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老金每天都把牛赶到后山大坡上。后山大坡原本就是放牛牧马的地方,如今,除了老金家和韦撮箕老伯爷家,村民们都把牛换成了微耕机。
夕阳下,老金的大牯牛慢悠悠地把头淹没在草里面。老金也把自己横横地淹没在草里面。杂技团每次出征,沿路的田坎地坎上,密密麻麻地都布满了看希奇看古怪的人。每次表演,都能震撼十里八村的人。哪一次主人家不是好酒好肉招待?对,还必须捏七八个糯米饭团子给牛吃……老金闻着野草野花的香味和泥土的爆生味,悠悠睡去。
邹家婚期到了,老金的队伍开进了邹家。大老远地,就能听到音响播放出的流行音乐,好家伙,这声音比原先的唢呐声音大多了!来的时候,老金买了些糖果装在中山装口袋里,那是准备着散给围观的小孩的。可是,都进寨子了,只有几个小破孩儿围观,此时老金有点点失落。
主人家很客气,表演也预料中的出彩,这让老金有了一点点安慰。
吃饭时,大家都一个劲地端起酒碗,“金师傅,你是这个(竖起大拇指),我敬你一碗!”这样的言辞,老金有点点陌生了。老金仰起脖子,一碗将酒甩下喉管。
一个穿西装拴领带的客人站起来,“金师傅,我敬您一口,我喝,您随意。”
“啊?”老金愣了一下——这种说话方式有点像是天外来客。毕竟老金是见过世面的,马上调整情绪,“好的好的,随意随意。”大拇指和食指掐住碗,大碗一翻,酒就抛进了喉管。
看见老金喝酒的潇洒模样,客人愣住了,咽一下口水,随即咕嘟咕嘟吞咽下去。
“金师傅,您的这个表演可以上多彩贵州的舞台”!老金愣住了,西装的话戳到了自己的心窝窝子。这么多年来,自己何尝不想将杂技团带出大山呢?自己多年辛辛苦苦打造的杂技团,永远在这十里八乡打转转,要是能在什么多彩贵州的舞台上骚包一回,就是死也死得安逸了!
“你们这个表演,是民族文化,民族文化,是世界的文化。要转变成世界文化,除了要具备世界的眼光,还要让你们的表演形成产业……”
“兄弟,我敬你,你随意甩,我也随意甩!”老金一仰脖子,一碗酒甩下喉管。西装瞪大眼睛,也学了老金潇洒的样子,只是酒泼出一些。在不知情的人看来,这哪里是喝酒,简直是“灌肠”!
这次喝酒回家,老金一醉三天。混混叨叨地吃,混混叨叨地睡,一使劲睁眼,满屋子的墙壁天花板桌子板凳就乱转……
第四天一大早,老金到门前的翠河里,先喝了几大捧水,然后站在齐腰的水里,不停地捧起水往自己头上浇,浇得差不多了,老金不时钻进水里,抓一把细石子,站定后,用石子揉搓自己的肩背。老金用翠河里那些个玉溜溜的小石子搓身体,灵感来自于老太婆用洗锅擦锈擦那些布满尿斑花的铁锅铝壶。
“一刀兄弟啊,身体棒啊”!在田后埂割草的韦撮箕老伯爷笑着说。
“哦,老伯爷勤快嘛!”看着韦撮箕老伯爷青森森的镰刀唰唰地吃着草,老金摸摸自己的胡子,“对了,拿你老人家的镰刀借我刮刮胡子。”
“好的,我磨一下”。 韦撮箕老伯爷从竹篾挎包里掏出一块长方形的小磨石,蘸上田里的水“嗬嗬嗬嗬”地正反面各磨一遍,走到前埂,把镰刀递给老金。老金接过镰刀,憋气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扒开厚厚的一层鹅卵石,在下面抠出一点点白泥,抹在胡子上,便一手摸索着镰刀的刀刃一手握着刀把刮胡子……
回到家里,老金换上最体面的衣服,并在四个兜里都塞进了黄果树牌香烟。下面兜兜各塞两包,上面兜兜各塞一包。同时带上几包头痛粉,然后向县城挺进。
在县里面,老金按照西装之前的指示,打个车到了县委宣传部,找到文产办。一踏进办公室大厅,老金就从裤兜里摸出一包烟,紧紧攥在手心。
接待老金的是一个二十七八的女孩子。她好奇地看着老金胀鼓鼓前胸。“您好,请问您有什么事?”四筒相对,老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长的眼毛毛,他的头发林林里直冒虚汗。
“同志,是这样的……”很多话,老金不知先捡哪句说起。
女孩子起身倒茶。老金连忙站起来接住茶水。烫呼呼的茶水,茶叶绿茵茵的,杯子上还留着一些复杂的香味。老金心里一阵暖和。
“是这样的,我们有支杂技表演队,想得到你们的扶持,从文化产业的角度考虑……”老金一下子想到了西装教的话。
“这个啊,我带您去和我的领导谈”。于是,老金捧着杯热乎乎的茶水,跟着二十七八到了另外一间办公室。
“杂技表演队的师傅?!我看过你们的表演嘛!厉害!厉害!现在有个事情,我还想回头去拜访你呢……”领导一眼就认出了老金。
老金知道“拜访”这个词的分量。老金想掐掐自己的大腿,随即又懒得掐了——前次在梦中,不是也感觉到疼吗?
