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只算一年一窝崽,被大风雨刮落摔死的,就上千儿八百只。这是德儿娘当日晚夕,对我妈轻描淡写的叙述。可怜啊,悲惨啊,惋惜啊,这也是给我妈痛楚致命的感受。没想到这么快,我妈就看到了,是不是注定我妈与岸鹅有缘份呢?三天后的凌晨,都还是月明星稀的,天刚泛白,黑云团就倏地从唐摩山那边疾跑过来了,仿佛往钱塘河上空扔了一块块破麻袋。天一放明,居然雷隆隆地响,风凶凶地摇翻树叶,一阵密集的雨哗啦地下后,都收住下来,地下的水也很快四下淌走了。最早目睹情形的是我妈,她到德华家借桶挑水,经过老古树下,看见德华家院坝,东三三两两,西三三两两摊着肉头肉脑的岸鹅崽,三、四斤模样,稀疏的茸毛湿漉漉的,现出一身嫩红红的肉,仿佛襁褓中的嫩娃。全死了,我妈发现,有的肚子爆开,花花绿绿肠子肥大的蚯蚓一样跑出来,有的脑壳破裂了,一点殷红的浆液洇在光滑的石板上,如一截细溪流。那一定像挂满枝头成熟的梨子,从高空坠落,实实重重砸在石板上,成了这般惨状。我妈当场嘤嘤地哭,德华娘拎着两只木桶,从堂屋迈过高门槛出来,眼睛从岸鹅身上扫过,像扫几块湿湿抹布说:“她叔娘,清早八早哭哪样哩?有哪样稀罕呢哟?这要是天天刮风下雨,天天落下摔死了岸鹅,你哭得过来么?”
我妈像很久没得那种凝固的伤感了,一下子无法驱散,仍止不住地哭。
当日下午,我妈头一回丢开我和疯癫老外婆,乖上两点半钟开往贵阳方向的班车,去马场买鱼网。
我妈呀,是担着空桶走在溢满水的秧田间细窄小路上,脑际里满是那些岸鹅崽影儿,晃来晃去,赶都赶不走,挥也挥不去,心里直是悲叹。当我妈发现刺蓬一挂蜘蛛网兜住了亮晶晶的水珠,蓦地引发了一个能兜住岸鹅崽的好办法,这个万无一失的重大发现,使我妈排山倒海的激动,血液都要冒出皮肤。所以,我妈到马场一下车,等打听买下十铺化学线拦河鱼网时,每日从贵阳开往广顺的一班车已经过了。我妈破天荒走山路,再踩着硌脚板的石子路,摇摇晃晃返回,沉重的双脚落在钱塘小桥边,气吼气吼时,己经近断黑边了。
白鹤群暴雨般从波波动动的河面掠过,呼的一阵风,撩着跳到眼睛上两缕汗水濡湿的头发,我妈抬手抹开它,后面传来一声干咳。干咳是队长凯耀从柳树身后发出来的,我妈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转过头。我在毛包檐坎边看见了我妈,于是飞一样地跑起来。快拢我妈的时候,凯耀也已从树后耸出一柱黑影来,手里提着冲锋枪,见呼哧呼哧喘气的我,声音很粗不悦地问:
“破丫头片子,跑来干哪样?”
