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臂急救了谭部长,在全县成了新闻人物,也成了有争议的人。
有人说,独臂医病,贫富不分,官民一致,桌子板凳一样高,平起平坐,医道高尚。
也有人说,独臂可能是国民党潜伏下来的敌特分子,用行医掩盖他的身份,因为民间医生没有这么高的医术。
一天,大雪纷飞,漫山遍野一片白色。北风怒吼着,咆哮着,俨然是要把大山里的树子全部折断,把全村房屋一齐掀翻,把整个村子一口吞噬一样。
赶集的路人,脸上像有千万把刀子刺过来,身上跟鞭子抽打没有两样。
村民刚到街口,寒风中阵阵喊声扑面而来,今天先开会,后赶场,全部到村委会会议室集中。原来是几名干部模样的人员在街上大喊大叫。
村民们想,无事不赶场,赶场要蚀财。开会就开会,反正开会不用钱。听话的村民一下子聚集在会议室,这时的村民,大家不知道为什么要开会,不知道村里发生了什么事,更不知道民族村将要发生什么事。屋里一件件破衣烂裳,一个个光头光脑顺从地坐在板凳上等待开会。
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坐在主席台正中间对着村民大声说,今天请大家到这里开个会,是根据上级要求,按照中央肃反运动精神,在民族村召开肃反工作会议,开展肃反工作。
主席台很简单,就一张四方桌,桌子上方一条板凳坐着两个人,一个人讲话,一个人记录。桌子两侧各有一条凳子,一条凳子上坐着两个人。六人中五人穿着整齐,服装得体、举止大方,显得很有精神。其中一个人与众不同,穿着一件破棉袄,腰间系着一根布带,布带上别着旱烟袋。
主席台上讲话的人话音刚落,坐在左侧的破棉袄站起来对着讲话的人介绍说,这位是县里肃反工作组的同志,请大家叫张组长。随后又对着组长身边的人介绍说,这位是王秘书,是张组长的秘书。其他的三位我就不介绍了,大家都熟悉,是高级社派来的工作组同志。破绵袄姓高,是民族村的村长,其他三名干部解放以来一直在民族村驻村,一个姓张,一个姓李,一个姓王,村民很熟悉。
张组长开门见山地说,肃反,就是要肃清反革命。中国解放了,阶级敌人并不甘心失败,地主富农及其他们的亲属、国民党残留下的敌特分子仍然在兴风作浪,如果不肃清反革命分子,社会主义革命就不能成功。今天,你们村独臂已经被送到县里,他是敌特嫌疑分子。原因是他的身份来历不明,他这些年一直在串联,走村串寨搞登记,怀疑是在企图组织人员暴动,这样的反革命分子,一日不除,人民和国家一日不得安宁。
村民听见主持人说独臂是反革命,已经被抓到县里,一个个像寒风中的树叶瑟瑟发抖,这颤抖是寒风刺骨还是惊愕,谁也说不清楚。
张组长说到这里,看见会场上坐着的村民脸上有一种惊疑感,他站起来,鼓动着说,独臂反革命已经被隔离审查,你们不要怕,他回不来了。现在我们在你们村搞肃反工作,先是搜集事实材料,然后根据事实材料肃清影响,最后对反革命分子进行依法严惩。现在请大家一个一个地发言,他对你们说了些什么?在你们村做了些什么?他是怎么说,怎么做的,一一说出来。说的时候,一定要划清界线,阶级斗争是你死我活的斗争,我们绝不能手软。
会议室很简陋,房子是立料(用木棒作房架),墙是泥夹壁,通光的几道牛勒巴窗户没有遮挡物,雪风跟刀子没有两样,会场上鸦雀无声。
大家都在想,独臂正常行医看病,一个普通村医生怎么一夜之间就成了反革命?就退一万步说他是外地人,身份不明,他二十岁来到大山,十五年神经失常,我就不信国民党会安排一个神经不正常而又是独臂的人组织我们造反。再说,我们连枪都没见过,造得了反吗?汉人这么多,比我们聪明能干,又有文化,要组织造反,该组织汉人啊!大家又想,共产党解放了我们感谢都还来不及呢!就算说独臂是敌特分子,他在这大山里呆这么多年干什么?敌什么?特什么?
坐着的人实在是无话可说,但敢怒而不敢言,更不敢走。一个光头心头一急,站起身,大声说,要我们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主持人见有人发言,高兴地回答说,当然要说真话,要站稳阶级立场,你说吧!
