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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的歌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罗勇    阅读次数:85014    发布时间:2013-10-09

二十四

 

转眼一年过去。

又一个春天匆匆地来到。

无一丝风,己经两天了,像是天公把风路给堵死了。我们钱塘村都燥热着,蒸腾的水气,弥漫到门楼来,热烘烘的,带着一股腐烂的水草腥味,令人作呕。

也日怪得很呢,这天早上,先是唐摩山后红彤彤一片,没让人观赏个够,便拱出一轮磨盘大的太阳来,真是太红太红了,笑嘻嘻地凝视着我们,叫人的两眼不敢接纳那如同瀑布的金光。天空碧蓝碧蓝的,水洗过一般,仿佛看穿了天顶。

但不多久,一团粗糙灰黑的云从山后冒出,首先探出那尖尖狰狞的脑袋,不容太阳欢快爬两竹竿高,就一纵身飞到了太阳的头上。好大好大的太阳啊,即刻挣扎呀、翻滚着,痛苦地嗷傲叫啦,可怜的太阳,就这样束手被灰黑云紧紧包裹住了,如炬的光芒息了。

岸鹅飞飞、天云南南在唐摩山下小湖边吃饱后,飞上天空,听见太阳发出重重叠叠的哭的回声。

紧跟着,后面一丝丝,一缕缕的云连连扯扯地开始涌来了,云就这样欢天喜地的奔涌在天上,从灰黑稀簿的一层,堆积成肮脏厚厚一天空。黑色严严实实凝滞地罩住我们的山水村子,如一世界似地吞噬了我们,我们立刻感到窒息,喘着浊气,更灼热难耐,直不起腰来。

都清楚,要下大雨了。社员们正在抢收井冲的油菜籽,新队长汗湿湿的衣服饼似地贴着背上,突然大骂一声,骂声太快,仿佛骂的是狗日的老天爷,也不看看我们是在做那样?趁它还没扯着鸡巴屙尿下来,不赶紧下力抢在前面割完,烂球在田地,怕是今年锅里连油星影子都见不着。快割!今天按斤两记工分……

纵使人人有三头六臂割,依然有一长垅黄黄油菜静站在那儿。老天爷一阵赶一阵黑下来。人们觉到这天闷热得要死,抬头看不到天边角一丝亮,也觉出要有事儿降临。队长就逼忙逼速大声喊快快把油菜挑回家。当他们好不容易把油菜捆堆进落窝田三间仓房,手忙脚乱拾起扁担绳子镰刀跑回家,都抹着汗还没喘匀气弄饭,雷声闪电就一声撵一声滚到房顶上来。那“轰嘎嘎──”声声雷鸣,人们长这么大没得听到过,焦脆而梆梆硬硬,带着回滚声,叫人心惊。刮起大股大股很恐怖的狂风后,紧跟着暴雨就哗哗地从黑尽的天而泼,竞夹着坚硬物在石板脸上瓦背上叮当响,骇死人。好在碎裂的瓦块正砸在了饭桌前空地上,有家男人当时端碗扒着饭,肯定是背后的家为点鸡毛蒜皮小事吵过架,怀恨在心,借下大雨拿石头砸自家房子,此刻恼怒了。蹦到后窗口,跳着脚大声武气骂,我日你妈!有本事出来和我打呀,不是人养的砸我家房子,没得人应。

大雨猛然收小,坚硬物密砸了,房顶上一片哗啦啦石板瓦片碎响,无数块灰棱棱石板尖黑黑瓦块,夹着好白亮鸭蛋蛋鸡蛋蛋大的东西就趺滚到每家人的面前。原来下的尽是冰雹哇!罕见的大冰雹啊!这家男人为刚才的操妈多少显得有些狼狈。这时候村子传出凛冽的声音,是娃儿喊爹叫娘惨烈的哭声,家家户户全都吓坏惶乱,一时六神无主。大人戴上斗蓬的,手掌起头上锅盖的,把娃儿推到安全的床底下、大方桌下、抱进柜子里、塞进大灶孔铁锅下。只一会工夫,冰雹给砸得房顶上没一片好石板好瓦,排列规整的是椽子。闪电不住撕开天空一道一道曲里拐弯裂口,坚硬的大坨冰雹,被头顶强有力震动村子的密密响雷劈成四五分裂的光斑,冰冷的飓风一个劲儿没命地忽乱子刮,鬼哭狼嚎,老古树在空中呜呜翻舞,所有的鸟啼叫乱飞,这些声音和村人碎裂的惨叫都变成了黑色,一村人就处在翻江倒海中,蜷缩身子护住娃儿在水地,等满天的冰雹落下到哪时才算完。

