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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水乡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欧国华    阅读次数:106934    发布时间:2015-06-07


星期天晚上,我回到学校里,躺在床上,把枕头放在床架上,靠着墙看着书。

不知谁换了灯泡,比以前的瓦数大,把墙壁照得雪白,屋子里看起来更亮了,书上的字也比白天清晰。桌子、书、墨水瓶……一切都寂静着,看上去仿佛有了生命,在默默地思考着什么。为了让外面的新鲜空气透进来,窗户大开着,蚂蚁似的小飞虫也乘机飞了进来,绕着灯泡回旋飞舞,还不断地往灯泡上撞,弄出噼噼啪啪的细小声响。这些小东西自不量力,飞上去,跌下来;又飞上去……地上、桌子上已经有了很多他们的同伴的尸体,他们却仍然执拗地往上蹿着,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已经见惯了,这一幕并没有过多地引起我关注,我被书上的情节吸引住了。方鸿渐得了假文凭,却只寄了谈好的一部分价钱给那个荷兰人,他气得暴跳如雷,只想找中国人打架。钱钟书先生这时谐谑说:这是中国有外交以来最重大的胜利。看到此,我不禁笑了起来。笑着又觉得有些喜怒形诸于色,没有庄重之感,不禁马上控制住了自己,还不放心地看了看子服,看他注意到我失态没有。子服正坐在床头,抱着膝,下巴放在膝头上,凝视着床单,根本没注意到我,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也许真的有第六感官。子服也许意识到我在瞧他,这时抬起头来,告诉我说:“子俊,我没像你说的那样控制住自己,都跟玉梅拥抱接吻了,还差点发生了关系。”说得有些丧气,像发生了什么让人难过的事情。

“呵呵,你办事情真神速,电影里的那些人都赶不上你们。”

“可不是么!现在想起来都还觉得不可思议,一切仿佛如在梦里。”子服说。也不知是担心外人听到,还是觉得距离近了交谈起来要亲热一些,他停了停,便下了床,靸上鞋,啪踏啪踏向我这面走来,坐到床沿上,面对着我,再次征询我的意见,“你觉得我跟玉梅合适吗?”

“玉梅踏实、勤劳、忠贞、待人接物温和而热情,是最适合做妻子的。”我强调说,“另外,她除了太高了点而外,人也长得不错。所以你跟她走在一起,我是支持的。”我重复以前的话说。

子服道:“这也是我所考虑的。就是因为她太高了,走在一起有被压迫的感觉,所以我还有些犹豫。”

子服没能控制住自己,我就控制住自己了么?我更没有,滑得比他还要远。这一切,怪谁呢?我想着,不禁茫然起来……

第二天,我们还没有起床,玉梅就来敲门了,隔着门叫子服赶快起来,她已经做好了早餐。他们不过是亲亲嘴而已,她就已经像个妻子,做起家务事来了。我听着,觉得有些好笑,不知为何,一下子想起了刘玲。刘玲不也是这样的么?才刚刚有过亲热,便想到结婚、成家。也许,女人都是这样的,为家而活,为男人而活,为子女而活,我想着。

我掀开半截被窝,用眼神向子服打趣。子服微笑着,有些勉强。他慢吞吞地坐起来,穿好衣服,又慢条斯理地穿袜子,穿鞋,一切打理好后,方才开门走了出去。没洗脸,脸要留着到玉梅那面去洗。

子服刚出门,佩伦就夹脚走了进来,一屁股坐到我的床沿上,眼睛环顾了周围一眼,问道:“他们呢?”

“厚仪当然是在张晓兰的铺子里做包子。子服嘛,人家新近有了女朋友,过那边吃早餐去了。”我说。

“呵,这么快又有了!她是谁呀?我认识不?”他问。

“就是玉梅。”我说,并问他,“你觉得他们合适吗?”

佩伦听了直摇头:“子服这个帅哥,他以前的女人都是美女,挺般配的,肯要玉梅?”