光头像吃了豹子胆,嘟囔了一阵,大声说,独臂是不是反革命,我不敢保证,但我们这帮连剃头钱都没有的穷光蛋,我们就说他不是反革命。因为他看病不要钱,药钱随意拿,他体谅我们,如果是反革命、敌特分子肯定不会这样做。
主持人没想到光头会这么说,他打断光头的话,大家先别下结论,今天请大家来,是想请大家先回忆一下独臂的所作所为,把他的反革命言行揭露出来,让他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家想一想,他一个外地人,平白无故来到这里来干什么?人不怪人理怪人,不是反革命是什么?今天既来之,则安之,在场人必须人人发言,不发言就不能走。
过了几分钟,另一个光头站起来,很有礼貌地说,那就我来先说,我说了好走,我还有事。
去年我媳妇在赶场回家的路上死了,死前双手抱着肚子在地上乱打滚。独臂来迟了大约十几分钟,他后悔得不得了。他问我,你媳妇是哪个部位发病死的?我当时真的不知道媳妇具体是哪个部位发病,问得我哑口无言。我想,我一个文盲,只晓得吃饭、屙屎,那晓得身体内部还有些什么部位啊!独臂见我回答不上来,他对我说,毛主席说过,马克思主义者看问题,不但要看到部分,而且要看到全体。人体是由脏腑、经络、皮毛、肌肉、筋骨、精髓、气血、津液等共同组成的一个整体。脏腑是指人体内部的脏器,有心、肝、脾、肺、肾合称五脏。腑有胆、胃、小肠、大肠、膀胱、三焦、合称六腑。左心右肺……等等,给我讲了一大通。
要不是他,我至今还弄不懂人就像一台机器,有这么多零件。我估计媳妇死时是心脏出问题。我认为独臂如果是反革命他不会给我讲这么多东西。光头接着又说,我这人不识字,但我记性好,只要听见别人唱过一遍山歌,我就会一字不差地唱出来。所以独臂的话我至今还记得一清二楚。
光头说完话,摸了摸脑壳,眼珠子转了转,接着又说,我和独臂关系很好,我曾经打算跟他学医,每次和他一起到农家户去,从没听他说过政治上的事。国民党、共产党更没提。独臂每说一件事,他都总是要背毛主席语录,用毛主席的话来证明他说的有道理,我觉得他应该不是反革命。
光头越说越起劲,接着又不停地说,比如:在诊断病人病情时,他要先说,毛主席说过,指挥员的正确部署来源于正确的决心,正确的决心来源于正确的判断,正确的判断来源于周到的和必要的侦察,和对于各种侦察材料的联贯起来的思索。给你讲一通大道理。然后才说,望诊是运用视觉诊察病人的神、色、形、态。神,是精神。色,是肤色、疹色、舌色、苔色。形,是形体壮健与否。态,是活动的灵敏或迟钝,动作是否正常等。这些都与健康和疾病有密切关系。神、色、形、态的变化,表现于面、目、口、鼻、舌、耳、躯体、四肢、皮肤等部分。
独臂在分析讲解时,如果你听得认真,他还会说,目光无彩,语言细弱等表现为“失神”。肤色苍白主虚、主寒。黄色主湿、主热。舌色淡白,主虚症、寒症。苔质腐腻,反映肠胃湿浊。总之,如何望、闻、问、切讲了一大堆医学知识。他的话没有一句是反党、反人民,我倒觉得他很听毛主席的话。他事事、处处都引用毛主席的话,如果是真正的反革命恨毛主席都来不及,还引用毛主席的话干什么?
主持人听了发言,心想,这两个光头说得有道理,做任何事、说任何话都用毛主席的话来证明自己的事和语言是正确的,不像是反革命。再说他全是在为村民看病抓药,说医理,不像是在串联村民搞反动组织。但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难免有用虚假掩盖真实的可能。一个独臂看起来不起眼,言行外表看起来不像反革命,可“人心隔肚皮,饭甑隔甑篾”,你咋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嗯,还有一件事要问清楚才行,听说独臂下乡在登记村民家庭情况,是不是在作联络造册?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但也不能放脱一个坏人,得谨慎行事,要仔细再问问。
主持人说,听说独臂下乡带有一个笔记本,上面记了各家各户的姓名、年龄。请大家回忆一下,他是不是在登记反革命人员名单,是不是在编写反革命组织花名册?大家见过这样的册子吗?