“管我,讨嫌。”我垮着脸看他,凯耀愣了一下。
我妈脸上显出一丝惊诧,瞪我一眼,又扯了我一把。
我讨厌队长凯耀,早前,他突然走进我家,见阿平裸朵他们和我在看小画书,弯下身子问我妈呢?我说出门了,他说上哪去了?我说不晓得,你管。凯耀说小嘴巴搅哩,转身朝在屋头走来走去瘦筋筋疯癫老外婆笑了笑,就走了。德华望着队长凯耀穿着旧军衣消失在门外的背影,便拍着手叫道:“凯耀凯耀,半夜起来学猫叫。”阿吉情妹几个也跟着嚷起来:“凯耀凯耀,半夜起来学猫叫……”我听着好玩,问他们叫的啥意思?阿平说凯耀半夜摸到寡妇窗下学三声猫叫,门就开了。德华说凯耀和寡妇骑“马郎郎”哩。一个省城的小姑娘,是不能明白农村骑“马郎郎”是什么回事的,我一眼一眼望过他们,阿吉说我夜晚守晒谷场,听大人讲的,凯耀老爱到男人在外头的窜家。德儿她们几个小女娃手蒙了嘴咯哩哩笑。哦呀,我家也没男人,我就想起凯耀在给我家搬东西时,那双眼睛迅速扫了我妈红衬衣的胸脯。我心里想着这个事情,仿佛晓得凯耀要在小桥边等我妈似的,马上小跑到毛包的檐坎边站着,等候我妈……
这时凯耀背着风点上一袋烟,回头看着我妈,露出两颗金牙笑着说:“干啥去来呀?一个人……”就戳在那儿,有种诡异地冲我妈巴嗒烟。
我妈觉得莫名其妙,白了一眼队长。
我感觉凯耀那种阴阳怪气的笑,眼角挤出一疙瘩细皱纹眼色,充满着坏意。凯耀仍旧老盯老盯我妈看,我催我妈快走,别理睬他。我妈站了一下,一把拉上我往前走,走了两步,让身后队长给喊站住,我和我妈一齐掉过头去,凯耀说:“张素秋同志,你以后离开钱塘,必须向我请假,”然后回头睃我一眼,大约嫌我打搅了他,一笑:“小跟屁狗。”其实,那根本算不上一笑,纯碎是咧一下厌烦的嘴角,而我呢,是在凯耀身影越过坝下到田边,抓起一砣石头,扯开嗓门跳起来,用我们恶毒的贵阳话骂道:“凯耀,你个小私儿,死去!”石头朝凯耀奋力投过去,在坝上落下了,溅起一柱水花。小瀑布从两米高坝上跌落下去,凯耀在哗哗啦啦水响、波光水气中,无论如何,是听不见两个声音的。我妈大为惊愕,说:“咿咿咿,看你这小姑娘骂的哪样名堂?以为是在指月街,跟你几个小伙伴一样,动不动张口就骂呀?你听我跟你说哈,今后嘴巴别这样损,不然就撕烂你的臭嘴。”我恨恨地紧咬嘴唇,望着我妈。
过家门口,我妈没得进去,却拉上我径直奔老古树下。我感觉柔软的鱼网,仿佛蛛丝一样粘在我妈双手上,越拉扯越长,一直拉扯到两圈多。从老古树根这边望过去,平铺松松垮垮挂在那些小树枝丫上,被泻下来的黝黑色,映照得一片淡淡的银白,风轻轻地扬着网,像平地腾起的一层雾。这种别致而十拿九稳的守候,让我妈兴奋不已,让德儿娘德华娘却不说话,站在檐坎边,一脸的茫然。她们毕竟祖辈在稠密浓黏的岸鹅叫声中度过,好像在她们看来养的乱放的一群鸡鸭鹅,天天看见,算不了什么,再说大家整天挑担荷锄,下田地干活路,讲究的都是田地的话头、喟叹一家人的肚子了,哪有工夫注意或觉得岸鹅叫声有好听有多好看有多重要?就露出了有啥必要这么做的眼神,一直看着我妈这样晃着四周围布网,回家的影子被黑黑透透夜色吞噬。
这个上半夜,闷闷热热的,我妈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屋头极安静,除了房后岸鹅此起彼伏的叫之外,有一点多余的,就是黑黑中我妈的呼吸声。来便来嘛,为啥那样凶恶恶?为啥要给它们带来灾祸啊!它们还小,不晓得躲避呀,我妈抱怨风雨,说老天像恶人样,不会做人……老天好像听到了,直憋闷到后半夜才来,雷吼风大雨急的。我妈大大地睁着眼睛,紧着一颗心,等待黎明的到来。
