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小树林环抱的驻村宿舍区静得只剩风声溜溜地窜,我踩着月光里的白霜往住处挪,一眼就瞥见瞿老师的宿舍还亮着灯。
透过玻璃窗瞧进去,雾气在窗上冻出了层细碎的漂亮窗花,把他的身影晕成一团模糊的轮廓。这家伙就那么杵在桌前,对着窗外的月色一动不动,活像尊被寒夜冻僵的雕塑。
瞿老师是跟我们一起下沉驻村的中学语文老师,同来的还有几个其他学校的男教师,都是工作队的成员。我们这工作队成分挺杂,有乡镇干部、机关领导,有从乡镇借调的办事员,还有这群中小学老师,清一色的老爷们。大家整天在村里忙得脚不沾地,碰面顶多点头打个招呼,深交基本没有。
闲下来的时候,局里几个五十岁往上的“老鬼”(我们这儿对年长同事的戏称)最爱给工作队分山头。排除村支两委干部,硬是把我们划成了三派:机关干部是“中央军”,乡镇借调人员是“地方军”,瞿老师他们这群教书匠,被安了个“游击队”的名头,听着还挺接地气。
瞿老师是个文学爱好者,没事就翻两本书,写点文字排解驻村的压力,算是我们队里的“文化人”。夜已经深得没法再深,树林里的夜蛙子此起彼伏地叫着,在霜白的月色里织出成片凄凄惨惨的调子。
我路过他门口,见他还在呆坐在桌前,便轻轻推开了虚掩的房门。
他抬眼看见我,微微点了点头,示意我坐在床沿,随即又把目光钉回笔记本电脑屏幕,眉头拧得跟打了死结似的,神情凝重得像窗外天空中那轮清冷的月色。
我凑过去一瞧,WPS文档里是三号仿宋加粗的字,标题赫然写着《兄弟,起床了!》,下面已经码了好几段文字,要小些,应该是四号字。
“兄弟”这俩字,透着股说不出的热乎劲儿。我心里一动,放轻了声音问:“老瞿,都这时候了,还在跟文字较劲呢?”
他长叹一声,指尖在键盘上顿了顿,语气里满是无奈:“我包保的贫困户里有个叫商正轻的年轻人,那懒劲儿真是绝了。我天天早上开车去叫他起床,他总说困,死活赖着不起。
他住的砖瓦房到处是裂缝,早就成了危房。不正赶上“三改”政策,国家免费帮他拆了重建,施工队就等进场了。督查组催得跟火烧屁股似的,为了赶工期,我们小组的人天天跟着他忙活。”
“为了赶工期,我们帮着他拆,双手都磨出了血泡,他倒好,还关着门睡大觉,背后偷偷骂我们是大傻X。”
老瞿的声音里混着疲惫和无奈。
“他家又住在进村的路口上,我们不光要受他的暗气,进出村的村民也爱指桑骂槐。要么骂我们瞎忙活,要么骂他没良心,说‘几个大傻X帮一个好手好脚的大懒X,这种人都能扶起来,我看太阳都得从西边出来’。你说气人不气人?”
“更可气的是,我天不亮就开车去叫他,一开始他还能勉强起来,后来干脆装聋作哑。没办法,我只能自己先干,他就跟个没事人似的,仿佛这房子是给我修的。”
“一想到这些,我就睡不着,只能起来写写东西发泄发泄。”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关键是他才四十几岁,正值壮年,好手好脚的,懒得像茅坑里的石头。整天游手好闲,连门口那块田都荒得长草了。”
“他老妈妈都七十多了,早早起来干活,他还能窝在被窝里一动不动,你个猫噜咕(猫头鹰)似的。他那破房子,迟早要垮,真要是倒了伤到人就麻烦了。”
“后来,房子建好后,我又盯着他种蔬菜卖。还好,他家的收入总算快够着脱贫线了。这就是我这段时间的帮扶成果,说起来都是眼泪。”老瞿指了指屏幕,苦笑着说:“你看,这就是我瞎写的流水账。”
我低下头仔细看,字里行间全是驻村帮扶的细碎琐事,还有股不服输的执拗劲儿。
《兄弟,起床了!》
“兄弟,起床了!”
“瞿老师,我再睡一会儿吧!”
“不行!我们说好的,必须遵守约定!”
“我真的太累了,让我再眯五分钟……”
“不行!现在就起!二十分钟后我到你家!”
说完,我没给他再讨价还价的机会,狠下心挂断了电话。
晨跑刚回到驻地,我噔噔噔地跑上二楼宿舍,胡乱换了衣服、洗了把脸,就拉着向老师急匆匆地驾车往石牛坪方向赶。车里冷得像个大冰箱,我紧握着方向盘,目光死死盯着前方,寒气顺着掌心往骨头缝里钻,冻得我指尖发麻。
“必须在冰雪来临前,让他们母子俩住进温暖的新房子!”我对向老师说,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心里却暗自发誓,一定要把这懒汉给“盘活”了。
车准时停在商正轻家刚拆倒的旧房废墟旁,可约定好来清理废墟的商正轻,连个人影都没见着。这家伙,又放我的鸽子了。
我站在废墟上,看着一地断砖残瓦,路边荒草上还挂着未化的霜花,心里又伤感又失望。转身瞥见昨天和商正轻母子俩一起清到小道旁的那堆断砖,忍不住叹气:“真是恨铁不成钢啊,这家伙要是把懒劲儿用在干活上,早就脱贫了。”
“你在这儿等我,我去叫他起来。咱们再帮他一把,抓紧把工地清出来,好让施工队进场。别让他老母亲跟着受冻。”我对向老师说完,就往不远处的老木房走去。
“商正轻!起床了!”
……
在我一遍又一遍的催促下,破旧的木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探出头来,睡眼惺忪,满脸胡子拉碴,被风霜刻满痕迹的脸庞又黑又黄;头发像村前田埂上被寒风扫过的野草,又脏又乱,活像个刚从洞里钻出来的土拨鼠。
他就是商正轻,四十好几还没成家,和七十多岁的老母亲相依为命,住在外出打工的弟弟商正锋的破木屋里。
他们家原本有两栋房,一栋木屋,一栋砖房,都是父母留下的遗产。父亲去世后兄弟俩分家,商正轻因为种种原因没能成亲,就带着老母亲住进了那栋早已成危房的砖房。
我们驻村工作队入户排查时发现了这个情况,上报后,房改专家现场鉴定:商正轻母子居住的旧砖房必须立即拆除重建。
工作队是支快速突击队,鉴定结果一出来,就赶紧帮着母子俩搬到了弟弟的老木屋里暂住,总算先解决了安全问题。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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