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李平，笔名：慢行者，贵州省黔西南州普安县人，研究生学历。文学爱好者，在基层长期从事文学写作。熟识西南山山水水，长期和基层群众打交道，深入群众，了解群众，了解当下农村生活现状。发表了《记忆会褪色》《困兽》《进 城》《错 选》等中短篇小说。

代表作品：

记忆会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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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周我计划好清明要回老家扫墓，后来因想着来回两三百公里。过路费、油费，还要给老人买一些礼物，可能半个月工资就没有了。想着现在我最要紧的是存钱回老家讨个媳妇，于是便没有回老家。

清明节这天早上我在单位食堂吃完早点，回到单位宿舍正准备睡一会儿。忽然接到我老家堂哥查勇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他愤怒的声音，“清明怎么又不回来，你爸感冒发高烧很多天了！还挣扎着要上山挂纸，你就不能请两天假吗……”

堂哥查勇在电话里将我数落一番后，他让我劝阻父亲在家里休息。我打电话给父亲，问了他身体健康情况。父亲说感冒已经一个多星期了，吃药也一直不见好。我劝父亲到镇上吊盐水，把祭祖的纸钱给我堂哥他们带着去山上烧了，心意到了就行，别把身体拖垮了。电话里父亲声音低沉，好似在自言自语，又好似在抱怨：“两年家里人都没有上山挂纸了，你这几年清明上班又都没有回家，年年让人帮忙也不像话，我不去怎么能成……”

挂断父亲电话后我陷入沉思和自责中，参加工作以来每年清明我都借口说单位要值班。这个借口我已经跟家里人说了七个年头，刚开始两三年父亲还说让我跟单位其他人换换班，不能长期不回来看看。后来父亲大概是知道我不想回去，只要我说要在单位值班，父亲也就不再劝我了！

回想起读书时，每年清明节父亲都要叫上我跟着一起上山扫墓。我们寨子只有一个姓——查，大家有同一个祖先，如今开枝散叶下来已经有三十多户人家，每年清明上坟都要跑几十个山头。清明节这一天是寨子里一年最热闹的日子，也是最重要的一天，每一户家里的长辈都要带着家里的晚辈跑遍山上的每一座祖坟，要让扫墓这份责任一代又一代有人“传承”下去。每年都是大家约定统一从始祖山出发，带着纸钱，火炮，箩筐里背一些贡品，浩浩荡荡的上百人队伍，有老有少。从早上八九点开始忙活，中途还不能休息，饿了就吃一点贡品，从一座大山翻到另一处悬崖，数百座坟墓（祖坟）全寨子的人要忙活整整一日。

前两年就听父亲说有一些年代久远，地里位置偏僻的祖坟很难准确找到位置。这些年大家都外出务工，山上肥沃的土地长满杂草，以前常走的道路挤满荆棘，让我有空要多回去看看。想到我家这一房扫墓的责任在我这里断了“继承”，我就再也无法呆在单位宿舍，总感觉心里堵得慌。

我浑浑噩噩下了楼，开着两年前为了去女朋友家装面子，两万六在二手车市场买的大众汽车在城里瞎转悠。车子外面虽然整体喷了一次漆，里面套了新的坐垫，但去女朋友家还是被她家里人识破。女朋友母亲当着女方亲戚的面指责我不诚实，说不放心将女儿终生托付给我。实际上我也知道是她家里人不喜欢我找的借口，谈了两年多的女朋友在她家人强烈反对下走到终点。事后我反省自身，从自我身上查找原因。觉得很大可能是自己无事业，无存款，未来除了彩票中奖很难有翻身机遇，女方家人不同意我们相处也在情理之中。从那以后我几乎每天都宅在单位，不外出游玩，也不参加单位集体活动，把存钱看得更重要。但两年多下来也没有存下几个钱来……

不知不觉车子将我带到高速收费站，倏然反应过来，已经驶入上高速的车队长龙中，想掉头往回走四周都是排队上高速的车辆，根本无法掉头。只得随着大家上了高速，上高速后车辆向四面八方分散开去，高速上能看到的车辆越来越少。我只熟悉省城回县里的高速，车子往我们县城（万山县）方向驶去，我想到下一个收费站口掉头回省城。车子在高速上快速奔行，我的思绪也在回放我这些年的经历。

实际上我工作并不忙，从大学毕业我一直在省城公安厅当辅警。单位管理也很人性化，平时同事遇到家里有事请假领导都批假，特别是像我这种小辅警，对于单位来说是可有可无，只要是真有事请假，无特殊情况单位都准假。一个月发到手的工资也就三千左右，工资太低。刚毕业时一个人还能勉强够生活，工作两三年后在省城认识一个大学刚毕业的小师妹。平时不上班两人就在省城周边逛逛，我那点工资根本不够用，每个月还未到月底就要刷信用卡。到了结婚年龄，两边父母都催着要见我们的面，去她家见父母后，她家里人坚决反对我们在一起。没有过她父母那一关，自然也省去带她见我父亲那一摊子麻烦事。

我今年已经三十，时间过得真快。读了十多年书，大学毕业之后每年都参加事业单位和公务员考试，但大学读的专业不好，每次统一招考几乎都不要我这个专业，考试都只能参加一些不限专业、不限民族、不限户籍的岗位，再加上这些年大学扩招，岗位竞争压力越来越大。从刚毕业的几十人竞争同一岗位，到现在每次都要同上千人一较高低，我对考工作几乎失去了信心。