我提醒他:“可是,那些女人最后都没有跟子服走到一起。”

佩伦想了片刻,才说:“说来也是。说不定他这次能跟玉梅走到一起,成个家。玉梅性情温柔,适合当家;跟我们的关系也不错,他们成了一家人,我们去玩,她不会撵我们走的。”

“所以我很希望他跟玉梅走到一起。不说别的,就是他的一生,起码也风平浪静,不会有大的波折。”我说。

“我也希望这样。” 佩伦的心思已经快速地转到了别处去,有些心不在焉地道。他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的样子。我猜想他有什么想要说给我听,可又踌躇着,不知道应不应该说出来。他是个急性子,没事是不会在哪儿坐上半天的,他一大早上来这里坐着,原本就是为了他心中的事情而来。果然,犹豫了片刻,他终于忍不住,还是把心中想要暂时保密的事情说了出来:“子服,我跟丽艳好上了。”

我蹙眉回想,谁是丽艳,我们在哪里见过。

“就是以前我给你说的那个。”见我还想不起来,他提醒我,“——我打算介绍给你的那个。”

“哦!”我笑了起来,“你不是要介绍给我么?怎么留给了自己!”

他笑了,笑得有些尴尬。跟我解释说:“你没诚心去找她玩,证明你的心里根本就没有她。再说,你有月华,你放不下月华。所以我就去找她了。”

其实我很理解佩伦的,他的爱情之路一点都不平坦。从他断断续续的自我介绍和子服的话里,我了解到他的学生时代根本就没有真正地谈过一次恋爱。毕业之后,跟她刚刚有了点关系的女人,很快地就被人家劫了过去。他最爱的女人,就我知道的来说,是莲娜,可是,他刚把莲娜邀请来玩,莲娜就投入了子服的怀抱。因此,他的这个决定,以其说是缘分,不如说是不得已之举。所以,我并不嫉妒佩伦。再说,我不认识丽艳,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有什么样的性格,当然也就不会为她跟佩伦吃醋。

我笑问:“梅婷呢?不找她了?”

“我跟他没任何关系。”佩伦马上正了脸色,立即说。还补充道,“从来没考虑过。”

照佩伦的性格,没有的事情,说起来应是轻松幽默的,现在却有些反应过度。我立即肯定了以前我们的猜想,还知道佩伦一定碰了壁,才会有这激烈的反应。所以,我不便再问他这个问题了,回到了刚才的话题上去:“哪天丽艳来了,告诉我一声,我去瞧瞧她,看她到底长什么样?”

佩伦显然还没有从刚才的情绪里走出来,茫然说:“那当然,我们什么关系?老哥你我可是放心的。”我知道他这指的是什么。

他说完,便借故走了,失魂落魄的。我有些后悔,一不小心,就刺痛了他,真是不应该。

为了让学生根据自己的具体情况来复习,以便准备充分地参加中考,离考试还有一周的时间,初三毕业班就提前放假了。学生们没有立即回家,乱哄哄的,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到处都是他们的影子。平常三令五申地叫他们不要旷课,不要逃课,全当耳旁风,到真的要离开学校的时候,他们却又难过起来,好些小女生躲在墙角,伏在桌上,抽抽噎噎地哽咽着,更多的人是在跟同学话别。

这样子忙乱到下午,人才渐渐少去了,校园里重新恢复了平静。我从办公室里出来,抱着一大叠资料,爬上楼去。

下午的阳光从过道的花窗里照进来,直射在我的眼睛里,幻化为七彩,晃得睁不开眼。

走廊上没看到人,也没有往日那嘈杂的吵闹声。现在,除了楼下还有的一点各说各的,互不干扰的教学声音外,就是寂静。这寂静让人的心里陡然一宽,却又有些失落——人去楼空的失落。

爬上三楼,在楼梯的拐角处,见一个女孩伏在阳台的扶栏上,俯瞰着操场。操场上一个人也没有,阳光暴晒着,把地面晒得发白,也不知道她在看些什么。或许,她什么也没有看,只是在沉思,想着她的心事。浅黄的衬衫,白色的长裤,把那女性的身体显得靓丽而有活力。

听到脚步声,女孩转过身来,看见了我,笑盈盈走拢来,光洁的脸有如春天般灿烂。

我有些意外,问她:“王兰,你还没走?”