天开亮,风雨渐渐停了。我妈来到了老古树下,青石板洗刷得干净爽亮。走近鱼网,看到兜住浑身湿湿的岸鹅,全是活的,一见到我妈,有的惊吓得无力地挣扎,有的卧着动弹不得。我妈一脑子热乎乎地兴奋了,敲开德华家门,借来两只鸡笼,五十二只岸鹅崽,大约半个时辰,才运完到家里……
八
雨水季节,秧田的水灌得满满当当,鱼虾会更加多,连高帮田都沸腾了起来,泥鳅黄鳝窜出泥面,大人们说是天上掉下来的。看水员挖开田口子,泥鳅、黄鳝、红眼妹、巴地鱼、米花鱼顺哗哗水头子箭一般射出,岸鹅们站在下面那儿张开嘴,岸鹅们有这手功夫哎!不是捉,而是一接,一条黄鳝、一条泥鳅、一条鱼滑溜溜钻入嘴里……这些小精灵,为岸鹅崽们的成长提供了丰富的食物保证。
也正是这个季节,大岸鹅越发地肥壮了,有枪的常来打岸鹅了,有枪的是普贡公社的,马场区委的,平坝县里的。天气十分舒畅,男人穿上鸭蛋绿衬衣,女人穿着花衬衣,也有革命军人,他们三个五个,十个八个,既有开吉普车来的,也有骑单车来的,一进村,在老古树脚一下子站满了,情绪激动,把一张张兴奋的脸送到树顶,不着急而又显得着急,直截说来视察生产,直截而慢条斯理说特意来玩儿。“玩儿”的腔调,是我们钱塘村人听到外省人说的新鲜词。不管为啥来,他们可是“工作组”,国家干部啊,是不是呢?我们钱塘生产队的人,要好好说话,体现热情,选择家条件好的挨上派饭。饥饿年代,吃的都是清汤寡水,工作组每来一回,被派到哪家,就简直走进天堂了。顿顿有岸鹅肉吃,烟茶烧酒也是不能断的,久长长地吃喝得心满意足,一次又一次擦着油汪汪肉烧酒浇腻湿的大嘴,叽叽呱呱地谈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陪吃的当然是队长凯耀跟会计。临走了,凯耀还用冲锋枪朝树上一指,撂下来几只岸鹅奉上,无论几个人,人手一只,说是村人的心意。工作组的,都红着被烧酒烧红的脸、红着醉眼推辞一番是难免的。大家都心照不宣,来的目的,不是为了岸鹅?哦呀,最后披着衣服醉醺醺地边剔除牙缝,边往地上吐着一口带油珠珠的分泌黏液走了,留给树上失去了爹娘或娃儿的岸鹅一家,一夜痛不欲生。
德华爹任队长时,严禁人进村打岸鹅的。有一年,新上任的公社书记召开基干民兵会议,一散会,带领几个人随凯耀到钱塘来。岸鹅们还在树巅上唱歌跳舞呢,凯耀和武装部长将冲锋枪和手枪同时伸朝树上,枪响,栽下三只胸前滴着一道殷红的血可怜的岸鹅。德华爹正撵牛回来,眼里流泪了,惹恼了德华爹,他一抖鞭子,怒问凯耀咋下得了手这么干!说着,“啪”的一下,照凯耀身上给了一鞭,紧接着又是一鞭,又是一鞭,左右抽打,打蒙的凯耀转着圈半天,才想起调过背着的枪,然而,德华爹的鞭梢如蛇样飞出,缠紧凯耀的枪嗖地卷了起来,就稳稳地落在德华爹脚前。穿新制服,留着分头的公社书记惊慌地抽出手枪,喊德华爹束手就擒,德华爹不管新书记,噌噌两步走到他跟前,一瞪眼,于是鄙视笑笑:“妈个逼的,老子在朝鲜上甘岭战场,面对三个高鼻子美国鬼子,都没得眨下眼,你野鸡巴日的尾巴骨没得全长硬,敢拿枪对我。”德华爹的长牛鞭又“啪”一甩,公社书记突然觉得手腕一麻,手中的枪就划了个弧线飞出去,飞到侧边的一棵水竹上,弹了一下……