谈话一直谈到十二点半,老金明白了领导说的“有个事情”就是要把自己所在的村寨申报省级“杂技之乡”。谈话很成功,很舒畅,老金加了五次水。前一次是领导加的,后面四次是自己加的。
有时候,水到渠成的成功,让人猝不及防。这次,老金在半路预备好的一万条退路居然都派不上用场。
乡里、县里的干部天天往老金家跑,恨不得把老金家门槛踩断掉。一时间,村里的鸡们鸭们都在老金家的铁锅砂罐子里咕嘟咕嘟地超度,老金家成了实实在在的村委会食堂。老金也丢下一切活计往乡里县里跑……一天不跑,还会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呢!
很快,村办公房拿出一间来给老金们杂技团做了办公室。乡里做了金灿灿的牌子。县委办和乡里一天报来一捆资料,张贴的张贴,装盒的装盒。一张放大的塑料喷绘上,老金和孩子们的半截身子都在上面……领导一来,记者们就来。于是,老金成了村里第一个上电视的人。村里热闹了,每一棵树每一根草,在老金看来,都那么的精神!每天,大家一见面就问,你昨晚上看电视不得?
老金们村寨理所当然地获得了省级的“杂技之乡”。
老金和他的队员们,已经开始“领工资”了,让大家意外的是,老金喝酒已经不再称“甩”了,他现在说的是,“我干,你随意,你随意呵”。老金喝酒不再甩了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最近他头痛的次数越来越多。
老金成了名副其实的明星,他的几个还在念书的队员在学校里也成了明星。以前吃的苦,都值了。
表演越来越多,都是演给来检查来调研来取经的领导们看的。大家看得开心,老金们表演得起劲……
表演了几百上千场后,更大的机会来了。省文化厅下文,为了文化的大发展大繁荣,邀请各地州市的杂技团到省城去表演。文件上还单独提到了老金们牛背上的杂技。
接到电话的时候,老金正在老青山上找石头(老金要像县里的领导一样,整块好看的石头放在办公室的桌子上)。狗日的,这一天终于被老子等来了!老金亢奋地走到悬崖边,在白花花的日头下,朝着万丈深渊,撒了一泡金灿灿的尿。
省城真雄伟!老金把牛牵到露天舞台,穿着紫金大袍的牯牛威武雄壮地迈着官步,观众们尖叫声欢呼声口哨声混成一片……这跟老金多年前的梦境多像啊!
老金向大家挥手示意后,双手抓着牛角的根部,把自己的脑门顶着牛的脑门,开口念:
你是天生神力,世世代代好家奴。你耕天下千亩地,保我儿孙万万福……现如今,我手拿道德经卷,点化你为青牛。施法术,显神通,借你万分力,驮我出函谷……定!