她灿烂地一笑,有些难为情,嗫嚅着说:“我拿不了那么多行旅,所以想请张老师你帮帮忙。”

“请我帮你拿行旅?”我笑问她。

“是呀。真不好意思!”她说,奉上更加灿烂的笑。

我在办公室里做了几个小时的资料,已经很疲惫了,然而,面对着这张灿烂的笑脸,我真不忍心拒绝。再说,两年来,我一直教他们,也有感情了,现在她要离开了,送送她也是可以的;何况,我们之间还有些不同于一般师生的感情。就在那次,她跟我去家访的时候,她不是跟我表达过,她喜欢我么!在这个世界上,能够被一个人爱上,也是幸福的事情,虽然这个人是我的学生,本不应该有的,但,我还是感谢她的,一直铭记着,对她,比对其他的学生要好。

我打开门走进去,将资料放在桌子上。王兰跟着走了进来,站在桌子的对面,依旧灿烂地笑着,乞求般问道:“可以么?”我知道,他很担心我说不。

我说:“行。但到了你家,你可得请我吃饭。”这当然是句笑话。

“真的吗?可不许反悔哦?”她高兴得跳了起来,脸上瞬间布满喜色。她过早地成熟了,脸色是女人的粉白,而不是小姑娘的暗淡无光。

“你见我说过的话,有做不到的么?”我说。

“那我去把行旅背出来。”她高兴地转过身子,一溜烟向门口跑去,快活地下楼去了。

我洗了个脸,换了对波鞋。山道不好走,穿凉鞋,会把脚磨破皮的。系好鞋带,我匆匆赶下楼来。时间可是不等人的。从这里到王兰家,有好长一段路,就是抓紧走,恐怕也要天黑时才能赶到。所以我送她,从安全的角度来说,是必要的;在她的父母面前,也是有借口的。

王兰已经收拾好了行旅,从宿舍那面过来了,正站在台阶前的大厅里等待着我。她的背上背着个大包袱,两只手里还叮叮当当提满了东西。

我到了她面前,她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我,脸上巧笑嫣然,说:“你给我拿这个吧。”说完这句,脸上突兀地起了一片红晕。有些东西,不说破,大家蒙在鼓里,到还像没事人一样;说过了,就有些微妙,再怎样伪装,也是回不了从前的。王兰跟我说话,我就觉得已经超出一般的师生关系了。从前,为了避免越说越糊涂,从那次以后,我就有意地避开她,不单独跟她在一起,想用时间冷淡她那颗一时激动难耐的童心,现在就没有必要了,至少,从今天起,她就不再是我的学生了,我也可以少了些顾虑。

我说:“还是我给你背行旅吧。我这样的个子,提轻巧的,人家会说我拈轻怕重。再说,大小搭配错了,也不好看,生活不是也要讲究个和谐么?”

她扑哧一笑,有些不好意思,然而,犹豫了半响,还是把包袱从背上放了下来,递给了我。我叫她走在前面,我说我在后面压阵。

她说:“张老师,从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幽默!”

“幽默嘛,谈不上,只是一向爱说笑话。”我说。

“但我真的一直不知道。”她认真地说。

我笑:“因为你是学生。”

“学生就不能听笑话么?”她回过脸来,“难道一定得摆着一个端正的架子,呈上一张严肃的脸,才像个教师?”

我这就不知道怎样给她解释了,嗫嚅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她见了我呐呐的样子,扑哧一笑,才回过头去。她很愉快,脸上都写满了笑意。这微笑,不光是我跟她去她兴奋,还有我对答不来的满足。她可能很喜欢我有时对答不来,咄咄逼人或者总是倚老卖老的说教,才是她所不喜欢的。

路边高树浓荫,遮蔽了大部的天空,只留下一带蓝天。天上一点云也没有,也许是被大树衬托吧,显得透明澄澈,蓝得钻到人的心里去。蝉在树枝上咿呀食咿呀食地叫着,并不少,到处都能听到,然而,却并不显得吵闹,反而增加了些许寂寞感——山林里的寂寞感。