公社书记的白脸紫成了猪肝色,德华爹让他在众人面前臊皮,闪了架,丢的不是个人的脸,而是一方公社书记的颜面,有伤他的自尊。就在这个时候他倏地大吼了一声,仿佛吼的是“举起手来”!反正书记这一声过后,几个民兵呼地包围了德华爹。德华爹可老日火了,脱光了粘着泥浆点子的衣服,左胸美国鬼子留下刺刀子弹的三道伤疤,横着竖着斜着,清晰可见,扯亮扯亮。他依旧握着牛鞭子,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梗着瘦筋筋的脖子,也轻蔑地看着书记,好像十分好玩,瞪着黑亮小眼珠,嘎嘎笑开骂:“妈个逼的们,老子这辈子没得再玩枪,紧张个卵啊,只要你们来好好的就是客人,好歹叫外人说钱塘人舍得买鸡招待就行了。村人饿肚子饿急了,吃萝卜吃瓜吃污糟点吃草都行,你们坐机关的,咋会日翘鬼怪,生出想精想怪吃岸鹅肉?岸鹅和我们祖祖辈辈相处,有感情哩,钱塘人也不能无情无意……不是还讲个阶级感情嘛!真是癞蛤蟆……”
公社书记一斜小分头脑袋,望向树顶,隔着万重枝叶,阳光里,见七、八只岸鹅站在顶端朝南伸展的枝梢上,像长在天上的团团小棉花,颤颤悠悠。公社书记叫过武装部长,耳语了一阵,武装部长带了四个民兵,哗啦散开来,将手枪冲锋枪步枪同时伸朝树上。于是公社书记狠声喊道:“我数完一二三,再留两秒钟,如果你还不投降,我就下令扫射害虫。”
德华爹瞪着血红双眼,粗大的喉结上下鼓动,仿佛在吞咽着东西似的,他揎拳捋袖,抖动着下巴一缕胡子骂:“老子硬气一辈子,还没得见过拿岸鹅来要挟人的……我不是说狂话,不信你试一试,再落下来一只岸鹅,老子保险先把妈逼野鸡巴日的你捶死在树脚……”
谁也没想到,凯耀提着冲锋枪腾腾往德华爹身后去,举起枪,奓着满头黄枯发,狠呆呆地说:“叫你还硬气!”朝德华爹背脊上猛砸了两枪托,德华爹“哎哟”叫一声,扑通重重倒在地上。赶来的村人,吓得妈呀尖叫,骚动起来。树上的岸鹅听见了,看见了,也嘎嘎地大喊。
仅仅是一只烟时间,说德华爹死保护岸鹅,是资本主义的尾巴,必须割掉,德华爹成破坏生产的现行反革命了。为突出重点,当日下午,批斗德华爹的现场会,设在老古树下。“坏分子”德华爹被凯耀和两个民兵绑成粽子样,颈子上挂一块很沉的木牌子,望着面前黑压压的人,挺着腰。凯耀一枪托砸在后腿弯,德华爹再次倒下。凯耀从人头举枪斜伸出去,冲锋枪响了起来,立即,十几只岸鹅相继啪啪啪坠落下地。两只岸鹅,正好落在躺地下德华爹脑壳前,浓浓的血飞溅起来,将他脸溅得血淋淋的。德华爹咬紧牙挣扎半立起,将那张愤怒极点的红花脸冲着公社书记,铿锵地骂道:“我日死你妈……”
公社书记觉得争了无比的体面,心里畅畅的,哈哈哈!便当场罢免德华爹的职,宣布凯耀任生产队队长兼大队民兵连长了。并叮嘱新队长凯耀监督德华爹戴罪劳动。
不久,德华爹又被凯耀揪上公社批斗一回,让人用板车拖回来的。村人纷纷奔进德华家,德华爹苦巴着脸禁不住骂着、闹着、哭着、大骂凯耀和公社书记一伙开他黑会,有意整他的黑材料。哭骂闹过,嗓子哑了,疲惫的嘴弱弱一动一动,气火攻心,“扑”地嘴里喷出一股带黑的血,一口气接不上来,从此卧病床上。使得村人十分难过。
不光是德华一家人恨凯耀了,全村人都对凯耀不满,满腹牢骚话,硬是把他当恶人了,哪个再有日天的本事,也只能敢怒不敢言,无可奈何,他有枪啊,只是暗恨死他了。甚至有些人在树脚前焚纸燃香狠咒凯耀:老神树,显显灵,叫恶人放枪子弹掉头打死他嘛,枪管爆炸瞎他眼睛也行。
九
凯耀执掌了全村的大业后,气势大变!
