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春来了,万物苏醒过来。泥土带着春的气息,告别了冬天;田里的水虽然依旧冰冷,可已经有了柔和感,反射着光,白花花地从手里流下去;太阳出来了,柔柔的、嫩嫩的光,新鲜得使人开眼,让人心旷神怡……
云泽的日子也进入了春天。四敏走后,云泽埋头苦读,看自己想看的一切书,用这种方式打发在校的时光,对付一切苦闷。偶有的闲暇,便是一个人呆在偌大的教室里,面对着几排没有生命的桌椅,幽幽地想着心事。夜晚也不敢过早地回到寝室里去。室友们每晚无聊,总离不了说女人,互相交流怎样勾引女人,占有女人,这会搅扰他心里的宁静,生发出许多焦灼与浮躁来。慢慢地,云泽竟然欣赏起这样的日子来,体会到了“思念是一种美”的内涵,那是没有思念经历的人无法体会的,他甚至据此认为很多人家破镜不想重圆,是不希望现实把梦打碎,抹去了那种美感,而宁愿把它放在心里,在寂寞时,在夜深人静时慢慢地品味。
那几年,电话还是稀罕物,只在单位和有钱人家才能够看到,云泽和四敏靠通信来互寄思念。每周一封,几乎成了定列,如果没有信来,便惴惴不安的,不知何事影响了。室友们知道云泽信多,可并不完全清楚是谁写来的,也不知道他时常写信。这也难怪,云泽不像别人,别人写什么大家都是知道的,来信也是公开的,摆在桌上,任由大家看、讨论。云泽不,他写信通常是在教室里,下晚自习后,留下一颗灯,独自坐在灯下,把思念汇诸笔端,变成文字,装在一个小信封里,第二天一早把它投寄出去,不几日便到了目的地——四敏的手中。收到来信后,四敏也是找一个无人的地方,打开来细细地读,认真揣摩云泽的心思。云泽是穷人,穷人需自立,从小靠自己长大,缺少关爱,现在便把爱倾注在四敏身上,因此那爱便含有对母亲,对姐姐,对妻子之爱,缠绵而多情。四敏则相反,除了把要说的话说了而外,便找不到更多的体贴话说,即便来上几句亲热的话语,也是干巴巴的,一点儿不协调。不过,云泽并没有多心,他知道四敏是爱他的,只是她拙于表达罢了。
天气渐渐地热了,学生们不再经常呆在宿舍和教室里,时常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在闲暇时到学校外面去玩。
一天晚上,不知那根电线出了故障,停电了,校园里黑灯瞎火的,学生们便纷纷走出校园,到街上闲游,云泽和几个同学也走了出来。有人提议上舞厅跳舞,没人反对,大家就一起去了。
舞厅里热闹异常,哀怨的音乐犹如小溪水缓缓地流过,勾起人们记忆中那些缠绵的往事;舞灯旋转着,在天地间投下了陆离的光斑;对对舞伴,随着节拍,缓缓地滑过。云泽不会跳舞,坐在一旁看别人尽兴。
一曲未完,从对面走出一位身穿白底蓝碎花衬衣的娇小玲珑女子,径直来到云泽面前,扬声说道:“嗨!你也来么?”这人云泽认识,是他的高中同届生,现在读英语系,名叫胡爱丽。云泽说:“停电了,没有地方可去,就跟大家到舞厅里来玩。”爱丽问他:“怎么不跳舞呢?没有舞伴么?”云泽羞涩地说:“我不会跳。”那几年最时兴跳舞。云泽刚进校,军训过后,他们系就包下一个舞厅,由班主任和系主任教大家跳,当时流行的说法是“扫舞盲”。云泽当时没有心思,也就没有认真跳过几回,并没有学会,现在却又后悔。“那没关系,下一曲我教你跳。这种东西很简单,用不了多久就学会了。”爱丽说。
