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脸”的绰号放在刘胜娃身上,非常地合适,可以说形象生动。称刘胜娃面脸在当时应该是褒义,面脸就是面子,没有了面子也没有了脸。后来称他为“汉奸刘面脸”就有些牵强附会了。加上汉奸两个字,就不是来自民间,而是来自共产党的“官方”。这里面,似乎有一笔糊涂账就记在了他的头上,但这是历史,谁也说不清楚的一段历史,就一直糊涂了下去。没有人为历史上的一点糊涂去正名,就连我写的小这篇小说也无法把这一段历史的是是非非说得明白。
日本兵来到我们老家陕州城,人们回忆起那段日子,不说日本鬼人侵略中国,也不说日本人侵占了陕州,而是说:跑日本那年或简略地说叫“跑日本”。
应该说跑日本这个词语用得很巧当。说到跑日本的日子,经历过那些日子的人们就会眉色飞舞地说,那个时候的人们,只要听谁吆喝一句日本人来了,就撒开脚往村外的庄稼地里、大沟深处奔跑而去,就连那些牲口,牛呀、驴呀、马呀,猪呀都似乎领略到了日本人的烧光、抢光、杀光政策的厉害,跟着人也跑得十分地欢实。跑日本那年,人们都成了惊弓之鸟,不敢见有人拿件白衣服,不敢见有人挥舞一下白衣服。一看见白色的东西在大路上和村外飘动,就怀疑日本人来了,吆喝一声:日本来了!全村的人不管是真是假,跟着就跑开了。
日本人在陕州待的时间长一些。而“老洋人”却像风一样地刮过陕州,“老洋人”是一伙队伍庞大的土匪,走过的村庄,他们专门掠抢村庄,像蝗虫一样,几乎比日本人还厉害。烧杀抢掠,弄得到处鸡犬不宁,老洋人到了那里抢掠一空后,就窜走了,没有了影踪,人们称那叫:过老洋人。资料上面显示,老洋认发起人叫张庆,因头发卷着且发黄,像外国洋人,所以这支队伍就称之谓“老洋人”。又另一种说法,这只土匪队伍是从河南鲁阳发起,开始称鲁阳人,叫着叫着就叫成老洋人了。老洋人有的把脸抹成红红绿绿的颜色,穿的也是红红绿绿,看上去怪吓人。拿着枪也有的拿着大刀,以掠抢为主,一时兴起到哪个村庄杀死几个人也总是有的。
我说的是家乡人们对于某历史事件的叫法是极其地形象和准确。不用说,给村子里刘胜娃起个绰号:面脸,也是恰如其人。刘胜娃得到面脸的绰号是在跑日本那年。面脸。从字面上看似乎有了一些贬意,其实,叫出这样的绰号,也是大有讲究。面脸就是脸面,也就是有脸面,是人都要讲究面子。没有面子人活在世界上也就没有了意思。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也就是这么个意思。当然,刘面脸的称呼,其中内容也丰富很多。
要说刘胜娃是村子里的算是个混家,加上他 的家境殷实,上过几年私塾,算是识文断字之人了。尔后跟着做生意的老爹刘发灯跑过陕州城,到过洛阳,去过西安,可谓见多识广。既然跟着他爹在外面做过生意,农活就干得少了。家庭状况也比别人好。
这要从穿着上看,村子里人们穿的几乎全是棉花做的棉布,缝的衣服,也叫粗布衣服。大档的棉裤、大档的夹裤、大档的单裤,对襟棉袄、对襟夹袄、对襟单衫。粗布棉鞋、粗布单鞋。颜色是黑色和白色,冬天、晚秋天、早春天是黑色衣服,夏天是白衣服,也就是原色。衣服经过浆洗,穿上硬铮铮的,穿过几水就软了下来。种庄稼的农民,没有那么多的讲究,只讲究个实惠,穿上的衣服不露肉,暖和、结实就行。剃头更简单,孩子时候,大人用剃刀留个锅盖子头,就是在脑们盖上留一撮头发。成了大人后,全部剃光头。夏天了,站在树荫下面,冬天,趁哪天太阳暖和,站在太阳照着的地方,热水将头一洗,几个人相互说着话,拉着家常,轮换着把长了的头发剃去。剃刀是村子里铁匠东旺打的老式剃刀,全村也没有几把,木头把,平时装在一个用粗布缝的小袋袋里面,挂在屋子的墙上,用的时候,拿下来,在磨石上面磨几下,如果没有磨石,就将刀刃放在鞋底上来回砒几下也可。剃头时会听到剃刀剃发吱啦、吱啦的声音,偶尔,没掌握好用力,会在头上划开条口子,就流出血来,将掉在地上的头发拈起一撮,按在伤口上止血。人们用头发止血,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治止血法,有哪些科学道理呢?
刘胜娃的穿戴行头和村子里人不一样,不管他出去还是回村子,身上穿的都是城里商场买的绸布大衫,颜色有灰色的、浅绿、黑色的,没有白色。他的大衫看着就明晃晃的耀眼,展绷绷的,要线条有线条,要柔软有柔软,布纹也细腻得如女人的皮肤。看上去就和种地农人不一样。刘胜娃留着个人们都稀罕见的分头,头发似乎还摸着点什么油,锃明发亮。他剃的那种分头,村子里人不会,他常跑到几十里的陕州成城理发店铺里去剃。刘胜娃细高挑的个子,瘦削的脸膛,皮肤黝黑黝黑,走起路来,很快,像一阵风呼呼刮过。他在城里做的什么生意,人们却不知道,问他的时候,他回答得也模糊,什么到山西贩点盐,从内蒙古赶过几匹马,去陕西的陕北弄些大枣。说到底也没弄明白他到底干的什么?人们谁也没有认真地追根问梢,问也弄不明白。反正一个人一种活法,自个管好自个的事就行了。
毕竟是村子里见过大世面的人,回到村子,人们就把他围住,听他将外面世界的事情。刘胜娃也喜欢讲,也许那也是一种炫耀,若是遇到下雨的天气,人们下不了地,在家着急的慌,只要他在家,就三三两两地来到他家,听他讲故事,以便开个眼界,打发那些无聊的时光。先说吃的吧,到了山西要吃刀削面,在太原城里阎府大街一家肖记刀削面馆里,大师傅把和好的面顶在头上,两只手两把刀,里开水大锅几米远的地方站定,两只手握两把刀明煌煌地在头来回地飞舞,面片像雪花一样,一片一片飞舞着,落进翻滚着的开水锅里。那个刀削面呀,才叫个薄,纸一样能透出人影影,筋道的让人越嚼越有味道。刀削面在开水锅里捞进钵碗里,浇上浓郁的肉沫萝卜丁哨子,放上红艳艳的油泼辣椒,那个味道啊,啧啧,吃上一口浑身上下,每个汗毛空都透出香味来,那才是我吃到的刀削面呢。连阎西山经常到这家削面馆吃刀削面。
那,你看见过阎西山?
没有,真的没有,像人家那大人物头,能是咱们这些平民百姓想见就见的。听说阎西山一出来吃饭,整个一条街全部戒严,别的人都不允许出进了。太原人叫阎西山“阎老西”,阎老西喜欢吃刀削面,碗里面得浇厚厚的肥肉哨子,放厚厚一层红油辣子,倒二两老陈醋。吃着那个香啊,啧啧!
你看见过人家吃刀削面了?有人问。
给你说,那样的大人物咱们见不着。
可你说的那么像?
