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开学那天,四敏等云泽报了名,一同来到街上。她给云泽买了一口皮箱,一整套衣服,还有内衣、蚊帐。云泽虽然阻挡着,还是买了,在四敏付钱的时候,站在一旁脸红红的。他不是吃惯软饭的人,对别人为他支付了钱,内心里有一份羞愧,虽然这人是他的女朋友,但毕竟还不是夫妻,不能坦然接受。
云泽和四敏大包小包提着刚买的东西回到宿舍里,铺好床,就有几个住在这屋里的人也陆续进来了,其中也有云泽以前的同学。大家互相介绍询问了一番。云泽说四敏是他的女朋友,大家就拿他们俩开玩笑。四敏不是经历过这种场面多的女人,红着脸同他们对说了几句,感到力不从心。云泽是个不善言谈的人,帮着说了几句,还是对付不了他们,只得逃了出来,到街上找了个馆子吃饭。
“这些人怎么这样没有礼貌?”四敏边吃边说。云泽道:“学生都是这个样子的。”“开玩笑也得有个分寸啦!大家刚进校,初次见面,怎么就随口乱来?”四敏不满地说。云泽耐心地给她解释:“这些人里也有我高中的同学,比较熟的,说笑贯了。再说,学生中有女朋友的不多,谁家女朋友来了,大家凑进来说说笑,也是一种友好的表示。”四敏不语,心里却不以为然,认为那些人放肆。“只有你才友好!”她在心里不满地说。
再回到宿舍里时,本室的人都到齐了,还多了个女人,是个白里俏的时髦女子,眼睛水灵灵的,含有万种风情,睃人一眼,会惹人长久地相思;脸上的脂粉把满室都熏香了;脖子上带着条金黄的项链;薄薄的衣衫也束缚不住她的身子,胸脯不耐烦似的像要从里面蹦出来。她赖在男朋友的床上,旁若无人地和他揪揪掐掐,高声调笑。云泽和四敏走进去时,她拉开蚊帐探出头来瞧了一眼,就缩回去了。她的男朋友叫张威,是云泽高中的同学。张威坐起来跟云泽打招呼,说不上几句,她就把他拉了回去,透过薄薄的纱帐,仍然能够看见她不容分说把张威推倒在床上,还防他逃走似的把一条只穿着肉色丝袜的性感大腿压在他的身上,侧着身子,撑着头,望着他的眼睛格格地笑着。四敏坐不住了,悄悄揪了揪云泽的衣襟,睃了他一眼。云泽会意,跟四敏走了出来。
街上,四敏和云泽在人行道上默默地走着,半天才说上一两句心不在焉的话,心思全在别处。路灯远远地相隔着,灯光无精打采的,地上一片昏黄。偶尔才有两三个路人匆匆走过,一忽儿就远去了。
四敏的亲戚家住在四建司菜场的一个小胡同里,楼下没有路灯,黑灯瞎火的。四敏抓住云泽的衣服,二人扶墙摸璧来到楼下。云泽立住了,说:“我不送你了,你自己上去吧。”四敏说:“不上去坐坐么,都到这儿了?”云泽犹豫着,说:“夜深了,一起进去人家会说闲话的,明天再见吧。”“那……随你吧。”四敏拉过云泽的手,似乎踌躇了一下,最后身子还是贴了上来,搂着云泽,给了他一个很轻的吻,再次拉拉手,转身上楼去了,脚步声转来转去的,似乎一直在走着,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云泽转身往回走了,一点踌躇也没有。路上,他一直在回味着刚才的那一个吻。这是四敏第一次主动地吻他,可是他高兴不起来,初进校的新鲜和对四敏的感激也渐渐淡了下去,化为朦胧的轻愁,幽幽地笼罩着他。他的脑子里满是张威的女朋友的影子。她的吻,她口里呼出的热气,她的脂粉香,仿佛全都落在他的脸上。那娇腻腻的笑声在他耳边荡漾着,挥之不去。云泽理想中的恋人就是这个样子的。自从十六七岁开始对异性有了好感之后,他对未来的恋爱和婚姻就有了一个成轮廓的念头:那永远是一个丰腴而性感的女人依偎在他怀里,和他调笑——当然,那女人不像张威的女友那样轻佻,那样不分场合。婚后生活是浪漫而幸福的,虽有小吵小闹,但那等于菜里的辣椒,辣是辣,可是爽口……
