很刺眼,模糊的目光中好像眼前悬挂着的是一块银幕:一个中年汉子背着受伤红军……蛇梁埂有一名被五花大绑的寨子人与川军同归于尽……几十条猎狗在撕咬川军……几十个人在架浮桥……一幕幕场景不停闪现。她湿润着双眼,看着老支书瘦弱的身体,满脸的愁云,深情地说:
老人家,瓶口塞得住,人口封不住。磨盘寨有红色故事,有红军遗物本身就是事实,杨解放大叔没来之前,不说还可以理解,现在老红军开始捐钱建设发展家乡了,这事还能瞒得住吗?如果不说的话,老红军父子俩捐2800万元不好解释啊!依我说,这件事传出去也没啥,是磨盘寨的光荣!是我们磨盘寨人的骄傲,你老人家脸上有光啊!
赵慧接着又说:再说,开发磨盘寨的事,你定得有调子,有誓词,谁要是不按你的要求办,我第一个不答应。磨盘寨成立旅游发展公司,我赞成磨盘寨人干磨盘寨的事,由自己人当家作主。相信磨盘寨人有这个能力,你就放心吧!至于我和憨哥参不参加到公司里边去,当不当管理人员,等领导征求你的意见再说吧!我相信,成立公司是件大事,杨松和政府会征求你的意见!
老支书听了赵慧的话,他又满意又不满意,脸色没有半点变化。他想:赵慧这姑娘说得是有些道理,但是,如果政府真要知道了磨盘寨有这四样东西,要拿走红军服上报,要兑现杨连长的欠条怎么办?我们要的不是钱啊!要的是不要忘记红军杨昌在赤水河边为磨盘寨受过伤这件事。再说,你杨俊和杨憨两兄弟是英雄寨主的后代,你赵慧、杨憨不进入公司管理,你们不作主,谁作主?当然,你赵慧不能和杨憨结婚是寨子规矩,但你们参加公司管理是理所当然的事啊!钱的事,你们肯定不会乱来,破坏原有山和水,你赵慧和杨憨也肯定也不会干。老支书满意的是,赵慧说成立公司这样的大事政府会征求他的意见。老支书还是有点不满赵慧要把磨盘寨的四样东西说出去,总的说,老支书心里矛盾重重,他一时也说不清楚。他最终怕的是,秋天的云,变化多端。
赵慧知道,磨盘寨人憨厚,有气节,她在杨俊身上有感觉,在憨哥身上有感受。老支书怕失去的东西她也完全明白。她想:自己虽然头发长,见识短,己经是磨盘寨人了,老支书这么相信自己,一定要把老支书的想法带给杨解放,老支书的心病,自己一时无法,但相信杨解放会有办法。
老支书历来喜欢清晨唱山歌,无论晴天、雨天、春天、冬天,一年四季从不间断,并且在不同方向还要求有人应他的山歌。他为什么这样做呢?用他的话来说,作用有四个。
一是,告诉寨人天亮了,该起床做事了。
二是,告诉寨人什么季节到了,该做些什么事。
三呢,告诉寨人怎么防病治病,强身健体。
第四嘛,告诉寨人哪家有困难,大家该怎么帮。比如栽秧打谷需要多少人?什么时候栽,另外,政府有些什么新政策要大家知道,用山歌代替喇叭,减少会议,让大家多做事。
比如号召寨子人互帮互助有这样一首山歌:
大河涨水淹石包,石包上面磨菜刀。
杨八一家害大病,稻田秧子没人薅。
需要五人帮一把,扯掉满田野草草。
关于要求寨人保健身体的山歌,有一首这样唱道:
水有源来树有根,细嚼慢咽往下吞。
假如凉寒入了肺,马上烧火烤背心。
保养身体心善良,长寿不必动脑筋。
深秋的清晨,天空微微泛起霞光,先是几丝红色的线争先恐后游向红球,然后,一丝丝红线扯出一大片,象久别的情人,围着红球不停亲吻。红球呢,露出一张笑盈盈的红脸膛,张开双臂热情地拥抱着这一切。地上,轻轻的、柔柔的秋风,带着一股花香味,吹得人心旷神怡。