听山西人传说。
接着说,到了西安,要吃羊肉泡,接到饭馆先你发一块半生不熟的饼,你往一个大钵碗里掰呀掰,掰饼也是极讲究,那像咱们这儿吃滚水泡馍,大块大块一掰,往碗里一泡就吃开了。羊肉泡的掰饼是用手一块一块地掰开,掰成拇指大的小块,掰饼要有足够的耐心和工夫,把饼块掰得大小匀实,那样弄出的羊肉泡才真正的地道,完了后拿到厨房让大师傅在锅里一烩,一碟糖蒜,一碟辣椒,一碟芫荽菜,一钵碗的羊肉泡里,汤上面一层油烘烘的羊油,几片肥兜兜的羊肉片,你吃吧,几年后还让人能咂巴出香味。
还有陕西岐山的臊子面,人家不是用擀杖擀面,是用手拉面,把那面拉得像线一样细,往锅里一丢,就熟个球,碗底垫的是青嫩的绿菠菜,韭菜,还有绿豆芽,面条往碗里一捞,浇上由红萝卜丁,白萝卜丁,油炸豆腐丁,白菜叶子炒好的臊子,调上红红的辣椒油,再调上人家从山西弄来的清徐老陈醋。那饭呀真真个地道!
再说吧,陕西人骂人傻瓜不说傻瓜,叫瓜货或叫瓜怂。山西人吃饭离不来醋,吃大米不就菜,往米饭里面倒上点醋,吃着那个香呀!陕西人叫咱河南人称河南蛋(担)。
不久,人们知道刘胜娃在陕州城开了个盐店。他之所以对山西那边熟悉,是经常过黄河到山西的运城去运盐,就是说刘胜娃是陕州城里的盐商。陕州城的盐商分坐商、运商、发商三个类别:坐商。是在运城的产盐地专门把盐弄好,供给来运盐的运商。运商。是从坐商那里买来盐,运到陕州城再卖给发商。发商。除了在商店里零售盐外,大多的盐批发卖给了个县的盐商。陕州城里的盐店有鼎新恒、义战魁、庆太成、双义祥、义顺祥、万太隆、祥太恒等十余家发商卖运商的盐。发商从黄河北岸装船把盐运至南岸会兴渡口,则由附近居民用牲口驮运到盐店,经过摇盐工验收、过称,一部分打包再销往各地。
刘胜娃在陕州做的是运商,他把盐运给发商的同时,也自己直接把盐销给各县的部分商贩。他回到村子,也从不说自己是做什么买卖。只那次,他雇佣了村子地主张善本的两头驴到山西给他运盐。张善本派长工彭石头去跟牲口,在运盐回来的路上,除了过黄河,一路上有几道关卡,查盐证、收过路费,还查大料(毒品)。刘胜娃自己也有两匹高头马,当他和彭石头过了那道最严厉的关卡后,彭石头一年到头都在村子里给张善本抗活,为人实在,干活不耍奸,很得张善本的赏识,已经在张善本家抗了六年的长工了。六年里他到过陕州城几次,来山西运盐是第一次,路上有刘胜娃管饭、睡觉,到了平陆县喝羊肉汤,到了运城州府吃刀削面,弄得怪高兴。驮盐回去的路上,小唱声不断。来到中条山下的检查站,他牵着自己的两头驴,神色自若,像看风景一样,看那些盐警把一些盐里藏毒品的人给逮了起来,看着的眼光有些吃惊也有些茫然,心里说这些人咋啦,为了赚几个钱贩毒品,连小命都搭上了呢?检查完后,彭石头仍然哼着小调前面赶路,后面才是刘胜娃,直到过了黄河,到了会兴渡口,刘胜娃才到一头驴屁股后面,从里面掏出了一包东西。彭石头追问了好长时间,才知道那是一包大烟土。彭石头一屁股蹲在了地上,后怕得半天没有起来。那时抓住贩卖毒品的人要杀头的。彭石头气得差点吐血,大骂刘胜娃没人性,差点让他把命搭进去。刘胜娃是在过关卡是悄悄把毒品塞到彭石头的驴屁股的盐袋里。他的理论是。心里没鬼的人,就显得坦荡,神色自若。彭石头不知道他的货物里有假,过关卡就显得平静,自若。关卡的人除了查实物,也察言观色地看过关卡人的神色,看你神色不正常,就查得仔细认真。看你神色自若,知道心里没鬼,就简单地走个过场,并不认真地查。原来,刘胜娃运盐只不过是个幌子,他还贩大烟土。刘胜娃胆子不小!
1944年,小日本来到了 陕州城后,由于兵荒马乱,刘胜娃就关了在城里的盐店,回到了 五架塬村,等于赋闲在家。他不是缺吃却穿的主,不会过多考虑日子过不去,无事的时候,就满村子地转悠,和村子里的人们侃大山,日子倒也清闲。驻扎在晁家庄炮楼里的山田队长有着多年的毒瘾,来到这里,人生地不熟,想要吸毒,就要靠那些知道渠道的当地人。他很快就知道了刘胜娃,派人找到他,让刘胜娃给他弄毒品,刘胜娃就为此往山西跑了几趟,弄些大烟土供山田队长享用。山田队长还在周围各个村庄成立了 维持会,由于刘胜娃经常在外面见多识广,还有和 山田队长的关系,自然当上了五架塬村的维持会长。
维持会会长是最难干的角色,一面得维持住不让日本人发火,不让日本人发火就得是日本人要啥想办法给啥,若一点不顺日本人心,轻则把维持会长打上一顿,重则放火烧村子。另一面得维护村子里人们的利益,不然,村子里人们的唾沫都要把你溅死不可。所以,许多村子的维持会都名存实亡,日本兵找不到有人领头当维持会长,就常常打着太阳旗出没与各个村庄。某一个黄昏或某一个早晨,晁家庄炮楼的吊桥放下来,一队日本兵就打着太阳旗出动了。只要远远看见日本人的太阳旗,村子里的人、牲口都基本上跑光了。有句老话叫‘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人是跑了,可院子、窑洞、房子没有跑。日本兵恼怒之下,逮住人就杀,逮住妇女就侮辱,村子没人没有关系,一把火烧了。有维持会的还好,多少给他们弄点粮食什么的,还能保持村子不让烧掉。
当了维持会长的刘胜娃还是身着长袍马褂,留着分头,手中多了一根文明棍。仍然时不时地过到黄河那边,给山田大队长买些大料来,遇到什么高兴时候,就提上两瓶衡水老白干,到晁家庄炮楼里,和山田俩人喝得酩酊大醉。“面脸”的绰号就是那些天给叫出来的。刘胜娃的面子太大了,方圆几十里的村庄,就一个刘胜娃在日本人那里吃得开。连那些日本兵娃娃见到了他也“哈约、哈约”地低头哈腰。
日本人开始扫荡村庄了,从北边的赵家沟、柳条崖、马匹庄,一路扫荡过来。太阳旗走到哪里,那里就是一片狼迹,大人喊小孩哭,村庄上空浓烟滚滚,野外的沟沟洼洼、玉米地里,到处都奔跑着牲口、人群。每次扫荡一过,许多坏的消息像风一样地刮过来。赵家沟整个村子让日本人给点了,大火少了一天一夜;马匹庄二孬婆娘让日本人轮奸了,梁山老汉拐回村子逮自己的老母鸡,没有跑出村子,就让日本人一枪撂倒了------
日本人每次扫荡村庄,只要远远地看见临村应王村冒起了白烟,村里人就着急了,一些人准备着逃往村外,一些人往面脸刘胜娃家里跑,一边跑一边吆喝:
胜娃叔,胜娃叔,日本人到应王村了。
胜娃伯,咋办呀?
面脸刘胜娃不慌不忙地从院子走出来,
村里几个同辈人道,面脸,面脸,就看你了。
急啥吗,老四,去把你家的两只鸡逮住杀了。
我那鸡正下着蛋哩。老四极不情愿。
狗日叫日本人把你给枪崩了,把你屋点了,看你还下不下蛋?快去,村子赔你。瑞法屋(婆娘),你领几个屋(女人)家快去和面、做饭,都不要耽搁了。
瑞武,走跟我去迎日本人!