凯耀的枪杀岸鹅永远不会结束,正如他喝醉酒讲道,只要我活起,就是畜牲们的灾星。他吃岸鹅肉,己经吃出野味来了,打岸鹅打出享受不到的乐趣来了,继续打。只是,则改变了“战略方针”,不打树上的,躲藏到河岸边红柳或芦苇丛里打田野上觅食的岸鹅。所以凯耀很盼望公社书记常来,工作组常来。因为可以明正言顺以陪同检查生产招待他们喝酒吃岸鹅肉。凯耀总是在喝得半醉时,不管是太阳汪汪,或刮风下雨,他晃着走出来,铛铛敲响挂村中小树上那半截锈生铁,吼着催着社员们下田地去农业学大寨,可他从来不敢吼自家婆娘下田地做活路,婆娘性子烈,在云南一个小镇上长大,在一个晚上给当兵的凯耀整了,于是只得背着家里收起几件衣服随凯耀跑过来了。又干不动活路,生了一双儿女后,病病怏怏的,好几年拒绝凯耀骑“马郎郎”了,一年四季,有半载多在家养病,却养出了懒病,老想吃好的,凯耀一当队长,她原本瘦壳壳的身子,一年后,白白胖胖像头猪,有点浮肿,行动困难,难得见出户,一年半前一场重病,瘫球在床上了。村人不禁有点幸灾乐祸,在心里喜滋滋地骂:活该,谁叫你男人残忍杀岸鹅们呢?没得人牲,没得爱心,以为贪吃岸鹅肉好?报应呢,病死你。那末当然,剩下的半晌,凯耀也不用去干活了,继续陪人喝得酩酊大醉。晚上,酒醒了,干活到天黑才收工回家累了的人们刚搁下碗筷,又被凯耀召集到仓房队委会里,学习毛主席语录和有关文件,开展斗私批修至深夜。
这么长了,三年多了,都是这样漠漠地过去,一村一种受苦似的默默煎熬,日子寡寡淡淡的,兀自的寡寡淡淡的日子里,叫人突然在心里往少算一下,凯耀和那些人纯粹是钱塘村黑洞洞的大嘴,每月连吃带送六十只岸鹅,像逮自己家鸡宰杀,跟吃自己家炒碗干黄豆一样,蹦几个臭屁,风一吹就过去了。三年多呀,两千多只啊!一个惊人的数量,着实让大家瞪出牛鼓眼,心发紫。照此下去,岸鹅将会慢慢吃光哟。人们想着,脊梁上汗水开始淌下来,冷沁沁的。心中日气,也就咬牙切齿在心头狠狠这样骂:“日凯耀妈逼的!”骂了也是白骂,社员们该下田地照样下田地,男人该清早去唐摩山砍柴照去砍柴,女人该去打猪草的照打猪草,岸鹅并没得失去众多亲人离开,照样在自己的家园,睡在风中,日子平静得仿佛老古树躯干,大风吹来,动也不动,动也不动……
岸鹅在钱塘老一辈人眼里,是重情重义的大鸟,在钱塘繁衍生活了千年,至今不肯迁徒别处。岸鹅还是忠贞不渝的“爱情鸟”,据情妹爷说,他爷的爷的爷曾经捉了一只母岸鹅放在院坝,公岸鹅晓得情形,在空中用长长的脖颈和母岸鹅脖颈相挽托起来,一直把她吊着往上空去,却没能救走,因为母岸鹅的脚上拴着根细长麻绳子,绳子的另一头拴在檐坎树桩上。公岸鹅几次营救不成又不肯放弃,两只岸鹅脖颈相缠一阵,突然尖叫起来,活活地绞死在地下。公岸鹅对母岸鹅的爱情叫人动容,眼睛就酸了。