下一曲,云泽扭捏着跟爱丽进了舞池,却不敢主动搂住爱丽,不好意思执起她的手,红着脸立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爱丽见状,咯咯笑将起来,一把拉过他的手,将它放在自己腰上,命令道:“搂着我!”又抓住云泽的另一只手,把它举了起来,简单地示范了一遍,告诉云泽男女步之别,认真教起云泽来。
云泽搂着爱丽的那只手仿佛是放在一块肉上,柔软的、腻腻的,却又有着诱惑力。他害羞,不敢用力,甚至不敢像惯常跳舞那样拉她旋转,推他过去,只是象征性地贴着她,执着爱丽的那只手由于紧张,汗津津的,仿佛要滴下水来。由于分心,云泽的脚步屡屡跟不上,不是撞了别人,就是踩了爱丽的脚,便一次次地说对不起。说多了,怕爱丽见怪,笑自己傻,遂不跳了,到旁边的椅子上坐着。爱丽安慰他说:“没关系,初学的人都是这样子的,过几天就适应了。”云泽却死也不肯下舞池去了,宁愿作为旁观者看别人跳。爱丽这时也不愿意去找别人,她提议说:“这样干坐着也没意思,我们不如到外面去走走。”正合云泽心意,于是跟爱丽走了出来。
外面像神话里的世界,一地的月光,灯光相比之下显得昏暗了,一点也不磊落。路旁的人家大都关了门,懒于陪伴这明亮的长夜。屋檐下的阴影里不时会发现模糊的人影,虽然大多是情侣,正借助阴影忘我于他们的浓情蜜意,可是谁也不敢担保,不会突然跃出几位强盗。吃白粉的这么多,夜里正是他们活动的时候,上天又特意创造了无数的阴暗面,作为他们打伏击的地方。
四周很宁静,云泽和爱丽漫步在娄湖宽阔的堤坝上。堤下的校园里看不见任何灯光,只有一片蓊郁的树林。湖里一片粼粼波光,晶莹剔透的圆月在水里荡漾着,发出灿灿光芒;不时还有几缕轻纱拂过那圆圆的面颊。
爱丽突然趋前几步,在云泽面前转过身来,轻笑一声,朝云泽伸出手去——她要挽了云泽一同走。云泽扭捏着让她挽了,心里不由地佩服着她的开朗、大胆。
岸边农家低矮的屋门紧闭着,里面没有灯光,也没有一点声音;那古老的红砖墙,在夜里看起来也不那么显眼了。几棵苍老的柳树沐浴在月光中。残存的数根枝条,仿佛寄生在树干上似的,突兀地从那伤痕累累的躯干里伸出来;落叶被波涛卷裹着,啪嗒啪嗒拍打着礁石,给行人带来了湖水的腥味。
云泽和爱丽轻声地交谈着,沉浸在他们创造的氛围里,没留心瞧上周围一眼,却冷不防地听到一阵痛苦而又快意地呻吟声,便不由自主地抬眼望去,只见最末一棵柳树屈曲的树根下,缠搂着一对男女,男人贪婪地吻着女人的颈项,女人坐在男人的膝上,头向后仰着,双手紧紧地抓着男人的肩,裙子掳向两旁,垂到地上。他们的脚边,一根鱼竿横挑在水面上,浮标发出红光,一闪一闪地轻轻荡动着。虽然有夜色的掩护,看不清对方的脸,云泽仍然脸红心跳,不由地加快了脚步,一边心里猜度着,想这一对一定是野鸳鸯,不可能是夫妻,夫妻有的是场所与时间,不会把男女之事搬到这行人往来的大路旁。再说,夫妻之间恐怕也不会有这样的浪漫与激情了——
“你没谈过恋爱吧,至少没热恋过。”爱丽突然说。“唔,没谈过。”云泽掩饰道,一边努力地把思绪从那对鸳鸯的身上收回来,“你怎么知道的?”爱丽嫣然一笑,道:“这还用说么?你跟我跳舞生涩得不敢搂住我,我就知道你没接触过女人。”爱丽说着格格笑将起来。云泽佩服地说:“你真细心,我就没注意过这些细节。”爱丽说:“不是的,只要肯动脑筋,这些东西一想就知道的……”