虽然已经是下午,又在树荫下,然而毕竟是夏天,我又背了个大包袱,才一会儿,我就出了汗,衬衣已经贴在背上了。王兰的脸上也溢满了细汗,她不断地用手帕揩拭。

山林被日光蒸烤,发出了浓烈的植物气息,混合着泥土的燥热,一浪浪扑到人的身上来。

越过山谷,爬上学校对面的大山,来到山腰上。大树渐渐地稀少下去,灌木取代了它们,视野开阔了,人也心旷神怡起来。然而,少了树荫的遮挡,人也更热了,背上像被火烤一样,发烫着不敢伸手去摸。王兰从路旁的梧桐树上摘了片阔大的叶子,搭在头上当伞罩着。她那浅黄的衬衣和白色的裤子,这时候看起来有些小,紧紧地套在身上,把她女性的线条全显现出来。提腿之间,裤子下露出一截腿来,粉白的,没有一点骨形。王兰有着张莲娜的丰满。要不是因为年龄关系,看起来还有些稚嫩,她就像阿拉伯电影里的美女——丰臀紧腰。也许,再过几年,她还会长得更好看些。假如我不是他的老师,要是没有从前,要是不跟刘伶越过了那一步,说不定以后我会跟她走到一起的。

我一路上都在怀疑。王兰不是不能够拿这些东西,她是能够对付得了的。只要把手里的东西捆在行旅上,她一个人就能背着回去。她要我帮忙,不过是想让我陪陪她而已。

我决定试探一下。我说:“其实,你一个人是能够把这些东西背回家的——“

我原以为她会说出一些要我帮忙的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没料到她一下子转过身来,面对着我,毫不避讳,不等我说完就说:“是的,我完全能够把这些东西拿回家去。可是,我要你陪陪我。”说完,脸就红了起来,然而,却并不回避,迎着我的目光。

我到不便跟她对视了。

我不明白人们为什么总是认为男人在生活中处于主动地位,我却觉得很多时候,在很多事情上,女人往往主动的多。

为了遮掩我的尴尬,我随手从路边的灌木上摘了一片叶子在嘴里嚼着。然而,嚼过之后,我就后悔了。可是,世界上的很多事情,是没有后悔余地的,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得承担后果。叶子嚼出汁来了,苦而辣,那个味道还跑到了鼻子里去,熏得鼻子不断地耸着,想要打喷嚏,却又打不出来。折磨得我的眼泪都出来了,一遍遍地揩拭,又一次次的流出来,让我把脸都揩抹得痛了。王兰在旁边看着,心痛不已,不断地安慰我。

为了不让她老是看着我这个狼狈样,我有意地要引开她的注意,我说:“我有女朋友了。”

王兰的脸色渐渐地阴暗下去,半天后转过身子,默默地走着。片刻后又停住了,回过头来说:“难道你就不能跟她分手么?”果然不再关注我的狼狈样了。

我的感觉稍稍地好了一点。我说:“恐怕不能。她对我太好了,我不忍心,下不了手。”

她默然了,沉默半天后又往前走。

听说王兰的父亲是个包工头,家里很有钱。在学校里,她一直穿得很好,跟其他同学有些不同,那时我就有些相信;现在她这样跟我说话,我想那应该是不会错的了。生长在什么样的人家,就会有什么样的气质。很多普通人家的女孩子也老练,然而像王兰这样主动的,只有那些暴发户、宠爱孩子的人家才会看到,才会赋予她这种有些负气的气质。

我说:“王兰,说说你的家庭吧,我想听。”倒不是想求证我的猜想,我是想缓和这有些尴尬的气氛。

王兰望着地面,默默地走着,半天才说:“我父亲在外面揽些活做,我妈跟着他,做饭给他吃。我跟奶奶在。”她的心思还在别处,话都说得有气无力的。

我笑道:“那就是说,应该很有钱了。”

她无语,也知道我是想缓和气氛。

我突然想起来,要是她父母在家,我可怎么说?他们可是见过世面的人,小小的伎俩恐怕骗不了他们的。我赶紧问:“你爸爸妈妈在家吗,今天?”