日本人侵占陕州的那几年,人们往往采取的是消极和逃避的办法,只要日本人一进村,人们先跑了个精光,留下的带不走的东西,任凭日本人烧呀、杀呀、抢呀,因为他们是一伙不通人性的强盗。而面脸刘胜娃则采取了主动的堵截的形式。你就是全村人都跑光了,还是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他们一不高兴,随便点一把火,就把几辈人积攒的家产烧个精光,他们若逮住一头牛杀了,一家人就要靠人拉犁种地了,你想想那该是怎样大的损失呀!刘胜娃采取的办法是和日本人搞好关系。无非是自己辛苦一下,给山田队长买点大料,不让他狗日的掏钱,自己吃点亏,赢得他的信任。
山田也渐渐地习惯了,到别的村庄扫荡了一番,就带着队伍赶到五加塬村,让刘胜娃接待。接待完了后,就竖起大拇指,夸刘胜娃才是大大良民。刘胜娃带着瑞庄来到村口,山田带着日本兵已经走到了村前的麦场上,能清楚地看到举着太阳旗的日本兵,已经是有气无力了,走路也歪斜着身子。刘胜娃[跑过去,道,太君辛苦了,村子里的米吸米吸。山田和他的日本兵听到米吸,就顿时精神大振,脸上有了光彩。山田不失时机地拍了拍刘胜娃的肩膀,两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好好,胜娃君对皇军大大地忠心。
刘胜娃和瑞武前面走,日本兵跟在后面。来到了刘胜娃的院子,院子已飘送着扑鼻的香味。几个女人们把盛好的饭端给他们,一个个像饿急的狼,吃得声音像风刮过一样。山田边吃边说,大大地好吃,嘿嘿。
日本兵吃饱喝足后,就一个个东倒西外地抱着枪睡了过去。只睡到太阳偏西才醒,排着队回晁家庄炮楼去。虽然刘胜娃安排他们吃了一顿,村子的房屋、牲口、及家户藏的粮食都没有受到损失。日本人离开村子,刘胜娃又弄了几只鸡给他们带上,村子就相安无事了。
山田带领炮楼的几十个日本兵也是三天两头去扫荡,他们扫荡不是扫荡什么共产党或抗日分子。那时抗日分子在陕州一带还不算多,还没有大的气候,他们也没有当一回事,他们扫荡村庄是扫荡粮食。试想,山田炮楼里几十号日本兵,每天要吃要喝的,上面的供应往往因各种缘由不得到位,只好到乡下去扫荡粮食。扫荡粮食也是异常地困难,往往是一个个累得筋疲力尽,收获却甚少。气急之下。山田就常常放火烧村子,或者一帮日本兵就解手到人们做饭的锅里面。多少年后,人们议论起跑日本的岁月,无不说日本人都是些“脏耍”,把屎拉到了饭锅里。刘胜娃有了和山田的关系,就竭尽全力地利用,每一次山田下来扫荡,必到五加塬村吃他派人做的饭,然后撤兵回炮楼。有几次,山田下来一无所获,刘胜娃招待过他们后,还想办法弄点粮食给山田。于是,五加塬村的维持会长刘胜娃就成了陕州的荣誉村。刘胜娃也在日本人那里得到了许多的奖赏。可这样下去,村子里有的人受不了,说这样三天两头来吃来拿,啥时是个头?
忍受一下,忍受一下吗?刘胜娃解释说,小日本毕竟是外国人,总有一天要走的,只要咱们村子里都在日本人走了后,不少一口人,不少一间房屋,那才是我们的全村人的福气。人们思量了一阵,认为刘胜娃说的还是有些道理。
陕州的共产党县委当时还属于地下组织,不领刘胜娃的情。把他划进汉奸分子,也是共产党地下组织的除奸对象之一。就策划着派人除掉刘胜娃。罪名不言而喻,和日本鬼子一条心,穿一条裤裆.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狗汉奸。当然,锄奸也要有计划,要有步骤,要制定锄奸的策略.时间安排在农历正月十五,也就是元宵节.执行人员是县大队里的民兵,刘喜和彭双双.当时的县大队是共产党陕州县委领导的和日本人对抗的武装力量.刘喜是五加塬村人,和刘胜娃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只不过刘胜娃日子过得滋润,过得风光;刘喜名字叫得好,日子却过得寒酸,自从母亲三年前去世后,留给他了一孔烂窟窿窑洞,连一垄地也没有,他在刘胜娃家打了一年短工,就经人介绍参加了县大队,就是说参加了革命.此次行动派他去,主要是他是五加塬村人,从小在村子里长大,村子里的圪圪垃垃都知道,地形熟悉.彭双双是枪法准,县大队的神枪手.他的神枪手不是专门在县大队练就的,是他原来就有的本事.彭双双小的时候说不上顽皮,就是喜欢玩弹弓,他玩弹弓玩的熟练到夜里来到树下面,只要听见树枝上有鸟的扑噜声,随着声音他开弓,就可以把鸟给打下来.在农村孩子们弹弓,太普遍不过了,唯彭双双玩得皮实,玩得出奇.别的孩子是兴致来了,做个弹弓玩上一阵,就玩得不耐烦了,把弹弓往家里一扔,忘到了脑后.弹弓做起来来很简单,多是用适当的有着两叉的杏树枝或者是柔性很强的桑树枝,不能太粗,基本上比大拇指粗点就行.经过一番加工,在枝杈上面系上两根皮子,就是一个弹弓.做弹弓的办法很多,有的是几根粗铁丝拧成一股,也可以做弹弓.简单一点说,能弹出去石子就行.彭双双的弹弓开始也很简陋,可是弹弓在他手里,不是弓枝杈断就是皮子断.完不了两天,就要重新做弹弓.于是.父亲一生气,专门给他做了一个桑木弹弓,弓架比平时的粗一倍多,皮子也宽厚了很多.彭双双和别的孩子不一样的是,自从玩上弹弓就没有离开过手,白天该什么都要在腰里别上弹弓,晚上睡觉也抱着弹弓睡.他对弹弓一是有感情,二是有感觉.说白了上瘾.久而久之.彭双双的弹弓打得百发百中了.他出手也快,甚至一只鸟正飞着,只要他掌握好时机,也能打下来.那些日子,村子里的生活很苦,常年难得吃上肉,倒是彭双双经常能吃上肉,吃的是他在外面打下的麻雀,鸽子,火燕,偶尔从深沟里碰上野鸡打上一只,全家人可以美餐一顿.但是.弹弓毕竟是孩子们玩的东西,总不能靠它来养活家人,总不能成了大人了还玩,就不成体统了.人都一天天在长大,彭双双也在长大.尽管意依依不舍,弹弓还是要离开他身边.真的,在他不再玩弹弓的那些日子,一天到晚他像丢了魂一样昏昏噩噩,什么也干不成.父亲骂他没出息的东西,说他丢了一个弹弓,如果丢了个女人,还不立即死去.其实,他还不知道女人的味道,即便是知道,我相信他还是钟情于弹弓.正好共产党县大队招兵买马,彭双双就到了县大队当了队员.他仿佛天生就是和枪枪棒棒打交道的材料,一拿到枪,就很快把弹弓忘到了脑后.一定是练了多少年弹弓的基础,练枪没几天,就把枪玩得滚瓜烂熟,打得百发百中,成了县大队的神枪手.所以,这次执行锄奸任务,仍然落在他的身上.刘喜带路,他出手,这样安排再恰当不过了.只等到正月十五的来到。