有老人急怕得跪在堂屋神台前,点了三炷香祷告:“老天爷啊,风神雷神啊,发发慈悲不要再下啦,不要刮不要打啦行行好,你们可这是要全村人的命呢老天爷……”可是,老天爷风神雷神才不管老人哪怕跪疙膝出血,跪穿地,也不管要哪个人的命。老天爷风神雷神可不改半点主意,照样由着烈性子狠狼丢冰雹、刮大风打响雷。

哦哦,没听到我家房顶有半颗冰雹砸响,直到半个多时辰,房檐水有些见小,张素秋担上鸡笼抢在雨还没停光出去了……之前,张素秋没得心肠弄饭,坐立不安,走来走去,念叨掉下可怜的岸鹅崽。挑回家来两趟,两条辫子己经散乱,衣裤雨水也是一串串地滴落,一边喘气,一边快快地把湿漉漉岸鹅抱出笼子,还说注意猫狗溜进屋,照拂好他们。顾不上拿干毛巾擦跑进眼睛的水,说岸鹅太多了,有不少被冰雹砸死了,活的不晓得要挑几趟。张素秋走两步,车身站下来看我,说,你做饭吃吧凤儿,张素秋老看我,那样子仿佛是要把满树下岸鹅运完才吃饭。尽管我不瞭张素秋一眼,生硬硬说晓得了,张素秋很感激很放心地跑出去了。

张素秋没想到后来还打大炸雷,还扯闪电……

我天长地久不见张素秋回来。我没想到张素秋第三趟就抛外面了。

这个时候,岸鹅飞飞突然啄我背一大口,好像人用镰刀把杵一样,这无情无意的畜牲。我气昏了,便低下头双手贴地四下摸石头,摸到手的是半截细树枝,冲它注力要扔过去。但是,人伙一阵骚动,德儿娘走到我跟前,照我背膀拍了一巴手掌,很生硬地催促喊:“死姑娘你还不弯倒腰……”

我鼓劲弯了一下腰,也没半点唏嘘唏嘘的声音,满脸仍旧干干的。

柴块在一旁呼呼地烧着,擎着的亮槁仍在亮亮的燃着。

有人开始擤嚊涕了;有人开始摆脑壳了;有人开始望黑天空了;有人开始叹气了;之后,喋喋不休的议论和责骂涌进我耳朵里了:

“你妈抓养你一场容易嘛,她走了,你为那样不为她哭一声?不孝女,对得住她呀!”

“白枉养……小姑娘家家一个,这般无情,心肠这种硬。”

“黔凤啊,你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黔凤,你是不是……吓憨了?你妈再等着呢……赶紧给她磕头,也哭一声半声啊……”

“你这个死姑娘!咋对得起你死去的妈哟……”

说我的人,眼睛恶恶的,心里狠狠的,气急狠狠的样子。

人们全都把自家的灾难和不幸给忘记了。

但是,我当时却不能理解。我觉得哭与不哭,是我自己的事。他们把我逼向死角,我已失去反抗能力。于是孤愤、悲凉、无助、无奈成为我当时睁圆大眼睛的表情。我就是不哭,在心里笑了一下,又咆哮着,狠狠地恨他们。

人们不知是还有什么对我不理解的事没说完,仍旧继续说着。虽然只说着素秋,可我却蓦地有点难过。我不知道这难过是怎样生起的,就只好闭着两眼,又狠狠地把它摁下去。

阿平娘说:“死了也是好人呀。要不是因为岸鹅,素秋也不会出去遭了天雷啊!”

德儿爹说:“老天不长眼啊,大老远从省城到我们农村过苦日子一个家,让河水淹死一个,又叫天雷打了一个,妈买逼的,死鬼天也是专拣软人捏!”