“在。”

我愣了一下,决定打退堂鼓。我说:“我送你到你家的附近,我就回去了。”给她解释回去的原因,“虽然我是你的老师,但毕竟是个男的,一同去不好。”

这句话才把王兰从思绪里唤回来,她说:“没关系,我父母很开通的;再说,他们也知道你。”

“知道我?”我有些迷惑。

“当然是我给他们说的。”王兰不知怎么一下子从阴影里走了出来,脸上露出了羞涩的笑容,她道,“说来你别瞧不起我。我父母对我读书到不抱什么大的期望,并不要求我一定要考上大学,以便找个工作。他们认为,在单位里上班没有什么好,那几块钱的工资还不够糊口,学些知识倒是正经。当然,也还有别的。”

他父亲的这话可是说到了我的心坎上,我一时在心里感概不已。我辛辛苦苦读了十多年书,毕业后有了一个工作,却只能勉强养活自己;还不如一个小工,他们做半个月的活,要当我上两三个月的班。

当然,王兰说这话也不是笑我的收入少,她不过是重复他父亲的话而已。她笑的,是他父亲的观念。不过,她好像也并不反对他。

对她说的前半部分,我没有勇气反驳;引起我注意的,是她后面那一句话。“什么别的?也说来给我听听。”我问她。

王兰未开口就笑了起来,脸也紧跟着红了,并不回答。在我的催促下,好半天,才忸忸捏捏地说:“他们只希望我能找个好的男朋友。所以,他们不把我送进城里,去最好的学校读书。他们担心我考上了大学,有了工作以后不听从他们的安排。”她在我的面前也不是毫无顾忌,有些话,她也是不太愿意说出来的,比如,她这次就把老公说成了朋友。

我笑了起来,越琢磨她的这句话越觉得好笑。我说:“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到有家长不希望自己的子女考大学,有工作呢!你说说看,他们想安排你做什么?”

王兰的脸更红了,红到脖子根。她笑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道:“他们想有很多很多的孙子,所以怕我考上学校后,受工作的限制,只能生一个孩子。”

我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滚了出来。

王兰却很认真地说:“他们有他们的苦衷。他们是那个时代的人,却只有一个孩子,还是个女孩。虽然包工程赚了些钱,却仍然遭到人家的白眼,所以他想让我给他争口气。”

我又忍不住大笑。

王兰继续说:“我到不是怕辜负了他们的期望而留在这里读书。我其实是很想读书的,也想到安顺、贵阳这些地方的学校去读。可是,怎么说呢?”她望着我笑,好半天后才下了决心般地说,“我是为了你,才留下来的。”说完,脸又红了,睃了我一眼,就避了过去,不再像刚才那样逼视我了。

我笑不起来了,愣愣地看着她。要是她说的是真的,那我可是误了她的青春了,这样的拿一辈子来作赌注,我如何担当得起!

她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强调说:“我说的是真的。”说完瞟了我一眼,又继续走她的路,脸依然红着。

说出了这些,我们就沉默了,一前一后地走着,各自想着心事。我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心思全在她说的上面。

实在不能再沉默下去了,沉默下去空气会更微妙。于是,我想了想,打破了这寂静得让人难堪的空气,我说:“那,你父母为什么不再给你生个哥哥或者妹妹呢?”

王兰回过头来,含笑瞪了我一眼,娇嗲道:“如何生得出来嘛!”

我一愣,忍不住又哈哈大笑起来……

王兰家所在的村子叫平寨,坐落在高原上,是金陵乡海拔最高的地方。我们到达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暮色苍茫中,只看到十几户人家,半掩映在丛林里。丛林的外面,放眼望去,只有低低起伏着的矮小山峦,瓦蓝的天幕,就压在山顶上,仿佛跟我们的头相差不远。苍穹是那么的宽广,平原上是那么的寂静,让人一下子心旷神怡起来,却又莫名的有些孤独,有着掉到一个荒无人烟的星球上的惶恐。天边,那绵延起伏的朦胧山脉,就在我们面前的山脚下,看起来幽远而又飘渺,越发让人感到孤独与担心。

村子里到不寂寞,鸟雀的叫声混合了鸡鸭和牛羊的鸣叫,夹杂着人的吆喝与呼唤,显出人世的吵嚷与生气。只有到了这里,看到这样的环境,才会想起家来,才会知道家的宝贵与温馨。