远处,晨风中飘来一首又一首山歌:
太阳出来满山坡,绿水青山暖心窝。
祖先逃难山里住,而今子孙不忘初。
……
七字写来有笔弯,老汉今年九十三。
只要吾生寨不变,死见阎王心也甘。
山歌声中,一名男子像是听到冲锋号声,急急忙忙把双脚从拖鞋中抽出,塞进一双粘满泥巴的解放鞋,两步窜入女人房间,右手一拉一穿,左手又一拉一穿,背起一个蓝布背包。弯下腰,提起一篮鸡蛋,二话没说,跨出房门往山下就走。
一个披着长发,跛着右脚的女人跟在男子后边,就像是男子偷了她什么东西,脚一跛一跛,头发一甩一甩,紧追不舍。男人没说话,女人也没说话。
山路是跳蚤路,男子是个矮个子。不知男子是怕说话影响自己走路,也不知道是怕他说话会影响女人走路,男子只顾盯着不规则的石板,一步一点头,使劲往下走。女人也只顾侧着身子,一瘸一拐,紧跟在男子后面。
路上,男子像是要说点什么,女人也像是要说点什么,但两人终究什么也没说,像是山顶上两礅石头,慢慢一直往下滚。
两人到了汽车客运站,男子帮女人买了车票,把布包往座位上一放,随后将鸡蛋篮子往女人手里一递,从身上摸出一叠钱往篮子里一丢,什么话也没对女人说,什么手势也没向女人做,转身挤下车。汽车慢慢启动,男子站在地上像一只痴痴呆呆的企鹅,伸长着脖子望着客车。
女人把布包抱在怀里,双踝夹住鸡蛋篮子,捡起篮子里的钱,一数,红红的十二张百元大钞。
女人用力推开车窗,伸出挂满泪珠的双眼,向男子点了点头。男子呢,望着女人,像一尊庙宇里的神像,既没点头,也没摆手,什么表情也没有做。
男子急急巴巴回到家,走到一座土坟前,一屁股坐在地上,肩上似乎一下子放下千斤重担,长嘘了一口气。男子没等气嘘完,慌忙对着坟头说:兄弟,你要我做的事,我都做到了……
你真的都做到了?突然,一位花白头发的老女人,像鬼一样出现在男人面前。老女人不冷不热地接着说:杨憨,你兄弟托付给你的事,真的全都做到了?
我该做的事都做了,不该做的事我没有做!
啥叫该做的事,啥叫不该做的事?你说给我听听!
反正!反正!……男人回答得吱吱唔唔。
老女人听了男子的话,气得浑身直哆嗦,她一下子用右手食指戳着男子的额头,愤愤地说:你呀!你呀!不知你是真憨,还是假憨,时到而今还说出这样的话,你知道吗?你这样做既辜负了你弟弟,也辜负了我,更是辜负了赵五啊!……
原来,杨三娘一方面因为她有个侄女嫁在磨盘寨,好久没去看望了,想去看望一下。另一方面,她听说赵慧要去厦门治病,头一天就赶往侄女家,准备第二天一早去为赵慧送行。另外,想再了解一下杨憨和赵慧的夫妻关系究竟如何,杨三娘在坟地问杨憨成没成那事的问话。
清明是二十四节气之一,常在春分后十五日,国历每年四月五日前后三天,《淮南子天文训》说:春分十五日,北斗星柄指向乙位,则清明风至。清明风古称八风之一,它温暖清爽,在和煦的春风下,天地明净,空气清新,自然万物显出勃勃生机。“清明”节气,由此而产生。
民间习俗,清明节是扫墓之日,民谚有“三月清明雨纷纷,家家户户上祖坟”的说法。清明扫墓祭祖除了有“山头祭”之外,还有祠堂祭,叫庙祭。上坟又包括两项内容,一是焚化纸钱。二是培修坟墓,培添新土。清明除杂草,既安定先人,又尽了孝心。民间有“有后人,挂清明,无后人,一光坟”之说,自然也有“清明不祭祖,死了变猪狗”俗谚,是对试图不祭祖、不履行祖训的告诫。