也许是刚开学,有喜庆的缘故吧,校门口,大红灯笼高高地挂着,灯光透过红布照了出来,把地面和周围的一切也变成红色的了。治安室里,干瘦的老校工势利地打量了云泽一会,才慢吞吞地走出来给他开门,钥匙链刮在铁门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在这宁静的夜里传出去老远,整个校园里仿佛都能够听得见。他仿佛没有听见云泽的道谢,板着脸,漠然地关上大铁门,上了锁,就缩进他的窝居里去了。从那监视过往行人的小窗里,云泽瞥见里面还坐着个老太婆——也许是老头的婆娘——电视的光花花绿绿的在她的脸上和墙上不断地变换着,看起来有些古怪,有些恐怖。她木着脸问了句话,老校工仿佛骂了句什么。云泽心里哼了声:“看家狗”,便向宿舍那边去了。
寝室里的人还没有睡,全躺在床上诅天咒地,笑骂着自己,怨自己进了这个最低等的大学。有人说,毕业那天,要把所有的东西烧了才走;有人说——那仿佛是张威,“要是我能够考上好一点的学校,第一件事便是将女朋友休了。现在没办法,先将就着,否则三年难熬啊……”有人说,“要是——”云泽进来,大家才停止了假设,问他可是从女朋友住的旅馆里出来,还打趣他为何还要回来,留在那里多好!“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就全在今天实现了。有人讥笑说这话的人老土:“都什么时代了,云泽跟她认识几个月了,还没‘花烛夜’?”听口气,他们刚才谈论过云泽了,否则是不会知道云泽的这些事情的。准是张威告诉了他们,其他人是不了解云泽的。那人反击:“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么,见到女人就要把她抱上床……”这两人像来自同一学校,不然,刚认识的人说话口气不会这么尖锐。张威侧身躺在床边,左手支撑着头,望着云泽说:“云泽,要是你跟你的女朋友打架,你也许不是她的对手呢,你看她多强壮!”别人立即嗤之以鼻:“一点手段都没有,要来蛮的?带她去看录像不就行了么!”有一个说:“何必这样多此一举呢,女人她又不是不需要。只要她喜欢你,她什么不肯付出?最多也就是半推半就——甚至你还没这想法,她就想了。”说得他好像玩过了无数的女人,对女人了解到肚肠似的。张威分辨道:“我说的是日常生活中的打架,不是你们说的那事——”“张威跟他老婆一定是她先动手的——对不对,张威?”一个瘦小而黝黑的同学听人家这么说,便扭头向着张威问道,引来一阵笑声……
云泽没有参加他们的讨论,应酬地笑了几声,就上床躺下了。张威的话听起来是那样的刺耳。平常形容女人身体好用的都是柔美的词句,很少有用“强壮”的,云泽不免耿耿于怀,不是恨张威,是恨自己,恨自己怎么会认识四敏。可是,当他仔细地回忆起四敏全身的每一个部分,又觉得四敏虽然不是美女,可是也不丑。胖是胖了些,但是不难看。尤其是身材高大。不是有句话叫做“五大三不粗”么?个子大些的女人,什么都来得,生活中不必求人下气的。另外,四敏虽然缺少浪漫,却并不是死板一块,还是充满激情的。