为什么锄奸要等到正月十五呢?那个时候,陕州地盘上还属于白色区,共产党县委属于地下组织,县大队也是打游击,并没有真正的地盘.锄奸也要讲究策略,既要打击敌人,还要有效的保存自己。我们家乡正月过春节,一般是过到正月十五着年才勉强算过完,说勉强是那个时候,农村人种地不像解放后的人民公社或者是生产队,一年到头都要去地里干活,干活并不认真地干,磨洋工一样出工不出力,工分挣到手了,活却没有多干;甚至过年也要过革命化春节,正月初一,就要下地里去干活。那个时候,也就是人们通常说道的旧社会,农民是惯例地干上半年闲半年。冬天正是闲的时候,人们也就把年过得长了,长到出了正月才算。正月十五是人们高兴和忘乎所以的时候,也是人们高兴得没有时间概念的时候,这个时候下手应该是个极佳的机会。
刘胜娃当然不知道共产党把他已经列为要锄掉的狗汉奸,因为他当维持会长,赢得了村子里的信任,为村子办了好事,村子在这样动乱和飘摇的年代,竟然没有受大的损失(譬如村子里的房屋被烧,谁家有人被日本鬼子无缘无辜杀害,谁的女人遭日本人蹂躏等,村子也一直平平安安。共产党却不这样认为,你刘胜娃的村子好是好,正因为五家塬村一直没有受到损失,而别的大多数村庄却遭到日本鬼子的伤害,这一点就不正常,难道你还不是汉奸?还有一条县大队掌握了他经常给山田买大烟土的证据)他却感觉十分地良好,加上村子里人人对他尊敬有加,大人们大大小小的一点事情都要给他说,多么棘手的事情,他只要一出马,很快就能解决了。即便是当事人心里面不愿意,都要给他这个面子。不然,着个面脸就白叫了。世界上每个人都有一个通病,只要感觉良好,就常常忘乎所以。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他做不好的事情了。那年过年。刘胜娃就琢磨着正月十五带领村民好好地热闹热闹。
乡下人们过正月十五,总是比过年还要热闹和丰富多彩.大多的人家在过年的几天都把该走的亲戚都走完了,正月十五就可以一身轻松地乐一乐了.在过十五的前两天,妇女们就开始做过节的食物,先是蒸馍.正月十五的馍和过年的馍有一定的区别,那馍除了枣糕和枣角馍外,还要蒸麦秸垛馍,粮装(装满粮食的口袋)馍,麦秸垛馍在一个圆面馍上挑上一层一层的壑牙;粮装馍也很简单,圆且长,像一个口袋.母亲让我吃的时候,就说,吃了以后能背得动粮食.接下来蒸猪馍、牛馍,或者蒸老虎馍,只要像那么个东西就行,总之,一切都象征着五蓄肥壮,家境兴旺.五谷丰登.再就是有炸的食物,炸小鬼腿,炸用酒谷面作的糖角,炸油砣(油饼).大人们对那些司空见惯的都习以为常了,没有太多的稀罕和兴奋,倒是这个节日给孩子们带来许多的稀奇,孩子们到了一块回争相着说,我吃了一头牛,我吃了一只老虎,我吃了一个麦装,我吃了一垛买秸.尽管这样,作为孩子这个时候对吃的已经兴趣不是很大,引起兴趣的是灯笼.正月十五打灯笼,是孩子们盼望已久的乐趣.
大人们在做完吃的后,就赶快考虑孩子们正月十五的灯笼了.家里几个孩子就有几盏灯笼,任务自然还算是艰巨.那个时候,人们大多都舍不得掏钱去买货郎的灯笼,家家的大人们都亲自手扎灯笼.人们大部分扎的灯笼是圆灯笼和方灯笼.扎灯笼用的材料是干枯了的玉米杆和秫秫杆,用粗细匀称的玉米杆或秫秫杆,长短截齐,再用做好的竹签一一将它们结构在一起,圆灯笼应该比方灯笼技术含量高一点.灯笼的框架做好后,再糊上薄薄的粉帘纸,颜色是染好了红、黄、绿,再在糊好的灯笼纸上贴上女人们巧手剪的窗花,也是剪纸.那个年代农村的女人们几乎个个都会剪纸艺术.在用颜料染得红红绿绿的纸上剪牛,剪马,剪猪,剪羊,都几乎是受到擒来,再复杂一点的是剪神话或传说的《狼老婆》、《稀屎桶》,在就是有版本的文学故事秦雪梅吊孝中的秦雪梅,说唐里的秦琼,三国里的关公、张飞,西游记里的孙悟空、猪八戒.这样灯笼就成了一件件漂亮的艺术品了.一到夜里,孩子们迫不及待地打着各式各样的灯笼走出了门外,孩子们在一起欣赏着灯笼,观赏和议论着谁家灯笼的好劣,其实那也是欣赏着民间艺术的一个盛会.人们在议论中学习着,以便到了来年模仿或者有更好的创造.如果在正月十五的夜里,天空飞飞扬扬飘着雪花,那可是再美丽不过了.正月十五雪打灯,也是人们难得的小一种别具风味的享受,也是人们生活中一种境界的升华,应该说是最高最为美丽的境界。孩子们打灯笼,有的人家还要扎一大的灯笼,挂在大门上。大灯笼也不是家家都挂,只有那些富裕户讲究地挂。刘胜娃每年都要望大门上挂灯笼,他到底是在外面世界闯荡过,他的大门灯笼独到的地方,是个转转灯笼。灯笼上的剪纸是西游记上面的沙僧、孙悟空、猪八戒、唐僧和白骨精。这样,灯笼转动的时候,那些剪纸人物,就像戏台上演戏一样,出出进进了,令人欣赏的同时,还要赞叹不已。一到晚上,刘胜娃的大门口就站满了人,特别是孩子们,对孙悟空和猪八戒是看不够的。
元宵节的活动项目还很多,大家在刘胜娃门前站上一会,就恋恋不舍地去看放天灯.放天灯也离不开刘胜娃,放天灯不是他的强项,需要他来指挥,只要他一在场,大家似乎兴趣就大了许多,放天灯的人们也干得十分卖力,仿佛这天放天灯一半是为了大家娱乐,一半是为了放给刘胜娃看.做天灯的材料是用细长的蜀黍杆做骨架,外面糊白纸,上尖下圆,是一个锥子型,里面是一个十字架,中间放一个铁皮碟子,用棉花眼蘸着油点着后,用野外折来的柏枝点着,用火熏,几个人站在凳子上扶着天灯,下面不能见明火,柏枝沤的是烟,把天灯里面的氧气熏完,天灯就摇摇晃晃地挣脱人的手,慢慢地飞到空中.放天灯也有失败的时候,有的时候一不小心,下面的柏枝着了,天灯就呼的着火了.放天灯失败,第二天晚上再放.天灯放到天上后,在无边无际的夜空里,显得孤独而缥缈,又有着几分神秘和神奇,让孩子们感到一个不可知的力量。一群孩子就循着天灯的方向,在原野上呼喊着追出去很远.
