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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贵州州安龙县德卧教育集团 袁定鸿    阅读次数:6306    发布时间:2025-05-20

回家的那一刻,我看见母亲滑开二楼的窗口,夕阳如细沙般洒在她的满头银丝上,为那苍苍白发镀上了一层柔和而淡淡的金黄光辉。母亲的眼帘外,中间是广袤无垠的金黄稻田,右侧高楼林立,左侧则是人工开凿、昼夜不息欢歌的沟渠。这些景致,在母亲慈蔼眼神的映衬下,如同一幅动静相宜、温馨美好的秋日画卷。

我抬头仰望着那宽敞的窗口,望着窗口后苍老却坚毅的母亲,心中顿时涌起一种深刻的感悟:母亲那深邃的眼眸,犹如两扇饱经风霜、目睹世间万千变化的窗口。

母亲出生于戊寅年,即1938年,已有87虚岁。她除了两耳失聪,身体仍很硬朗,眼睛还能看得见针孔去穿针引线,所以可以做一些已然习惯了的缝缝补补的轻活,她这硬朗的身体,或许正是如今幸福生活的最好见证。

记得年前的冬夜,我与母亲围坐在电暖炉旁话家常。我问母亲外公是什么模样,母亲颤抖着声音说:你外公好赌。仅这一句话,竟牵扯出母亲凄楚的童年过往。

原来,也就是解放前,外公的家道虽然不是很殷实,但也勉强能够糊口。一次,外公经不起当地富户的蛊惑,就参与了聚赌,结果连与堂兄弟共养的耕牛,甚至于半边铁锅也被抢走。外公因此跳洞轻生,外婆悲天抢地整日恸哭,没几日,外婆哭瞎了双眼,独留年长的母亲撑起了这个破败的家。

母亲谈及此事,双眼一下子泛起厚重的水雾,那眼神,如同寒风中飘摇的烛火,穿过窄小的窗棂,洒下几道幽微暗淡的光影。

幸运的是,不久之后,九州大地便传来振奋人心的消息:那些曾饱受屈辱与苦痛的劳苦大众,在东方初露的晨曦中,勇敢地站立起来了!但那时母亲还不是我母亲,只是一名刚晓世事的青涩少女,仅有11岁。我猜想,在那一年,当母亲听到那震惊中外的喜讯时,她的眼眸定如玻璃窗上映照的湖泊,波光粼粼,偶尔有几只欢快的蜻蜓掠过,留下轻盈的舞步。

母亲待字闺中的时候,她的家与我后来的家仅一山之隔,那时的房是爷爷建的木柱草棚,房屋狭小,宛如蜗牛背负的壳,温馨而局促。后来,母亲就从山那边,嫁到了山这边。从我记事起,父亲指着草棚的中柱让我专心地看,我不明所以,父亲说中柱上的拉槽是子弹开凿的一道弹痕。接着还向我讲述了当时剿匪的乡村简史,我将信将疑。后来母亲在某一年闲暇的时光,向我补叙了这段往事,她指着房后那座壁立千仞高耸入云的山峰,说:山顶有一块平地,叫营上,解放军就是在营上剿匪。接着便讲述当时剿匪的故事。

待我稍有了脚力,我与二姐攀爬着儿臂粗的藤葛去找果上叶。果上叶是一种药材,果子形如子弹,在漫长的药材探寻之旅中,我们心中充满了惊恐与不安,却也在不经意间抵达了营上。

初到营上,那里竟堆垒了数百块条形石头,其间相隔一米就有一个方孔。风挤进孔中,仿佛战马的嘶鸣声与子弹的长啸声一齐透入耳鼓。

原来,母亲心中的那些故事竟是如此真实。她讲述时,表情庄重而虔诚,瞬间,两眼闪烁着耀眼的光芒,犹如两扇久闭的窗扉,在阳光的神力下猛然被推开,照亮了我的心房。

母亲讲述这些故事之际,我还年少无知。

记得在我的少年时代里,农村每家每户的木柱上都悬挂着一个广播。某个黄昏,我们一家人正在吃饭,广播里突然传出一段悲伤的音乐,接着有一个女声在广播里泣不成声地播报:那位拯救东方人民于水火的老人家辞世了。

闻听这一噩耗,爷爷和奶奶,母亲与父亲抱头痛哭,接着是邻居的哭声,再接着是寨子里的哭声,这些哭声充斥于我幼稚的耳鼓,直至子夜才弱了下去。

后来的两个月里,家里的长者没有一个人开过笑脸,而母亲的脸上所挂的悲戚更深,她的眼睛,仿佛是两扇泛起霉霜的窗口,每一天都会被如雨的眼泪所洗刷。直至我读初中学习了中国革命史,才深刻理解了那位伟人的卓越功绩,也明白了母亲和其他长辈为何会如此悲痛欲绝。因为大众的幸福,是靠这位伟人与其他革命者用鲜血和生命所换取,他的离世,在百姓心中,如同永恒的国殇,深深地印刻在了心里。