现在父亲经常催我交一个女朋友，听唠叨次数多了，我现在几乎都不敢回家。以前的同学、朋友都结婚了，有的小孩都已经上初中，只有我还一直在外面瞎混，感觉压力确实也不小。想结婚嘛！没合适的对象，也没有结婚的彩礼。想创业没本钱也没有勇气，说我不努力吧！我一年几乎都在单位上班……

高速路上的路标在我的右边一晃而过，突然反映到了高速路出口。我紧急踩了一脚刹车，车子还是行驶错过了出口。心理正烦恼，忽然听到旁边车道长鸣喇叭声，一辆黑色越野车挨着我的车快速超车过去，副驾驶上一个男的嘴巴快速张合，对着我的车竖起了中指。由于双方车子窗户紧闭，我也没有听见他骂了我什么——。

紧张的心情慢慢平复，我集中注意力不敢再胡思乱想，心想不能再错过下一个出口，但有时就是你越怕遇到什么，生活就会把你不敢面对的难题推到面前，车要接近回省城的第二个高速出口时，远远看到岔路口竖着前方施工请绕行的标识。心里烦躁到极点，那一秒钟我真想开车直接闯过去——。车子与岔道一闪而过，到下一个出口再掉头回来——。太绕了！来回两趟就差不多七十多公里。心一横，不管了！既然上高速回不去，那就直接回县城。虽然回去也赶不上今年的扫墓，那就回去看看父亲。

车子在高速上行驶两个多小时，总算又回到万山县这个深深烙在高中记忆里的小县城，这些年每次从省城回家都是来去匆匆，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万山县是回家路上的一个无关紧要的驿站，很少在县城驻留，也没有注意到她的改变。看看时间，十一点多，反正现在回去家里也没人，我打算先在县城逛逛，重拾高中美好回忆。

高中三年，曾经的这里每一条巷道我都熟悉。东街上的凉粉好吃，香辣可口；西街上的夜灯好看，晚上看不到房屋老旧，只能看到灯光闪烁；南街上两元钱能看一天的电影，下半场是傍晚六点开始，那是学生时代周末的理想归处；北街西侧有一个二手书店，店面虽然破旧但里面什么书都有，而且书的价格便宜……

我把车子开进了城，街道公路拓宽了，这个小城给我很陌生的感觉，以前一栋连着一栋的小房子不见了；以前我爱去光顾的十元店没了；我爱吃的一元一个土豆饼的小摊不见了；城市中间沿河生长的两排杨柳没了踪迹；北街斯文帅气的书店老板变成挺着肚子的中年油腻大叔……

从万山县毕业至今也就十来年，但这里已经不再是我认识的万山县，一栋栋拔地而起的高楼让我感到陌生，无奈，失望，压迫，孤独，落寞。感觉自己不在属于这座城市，我想回省城，对！回省城，回省城——，但在省城里我也只是一个过客，那只是我的一个谋生地点！谋生——，不能回去，省城也不应是我的最终归属，在那里除了单位，我几乎没有熟悉的地方，更没有关系较好的朋友……

我开着车在县城漫无目的瞎逛，手不停按着喇叭。道路两旁的人们向我投来异样的目光，我感觉向我看来的这些人的目光带有尖刺。街上年轻女子的目光提醒我三十岁还单身，家徒四壁，这一辈子是一个光棍无疑；年长的老人的目光，使我想起回家后长辈催我结婚的情景；街上穿着西服，手提公文包的年轻人目光，使我想到自己身无一技之长，过几年可能连辅警都不能干了；看到街上的小孩，我想到……

于是我疯狂地按着喇叭，我畏惧大家的目光，快速开着车往人少的地方逃窜而去，道路两旁的行人越来越少，身旁的高楼也被我甩到身后。我开始意识到自己神经不太正常——，吱……我将车子紧急刹停在一个小摊前，头伏在方向盘上，内心起伏不定，我以为在一次次考试失败的打击下，在长辈的一次次催促中，在工作复杂的人际关系拉扯下——，我以为我已经成熟，我以为我内心足够坚强，今天却差点跑丢在回家的路上……

情绪调整好以后，我抬头看到车外是一个洋芋粑小摊。四条腿的红色遮阳伞下，一个脸上皮肤褶皱的中年妇人正盯着我看。“你车差点撞到我摊位了！怎么搞的……”她不高兴地说，也许是看出我神情不对，后半句改成了“洋芋粑，要几个？”

我认出了她，她的声音我记得十分清楚，她是我们高中学校门口的“洋芋西施”。我转头向旁边看去，学校还在，远远看去几乎没有多少改变，万山县第一中学的牌子高高悬在学校大门上。以前我们班上的同学都喜欢到她这里买洋芋粑，只是“西施”已老，容颜已失。我沙哑着声音说：“要两个，放假了，老板怎么还在校门口摆摊？”

“高三的没有放假，还在学校上课？”

“老板还认识我吗？以前经常到这里买洋芋粑！”

“嗯——，不认识了！经常来我这里买洋芋粑的学生太多。”

“洋芋西施”盯着我看几次，也许是相信我以前是她的客户，说话的语气渐渐柔和下来，最终还是瑶瑶头说没有认出我，说记不住！她将炸好的洋芋粑递给我，我迫不及待将洋芋粑放到嘴边，却犹豫不敢往嘴里送，——内心挣扎一会，我将洋芋粑放到嘴里，细细嚼了几口，努力回想读书时吃洋芋粑的味道，好像是这个味道，吞到肚里好像又不是这个感觉，但始终想不起来，不知是现在的事把记忆搞混了，还是记忆也会褪色，我越用心去想，以前过往的事感觉越模糊——

我转身往车上走去，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流。我记得这座城市的以前模样，却在这座城市里找不到以前生活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