以上的都是孩子们喜欢的事情,大人们呢,在这样一年一度欢乐的节气,自然也要尽情尽兴地乐一乐。那就是打锣鼓。农村的锣鼓,以鼓为主,一面大鼓有磨盘那么大,那才是真正的鼓,在现代人的生活里,那样的鼓已经不多见了。鼓槌是两根结实的枣木或者桑木精心做的,有小孩子胳膊粗,形状是手握处稍细,握着舒适,随意;再往前就稍粗,也有一个不很大的弧形,鼓槌的头翘起来,这样就没有凌厉处接触鼓面,对鼓是一种保护。鼓槌后面系一条红颜色的绸布,当打鼓人扬起鼓槌的时候,就红绸布飞扬,让鼓声有了一种颜色的感觉。配合着大鼓的是锣。别以为锣是单单的锣,锣只是一个名词,它只是个代表。村子了人说到时不叫锣,叫它们的官名:铜器。铜器是一个集体的组合。先说锣,有大锣,大锣的声音浑厚、粗犷;下来的是小锣,小锣在村子里的官名叫小更锣。敲起来声音独特,音域短促却醒目,让人听了有振奋的感觉。还有的是镲,镲的手握处事故一个圆的凸起的疙瘩,用的时候是一只手端平,另一只手将镲在相互地搓,就是两只胳膊前后轻轻地摆动,一只胳膊往怀里收,另一只胳膊望外推,声音柔和极有韵律;还有的是钵,两面钵的手握处是用结实的麻绳或红绸布穿在其中,用大拇指和食指之间抓住就行了,两只钵拍响不是机械地撞击,而是需要一边拍响着一边让钵在手中转着或者上下磨嚓着响彻,那又是另一种声音了。总的说这样配合起来,那锣鼓的声音就非常地耐人寻味了。打锣鼓不是随便地敲一敲就完了,那还有什么味道呢?农村打锣鼓也要有名字,一种名字一种配合,一种韵味。譬如《下粮川》,先是鼓敲,咚,咚,咚咚嚓,咚嚓,咚嚓,咚咚嚓,接着是镲的声音,钵的声音,锣的声音,小更锣的声音,各自的声音怎么分,敲几下,都是有规矩的也不能随便地敲。如果不熟练的,要看打鼓人的鼓槌,譬如打鼓人的鼓槌落在鼓中间,是镲的声音,落在偏的地方是锣的声音,落在边上是小更锣的声音,鼓槌在空中旋转,是钵的声音。鼓槌是整个曲子的领衔。在正月锣鼓的旋律一起来,全村老少男女都忘却一切地围上来,听那些锣鼓声把人们许多的欢乐,许多的幸福,许多的心酸,许多的欢笑,许多的泪水,许多的向往,都一一地倾诉出来。有的人在高高低低,呜呜咽咽,嘹嘹亮亮,缠缠绵绵的锣鼓声里,或向往,或思索,或笑,或流泪,都一一地毫不掩饰地表现出来。现在人们对唱歌有一个新名词,叫原生态唱法。那么锣鼓可不可以叫原生态的交响呢?它如果真的进入大雅之堂,一定能轰动这个浮躁的世界,也能感动人们的心灵!
指挥完放天灯,天空的那轮金黄色的圆月,就越发地明亮了。明亮的月色,使刚才还多少黯然的村庄,忽然有了生气,人们的心也都亮堂了许多。正月的天气,依然寒冷,只是着月色给了人一丝的暖意,连那光秃秃了许多日子的也镀上了一层亮色,田野也进入了人们的视野,显得宁静却缥缈,总有一团迷梦的雾一般的东西让人赏心悦目,又蒙胧得使人感到高深莫测。许多孩子懂得灯笼都因蜡烛点完了而暗下来,在门前的那棵古槐树下,人们早早地把锣鼓和铜器摆放好了,孩子们兴奋地把鼓敲响,把铜锣敲响,那是零乱的声音,却向刘胜娃在发出着召唤。刘胜娃已经按奈不住心里的欲望,迈开脚步向锣鼓响的地方走去。每年的这个时间,锣鼓是要彻夜敲响的。但是还是要他刘胜娃到场,那样的锣鼓就有了一种非凡的意味了。
胜娃哎,四奶奶给你说句话。正在兴冲冲走着的刘胜娃被四奶奶叫住了。四奶奶并不老,也就三十五六岁,比刘胜娃大不了三岁。她嫁给的四叶在村子里的辈分大,甭看刘胜娃面子大,辈分却小,见了村子里的人,不是叫叔就是喊爷。不过大多也不真喊,真喊的是那些年长的和受尊敬的才喊。四奶奶是他尊敬的女人之一。四奶奶年轻,四奶奶漂亮,四奶奶脾气犟,是个厉害的女人。若不是和四爷没有出五服的家人,刘胜娃对四奶奶真的有那点意思哩。就这他喜欢和四奶奶说话,喜欢和四奶奶在一起多呆上些时光。
四奶奶,有啥话,那边锣鼓都准备好了。就这他还是急着去打锣鼓。这些天啊,早就手痒痒了,就等着这一天,等得人都不耐烦了呀!
胜娃啊,我看见刘喜了。
哦,刘喜回来了,也回村子热闹来了。
不是的,他带着个人,背着长枪,样子鬼祟,像是有事。别不是冲着你来?
笑话,冲着我来啥,你多心呢。
小心没大错,听说县大队把你列为汉奸了。
列去呗,我刘胜娃走得端行得正,怕个球哩!
刘胜娃说着就匆忙地走了,丢下了四奶奶。若平时他会和四奶奶多说会话,这个时候他太想去打锣鼓了。把四奶奶孤单地留在月地里。她似乎还是不放心地向远去的刘胜娃喊道:小心没大差,胜娃!
刘胜娃没有听清楚四奶奶说的什么,急匆匆地走过去,人们都已各自就位了,拿锣的,举钵的,举镲的,都一一地等待着刘胜娃的到来。刘胜娃刚才一路走来还想着四奶奶说的刘喜和彭双双进村的事情。当他的两只手将鼓槌一举过头顶,那许多的都在霎那间消逝得没有了影踪。有的只是这让人们醉了的锣鼓声。拿铜器的人们紧紧地将他围在了中间。只见那鼓槌在头顶地起落,那让人心情澎湃的节奏啊就响彻在这山庄的夜空。刘胜娃将鼓咚咚嚓,咚咚嚓,抡得山响,铜锣哐哐哐,小更锣当当当,镲声嚓嚓,钵声啪啪,那一阕连着一阕的交响啊,真的把整个世界都给奏的飘飘然了。刘胜娃抡起的胳膊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了,属于的是这样粗犷却富有着节奏的锣鼓的曲调。鼓槌上的红绸子像两团明明灭灭的火在燃烧。一曲《下粮川》完了,只见他将鼓槌一晃,人们便知道下一曲是《涧河水》,《涧河水》完了,就该是《吼塬》了。着些曲牌都没有乐谱记载在纸上面,它的每一个节奏都记在锣鼓人的 心里面。《下粮川》的调子应该是充满着欢快的。它的节奏是明快而轻松,仿佛一个弓腰的老人终于爬上了一道坡,心情有黯然到明朗了,满眼是金色的收成,到处是粮食的飘香,人欢马叫的。一派生机勃勃。《涧河水》却有着几分忧伤,似乎在诉说着生命的艰难,诉说着生活中许多的痛苦,诉说着日子的漫长,和无尽的磨难。锣鼓的节奏多少地缓慢着,像一个人在缓缓地喘着粗气,又像那流了几辈辈人涧河,尽管人们在不断地逝去,却有如庄稼一样,一茬一茬的又张了出来。尽管有着许多的苦,有着许多的忧伤,人们还是在顽强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吼塬》就给人另一个心境,光秃秃的土塬上,正是在人们的勤劳里,在人们不停地奔忙里,在人们光光的脊梁上,那汗水大滴大滴地滴落。在地上溅起尘埃,一望无垠的塬上连着广阔的天际,一个圆圆的塬头连着一个圆圆的塬头,像是母亲的乳房,令人感受到那样的亲切和 温暖。