小桥上,他们倚着桥栏眺望着远处城市露出的一角,那里的屋宇散发着金光,璀璨夺目,还有隐隐约约的乐声传来——这个城市里的一小部分人的美好时光已经开始了。听到音乐声,爱丽不禁技痒,回过身来,指着水边的露台对云泽说:“到那儿去我继续教你跳舞吧。这儿没有人,你不会难为情的。学会了,以后我们天天跳舞去。”云泽正悔当初没有学会跳舞,无聊时不能像别人一样到舞厅去打发时光。再说,现在谁不会跳舞呢?宿舍里就只有自己是一个舞盲了。现在这里好,没人打搅,又不会撞上别人,不怕难为情。于是跟爱丽穿过湖坝,走下台阶,来到露台上。
现在,这里是属于他们的了,而且是天造地设的一个绝妙舞台。青色天幕上的月亮是舞灯,唧唧长鸣的小虫伴着奏,湖中泛起的细碎波纹像一张张集拢的笑脸,那是观众,在欣赏他们的表演。云泽虽然还害羞,不过借着夜色的掩护,胆子大了些,主动地轻轻地搂住了爱丽,不再像刚才,要等爱丽把自己的手拉去放在她的腰上。
就这样,在这寂静的露台上,磕磕碰碰地,他们跳起舞来了。
过了片刻,云泽找到了感觉,脚步顺了些,不再老是踩着爱丽的脚尖了。爱丽注视着云泽的眼睛,柔声说:“等你学会以后,我们到舞厅里去,那时,我可要靠着你跳,行么?”声音是撒娇的口吻,又像是幽幽地倾诉。不等云泽说话,她接着又说,“就是这样子的。”说着,把头伏在云泽的肩上,举着的那只手也放了下来,揽住了云泽的腰,整个人贴在了云泽的身上。云泽把头偏了偏,避开爱丽那光滑的脸颊,但她的女性的香气还是从领口里散发出来,飘到了云泽的鼻孔里。数根头发附着云泽的脸,叫人痒梭梭的。爱丽娴熟地移了移头,执拗地跟云泽的脸贴在了一起,还惬意地说:“这样子舒服!”声音是女人跟男朋友撒娇似的不容分说。
已经顾不上什么步法了,他们像一个大胖孩子,在露台上蹒跚学步。云泽的手慢慢地也搂住了爱丽,心里渐渐地明白过来:原先还以为她是活泼开朗、不拘小节的人,现在才明白她的用意。他一时身上燥热起来,怕被爱丽察觉,自己难为情,忙推开她,说:“歇一下吧,歇一会儿再接着跳。”不等爱丽开口,转过身去在台阶上坐了,只有这样才能掩盖自己,不至于出丑。爱丽愣了一下,跟了过来,在云泽面前站着,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就挨着他坐了下来,将头靠在他肩上,也不说话。云泽很紧张,一时找不到话说,又不敢搂着她,更不敢推开她,尴尬万分。他们就这样静静地依偎着,看着那波光粼粼的湖面,心思却全在别处。湖上,渔家的灯闪了一下,熄灭了,他们的狗却发现了什么,兴奋地狂吠了一阵。对岸,黛色的远山连绵起伏着,像草原上奔驰的一群骏马,在追赶着时代的巨人。除此而外,就是寂静,连远处的乐声和身后小虫的鸣叫也没有了,静得能够听到彼此的心跳声。一切像期待什么,企望什么,然而又不可琢磨。
沉默中,爱丽突然抖了一下,仰头颤声对云泽说:“我冷!”云泽道:“咱们回去吧?”“我不,我要同你呆在这儿!”爱丽娇嗲道。云泽诚惶诚恐,忙道:“那——我脱衣服给你穿。”爱丽将头向后仰了仰,见云泽贴身也只穿了件白衬衣,摇头说:“你穿得也很少,脱了会着凉的。这样吧,你把上衣的钮子解开,我坐到你的衣服里来,不就等于我们都穿衣服了么!“云泽的心怦怦跳着,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也有一种难言的惶惑。爱丽则头看着他,等待着。云泽踌躇着,最后还是把西装的扣子打开了。爱丽掀开衣服,身子一缩,就钻了进去,一只手搂住了云泽的腰,另一只手扯过衣服捂住自己,头偎在云泽的胳肢窝里,享受着云泽身上散发出来的男子汉气息。云泽身上的衣服是四敏买的,现在成了爱丽的庇护所了。