那天在录像厅里,她的反应是如此的强烈,把自己的肩膀都咬出血了。再说,她这么钟情于我,已经是很难得的了,多年来,有哪个女人肯向自己抛来绣球?身上这被套,床上这纱帐,还有箱子里的衣服、鞋,哪样不是四敏买的……云泽转而想道:至于未来,走着瞧吧,张威的女朋友不是也没工作么?再说,四敏这样的人可靠,贫富都跟自己;张威那样的女朋友,一旦穷了,处于困境中,她还会那样对张威么?恐怕早就投入别人的怀抱,把前男友忘得一干二净了。说不定,在认识张威以前,她就这样对待别人了,甚至现在背着张威也还在跟别人勾勾搭搭的。这些,四敏都不会……这样想着,云泽才慢慢地从颓废的情绪里走出来,略为宽心地睡着了。
大学生活是轻松的,尤其是云泽读的专业,书上的东西都是以前学过的,现在不过讲得细了些,观点也还是那一套。开始时云泽新鲜,怀着崇敬的心情听了段时间,后来就懒惰下来,无心去听教授们念书了。每天上课,他总是带着本书,老师在台上讲的时候,他就在台下埋着头,默默地看着。见得多了,有了些心得,到图书室借书,若是当代中国的人物传记,非得是外国人著的才读,中国人著的望了都生厌。小说倒是读了不少,囫囵地读。文学这东西,有些慧根的人看了,幻想也会多起来,云泽每天晚上都提起笔来乱写,不过,写得最多的是日记;他也曾幻想过有朝一日靠这东西吃饭。闲暇时光,别人常邀上他一起上街,到大街上去看美女。云泽那个时代的农村,女人们没钱,也没时间去化妆打扮,要看美的赛会,只有在城里,那里才是女人们争奇斗艳的场合。云泽看得多了,看花了眼,胃口也高起来,更瞧不起四敏了,可是不敢说出来,四敏是他的恩人,现在还需要她的帮助,开不了口。可从此两人在一起时,亲热少了些——云泽压制着自己的情欲,没有越过那条界限。倒是四敏热情了不少,常常主动和云泽缠绵。
渐渐地,天冷了,外面的人少了起来。街上稀少的行人揣着手,缩着脖子,匆匆地来去,不再满街溜达了。到衣服穿得最多的时候,那个学期也就结束了。
寒假里的一天,四敏来到云泽家。一家人吃过晚饭,云泽的爹妈就到父母的屋里去了,云泽的弟弟云龙和妹妹云青也到人家去看电视,剩下四敏和云泽坐在火坑边。四敏告诉云泽,她想去广东打工。“为什么?”云泽有些意外。四敏拿根树枝拨弄着火,望着橙红的木炭,慢慢地把她的理由说了出来,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去代课,本来就是不情愿的,不过是母亲想让我吃些苦,懂得生活的艰辛,以便让我重新回到学校去读书,奔自己的前程,又不至于忘了所学的东西。现在已经决定不读书了,还在那儿呆下去干嘛呢!一个月才两百块钱的代课费,够我们生活么!出年我到广东那边去,进个好厂,每月的工资我寄一部分给你做生活费,余下的我存起来。打几年工,你毕业的时候我才回来,用我存的钱结婚,做生意,你说好么?”云泽沉吟半晌,方道:“一定要去那么远么,不可以就近在城里找点事做?这样我们见面也方便些。”四敏道:“在这里做事的待遇你又不是不知道,和我代课有什么区别?做生意嘛,既没本钱,又没经验。”四敏说着,还安慰起云泽来,“我难道不渴望每天跟你呆在一起么?可是,想到未来,我只有狠下心来离开你,远走他乡。云泽,三年不长,很快就会过去的,到那时我们就不再分离了。”云泽不语,眼睛怔怔地看着四敏。四敏一笑,丢了木棍,拉过云泽的手紧紧地握着,望着他的眼睛。云泽愣了愣,嘴向四敏的脸上吻去。四敏急忙将头一偏,躲开了,顺势伏在云泽的膝上。一时谁也没有再言语,静听着火坑里木柴燃烧时发出的爆裂声。橙红的火光,一浪一浪冲上来,在他们的脸上心神不定地变换着,就像电影里的人物的回忆:影像淡下去了,却并不完全隐去谁,过去的依旧一幕幕在人物的身上闪过—一切都如烟似雾般的不真实,就像梦。这梦一直演绎着,什么时候断了也不知道。