陕州的风俗,正月十五的锣鼓要响彻上一夜,那才叫真真的过瘾。那是人们一年来最为高兴和兴奋的时刻,也是人们将一年来压在心底的那些愚昧统统在这个时候倾吐的干净才是。自然,这一夜和往年一样,大家都要尽情地高兴一把。不知道为什么,刘胜娃在进入到锣鼓的曲调里,思想多多少少有些抛锚,在锣鼓的间歇里,他就想四奶奶说的话。刘喜进村了。他想自己也太多心了,一生那么多大浪大风都走过了,还为一个进村的县大队队员费心思?人是个奇怪的东西,你越要集中思想,越是集中不起来,刘胜娃思想着今天的锣鼓顶多敲到五更也该结束了,可进入到了四更,刘胜娃就出了差错,鼓槌后面固定红绸布的小钉子,平时不可能在这个上面出问题,偏偏出了问题,那个小钉子拐弯抹角地在他的额头上划出一道口子,就有一缕暗红的鲜血流了出来,锣鼓的热闹也就暂且停止,几个人把刘胜娃护送回家去。
无论说什么,自己出面杀刘胜娃都有些不大合适。刘喜和彭双双早早地卧在刘胜娃门口的那块大石头旁边的黑暗处,要在五更后刘胜娃回家的时候,把刘胜娃打黑枪在他的家门口。彭双双倒无所谓,反正自己在执行上级的命令,自己是神枪手,吃的就是这碗饭,杀刘胜娃杀张胜娃杀王胜娃,都是个杀。自己只要完成任务就是了。刘喜就不同了,他在村子里给刘胜娃喊胜娃叔,自己到县大队当差,还是胜娃叔给他找的。再说自己离开村子的时候,刘胜娃把自己送出去很远,临别还掏出两块银元,硬塞到他口袋。自己反过来要带着人来杀胜娃叔。可他又不敢违抗上级的命令。他们都知道,村子里的锣鼓要耍到五更才散,时间还早彭双双就靠 石头上打起了呼噜,看来他对这些事情都习以为常了,只等着五更到来,刘胜娃回来时,一枪撂倒就完事了。刘喜却无法入睡,心里一直在矛盾着。他想让刘胜娃今晚上遇到点意外,不能回家就好了。那样下一步上级怎样 安排就不管了,反正自己先摆脱干系再说。但是,这样又不可能,自己净等着村里人们戳脊梁骨了。要知道,自己打黑枪的是面脸叔。以后咋回村子呢?刘喜看看三更了,心里面上下翻腾,不知咋办才好。就看见一群人们围着刘胜娃走来,他还是摇醒了彭双双,彭双双一睁开眼睛,就习惯地抓紧了枪托,端起前瞄,可是一群人把刘胜娃围得死紧死紧,根本无法开枪。俩人眼睁睁看着刘胜娃被人拥进了院子,又眼睁睁看着人们走出了院子,大门被刘胜娃婆娘栓死。
俩人等夜深人静,才拖着疲惫的步履回县大队汇报。刘胜娃又躲过人生一劫。
刘胜娃对那样与生死擦肩而过的一幕似乎并不知道,生活对他仍然是阳光灿烂。可是县大队的人们却不能平静下来。对于刘喜和彭双双没能完成任务,经过调查,却是客观存在。锄奸的任务一定要完成的。不过,县大队政委杜风和大队长魏光然在下一步怎样对汉奸刘胜娃,用什么形式执行发生了不同意见。其实,一开始政委杜风就不同意那样偷偷摸摸地干掉刘胜娃。既然要锄奸,就要起到杀一儆百,教育群众的作用,要在大庭广众面前,对刘胜娃实行公审,真正使那些汉奸分子感到共产党的威力,感到县大队的力量。大队长认为一个刘胜娃拾掇掉算拉倒,那有哪么多婆婆妈妈的事情,罗嗦多了节外生枝就不好了。没有想到的是执行了大队长的 方案却节外生枝了。大队长魏光然气短了,不得已听从了政委杜风的方案。杜风上过几年师范,书读的不少,特别的是用兵,用计谋的书读过一些,譬如《孙子兵法》、,《三国演义》、《东周列国》里的《围魏救赵》都能一一娓娓道来,而且呢活学活用。这次对付刘胜娃他也不是简单地抓住杀掉完事,那就不是他杜风了,和有勇无谋的大队长魏光然有什么区别呢?他要先抓刘胜娃的把柄,让群众感到共产党的队伍做事没有冤枉人,还得让刘胜娃死得心服口服。
他在等待着机会。
杜风知道很快就可以抓住刘胜娃的把柄的,因为,八月中秋节到了。日本人不过中秋节,山田队长却知道中国的中秋节是个家人团员的节日。山田队长在中国已经三年了,每年的中秋节都十分地伤感,伤感的时候就用酒来浇愁,在这一天,他是不醉不罢休。每逢中秋,刘胜娃总会及时送点年节的好东西,好酒好肉,面对天空的圆月,秋风吹送,也不失人间一件美事,加上想着相隔着千山万水之外的日本妻子,又有多少的心灰意赖,在这样的心理矛盾中,无法找的一个合理的答案,唯一的只有用酒浇愁。
中秋节到了,别的村子对山田有没有表示,刘胜娃是一定要表示的,第一,他和山田也算得上是“朋友”,第二,你若没有表示,山田也要带着日本鬼子浩浩荡荡地开进村子,向他这个维持会长要不可,也闹得村子人人胆战心惊,鸡犬不宁。还不如早早给他送去点东西,村子人们也安静地过个中秋节。可这样什么时候是个头,他也这样想过,却没有一个答案,走一步哄一步,哄到哪算哪,说到底刘胜娃给炮楼里的山田送东西,心里面也难受着,可是,又不得不送。
中秋节,也是人们讲究的节日,虽说日子艰难,还是要把贮藏了一年的油罐搬出来,认真仔细地从半罐棉籽油分出一半,油炸一点油饼,小鬼腿,油学方,炸一点糖糕,一家人改善一下长年累月稀汤寡水的日子,也是趁这个节日,一家人享受一下,幸福一下。也似乎只有在这样的节气里,人们感受到生活的希望,和他所存在的意义。也不是所有的家庭都在中秋节吃油炸的东西,有的家庭油少了,就舍不得吃,要留到过春节用。就早早地琢磨着吃豆腐,吃豆腐也不容易,一家人家磨一个豆腐,太奢侈了,也太过于地浪费,就几个家联合一起,在中秋节的前一天磨上一个豆腐,豆腐做完后,每家分上一点,也就高兴地过一个全家幸福团圆美满的中秋。
晁家庄的山田队长,早早地期待着中国的中秋节,那样他也可以借此怀念一下远在日本的妻子和孩子,也可以趁机放纵地醉上一次。人生难得几回醉,醉了的感觉却不一般,平时不敢在士兵面前哭,醉了就敢大哭;平时不敢说的话醉了就毫不犹豫地滔滔不绝了。刚来的日子,每当节日,山田队长趁着人们兴趣盎然,或者忘乎所以的时辰,悄悄地带着队伍要到几个村子扫荡些节日的货物,好日子总是短暂的。可是县大队也不是吃瘦的。对于山田的这一手早有防备,他们的队伍一出炮楼,便屡屡遭到县大队的袭击,虽然勉强扫荡了几个村庄,也是人家都早有防备,人们把东西藏了起来,人也跑得没有了影踪。勉强寻找到几只鸡,弄到点粮食,对整个炮楼的几十个士兵来说,也是杯水车薪。只好派人找刘胜娃。刘胜娃当然是积极筹备了半头猪,十多只鸡,还有几百斤的粮食,带着几个村民送往晁家庄炮楼。这不,今年却在半道上,被县大队政委带着十多杆枪截了下来。人证物证俱在,亲自给炮楼日本鬼子送东西,汉奸罪是铁证如山;这次就可以弄得刘胜娃哑口无言,即便是死也死得心服口服。
公审大会在政委杜风的指挥下,在村子里大张旗鼓地召开。县大队的文书们将事先写好的红红绿绿的标语,贴在村子的土墙上,大树上,和户家的大门上。标语上写着:坚决镇压汉奸分子!全中国人民团结起来,赶走日本侵略者!坚决向罪大恶极的汉奸分子刘胜娃讨还血债!