如水的时光幽幽地、悄无声息地流淌着。不知何时,校园里的灯突然亮了,铃声急促地响了起来——故障排除了。云泽的身体紧张难受,却又不敢放肆,他和爱丽还是顶生疏的朋友。他轻声对爱丽说:“回去吧,夜深了。”爱丽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半天后,才慵懒地、极不情愿地站起来。云泽一阵凉快,身子也松弛了好许,他立起身来,抖抖酸麻的腿,移步上阶。爱丽默默地跟在他后面。云泽翻过坝栏,爱丽却没有跟上来,他回头望去,见爱丽还立在坝下纹丝不动,瞪着他,也不声张。他只得重新爬到坝栏上,向爱丽伸出手去。爱丽犹豫着,不知在想些什么,不过,最后还是抓住了云泽的手,慢慢地爬了上去。云泽跳下坝栏,爱丽撑着他的手,也跳了下来。在云泽放开她的手的一瞬间,她突然贴了上来,附在云泽的耳边,急促地说:“云泽,再玩一会儿吧?还早呢,我们到坡后面玩去,那儿茅草绵密,不冷的。”云泽犹豫着说:“还是回去吧,太迟了怕进不了校园。也不贪今天,以后出来玩的机会多的是。”爱丽一愣神,放开了他,瞅了他一眼,还想说什么的样子,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回过头去在前面默默地走着,一句话也不说。
校园里,男女生楼的岔口处,爱丽的脚步停了一下,仿佛她在想什么,要跟云泽说的样子,但最后却什么也没有说,一下子就加快了脚步,朝女生楼走去,也不跟云泽告别。云泽望着她那穿着白色长裤的性感身影消失在树阴间,兴奋而又惶惑地立了片刻,才向男生楼走去。
睡到床上,云泽细细地回想刚才的情景,恍然之间才明白爱丽的那一声邀请意味着什么,自己错过了什么。大家天天晚上在寝室里切磋勾引女人的技艺,没想到机会来了,自己却懵懵懂懂地没有反应过来。他一时之间后悔万分,暗笑自己傻,反应迟钝;同时惊异世上竟然也有这种女人,他原以为只有男人才不择手段地想把女人弄到手呢!
寝室里,其他人在热烈地讨论刚才舞厅里的事:谁的舞跳得最好,哪个女人最性感……云泽今晚却没一点心思听,他甚至没有听清他们说些什么,他的脑海里,不断地闪现刚才的一幕幕画面,同时计划着……
然而,第二天,云泽没有见到爱丽,第三天也没有见到,后来见到了,却是很多人在一起,大家谈兴正浓,没办法邀她一起抽身。过了几天,终于有机会邀爱丽在旁晚出来,不料却碰上以前的一个同学,这人不识情趣,缠着他们聊了一个晚上,让云泽后来想起来就恨。再后来,云泽又去找过爱丽几次,也没见着,心里恼火得骂过不休。想到她可能又去勾引别的男人去了,不由地又凭空增添了许多愤恨。后来他就懒得去找她了。想她不过是水性杨花的女人,找她也不过是想解解馋而已,不值得化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于是就淡了下来,爱丽也没来找过他。后来碰见了,也只是打个招呼,问声好而已,仿佛彼此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云泽以后有时也会想起这件事来,自我笑叹道:“要是那天不糊涂,醒悟得早一点,就破了童子身了。”只是如此,也只能是如此而已。想了几分钟,思绪就转移到别的事情上去了。
这是云泽生命中的一次小插曲,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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