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我还在为郑瑜的婚姻感慨的时候,有一天,子服从调教的那所学校回来,进了我的宿舍,坐到厚仪的床上,告诉我说,他的姑妈给他介绍了个女朋友,要我晚上陪他去看看。
我说:“这次可要慎重啊!喜欢了才跟人家来往,不喜欢的就别给人家留有幻想。勉强凑合着走了一段路程又分手,会给人带来痛苦。“
“那是当然。”子服道,“再说,我也不小了。你们一个个都结婚了,我看着心慌。青春浪费不起啊!”
是的,我们这几个,有的结了婚,有的有了如胶似漆的女友,只有子服,还独自过着;也应是找一个合适的人结婚的时候了,毕竟,人生就是这个样子,需要一男一女共同度过。
太阳渐渐地向西落去,黄黄的光从大开着的门里斜斜地射了进来,在水泥地上留下了一块斜斜的光斑。光影里有着无数的灰尘,飘动着,就像是朝着远方那光灿灿的太阳飞去。屋里的桌子、柜子、锅碗等在光的衬托下仿佛更静了,好似也在默默地注视着光影里的那些细小的尘埃。
窗外,操场上一片喧嚣,夹杂着篮球击打地面的蓬蓬声,混合了煤矿那嗡嗡的机器鸣叫,让人有如隔世般的感觉。在这偏安着也被骚扰的空间里,子服说着,目光渐渐地凝滞起来,陷入了沉思,也不知是在反省跟玉梅在一起的日子还是在憧憬着未来。
玉梅呢,她看到子服回来了么?但愿没看到。虽然她跟了别人,并且结了婚,可是,他们离开不过很短的时间,还没平静下来。我毫不怀疑地相信,见到子服,就像一把斧头生生地朝她砍去!爱情,有时候是多么的残酷,多么的让人痛苦,就像当年子服为莲娜伤心。时代变了,现在,又颠倒过来。这个轮回,也许会在每一个人的身上出现——他会为别人痛苦,别人也会为他难过。
这就是人生,也是宿命。
傍晚,我同子服拦了辆煤车去到安顺,又坐了趟市内班车,才到了他说的那个女人家。女人家住在东街一条小巷子里,屋子前面开了个小小的简陋铺子。巷子的地面铺着石头,弯弯曲曲地向东延伸而去,显得漫长而幽深。巷子两旁的屋子都是瓦房,低矮陈旧,很有年月了。阳光,也只有中午的时候才下到地面的石板上来,这种时候,它只在青黑的屋顶上徘徊,抚摸那有着无数年月的、已经变得有些灰白的旧瓦。
女人家客厅的前面就是铺面,摆满了各种货物。由于没有临街,巷子里的人不多,没有什么生意。客厅后面满是炉子、柜子、桌椅等东西,好在摆放整齐,并不显得零乱。
残阳,从侧面那狭小的窗户里透进来,落在水泥地面上,金灿灿的,耀眼得让人炫目,把屋子也变黄了,
女人叫海英,穿着一件黄夹克,高大丰满,文文静静的,见了我们,先就红了脸,陪着聊了几句,借故走了,留下她的母亲陪着我们。
海英的母亲四五十岁,满口笑话,是个快乐的女人。在给我们泡了茶后,就跟子服谈起了海英。她说海英刚从技校毕业,还没找到工作,现在在家里帮着照看铺子。 “人你是见过的了。”她还说。
“海英长得这么漂亮,条件又这么好,怕看不上我吧。”子服说。跟了子服这些年,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他这么老练。
她把手里削好的苹果递给子服,一边说:“你这么好的人,能看上我女儿就不错了,还能苛求什么呢!”子服长得跟林志颖似的,一表人才,很受女孩们喜欢。
我在一旁听得笑了起来。这哪像相亲,到像在谦虚地谈论自己的什么东西;谦虚着,谦虚着,悄悄地把自己的商品推销给别人。