庙祭是宗族中的共同聚会,也称“清明会”。会上,祭祖仪式结束之后,族长要主持族人共同商议族内大事。重申族谱家规,像“女要清白做人,明理修身”之类。然后共食同饮,分享祖宗福份,团聚族人。
磨盘寨苗族人少,常聚在一起,凝聚率十分强。寨主就是族长,大事小事一声号令,没有不服从之人。磨盘寨没建祠堂,原因是列祖列宗全是穷人,没有多余钱财修建。所以没有固定的庙祭地方,用大家的话来说,忠在心中,孝在行动,以祭坟代表一切。
磨盘寨人认为,人的死亡有三次。一次是断气,从落气那一刻从肉体角度说明死亡。二是葬礼,从举行葬礼那一刻的身份在世上抹除。三是拜坟,说明你是真正的死亡了,曾经来过世界。人如果三次死亡都得到家庭、族人和社会的肯定,让人落泪才算死得有意义。
磨盘寨人的坟地与众不同,是公墓又不似公墓。说它是公墓,是死者的坟全部集中埋在一个地方,坟墓按辈份排列,把磨盘寨鼻祖葬在正中间,其余一辈一辈呈圆圈形,一圈一辈围着鼻祖坟安葬,谁也没有例外。一坟一碑,一碑一名,一看清清楚楚。
晚辈祭坟呢,是一起祭拜,从磨盘寨鼻祖到自己的父母、伯爷叔子,同磕一个头、同表一个忠心,同烧一堆钱、同敬一个孝顺。至于每座坟上的祭祀品是坟飘,坟飘像一面小旗,由一枝长约两尺的竹签撑起,旗面一般用白纸做成,旗形长方形,中间有六个孔似鱼鳞,旗尾与鱼尾相似。每插十枝小旗就有一枝光棍竹签,意为这是活人驱赶践踏坟墓“阴牛”使用的牛鞭棍。在磨盘寨后生的心里,清明拜坟是一种血脉的传承和责任。告诉祖宗,将来后人也要睡在你们身边,等着儿子孙子们来祭拜你们和我。
每次清明上完坟,公墓一片千尾白色鱼,犹如千万尾鱼在海洋中自由飘游。
磨盘寨历代寨主规定,清明在外不能回家祭拜者,要对着家乡点上三柱香,摆上供奉水果等祭品,有条件还要烧上纸钱,原地站立默念祖先,以表忠诚之意,以谢祖恩祖德。
老支书有个习惯,每逢清明节上坟,他总是第一个到场,焚香秉烛,烧钱化纸,放鞭炮,恭恭敬敬向列祖列宗叩头跪拜。并且要等到全体族人叩拜完毕后方才离开。每年看着一个个拱手作揖的后生,他非常高兴。
磨盘寨虽然不举行庙祭活动,但是清明这天拜完祖坟之后,寨主会召集族人共进午餐。餐前办两件事,一是,寨主讲族规、家规,年年讲,年年复。重点突出四个不准:不准为老不尊、不准违背伦理、不准乱讲寨子事、不准给政府添麻烦。二是,通报寨子新增困难家庭状况,号召族人共同帮扶,人怕遇难,船怕上滩,天大困难寨内解决,亲帮亲好,邻帮邻好,寨子人帮着寨子人,一根藤上结的瓜,苦甜是一家。
这年清明,老支书正准备出门上坟,突然,一阵狂风吹来,闪电像一支金箭迅速刺穿云层,“咔嚓”一声,巨雷随之轰响,震得人心紧缩,大地动摇,似乎要把整个宇宙爆烈一样。硕大的雨点不停打落在房屋和地面上,树林里发出沙沙的声响。大雨过后,紧接着雨点变小,细细的雨丝织成一张硕大无比的网,从云层里一直垂到地面上。远处的山,近处的树,眼前的房屋全被笼罩在这张无边的大网里。
老支书站在屋檐下,看了一眼手中握着的香烛和纸钱,他想:正月打雷谷堆堆,庄稼会好。二月打雷黄土堆,会有灾有难,死人会多。三月打雷冇壳飞,庄稼会减产,稻谷不饱粒。这是三月,清明打雷可能今年庄稼会收成不好。磨盘寨就那点水田,如果真要减产怎么办?喝西北风啊!看来今年不是好兆头!