素秋永远地闭上眼,结束了受苦受难的旅程。但是不是?是不是那?恨一个人,尤其素秋那不要脸的,怎么能让人哭得出来?我的眼里已没得任何人,只有两年半没有音信的老者。不晓得我老者,是不是天天想我。不晓得我老者,此刻是不是正在想我。

我好想他,真的这阵子,好想好想他……

我禁不住歪过了脑袋,却看不到堵在村里高空那棵老古树,猛地眼宽眼宽的,空着阔大的半边天,极厚的一堵黑云,疾速地跑。

德儿娘又走了来,痛怜地一把拽了我,突然朝围观的大家打圆场似地说:“早前在家,黔凤哭得直要妈,她的眼泪都流干了。”

一个老妇人的话语随即蔫下来埋怨着说:“所以我说嘛……早前你们说骂那些话我不爱听,是不是……哪家爹娘死了,哪个娃儿不给哭的……得让娃儿赶紧进家歇歇,她还小啊……整出病来麻烦。”

这话说得让大家的态度和软下来,刹住了话头。

就沉浸在素秋哀伤里各自和老天爷给带来的灾难……

 

二十五

 

丧事灾难拖住了所有人的身子。大家心里着急呀,石板房的家,想到明天不晓得到哪山开石板;瓦房的家,不晓得到哪里买瓦片,不盖好房子,就等于天当房。唉!天哪!天哪!因为明天各家忙各的,也因为天气已经很热,素秋第二天一早就得埋葬。有家不能归,家家地下像烂田一样。这个晚上,唯独完好无损的四间仓房,除左边两间堆放生产队的谷子包谷黄豆外,余下一间打开来,连同隔壁我家,全村人挤得密密的。晒坝中垒起两架小山的劈柴旺火,也有很多人围坐,有几个妇女解开衣襟,将小娃裹进怀里让搂着自家的脖子睡觉,来熬过下半夜有些凉意慢长的夜晚。几个手艺好的木匠,放下仓房楼枕上几块干松木板,借着呼呼蹿高的火焰,斧头砍的砍,锯子裁的裁,刨子刨的刨,赶制棺材。火光照着他们的脸,只一会儿,汗珠划出一道道亮,汗珠就仿佛泪珠儿断了线了,吧嗒吧嗒往下掉!距天明近了,一盒白白生生散发松香的棺材卧在晒坝上……

素秋要葬在村右面的普贡坟地,与远远唐摩山遥望,和近前的钱塘河对望。

天一亮,整个村一支黑色的队伍护送素秋上路了。家里的大岸鹅们“哗啦”冲出来,受轻伤能飞的,张开双翅摇摇晃晃飞在队伍头上,飞不动和不会飞的崽崽,小娃儿一样,一跳一摆咿呀唧嘎哭着人们身后相跟着。

走着走着天骤然暗黑下来。

都说这是咋回事,这老天又要搞哪样鬼名堂啦?明明大天光的呀?大家都齐抬头去看天,惊住了,一群岸鹅铺天盖地。岸鹅们都是单独飞行,钱塘村人从来未见过这样庞大的岸鹅群阵势,密密麻麻岸鹅,简直是一只紧挨一只,宽长的翅膀在人们头顶旋呀飞呀的时候,能感觉到头发在翅膀扇动下来的凉风中飘动。所有成年的千千万万只岸鹅,在大风冰雹袭来之时,不得不含泪抛弃自己幼小的娃崽,迅速飞到外村的松山躲避,当他们得知素秋遇难时,不约而同地从各方向飞来。满天的灰云已被岸鹅覆盖住了,他们的覆盖之下,天收尽没留下一棵庄稼的坟地的土,便也黑黑下了。岸鹅就盘旋就掠时,同时还不住发出鸣叫:

“嘎、嘎、嘎。”

“嘎、嘎、嘎──”

“嘎嘎嘎嘎──”

“嘎嘎嘎嘎嘎──”

往常断断续续,短短长长,高高底底叫,老老幼幼的耳多里,不分白日昼夜听习惯,不以为然了,而突然听到一阵密集、一阵整齐齐的长叫,让所有人都惊诧,停下了讲话,停下了吸气,坟地死一般的肃静。这种低沉悲壮的长鸣声,把人从地面慢慢托起,又倏地把人抛进眼前冥冥的世界。同时发出“嘎嘎嘎──”的大叫声,这音律,这节奏,竟是那样的起落有序,仿佛请来一个锁呐班,用锁呐、锣鼓吹打击奏出来的。扇落飘下来的羽毛是钱纸啊!再仔仔细细听起嘎嘎嘎嘎嘎───”的鸣叫声,竟变成了“不要走哇───不要走哇───”的哭唤。哭唤声越来越响。一声一声,仿佛吹奏的人托起几十只锁呐迎着风口,憋足气鼓起腮吹,拖着一条长啦啦的尾音,在坟地上空飘荡着,听来是多么凄凄的,惨惨的。