分别在即,云泽和四敏格外珍惜起这段时间来,你来我往,不亦乐乎。后来干脆到哪儿都一起去,俨然是一对小夫妻。四敏的母亲开始很喜欢云泽,后来渐渐地淡了,冷了下来,云泽再去,就不见她有好脸色。
一天下午,云泽刚走,她就把女儿叫到面前。四敏见母亲脸色漠然,猜她要说到云泽和自己的事。果然,她说:“你知道苏云泽家的底细,为何不跟我说呢?我是你的母亲。”四敏装糊涂道:“什么底细?”母亲说:“我打听过了,苏云泽的底下有弟妹,上头又还有爷爷奶奶,母亲又是个疯子。他的高中都是靠举债读完的,这样的人家是个火坑,你还睁着眼睛往里跳!”四敏说:“我嫁的是人,而不是他的家庭。”“以后你不过日子了么?”她母亲动了气。四敏反倒劝她母亲:“只要人有出息,什么不可以改变?别说我长得不美,就是美,嫁了个有钱人家,可他不成器,三年五载,把家当败光了,又有何好!”母亲叱道:“我喝的水比你吃的饭还多,什么没见过?别说苏云泽长着一双吊稍眉,下弯嘴,不是有福之人;就算以后有工作了,有几个工资,他的那个家,可是个无底洞,能填满么?”四敏不服,辩道:“你别以貌取人。他毕业后分了工作,有了钱后,我做生意,我不信日子过得就不如别人。”母亲冷笑道:“他的那点工资,你还想做生意?”停了停,变换了语气,拉长声音规劝道,“从前,嫁人要是嫁了个干部,那可是出人头地之事。现在,时代已经变了。一般的干部,就领那点干工资,生活拮据得不得了。女人们也都不再羡慕他们了。你瞧瞧我们身边的这些人家,夫妻二人也没工作,可人家理起点事情来做,收入多么好!过得比谁差?再瞧瞧你哥哥,算是能干的了吧,又还有一些外水,可他两口子买房子除了贷款还不是要我支持!所以啊,擦亮你的眼睛,大小姐!”“我不靠他,靠我自己。”四敏执拗地说。“靠你自己!拿什么靠?”母亲责问道。“我去打工,赚做生意的本钱。”四敏这时才把打工的事说出来,还赌气似的补充说,“过了年就去。”“什么?去打工?”她母亲惊诧不已。“是的,去打工。我不信除了男人我就闯不出一条路来。”四敏的母亲气得发抖,指着女儿:“你敢!”四敏负气地站起来,丢下一句:“我偏要去!”把门一摔,气冲冲地走了。
四敏的母亲坐在炉火旁,气过不休,心里恨道:“哼!长大了,不需要老娘了,竟敢顶撞起我来。那工是好打的么?背井离乡的,还要看别人的脸色行事。弄不好,三两天把你撵出来,那时讨口无路……”气愤愤想了半天,却也没有办法,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靠在沙发上望着窗外出神。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重重沉郁向大地压下来;风飒飒地吹着竹叶,卷起烟管里冒出的青烟,把它斯成一绺一绺的撒向四方……
四敏的母亲虽然恨女儿不听话,可是并不敢强迫她服从自己的意志。四敏是她的女儿,她是了解的。她不赶她爹,相貌脾气到跟自己小时候一模一样,逼急了,怕适得其反,只有寻机借题发挥,规劝一两句。这时,四敏要么静听不语,要么便不耐烦地离去。她也没办法,只希望女儿说的是气话,不真要出去打工。这里穷乡僻壤的,出去打工的女人很多都嫁在了当地,不再回来。她就这么个女儿,万一她出去了,碰到个喜欢的人,在外面安了家,想念她的时侯都不能看上一眼。