他又想:你杨憨说要承包全村磨盘寨的稻田耕种,怎么还不见回来?你杨崧、杨松两个村官也是,不重视农业,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农民不种地,饿死帝王君,你们两个后生究竟要搞些什么名堂。平时口口声声要贯彻落实国家的扶贫政策,不把土地种好,不解决农民吃饭问题,难道吃饭都要靠政府扶持?天下哪有这个道理?再说,天天顿顿端着一个空碗,别人会一天三餐往你碗里添饭吗?给人猪肉吃,不如教人喂猪。看你们要把磨盘寨搞成什么样子?老支书心里的烦恼,像蜘蛛肚子里抽出黏腻的丝,一圈圈在他的心上缠绕。
兄弟!今年磨盘寨会不会有灾难啊!
大侄子!这年头不对啊!清明节又是风、又是雨?
磨盘寨清明节从来没出现过这种天气,一上坟就打雷下雨,巩怕……
风雨中来了三个戴着斗笠的老人,三位老人边走边大声对着老支书说话:
快进屋里坐!快进屋里坐!这天气真的怪!坐下说!老支书边说边把三位老人让进屋。
原来进屋的三个老人分别是水鸭子、水鹞子、水猫子,都是些当年给红军搭过浮桥的水上好汉。水鸭子、水鹞子当年20岁,现在102岁,水猫子当年18岁,现在100岁。三人的身体呢,看上去不过70岁,腰不驼,背不弯,全是瘦高个子,用磨盘寨人的话来说,三位百岁老人,瘦是瘦有肌肉,身板硬朗,说话中气足。
这次开发磨盘寨,会不会损坏坟地,会不会搬迁祖坟?水鸭子说。
上千年兵连祸结都保住了祖坟地,我就不信这次要被破坏?老支书肯定地说。
应该不会!水猫子说。
应该的事情多的是,说不清楚。水鹞子补充说。
要搬迁祖坟,我一千个不答应!老支书又肯定地说。
……
几个老人转开坟地的事,又议论开了。
这次会不会把房子造了重修,和汉人一样修砖混结构房屋?
这个就说不清楚了!如果真要拆旧房修新房,反正我的房子不准拆,我住了上百年,习惯了。
那天晚上老弟当着杨解放说过,谁要是破坏风水,谁就是不孝子孙!我就不信他们听不进去这句话。
杨憨和赵慧在厦门培训去了,相信他们两人会有主见。
杨憨和赵慧在厦门一起参加旅游培训,说不定杨解放要动员他们俩人结婚,你信不信?
我觉得按寨规杨憨不与赵慧结婚正常,与赵慧结婚也正常。一是《婚姻法》有规定,同姓不是近亲都可以结婚,何况是外姓?族规得服从国法。再说,赵慧该报恩,杨憨又不好娶媳妇,弯刀对着瓢切菜,两奏合,这有什么不好?
杨崧是老弟的孙子,未来的新寨主可以让他当。
松松第一书记就难说啦!与磨盘寨是同姓氏,同是红军家庭的后生,和磨盘寨又有感情,从这一点说,这我相信他不会乱来。可是当今这个社会,是领导说了算,如果他要想升迁当官,迎合领导,要改变磨盘寨也说不清楚。
改变肯定是要改变,就看他怎么个改法,怎么个变法?变好可以,变坏我就不赞成,磨盘寨人长寿说不定就是因为山水好。我的意见是,谁破坏风水,谁改变青山绿水就把他撵下山。我不管你旅游不旅游,游来游去游得老子心里烦我就不赞成。
四位老人你一言,我一语,像茶馆里摆龙门阵,想到哪说到哪,把满腹疑团从心窝子里往外掏。
农谚说,雷公先怒吼,有雨也不长久。你还别说,上午11时,雨停了,天空几丝白云飘游着,春风一吹,远山近水像是被洗过一样。老绿、新绿、深绿、浅绿、嫩绿,绿得流油。青的,青翠欲滴,成了另一片新天地。
爷爷!杨解放叔叔来了!在祖坟地,请你过去一下!杨崧远远地大喊大叫着老支书。
寨主心忧床上躺,疑虑开放寨变样。
老人清明齐会面,无遮无掩诉衷肠。
听说“解放”来墓地,不知老人怎么样。
(编辑:黔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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