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碾过最后一段坑洼的山路,终于停在驻村工作队的院坝里。
我推开车门,双腿像灌了铅似的往下沉,天边的残霞把西边连绵的群山染成一片斑驳的橘红,可这好看的景致,我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回到宿舍,往硬板床上一躺,全身的骨头都在咯吱作响。隔壁传来同事喊吃饭的声音,隔着门板飘进来,有气无力的。我扯着嗓子应了句:“不吃,累得很,只想睡瞌睡。”
话是这么说,眼睛刚闭上,“满意度” 三个字就像根针似的扎进脑子里,瞬间把困意扎得烟消云散。
我包保的那几十户村民,大多都通情达理,提起我的工作,都会笑着说两个字“满意”。可唯独老刘,像根拔不掉的心头刺,时时刻刻扎得我难受。说到底,不就是 “一达标两不愁三保障” 那点事吗?可偏偏在他这儿,就成了绕不过去的坎。
窗外的霞光渐渐淡了,最后融进墨色的夜里。老刘的影子却在我脑子里越来越清晰,我腾地一下坐起来,摸黑打开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映着我疲惫的脸,我开始一笔一笔记老刘家的收入。
“一达标” 肯定没问题。我对着表格小声嘀咕,手指在键盘上敲着:每月低保金二百八十元,一年下来就是三千三百多,远超国家规定的人均年收入不低于二千九百八十元的标准。除了低保,老刘还养着几只鸡,鸡蛋能换些零花钱,到了雨季,上山捡 “三把菇” 卖,又是一笔收入。我在 “收入达标” 那一栏画了个大大的“√”。
接着是 “两不愁”。吃的方面,政府每月按时送三十斤大米到他家,油盐酱醋从没断过,逢年过节还会送牛奶和肉。穿的更不用愁,我每次去他家,都没见他穿过带补丁的衣裤鞋袜,有时候身上穿的外套,还是前两年慰问时送的。我毫不犹豫地在 “两不愁” 后面也打了个“√”。
最后是 “三保障”,这才是让我犯难的地方。老刘没儿没女,教育保障自然不用考虑;医疗保障有家庭医生,定期上门体检,看病也能报销,这也没问题。关键是住房安全,他住的那间老木屋,在村里随处可见,墙皮都有些脱落了,下雨天还会漏雨。我盯着 “住房安全” 那一栏,笔尖悬在纸上半天没落下。
先画个 “×” 吧,毕竟房子确实不算安全。可刚画完,又觉得不对,村里好多人都住这样的木屋,也没出什么事,要是画 “×”,岂不是显得工作没做到位?我赶紧把 “×” 划掉,改成了 “√”。
可看着那个 “√”,心里又发虚,万一上级检查时发现房子有问题,这 “√” 不就成了谎言?我又把 “√” 涂了,画了个 “○”,觉得这样既不算合格,也不算不合格,总能说得过去。
可盯着 “○” 看了一会儿,还是觉得不妥,这也太敷衍了。最后,我干脆在格子里画了个 “●”,黑沉沉的一团,像我此刻的心情,怎么看都觉得不准确,可到底用什么符号才能精准表达,我想破了头也没想出来。
算了,先放一放。我合上笔记本,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又想起了 “满意度” 这件事。
老刘的满意度,简直就是个谜。
他高兴的时候,见了我就笑眯眯的,问他满不满意,他会大声说 “满意”“非常满意”;可要是生了小气,赶上检查组来走访,他就会耷拉着脸说 “不满意”;要是生了大气,脏话能脱口而出:“老子满意他个锤子”;更让人哭笑不得的是,有时候他半气不气的,会跟人讨价还价:“要是他每个月给老子两千块钱,我就满意了”。
这些都是同事们跟我说的,我自己也碰见过几次他变脸的样子,至今摸不透他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会突然发大脾气。
老刘就像一片厚重的乌云,以前在我领导头顶上悬着,现在领导不包保他了,这片乌云就完完全全罩在了我头上,压得我喘不过气。
“这么多问题,我该怎么办呢?” 我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自言自语,声音里满是无奈。“总有一天,我会死在他手里的!”
这句话一出口,我自己都打了个寒颤。越想越害怕,越害怕就越控制不住地想,那一夜,我睁着眼睛到天亮,脑子里一会儿是 “√”,一会儿是 “×”,一会儿是 “○”,一会儿是 “●”,最常出现的,还是老刘那句 “老子满意他个锤子” 和 “每个月两千块”。
接下来的好几天,我都是这样过来的。晚上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又会被噩梦惊醒,梦里全是老刘指着我的鼻子骂,还有上级检查时发现问题的场景。
白天上班,整个人恍恍惚惚的,走路都像踩在棉花上。后来跟同事聊天才知道,不光是我,工作队里好几个同事都跟我差不多,甚至还有比我更严重的。
就说老沈吧,他包保的 “何老太”,在全镇都出了名,大家暗地里叫她 “天下第一堵”。只要有小轿车经过她家门前,她就认定是领导进村,不管不顾地冲上去把车拦下,张口就要当 “低保户”。
可谁都知道,何老太根本不符合低保条件,她大儿子开渣土车,孙子们都长大成人住进了城里;小儿子更厉害,二十多年前就在省城买了房,还开了三家超市,日子过得比谁都滋润。儿孙们也孝顺,多次来接她去城里住,都被她骂跑了,一门心思就想当低保户。
还有高老庄的高从良,人送外号 “躲不起”。他们两口子性子泼辣,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其实家里条件不算差,可高从良一个大男人,整天跟在老婆屁股后面,没事就往村委会跑,一去就闹事。大家都怕了他们,见了就躲。每次闹完,他们还不忘顺手牵羊,村委会里的大米、肥料,见什么拿什么,谁也不敢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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