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田的时候,我在空旷少人的田野上看到一个独自喝酒的人。
水稻在黄熟之前的整个生长期,稻禾都要站立在田水里,不能或缺水的滋养。这个时期,田里会有黄鳝寄生。黄鳝的肉非常好吃,常常出现一些捕捉黄鳝的人。过去生态良好,田里黄鳝很多,有人以捕捉黄鳝为短期事业,一时之间赚了不少外快。
我要巡视的那块稻田在本村境域的西南尽头。跟邻村之间,以一条古驿道为界。那五尺古道据说是古代的官道,现在只剩一些残段了。
20世纪70年代,那条青石板古道,还是行人络绎不绝的“通衢大道”。在我家那块田附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每逢赶场天,古道边上有人前来摆野摊卖糍粑,一天可轻松卖掉一斗米的糯糍粑。俗话说,“糯糍粑吃不得几个”,一斗糯米能打出两百多个糍粑,由此可见,那条古道原来的人流量不小。那一块块铺路石板,仅凭人们的鞋底长年累月的摩挲,就将它摩擦得光圆玉润,犹如珍珠的表面。
我沿着蜿蜒的沟渠迈步南下。在那小桥流水处,有个头戴草帽,身穿短裤汗衫的小伙子。他独自坐在那三尺宽的石板桥头,面对铺天盖地、绵延起伏、一眼望不到边的绒绒绿毯似的夏日田野,悠然自得地喝着小酒。他的下酒菜是几小包辣条,一些鸡爪之类。
小伙子是来钓黄鳝的,旁边放着一条“伞骨子”做的钓钩。
“人之初,性本善,我教老师捅黄鳝……”在我们那遥远的少年时代,捕捉黄鳝,俗谓之“捅黄鳝”。稻秧插好,过一段时间,估摸田里的黄鳝有的已然肥硕,人们开始走进田野里去“捅黄鳝”。将鱼篓挂在脖子上,沿着一条条弯弯曲曲的田埂边走边看,目光盯着静水“森林”的稻田,往水下探索,寻寻觅觅,搜寻黄鳝的蛛丝马迹。发现田埂边有个没在水底的小圆洞,这些人一见心喜,情绪振奋。他们屏声静气蹲下去,伸出一根中指,顺着那光滑溜圆的洞轻柔缓慢地捅进去;同时旁顾左右,见到哪里有水涌动,那就是黄鳝洞的另一个进出口了。两边洞口,间距一般不会超出两尺。再伸出另一只手的中指,从那个洞口往里捅,左右手形成“两头堵”之势,藏身洞里的黄鳝,无论从哪一头逃窜,都会被人的一根中指拦腰钳住,拖出田来。倒霉的黄鳝在人们的手上徒劳地弯曲、扭动着它那浑圆修长的美丽胴体,拼命挣扎,却始终摆脱不了被捉拿归篓的厄运。
有的黄鳝洞口,水面上汇聚着一簇泛白的水泡,那是“泡子黄鳝”的固有特征。把水泡撇开,黄鳝洞口显现出来。胆子小而且怕痛的人,缩手缩脚,不敢贸然下手去“捅”。“泡子黄鳝”性情刚烈,咬人时,下口非常狠,捅黄鳝的人谈之色变,畏如毒蛇。也有莽撞之人,利欲驱使,忘乎所以,轻率地伸出两个中指,一左一右,像捉拿普通黄鳝那样,硬着头皮,战战兢兢去捅“泡子黄鳝”。突然“喔哟”一声,惊叫起立,惊恐万状地缩回手来。他的中指变得非常怪异,像梅超风的手臂,超级长了——那是洞中的“泡子黄鳝”死死咬住那根来犯的中指不放,被仓皇缩回的手生生带出田来,看去好像中指加长了好多倍。
这样被带出洞窟的黄鳝,一般不会成为人们的篓中之物。黄鳝那尺多长的身子被带到空中,当人还没来得及做出对策时,它已经审时度势,“识时务者为俊杰”,见好就收,松了口。黄鳝脱离了人的手指,身体在空中作自由落体运动,坠回田里。田里有水,稻秧成林,“一入(稻)秧林深似海”,好比“放虎归山”,身在田里的黄鳝,如鱼鳅般溜滑灵俐,人们想要再捕捉它,那是难上加难。
“泡子黄鳝”是鳝中极品。小蛮腰肉厚质美,令人垂涎。不想指头被咬,又想捉得肥美的黄鳝,人们发明了钓钩,用铁钩代替手指,钓取黄鳝。
从破伞上卸下一根“伞骨子”来,把一端打磨成尖锐的弯钩,这样,一根专门对付黄鳝的钓具就做成了。用这样的钩子伸进黄鳝洞里,轻松钓取里面慵懒自适、无忧高卧的黄鳝洞洞主。
要说黄鳝的命运,那是比鱼更加悲催的。俗话说:“逗(诱捕)羊子还要一把青草哩”,渔人钓鱼,也得在鱼钩上挂置美味的诱饵。鱼因为贪吃,被美食引诱,从而上了钩,落入渔人之手,成为砧板上的肉。但是,鱼们上钩之前,再怎么说也吃到过一口美食——诱饵。钓黄鳝的人往往连诱饵都不愿投放,空钩钓鳝。黄鳝不知是因为傻,还是由于性子躁,缺少理性,一见铁钩探入洞府,毫不犹豫一口咬去……哦豁,不幸上钩,连诱饵都没捞上一口吃,真是可怜。黄鳝很倒霉地被铁钩拖出洞来,成了人们餐桌上的美味珍馐。
或许黄鳝是为了保卫自己的洞窟,对一切来犯的中指或者钓钩,不假思索,果断反制,誓死捍卫主权。其行为之悲壮,令人慨叹唏嘘。
现在捕捉黄鳝的人,大部分不用中指去冒险“捅”黄鳝,用钩子钓。
这位小哥亦是如此。
他慢条斯理地喝一口酒,吃几根辣条,或啃一只鸡爪。一边吃喝,一边抬头望望蔚蓝的天空,洁白的浮云,低头看看清凌凌的沟水中生动的天光云影,或游目四望,欣赏厚绒绒,很有层次感的浓绿沃野……这田园风光,乡村景致,成了他另类的下酒菜。
含有稻花香的清风,拥抚着英俊潇洒的他。世界那么美好,环境清新怡人。
他喝完那罐啤酒,几小包零食也被清空。易拉罐、包装袋之类垃圾,他并没有随手弃之沟里,让它随水漂去。小伙子细心地将所有垃圾一一捡起,放进塑料袋中,把袋口扎起来,暂时存放在石板桥头不易被风吹走,也不会阻碍行人的地方。返回时,他会将垃圾带出田野,扔进垃圾箱中。他为何不放到围墙脚去?围墙距离沟帮三尺开外,有了距离,他怕到时会忘了拿。
然后,他手执钓钩,继续在一条条窄窄弯弯的田埂上走走停停,寻寻觅觅,沉着冷静地钓黄鳝。
他不是到哪都非得“携酒一壶”的资深饮者,更不像已经成瘾成癖,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的“烂酒鬼”。
他或许是个别有情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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