一条仄仄的公路直接通向王兰家的门口。几间平房围成一个院落,院子前有道盘花绿漆的铁门,铁门大开着,院子里有个穿蓝布衣服的老太太在喂鸡。一群大大小小的鸡,簇拥着她争食,就像小孩子围着父母讨要糖果一般。一把包谷下去,鸡们立即散开,四下里抢夺着食物。鸡太多,包谷太少,一下子就没有了,它们便又聚拢来,仰起头,冲着老太太直叫唤,叫唤声传了出去,响彻了整个村子,响彻了整个高原。

王兰说那是她奶奶,我忙上前打招呼,还赶紧自我介绍,说怕天黑后,王兰独自走在山道上不放心,就送她回来,说着还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天空。

天倒也知趣地黑下来了,夜色笼罩着大地,天边一片茫然。村子里的人家,炊烟从一间间房顶上冉冉飘起,徘徊在山林的上空,夜里看上去不甚分明,像烟像雨又像雾。空中有群小飞虫,裹卷成一团,在夜色苍茫中飞舞在向晚的屋宇与树梢之间,偶尔还有一两只冒冒失失地撞在我的脸上。

老太太感谢着,眼睛却狐疑地上下打量我,让我很不自在,有着大龄青年相亲一般地尴尬。要不是王兰刚才那样跟我说过,天再如何晚,我是不肯到她家里来,一定要回去的。

王兰也有些脸红,还有些忍禁不住的笑意从嘴角眉梢跑了出来——是听了我跟她奶奶解释说让她一个人回来不放心的那些话。

听到女儿回来了,王兰的父母从屋里迎了出来。王兰跟他们介绍我,我赶紧把刚才对老太太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他们热情地把我迎进屋里。

王兰的父亲穿着白衬衣,白西裤,瘦高身材。也不知是因为我是他女儿的老师还是他的性格就是这样子的,他讲话很有分寸,一点也不财大气粗,不似常见的那些暴发户,有着屠夫般的脸色身子,狂放的口气,他却显得有些斯文,像个在什么单位上班的人。王兰的母亲长得矮胖,却说话果断。看得出来,在这个家里,是她做主的。她不像她丈夫那样若无其事地跟我聊天,而是坐在一旁,用一种异样的神色不断地扫视我,好在对我到还热情。

寨子里有人家嫁女儿,吃过饭,王兰的父母过去帮忙了,她的奶奶也赶去凑热闹,留下我跟王兰在家里。她家就这么个宝贝女儿,却让她独自跟我呆在一起,我知道,他们已经不仅仅把我当成王兰的老师了,可我却不能解释,在王兰的面前也不能够,因为我没有承诺过什么,解释了,反而会更尴尬。

夜深了,王兰的父母跟她奶奶还没有回来,王兰送我到厢房里去睡。在这个人口不多的家庭里,王兰的奶奶一个人独住大房,王兰的父母住在大房隔壁的厢房里,我住的这间在他们的对面,是间客房;王兰说她住在我的隔壁。

屋里有宽大的席梦思,暗红的大组合柜,金属包边的写字台,黄色的大理石台灯,淡红的靠背椅子,墙上还有一副城市进入黄昏的画。那万家灯火已经点燃的城市,在暮色里辉煌着,仿佛海市蜃楼一般,跟这宁静的乡村对比起来,倒有一种相映成趣之感。

我坐到席梦思上,问王兰:“你家人口不多,怎么建这么多房子?”

王兰倚着写字台坐了下来,手肘撑着桌子,下巴放在手上。屋顶的灯光此时映照在她那微红的脸上,显得纤尘毫无,洁净无比。她看着我说:“这些房子是我爷爷建的。他迷信,说这里风水好,不希望我家搬到别的地方去,赶紧建了这些房子留住我爸爸。”

“你爷爷呢?我怎么没见他?”