过了年,到了初六日,四敏冒着严寒到了云泽家,一来叫云泽送自己到安顺上火车,二来给云泽送些东西去。这一走,至少要年底才能回来。
一家人吃过饭,坐在柴火边说笑了一回,云泽的弟弟云龙和妹妹云青到邻居家玩去了,夜深了也没见回来。云泽送四敏去睡,坐在床边陪她说了一会儿话——当然少不了亲热一番。云泽兴起,回堂屋关了灯,蹑手蹑脚走进四敏睡的屋里,轻声对四敏说:“我跟你睡。”说着,不等四敏反应过来,早已上了床,钻进被窝里,一把搂住四敏。四敏不同意,无奈云泽已经上了床,不忍心叫他回去,只能防着他一点,遂警告道:“那你可得守规矩。”云泽连忙称是。
话虽如此说,可人毕竟是人,不是神仙,难免会有杂念,何况他们正是二十来岁,最思春的年纪,如何控制得住!却碍于隔壁屋里有父母住着,不能过于放肆,只得用手和嘴代替语言,拼命安慰对方。云泽把持不住,拉着四敏的裤子往下拽,把裤子褪到了腿弯。四敏清醒过来,扯住裤腰叫道:“不能这样!云泽,不能这样!”云泽抬举头,凑到四敏的耳边,气咻咻叫道:“我爱你,四敏。你这一走,不知几时才能回来。我想你,难熬啊!”四敏说:“可要是怀孕了怎么办?那我连工也打不成。结婚嘛,你又还在读书;再说,也没有钱。”云泽说:“明天到安顺后我买避孕药给你吃。”四敏说:“那不行,我听有些妇女说,那不保险。”云泽不依,强行缠着四敏,要遂了自己的愿。四敏也差点就任由他了,可最终还是坚持下来,没让云泽越过那条防线。
夜,并不太平,凄风苦雨下了一夜,还夹杂着细小的雪珠——这可是大雪来临前的征兆。屋内,四敏和云泽在床上你侵略我防御地折腾了一夜,拉锯战也打了好几回。
天亮前,果然下起了大雪,鹅毛般铺天盖地而来,等到人们从梦里醒过来,开始一天生活的时候,雪已经把大地捂得严严实实的了,树枝也披上了一层厚厚的上装。村里几乎没有人影,全都蜷缩在家里不肯出来;连狗也不知踅到哪个角落里去了,看不到它们那毛绒绒的身影;往日惯常的声音也没有了,庞大而又细密的簌簌声取代了它们:世界沉入了一个洁白的梦里。
下午,云泽家的门在飘飘落雪中打开了,全家人送四敏出来,云泽背着四敏的包裹走在前面,四敏同云龙云青走在中间,两位老人默默地跟在后面。云青代替了父母,絮叨着叫四敏在外面要注意些什么。
到了村口,四敏劝住了四人,叫他们回去,说大雪天里,万一冻着了,那可如何是好,有云泽送他就行了。他们也就站住了,嘱咐了几句,伫立在大白杨树下目送二人行走在白茫茫的大雪中,雪地上,留下了四行深深的足印,沿着山路,消失在小山的那边。那钻天的大白杨,犹如一个撑着大伞的巨人,也在送别四敏。
云泽和四敏踏着雪,顶着风,迤逦而行,走了四五里大路,来到公路旁,站在那儿等候过往的客车,偶尔也说上两句话。要说的话太多,可昨晚都说过了,现在能说的,不过是补充一两句而已。那雪,下得更紧了,凌空飞舞着,恣意地肆掠。云泽和四敏执着手,相互依偎着,吸起对方的体温,茫然地望着远方。
白茫茫的地平线上终于传来了汽车声,给人一阵安慰,云泽和四敏则头望过去,只见天尽头,一个红白镶嵌的东西,仿佛大甲壳虫般,喘着气,在雪地里缓缓地爬行着。这东西不管天气,也不管人的心情,缓缓地,由着它那性子,有气无力地爬着,好半天才来到云泽和四敏的面前。云泽和四敏拍去身上的雪花,上了车,才暖和了些。关上门,大甲壳虫又蠕动了,慢得出奇,平日里半个小时的路程,今天却走了一个半小时,才到了安顺。