县大队在村前的大槐树下放了一口明晃晃的铡刀。只等斗争大会结束后,将刘胜娃放在铡刀上铡掉。
按说着一切在县大队政委杜风的指挥下,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先是杜风将了共产党抗日救国的政策,动员广大人民群众不要被小日本的洋枪洋炮所吓倒,不当卖国汉奸分子。接着,让群众控诉刘胜娃的罪恶,可是谁也不愿意出来说什么,原来制定要上台的几个人都见不到了踪影,这让这次公审会多少逊色了许多。既然没有控诉,程序就往下进行。大队长魏光然宣读了汉奸分子刘胜娃的罪状后,就开始将刘胜娃的头颅放在明晃晃的铡刀下面,让他在顷刻之间身首异处了。
刘喜站在队伍中间,为自己对于刘胜娃的死没有落下骂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还是想到自己林离开村子,刘胜娃塞给自己那两块银洋,想到刘胜娃其实好人一个,心里面有了一点点的悲伤,想到这么一个活蹦乱跳的人,说死就死了呢?他有些不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村人更是不能理解,几个老年人悄声说,好人哩,怎么就这么容易死?真的是老天不开眼啊!议论归议论,面对着先大队的枪杆和刺刀,有人几次想去说情,试了几试,没有勇气走出去。他们知道,说情也是白说。
等等!一个女人的声音。
是四奶奶。她的声音不大,多少有点颤动,这颤动的声音在空中回荡了很久,也在每个人的心里颤动很久。
刘胜娃已经被压到铡刀跟前了。他虽然不在乎死,真正面对的时候,他还是多少地绝望,腿有些不停使唤,在走向铡刀的的 霎间,他是被两个县大队队员半推半架地走过去。一个县大队队员已经将铡刀高高地扬起,明晃晃的刀刃在阳光下异常地刺眼,也异常地灿烂,像阳光下的水面,闪烁着光波。人群很静,似乎世界在静止中。这一切都在四奶奶的声音里被划破了,人们也都忽然地被这样的声音变换了情绪。
有的时候,女人比男人更为勇敢一些。在人们还愣着,四奶奶迈着小脚,已经走到铡刀面前,伸开两只胳膊,把铡刀紧紧地抱住,说,胜娃不该死,他不是汉奸!
一语石破天惊。连政委杜风都愣了,竟然有人说刘胜娃不是汉奸,竟然抱住铡刀?太不可思议了!
刘胜娃是汉奸,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杜风说。
听了四奶奶的话,几个女人也吱喳着说,刘胜娃不是汉奸!是好人哩。
他是为了村子。
说着,几个女人上前和四奶奶一样抱着了铡刀。
几个孩子上前抱住铡刀。
一群的女人和孩子把四奶奶及抱铡刀的女人围起来。老人们和村子里的人们就有了胆量,甚至为没有第一个站出来为刘胜娃说话而惭愧。他们向县大队政委杜风说情。无非是说,刘胜娃给村子做的是好事,给炮楼送 东西也是为了村人不受小日本的扫荡。
局面变得无法收拾。趁人们混乱之机,四奶奶和两个妇女包铡刀卸掉抱走了,面对一群群众,杜风显得了无奈。想站在台阶上讲也无法讲,人们乱哄哄的;命令队员们开枪,又使不得,都是一帮的妇女儿童和共产党所依靠的人民群众,就更无奈了。只好看作和人们把刘胜娃裹走了。等了一会,偌大的门前,就剩几个老人们给杜风和大队长解释着什么。
回队部!杜风有气无力地发了命令。
面脸到底是面脸,连死都是因为面子活下来。人们当着他的面说的时候,刘胜娃就笑着说,还不是你们在抬举我,我这条命是乡亲们给的。
面脸说是这样说,他心里面总有一个感觉,总认为自己这次能死里逃生,是因了四奶奶。可以说是四奶奶给了他这次生命。不管咋说,面脸刘胜娃这次真真地露脸了,整个陕州城的人们都知道,面脸刘胜娃正因为平时做好事情,有了面子。这个面子使他在死神来临的时候,被人们救出来。说得人们听了不由地惊叹,真的是几辈人少见。有的人们跑了几十里来到五架塬村,看上刘胜娃一眼,看是看了,刘胜娃没有特别的地方,还不是那个样子。就对人们神乎其神的传说持半信半疑了。
刘胜娃还是要接受教训,不再像过去那样对炮楼里的日本人过多的亲近了。但为了村子不受损失,他想先躲过一段时间的风头后,县大队的人不再注意他了,再继续和山田来往,为乡亲们做点好事情。不然,这次算是让大家白救了一条性命。他想躲一躲风头,炮楼里的山田队长却不愿意他躲。由于几次扫荡,到方圆村子抢到的粮食很快就光了,当然,过中国人的农历春节,也是他期望的事情。可是,就凭这一点东西,这个中国年恐怕难以过得去。他所期望刘胜娃给他送东西,左等右等,不见刘胜娃的踪影。就感到五架塬村的人们坏了坏了的。特别是 维持会长刘胜娃也坏了的。就趁农历大年三十的晚上,亲自带着 队伍偷袭了五架塬村子。
山田带着队伍悄悄地向五架塬村子开去。
村子外面很是宁静,人们都沉静在节日之前的迷梦中,在黑黑的门框上贴着红纸写的对联,往年村子里写对联,家户都小心翼翼地将自家的红纸裁好,拿着红纸条来到刘胜娃的院子,请刘胜娃给写对联,村子里识字人少,能拿起毛笔写字的也只有刘胜娃。今年不同的是刘胜娃没再家,他出去躲风头了。很多人家就胡乱地在红纸上模仿那些旧对联写上,有的实在没有人写,就用碗底蘸上墨汁,在红纸上洇上圆圆的黑圈圈,贴到大门上。在大门贴上门神,都是提前在赶集时,到那些专门卖门神的摊位上,用简陋粗糙的草纸印上的钟馗像。往锅灶上要贴上“灶火盛旺”字样,风箱上贴上“抽动有风”字样。院子里的树贴对联也有讲究:椿树贴“椿树兴旺”,枣树贴“枣树兴旺”字样,院子的墙上贴“阳光明媚”字样等;贴完对联挂神,神是春节期间必挂的,“神“是在一幅很大很结实的粗布上有颜料画上的先辈们的坐像,上面有前面死去的几代先人们的画像。上神像是讲究规矩的,譬如人死了,必须过了三年,三年之内,要过“三七”“五七”“百日”,过“一周年”“两周年”“三周年”,过完这些祭奠仪式后,才有资格上神,可以请画师来把死去人的像画上去。一般讲究是没有出五服的家庭一个“神”,要挂在五服家庭辈分高的家里,正月初一,五服内的孝子贤孙们都要来拜神的。神要挂在宽敞明亮的地方,神前方一张桌子,桌子上要摆上过年蒸好的白馍、枣糕馍和其他的水果,还要放一香炉,要从年三十的晚上就点上香,香火就开始在神的四周缭绕弥漫。女人们则要把破旧的窗户纸撕去,贴上白净的新粉连纸,再在窗户格上贴上她们用染了颜色的纸剪好的窗花,窗花样式很多,剪上一朵牡丹花、莲花、桃花或杏花。剪上牛、猪、羊,鸡、鸭的式样,那同样的一道风景令人们耳目一新,在其中沉醉;再就是蒸馍,做菜,洗衣服,这个时候的女人们都显得忙碌,精神,胳膊和手被冻得红彤彤的,令人有了几分的怜悯。
春节前的村子上空炊烟袅袅,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芬芳。还有多肉切菜当当当的刀跺案板的声音,高高低低地响彻,偶尔几声提前的炮竹声,是孩子们点燃的。村子外面的路面上刮来几阵寒风 ,扬起尘土,在那几棵干枯的杨树身边落下。山田队伍的太阳旗从村前那到坡下升上来,最先看到日本人的是几个村头玩耍的孩子。
跑回去告诉了大人,大人们都习以为常了,知道山田对五架塬村是友好的,就赶快说,找面脸去!似乎村子里的人们都想到找面脸。可是,面脸刘胜娃恰没有在家,他出去躲几天,想等过了正月破五再回家。
山田从村头这一头走到了那一头,没有见到刘胜娃笑脸相迎的迎接,也没有人出面请他们辛苦的大皇军咪稀咪稀。一村人们忽然间都没有了主意。以前,都是刘胜娃游刃有余地迎接,他们只是听从吩咐跑腿,没有想到要怎样迎接日本人。真的是没有了刘胜娃,人们真的就不知所措了。
山田恼怒之极,将手中的指挥刀朝天空一挥,发出了命令。日本兵先是挨家挨户艘人,把人们赶到了村前的 大槐树下,人们三三两两地出来,明知道刘胜娃因为前几天的事情,躲了出去,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地一边走,一边吆喝:
胜娃叔!