沈钱站起来,大声说,独臂神医的本子我看见过,有好几本了。凡是他看过病的病人,抓过药的人都有名字,本子上面记录的是病人的姓名、年龄、男女,家里上辈人有没有得过什么病,现在得的病和上辈人得的病是不是一样,每次看病的时间、病情等等。我不认识字,但我亲自看见他就这样边问边写,其他政治上的事一律没问,没写。
主持人问沈钱,真是其他一律没问没写?你再回忆一下还问了些什么没有?比如特长、力气大不大之类。
沈钱停了一会儿,说,有!还问了饮不饮酒,吸不吸烟,如果你说吸烟或饮酒,他就会问有多长时间了?现在有些什么反映没有?其他真的没问。
真的?
是真的!
你敢保证?
我敢保证!
会场上一下子沸腾起来,大家都说,是真的,是真的。
主持人不赞成大家的说法,认为这其中可能有蹊跷,怀疑是不是有人先做了工作。他说,你们看问题不要这么简单,反革命分子手段是高明的,很讲究方法,一般人看不出来,大家再想想。
主持人的态度让村民很反感,一个个憋着一肚子气,气鼓鼓地坐在板凳上。
主持人见大家沉默着不发言,他提醒说,大家想一下,他记这些干什么?是不是为了摸清家庭情况?是不是看派谁去当兵恰当?谁是健康的,谁是有病的?
主持人的发言“厕所里埋地雷——激起公愤(粪)”。两个发言的光头第一个不赞成,他们心里想,难道无钱人说话如放屁,有钱人说话屁也香?你们当官的什么都不信,还问我们村民干什么?
沈钱心里也说:你这主持人是“丰都城里说大书,鬼话连篇”。你要冤枉独臂,我们不能冤枉独臂啊!
高村长心里也想,秤凭花心,人凭良心,那有“估打成招”的说法,万一有人要走,放大家走了算了。
说也巧,沈钱站起来,气愤愤地说,我不管独臂是不是反革命,反正我不是反革命,我有事,我要走了。
又一个村民说,一个人做饭要有米,说话要有理。我们总不能乱说啊!我冷得很,身子凉了(感冒)还没好,我走了。
字不能乱写,话不能乱说,为人要实事求是,我也走了!
会场上你一言我一语乱成一团,二十几件烂棉袄纷纷朝门外挤。
主持人大声说,今天还没散会,不能走!
高村长想,独臂这个反革命本身就是假的,硬要村民揭露,问题搞僵了不好办啊!高村长站起身,一边让村民往门外走,一边对主持人说,今天天气太冷了,让他们先走吧!
民族村有反革命,独臂是隐藏在民族村的反革命,这件事村民不相信。可是独臂被抓,有工作队在调查案件,这又是事实,又不能不服。村民是“肚脐眼里灌汤药,口服心不服”。
村民认为工作队是有理三扁担,无理扁担三,认定独臂是反革命,完全是“蚊子咬菩萨,认错了人。”
山花呢,独臂被带走时,她没在家,回来得知消息后,她气得死去活来。她想,独臂孝顺父母,疼爱女儿,对我这么好,对村民也好,他对人对事从来没起过半点歪心,怎么会成了反革命?无非说不清楚的就是他突然来到这大山里,成了独臂,来历不明而已。山花又想,这来历如果我父亲在世,有他来证明就好啦。现在我说他是好人,谁信,弄不好还会被扣上个包庇反革命分子的帽子,“不怕鬼缠,只怕官冤”。她双手合十,对着天默默为独臂祈祷,心里说,老天爷有眼,独臂是好人,请保佑他平安无事,如果他能平安回来,我杀猪杀羊敬你。这时的山花,成了“旱地里的螺蛳,有口难开。”
周大福与山花不一样,是码头上出了名的直性子,他为人正直,逢强不怕,逢弱不欺。用他的话来说,有理问得皇帝倒,无理闹如狗刨骚。上午村里开会时,正巧周大福走亲戚去了,他下午回家,听说有人在收集独臂的反革命材料,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张铁青的脸站在张组长面前,大声说,为人要讲理,做官要详情,独臂亲家在民族村论人员,一无亲,二无戚;论钱,家底就是一个药背篼。他哪里来人,哪里来钱组织人员造反?他吊着一支臂膀反得了谁?你们简直是“割韭菜不用镰刀,胡扯。”
周大福这一闹,气得张组长脸色青一阵,紫一阵,当晚离开了民族村。
周大福清楚地记得,这天是1956年冬月二十日。
独臂被嫌反革命,村民不服大辩论。
亲家闻听被软禁,领导面前发脾气;
“直筒”性格惹事端,难说平民不遭罪。
(编辑:黔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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