下了车,又坐了趟中巴,方才到了火车站。买了票,二人坐在候车室里等车。候车室里挤满了人,充斥着蓊郁的人气和厕所里传来的尿骚味儿,躺着站着的人也大都默默无言,为未来的不可捉摸而惶恐着,又仿佛是沉思一般。四敏凝想片刻,突然下了决心似的拉过云泽的手,注视着他的眼睛说:“云泽,我不在你的身边,你可别辜负我,做出对不起我的事情。我偷偷离开家,是为了你,为了我们的将来——”话未说完,她乘坐的那列火车就进站了,候车室里的大喇叭随即低沉地叫了起来,通知旅客检票上车,声音在空气中回荡着,震动着大厅里的一切。云泽连忙提起四敏的行旅,挤进人群中,送四敏到了站台上。年后出门的人太多,四敏在人丛中拼命往前挤,也就没有机会把未说完的话嘱咐云泽。
这是一列特快,在小站停留的时间短,才过了几分钟,就载着四敏冗长地鸣叫了一声,吐出一口长气,朝白茫茫的天地间蜿蜒而去,不一会儿就消失了。
云泽在站台上伫立了很久,直到脚麻木了,方才吁出一口长气,返身走了。四敏这一走,云泽心里乱糟糟的,既有希望又有失望;即是一种解脱,又是一种失落……种种滋味,一时之间全涌上他的心头。
云泽回到家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云龙和云青不知到哪里去了,只有父母坐在火坑边烤火,屋里充满了皮烟和柴火的难闻气味。云泽撮了个树墩,也在火边坐了下来,拿起一根柴禾,在灰里胡乱拔着。父亲砸吧着烟说:“四敏这孩子,出去干啥呀,家里又不缺吃穿,好好地教书不好么?”云泽怨恨地瞪了父亲一眼,把柴禾掷进火坑里,站起来走进了自己的房间。他躺到床上,心里恼怒地对父亲说:“还说呢!不是为了我,她会背井离乡到那老远的地方去么?都是你们,你们供不起我读书,要人家四敏来资助。哼!如果不是你们,不是这个家,我会去读师专么?我会跟她在一起么……”云泽的父亲可不知道,四敏这一走,还是瞒着家人的,所以才从这里动身。她母亲还以为像她说的那样,是到镇上的哥哥家玩去了呢!云泽恼了半天,心又软了下来。父母为了这个家辛辛苦苦地操劳了半生,却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四敏来了也还穿着那件补疤摞补疤的厚棉衣,为自己撑面子也不能够。父亲何尝不希望家里好呢!可他只有这点能力,这种条件,也只能做到这些了。求菩萨么?起何作用?连心灵的安慰都不能够。他也知道他对不起云泽。云泽从小听话,董事;不光成绩好,还是家里除自己外的主要劳动力,农忙时节,家里一半的活是他做的。要不是这样,云泽会考上好一点的学校。所以,他怀着深深的歉疚,对云泽的决定从不反对,总是尽最大的努力做到自己能做到的一切。他难过、痛苦的时候总是吧嗒吧嗒地砸吧着烟,并不是真的麻木了,是痛恨自己,恨自己无能。这是一个无奈的男人的无奈。女人无能,能被世人接受,男人则不。所以男人才被叫着男人——难做人。
想到悲酸处,云泽禁不住流下了眼泪。他对不起父亲,不该用那样的目光瞧他,不该生他的气,不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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