我妈就是见到飞飞那一刻起,把自己的一切都忘掉……
我妈把岸鹅崽带到家里,就这么,试着饲养起来了。
当我妈把鱼什么的放进盆中水里,才发现岸鹅崽们不像飞飞一下子捉起来吃,飞飞是成年人,然而它们还小,却不会,像把吃饭这事给忘脑后了,毫无反应,因为它们的爹娘在野外把捉住的食物吞到喉咙处,飞回树上在通过反刍把食物送进娃儿小嘴里。我妈把一条鱼放在一只岸鹅嘴边,它却不张嘴,都跟没得看见一样,它紧紧倚着我妈,铁嘴头把我妈胸口啄得痒痒的。啄啄啄啄到奶子上,我妈好像觉得真舒服,脸潮红地不动让它啄,把心都啄酥软了。一上午了,就像我们还在贵阳时,有次我半夜突发高烧不退,我妈着急得团团转,不知咋办,干看着一只只岸鹅缩在屋角落,探着无助的头在空中,扯起喉咙冲明亮亮窗外哒哒哒喊:“我饿呀!我饿呀!……”
这天下午,岸鹅们精疲力尽地终于喊来了第一顿饭,为了不让岸鹅崽继续饿下去损坏身子,我妈决定把鱼、泥鳅强行灌进岸鹅的嘴里。我妈把岸鹅身子轻轻夹在两腿间,又轻手掰开岸鹅嘴,叫我灌食,老外婆也跟着帮忙。每只岸鹅,一旦被我妈架上腿夹住,要拼命挣扎反抗一番,哎呀呀,一旦鱼灌进嘴里,长脖子一仰一缩,几下把鱼吞进嗉嗉里后,我妈都高兴得咯咯咯地笑。轮到的岸鹅也嗒嗒嗒地叫,像是害怕哩,鱼也像是晓得大祸临头,在盆里蹿得水哗啦响。喂了几次食后,它们就都放弃了反抗,默默地,心甘情愿地按受着这种侮辱性的喂食方式。喂完一只,我妈便在脚踝上,不松不紧拴着一截红尼龙线作标记,给起了名,什么南南啦、天云啦、灰灰啦、飘飘啦、云朵啦……一串男女娃名字。全都喂饱了,小岸鹅们梳理着绒绒羽毛,抖擞着身子,一双双亮得如绿豆似的眼睛盯着我妈。像责备我妈,又仿佛感激我妈,我妈赶紧笑着说;“乖岸鹅哈!我不这样,你们只有饿死啊。”
这样喂了好些天,岸鹅们不反抗,不挣扎了,都习惯了。让人惊喜的是,有几只岸鹅,一旦被我妈抱到腿间,竞然不由地张开嘴了,我妈成了岸鹅们最信赖的人类朋友,我妈一时高兴得不得了,我妈宝贝得不得了,喂养很细心,就像哺育自己的婴儿一样耐心、温柔,从不发脾气,从盆里捉起滴着水的鱼或泥鳅黄鳝,头朝下,准准地放在它们嫩黄的舌尖上,眼睛眨两下,便引颈整个地吞下去了。
往后的一场风暴雨,我妈又救下一些岸鹅崽,增加到九十三只了。村人不明白我妈咋的就这样上心地来饲养岸鹅,只以为是我老者没在身边,养岸鹅伴着过日月,散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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