当“定”字念毕,牛哗啦一下倒地。牛头重重地磕在红地毯上。“呜——”一半观众尖叫着站起来。
是不是坐车时间长了?!老金赶忙把牛拽起来,可是任凭他怎么拽,就是拽不起来。老金慌了,看看四周,惨白一片。他用牛绳头对着牛肚子,“啪”地一下,牛站了起来。老金擦一下汗,示意放音响的,可以开始了。
顿时,用小号演奏的《西班牙斗牛士进行曲》响彻全场!本来,他们的背景音乐是唢呐声。可有民俗学者介绍说,小号和唢呐差不多,而且用斗牛舞曲,更刺激,这叫用世界的眼光来关照本民族的文化!老金本来想不同意的,不过看见小号和唢呐的长相差不多,就将就了。
在激烈的音乐中,牛有点点发抖,老金拿着牛绳的手能感觉得到,狗日的,牛也会激动?
“红云,上!”此时的红云已经长高了一截。红云后退几步,小跑两步,左脚一点地上,一个鹞子翻身腾起,然而,却重重地在牛背上摔了个仰面朝天。老金大为鬼火!可是全场居然响起了掌声!也不奇怪,飞身上牛背,几个人得见过这样的功夫?
接下来的表演,一个不如一个。老金恨不得找个尿罐,钻进去闷死算球!
“宝儿!”老金大汗淋漓。12岁的宝儿是他最后救场的希望!
宝儿猛抬起头,咬着雪白的牙,前后脚一点地,直接飞身上了牛头……这个动作得到了全场观众的掌声。然而,接下来的表演,老金发现宝儿一直咬着牙,而且每一个动作都完成得毛毛刺刺的!
表演拼拼凑凑地结束了,老金拽着绳子,孩子们推着牛出了场……
回去的路上,牛是单独坐的东风大汽。老金们坐在乡镇府的越野车里,窗外的风,呼呼呼呼……
回到家里,乡亲们早已在寨子门口迎接了。
车停稳后,躺在垫满干稻草东风车厢里的牯牛却站不起来!牛脚出问题了吧,村民们把牛弄下来。关于牛的站立问题,有的说仙人掌捣烂包扎好,有的说芊芊活好……
最终,老金的大牯牛没有站起来,还连续几天不吃不喝。
“哎,原本好端端的,去省城表演什么嘛?民间文化,就是在民间表演的!离开了这大青山,离开了这大田坝,根就断了”这是韦撮箕老伯爷的话。
后来,在堂兄金得雨的劝说下,老金决定让他把牛杀了,拿到去市场上卖。杀牛当天,老金一大早就来到堂兄家。
“兄弟啊,你要怎么个杀法?”
“哥,这样倒下的牛,就用刀子嘛。”
“你不用大锤?”
“哥,用大锤砸脑袋的,那是生龙活虎的牛,你看这头牛都病歪歪的了,还用什么大锤呢?而且,大锤砸坏了牛头骨,不得卖相。”
“我,我建议用大锤吧!”
“哥,这个……”
“不要这个那个,到时候,我亲自来砸!”
中午,年轻人们把给牛盖的临时帐篷拆去。老金抡着开山打石头用的八磅锤,来到牯牛身边。老金蹲下摸了摸牛头,牛鼓鼓的大眼睛盯着老金,一个劲地淌眼泪。老金揉揉眼睛。往双手吐一口唾沫,搓一下,抡起大锤,朝天上一扬,“嗨——”地一声号子,大锤重重地砸在牛脑门上,“嘭”的一声闷响,大牯牛脚蹲几下就再也不能动弹。
大锤砸下去那一刻,老金感觉自己的脑门一阵闷胀。老金甩几下头,还是胀!他放下大锤,歪歪扭扭地朝家里走去。到家里,老金把自己扔在床上,昏昏睡去……
这次,老金再也没有醒过来。出殡那天,十里八村的人来了许多,乌乌拉拉的唢呐声,把老金吹进了祖祖辈辈耕种的土地。
“哎,原本好端端的,去省城表演什么呢……”韦撮箕老伯爷每次放牛经过老金的坟墓,都会添一把土,顺便嘟哝一句。
(蒋平平,男,彝族,1982年10月生于贵州安顺。原“未名”文学社社长。有作品发表于《澳洲彩虹鹦》(澳大利亚)、《诗刊》、《诗选刊》、《散文诗》等刊物。作品入选《中国网络诗歌史编》、《2008年最佳网络诗歌选》等选本。已出版诗集《岁月如此繁华》、《岁月的齿轮》等。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2013作家班学员。)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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