等男人们把棺材轻放地下刚抬起手来抹了脸上一把汗,一队庞大岸鹅群,像翻滚的灰云卷集下来。噢,不啊,他们的头正是照地下来的,带着凄厉的“嘎嘎───嘎嘎───”尖叫,如一砣砣硕大的石头,纷纷坠落棺盖上。

“咚”。

“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咚……”

棺盖发出硬硬的脆响,就看见,有的岸鹅嘴断裂了;有的头破了;有的脖子栽断了;有的翅羽折了;有的当即死在棺盖上;有的“啪啪啪”地滚动挣扎,连声发出恐怖哀鸣,扑腾的翅膀甩出一溜一溜的血水,毫无对生命的珍惜,对世间的留恋,看不到天空飞行时优美的身段,高贵的风姿──我只看见又弹到棺材脚下,剧烈的痉挛,可怕的颤抖……他们,全身血渍和泥土的躯体颓然倒下,从容而沉重悲惨地倒下,终于,不动了!

眨眼之间,成堆死伤的岸鹅,仿佛要把棺材埋没了。人们从没见过这场景,也吓住了。两个妇女“妈耶”一声,扯着自家小娃儿到一块地边角上,把这悲惨的一幕给挡住。随着一只接一只岸鹅照棺材扎落下,好几个妇女惊魂未定疼着心喊叫:

“可怜哪!”

“天啊天啊……”

“这是咋回事呀……”

人们满怀惆怅与困惑。叫声涌浪一般拂过坟地,没入灰暗天空。让浓浓烈烈的空气一下就被撕裂了。

白生生的棺盖已是鲜血淋漓,很快染红了整个棺上,血水汇集成一条小溪似的,顺着两边的棺壁无声地流淌,淌到棺低边沿泥土上,也慢慢洇成暗红颜色,就像刚拱出来的一排小花。顿时,空气中弥漫着热温呛鼻子的血腥味气混合着泥土味。于是吸引过来好多的苍蝇,围着血凝固在皮裹中的岸鹅,嗡嗡地飞舞。

死亡的岸鹅,统共一百零八只,都是从小素秋饲养长大的,他们的右脚,素秋亲手环系着一根红色尼龙线作标记……天哪,村人感到害怕了,如果半途中不赶紧朝上空挥舞锄头木杠跳起来呼喊制止,不晓得还要死多少岸鹅。这简直是让人不可思议的事,世间上在没得比这惨烈感动人的事了。不少妇女十分难过,忍不住蹲在地上汪了泪,她们叫着素秋的名字,说素秋,这些些岸鹅,来为你陪葬啊!人们谈论起眼前的情景时,情妹爷说岸鹅就如素秋的儿女一样,素秋对他们好,不把他们当动物之,当人也!人,生死不离素秋,愿随素秋而去,以死回报也!

整整一个半早上,风都没有一丝,除了岸鹅缓缓掠散到低空盘旋,声音开始弱下断续喊着,坟地寂静得不能再寂静,天上慢慢跑着仍积有雨的灰黑云。村后,那松树茶籽树艳山红绿透了老母坡红透了老母坡春天的景象,一夜之间不见了踪影,满坡就剩个光断枝枝,光得就像刚剃光头发的老头,多么丑陋的形象!钱塘河的水泛着黄浪缓缓涌着,唐摩山远远的静穆着。它们仿佛不晓得素秋死了,一村人与岸鹅天崩地裂地悲怆。

是不是啊!绝迹了一切生物的坟地,突愣愣凸起来两座湿润润的新坟。

大坟是素秋,小坟是一百零八只岸鹅。人们把他们紧挨葬,让永永远远地陪伴……

人们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家走,坟头坟脚站满岸鹅,尽是凄哀地啼哭着、啼哭着他们的妈。啊!那一声声带血泪的挽歌,让山水动容,天空也添廖落。

不晓得我们钱塘村,哪一天才生机起来……

老者好想您,您每天都在思念我,您在哪儿?您可晓得我成了没爹妈的娃儿啊?

这年,我满八岁,还差十天。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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