胜娃哥!
胜娃爷!
几个老年人赶快上前给山田说情,并依照以前的做法,派四奶奶领几个女人给鬼子们做饭。山田才不管这些,吃过饭,把村子洗劫了一番,又把四奶奶、王狗剩女人、张石头女人、刘风鸣闺女、七猪娃的童养媳也一起带走到了炮楼里。面对那些明晃晃的刺刀,村民们显得很是无奈。只有赶快让人把村子里的情况传给刘胜娃,人们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
刘胜娃知道事情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他匆忙地从外面赶回来。听几个老年人叙说了事情经过,只说了一句,事情交给我了。有了胜娃的这句话,一村的人都把心放进了肚子了了。其实,刘胜娃的身影一走进村子,人们已经把心放进了肚子。着些年,人们在无数次大的事件面前,早已经习惯了刘胜娃,习惯了依赖刘胜娃,在他面前一村字的人只需用耳朵听,用身子跑动就行了,刘胜娃说东你跑东,指西你跑西就是了,肯定不会出错。你们看吗,刘胜娃离开村子半天的时间,村子里就出了这么大的事件。解决问题的还需要刘胜娃的出山,至少在眼下离开这张“面脸”,还真的不行啊!
人们等待着刘胜娃从日本的炮楼里归来,每个等待的人们新里面早就充满着喜悦,四奶奶的丈夫还把家里的那只打鸣的公鸡也宰杀了,早早地炖在锅里面。等着刘胜娃领着四奶奶回来,慰劳慰劳刘胜娃。这些天,他刚经历了一场大喜大悲的生死,又让他来解决这写事情,也该好好补补身子了。一直到了那天大半夜,一直在等待消息的人们才看到刘胜娃一个人沮丧地回来。看来山田也不给刘胜娃面子了。刘胜娃见了等待的没有过多地说啥,只说了一句,明天把我家那头大母猪杀了,送到炮楼里,看来狗日的山田真的生气了。我就不相信,他山田不给个面子,他也是爹妈生父母养。刘胜娃说得很是自信。
第二天,刘胜娃回村子,身后跟着刘凤鸣的闺女和七猪娃的童养媳。还有王狗剩的女人,张石头的女人和四奶奶没有回来。
第三天,刘胜娃回村子,身后跟着是王狗剩的女人,张石头的女人。不知道为什么,单剩下了四奶奶还没有回村子。
一连几天,刘胜娃把所有的办法都想了,把村子里几头好牛都杀了送到炮楼,把所有的 理和好话都给山田讲了,山田就是不放人。就是没有给刘胜娃面子。几天时间,刘胜娃突然间苍老了,见了村子里的 老人们不说话了,只是多是无可奈何地慢慢地摇头。他心里明白着哩,自己这条命是四奶奶和村子里的人给下的,可是,就是因了自己的那张面皮,可是这张面皮却无法从日本人手里救回四奶奶她们,眼睁睁看着她们让小日本蹂躏。要这张面皮有什么用?特别是四奶奶,他总是认为自己能活下来,全是四奶奶给予的,那天,四奶奶的勇敢举动,真的让他活上几辈子也不会忘记的,特别地让他刻心铭骨啊!从那一刻起,他已经视四奶奶是自己最亲最亲的女人了,也是今生今世最爱最爱的女人了。她那一刻在自己心目中不仅仅是高大,也是最为漂亮了女人了。真的在她面前,自己粉身碎骨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还有的是人活一张脸,特别是 自己,更是活这张脸了,可是,山田狗日的偏偏不给自己这张脸了。
尽管他嘴里说,不怕,不怕,有我刘胜娃哩!
可村子里的大人小孩子,每个人的脸上都在冷漠地说着怀疑两个字。又说不清楚日本人为啥不放四奶奶出来?
转眼间又到了正月十五。五架塬村字没有了以往的热闹,只有几个孩子打着往年的破灯笼把十五的夜映得蒙胧。人们心头的阴影无论怎么也挥直不去了。刘胜娃狠了狠心,把自己刚满五岁的那头年轻力壮的耕牛也杀了。杀牛的时候,婆娘抱着牛头就是不松手,是刘胜娃一巴掌把女人从牛头上扇走了,女人的牙给打掉了两颗,嘴角流下一溜的鲜艳。刘胜娃看也不看,只恶狠狠地对屠夫说:杀!
人们看到刘胜娃从来没有发这样大的脾气,他那一会儿的眼睛很红,像要滴出血一样的红。那头牛杀完了,刘胜娃找来一辆推车,没有当天送往炮楼,而是第二天一大早上路的,他似乎在做着什么准备,做了一夜的准备,走之前,他人显得轻松和精神了许多,。前几次,往炮楼送东西,他都是让别人推着,他跟在后面。这次,他没有让别人推,自己亲自推着小车走在了路上。到了中午时分,他推着牛肉来到了山田的日本炮楼。站岗的一看是维持会长推着肉,来的是一个人,就放心地放下吊桥,让他把肉推进去。把肉放到厨房,刘胜娃仍然按惯例来到山田的房间。
山田今年也就是二十八岁上下,来中国之前,是日本一家纺织企业的领工的人,他有点文化,在东北呆了半年,只提升个班长,跟着到了关内,一直到了中原,一边打仗,一边地提升,到了着里提升成连长了。平时执行上级指示,下乡为前方备粮什么。完成得还酸可以,当然他也下了很大功夫,想了很多办法。譬如和刘胜娃成为朋友,一旦完不成上级的任务,他就找到刘胜娃,刘胜娃总会想办法使他度过难关。这次,也是遇到中国的旧历年,他就想在日本的妻子了,无奈是远水不解近渴,那天一怒,就找来有几个女人,几次,刘胜娃来要人,他还是讲了交情,把那几个女人打发走了,就剩下了四奶奶没有交给刘胜娃,山田有他的苦衷。不过,他对刘胜娃还一直很客气。他想这样也好,刘胜娃还 可以多送一些东西来。这不,刘胜娃又送肉来了,在刘胜娃走近炮楼的时候,手下的人已经给他 报告过了。刘胜娃走进来,冷冷地说:
山田队长,今天我把人带走!
带走,别急,在等几天吗。山田仍然是老话。
你说是不让带?
带了,你会大大地失望!山田说。
失望?!面脸刘胜娃一脸的疑惑。
把那花姑娘抬进来。山田向外面一声令下。
几个鬼子兵抬进两副担架,四奶奶躺在担架上。面脸匆忙 走进,看着四奶奶,四奶奶脸色平静,嘴角有血迹,早已没有了呼吸。看样子已经死去了好几天了。四奶奶是个烈性人,一定是不堪忍受小鬼子的侮辱,自尽身亡的。面脸蹲下身子,在四奶奶的脸上轻轻地抚摸着,头脑里一片地空白。他又看见了那一幕,四奶奶何等勇敢地 用她女人娇弱的身体扑在铡刀上,自己是活了四奶奶却因此死了!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地站起身子,走向山田。
这么一来 ,我也不用回去了 !面脸的话有点怪怪的。
山田莫名地嘿嘿笑了。
山田的笑声还没有落地,只见刘胜娃解开衣服口子,身上捆满了炸药和手榴弹,没等山田从愣怔中迷糊过来,只见刘胜娃一拉弦,一道火光一闪,山田的身子和炮楼就飞上到了空中。
在田野上几个劳作的人们看见了这样惊心动魄的一幕。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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