“他去年去世了。”

我想起王兰从前跟我说过的话,便说:“你也许就是受你爷爷的影响吧,也不想离开这个地方。”

提起了那次家访,王兰的脸色微微一红。她停了片刻才说:“那倒不是。我家在贵阳还有一套房子,每个假期我都去那里住一段时间。可那儿不好玩。空气不好不说,还到处都是房子,陌生人。我跟我父亲都喜欢这里。这里清静,空气好。你来时也见到了,我家的房前屋后都是树林。每天早上我在鸟叫声里醒过来,听着那欢快的鸣叫声,心情不由自主地愉快起来,仿佛有什么喜事就要来临似的。要是在晚上,心情好的时候,还可以到村子后面的小山上去睡觉。那里地势开阔,能俯瞰四围的远山和山下的村子。你能看到山间林木蓊郁,远山牵连不断,这时你会幻想起,要是自己是只鸟,就一定要飞到自己看到的地方去瞧一瞧,看那里是什么样的,跟自己看到的是否一致。这时,你会有一种感觉,觉得自己居住的这块地方凌空在上,与世隔绝了,成了一块世外桃源。你说,这不是像张画么!所以,我真的想在这里过一辈子,不想离开。”她说着,眼睛看着台灯后面粉白的墙,很平静,没有其他人说到好处时的手舞足蹈。

她歇了半响,又有些微微地叹气,说:“可是也有不足。因为海拔太高,很少有外人到来,有时候,会觉得空虚、荒凉。这时,会让人忍不住想扑到大城市里去,融入滚滚的人流中,只有这样,才能消除那恐慌感,心也才会平静下来。”

我忍不住说:“那你以前怎么要跟我说那样的话呢?”

她的脸瞬间红了起来,连忙侧了过去,娇嗲地说:“本来就是嘛!”

我看看表,快一点了。这种时候了,王兰还在我的房间里,要是她的父母回来见到,那可如何是好,我又不是她的男朋友!我赶紧催她,并暗地里提醒:“夜深了,快去睡吧。你爸爸妈妈也快回来了。”

王兰这才磨磨蹭蹭地站了起来,恋恋不舍地扶墙摸壁走了出去。

我上了床,脱了衣服,扯过被子盖住自己,没关灯,仰望着天花板。不知是不是命,跟我有关系的女人家都住在山上,寨子的顶端,有很多的房子,条件不错。我想,我应该知足了。我又不富裕,竟然有这么多条件比较好的女人倾心于我。也应该是选择的时候了,我不也是二十多岁了么?在这三个人中,我想我选择月华比较适合。如果王兰不是我的学生,她的年纪再大一点,成熟一些,从生活的情调上来说,也许会更喜欢王兰。刘伶呢?不知为什么,我老是觉得跟她有一定的距离,可是,提醒着,提醒着,还是陷了进去。走到这一步了,怎么办呢?我想了半天,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叹了口气,关灯睡了。

第二天,王兰说的鸟雀的叽叽喳喳声还没响起,炮竹的声音到把我吵醒了,紧接着就听到屋后的树枝上和竹林中一阵扑腾腾的响声——是炮竹声把鸟雀惊飞了。睁眼一瞧,屋里还朦胧着,看不清楚。从窗户里,我看到天边已露出晓色,一抹银光淡淡地从东方地平线下射了出来。高山上就是不同,在学校下面,这种时候还是一片迷茫,可是,这里已经充满天光,亮色四布了。

纷沓的鞋声,嘈杂的人声这时从院子外面传来,好像有一群人从院坝前面的路上经过,内中还夹杂着教导声。我这才想起来,昨晚他们说寨子里有人家嫁女儿,这时正是发亲的时候,下面的人群应该就是送亲的队伍。

我好像没有听到王兰出门,她也许还跟我一样在睡觉。也真是难为了她,为了我,连热闹也不去凑了。本来,这小山村嫁女儿,应该是一件大事,王兰又是一个女孩,该有些体己话要跟那个女孩说,可是,就因为我在这里,她连她家也不去了。越想我越觉得不应该送她来,越想越后悔。我在心里责怪自己说:“以后,我可怎么对得起她!”

吃过早饭,我回学校,王兰一家子人送我。她父亲在村口跟我说:“小张,中考你也要去的吧,王兰就拜托你照顾她了。”中考我要去照看学生,学校已经做了安排,王兰他们也知道。可是,她父亲这样子嘱托,到让我开不了口,这不等于是把王兰交给我了么!我真是有口难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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