时光匆匆,乡村生活却如同蒲公英般,不断地在熟悉的土地上探寻与丈量。我读师范之际,改革开放的春风已吹拂小镇五年,客车也悄然驶入了这个宁静的镇子。母亲与父亲忙完自家农活,坐客车到安龙县城看望读书的我。

我和父母走在县城的大街上,在摩肩接踵的人流里,母亲拉着父亲的袖口,我牵着母亲的另一只手,和谐而又温馨。

母亲初次踏入县城,眼眸中闪烁着好奇之光,街道的整洁仿佛被清水洗涤过一般,与她熟悉的乡土气息截然不同。街道两旁,耸立着无数的高楼大厦;大厦的房间里,陈列着琳琅满目的商品。那一次,母亲在安龙购买了她人生中的第一件毛衣。

母亲归家,眼中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仿佛带着太阳的温度。她向乡邻炫耀:客车像扯河闪,一下子就到了娃儿的求学之地。安龙城太大,走得双脚酸麻,却也值得。这让乡邻们羡慕不已。那次是母亲第一次出远门,是在农村土地承包后第一次见识外面的世界。当然,母亲穷尽半生的力气在乡村的土地里劳作,只见着蒲公英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她的梦里没有诗和远方。只是对在县城读书的我那份深深的牵挂,成为她向邻里炫耀的唯一资本。

但是,母亲从县城回来没多久,内心就开始浮躁。她要让父亲推倒木瓦结构的房屋建平房,父亲依从。母亲不辞辛劳地前往山上背运石头、打砂,为新屋选址之处更是钻凿了密密麻麻的炮眼。那一年,父亲因伤离世,母亲想住平房的梦想成为泡影。父亲的离世,让母亲那双像新房窗口般明亮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阴霾。

日子在睡梦里悄然流逝,时光的飞鸟转瞬便将我们带入了新的世纪。我在镇上买了三间旧的平房,母亲与我终于得到了长久的团聚。那一年,母亲已逾花甲。

母亲到了镇上,她看到家里的电器觉得新鲜,但都不会使用。我教她使用液化器热水洗澡,教她使用电磁炉炒菜,教她使用电热毯取暖。母亲瞪大好奇的眼睛,全神贯注地听着,那一刻,我深深感受到了家的温暖与幸福。而这种平凡却珍贵的幸福,在母亲少年时代那个动荡的旧社会,简直是遥不可及的梦想。随着时间的推移,母亲渐渐适应了乡镇这种充满现代气息的生活。但后来母亲向我透露了一个让人震惊的消息。她告诉我,自己不敢过多地食用肉类,一旦稍多,便会引发腹泻。原来母亲在独居的日子里清淡惯了,这突然的富裕生活让她无所适从。母亲借助这个因由告诉我,她要找一块地,自己种菜来吃。

为了满足母亲这个微小的愿望,我选择另建新房。新房宽绰明亮。我在房后购买了三分地,用栅栏围起来,作为母亲的菜园和我的花园。我给花园取名微韵园,有幸福之韵久远绵长之意。工作之余,母亲在菜园里种她喜欢的菜,我就在她旁边弹琴。尽管母亲双耳失聪,我的琴声却如同温暖的阳光,穿透寂静,照亮她内心的角落,带给她无尽的慰藉与安宁,也因此,母亲的身体始终强健,少有疾病侵扰。

在我二楼的窗口或微韵园侧对面,都可以看到人工开凿、昼夜不息欢歌的沟渠。

一天,母亲指着那条潺潺流动的沟渠,温柔地询问我:你知道那条河里的水从哪里来吗?我摇了摇头,一脸茫然。

是淌淌河的水。母亲顿了一下,说,那是我修的淌淌河。我惊讶不已。母亲伸出她的右手,并屈起食指,我看到了那破成两半永远无法痊愈的指甲。修淌淌河时大锤打的。想不到这河水会流到我住的地方。母亲右手的指甲,我替她修剪了几十年,想不到那破了的指甲里,竟然蕴藏着母亲作为普通劳动者建设家乡的故事。

我知道了母亲修建淌淌河的壮举,心中涌起无尽的敬意与感动。趁一个周末,我亲临龙广的淌淌河水库,顺着沟渠而返,直到家门口,这沟渠再浇灌母亲眼前的广袤的稻田,又一路欢歌,流向我曾经的故乡的三河电站,再汇聚入南盘江,以更勇猛的姿态向东流去。

那一刻,我恍然大悟,为何母亲总是偏爱站在二楼窗口,向远方深情凝望。因为窗口外,右侧,那些林立的高楼里,住着的都是从偏远老家迁徙到镇上的亲人;左侧,是母亲亲历的建设家乡淌淌河的历史印迹;高楼背后,那条母亲经常散步的东峰林大道和义龙大道,正向着安龙繁华而美丽的县城延伸而去。道路两旁的隔离带繁花似锦,像一条铺在盛世热土上的逶迤彩绸。

而母亲的双眼,正是见证历史长河中不断秀美的景色和每一个细小变迁的时代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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