吃过饭,我们跟海英到她姐姐的诊所里玩。这个诊所开在东门坡,一个临街的三层楼的小铺子里。铺子门前有几级台阶。也许就因为这个原因,才没有人租去做生意,而只能开诊所。几级台阶对开诊所没有影响,甚至还可以说是有利的,给人一种级别高的感觉。海英的两个姐姐都在这个诊所里,也都是学医出生。大姐海燕跟海英一般高,比海英稍胖一些,相貌也像;二姐海琳比她们还高,像个模特,婷婷玉立,见到她的人都会觉得眼睛一亮。
诊所的后面放了十来张床,有几个病人住着。海英说楼上是卧室。她二姐不回家时就住在上面;回家了,就由她来照看。她大姐家在西街上,每天晚上都回去。
我聊了一会就走了,留下子服在铺子里陪海英。
刘伶在家里,抱着女儿在沙发上玩。我接过女儿,她就拿起遥控器,找她喜欢的电视节目。
结婚前从来没有想到结婚后夫妻之间的感情会如此的平淡,平淡到见了面连招呼都懒得打。不是所有的人家都跟我家这样,有的人家关系是很好的。很多夫妻,结婚几十年了,上街还手牵着手;有时候离开一两天,得空时便煲电话粥,热络得不得了。每每看到这样的情景,都会让我羡慕,令我反思好几天。
“也许是我找错人了。”我看着女儿的小脸,心中想道。
我真的失败了。子服找的海英,佩伦的妻子丽艳,各方面都比刘伶强。要是刘伶变成像她们一样的人,我也许不会变得这么沉默寡言,家里也会有生气得多——我本来就是一个有情调的人。
或许跟我结婚的人不是我喜欢的原因,结婚这几年来,我都没有家的感觉,老是觉得自己还是单身,渴望着找个喜欢的女人说话、陪伴;梦里,也总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出现……
突然地,子欣跟艳梅分手了,这大出我们的意料之外。在我们的印象中,她是子欣很喜欢的女人,两人好像每时每刻都缠绵在一起。究竟为什么分手,大家都不知道。问子欣,他不愿意详谈,只说他们之间合不来。合不来,当然不是理由,他们之间好得像兔子那样粘在一起。所以我私下以为,她不要子欣了。就因为这个原因,子欣一来,我总是尽量抽出时间陪他,算是给他安慰,也是尽到一个同事之间的关心。好在他不算太难过,并且在分手几天后又认识了一个女人。据他说,他的这个女朋友叫康馨,在南街上开了一家服装店。子欣到安顺来,就去服装店帮忙。子欣是一个不耐久坐之人,在店里久了,就会到我家来玩一会,权当休息。
那天,他又来坐了片刻,走的时候,我抱着玲玲上街去玩,我们一起来到康馨的店里。
康馨坐在店尽头的一个小柜子后面,那里算是收银台,台上放着一个计算器和一本收据,收据上笔着一直圆珠笔。她长得很清秀,神色平静,是个端庄的女人。康馨说话温柔,轻言细语的,听着特别悦耳。有顾客进店,她站起来招呼人家,微笑着,给客人介绍。不要说顾客,就是我在旁边看着,心里也感到温馨。要是我,遇上这样的老板,是难于拒绝她的推销的。
客人没买,她走回来。我问她:“生意好吗?”
“不好。”她微笑着,“这几年什么都不好做。物价不断地上涨,上班族的工资却不见涨,老百姓又没有什么收入。”她坐下来,依然微笑着,并没有因为没做成一桩生意而有丝毫泄气。
子欣这回找到了一个好女人。我在心里说。
玲玲呆不住,在铺子里乱跑,让我费心地拉着她,顺便也参观了整个铺子。康馨的这个服装店大概有三十多个平方,一堵板子把它分隔开来,里面又分成两间。大的一边放了一张床,床对面堆着很多货物,成小山样的靠着墙。另一间比较小,平时是厕所,有人买衣服时,把一块板子放下来贴着地面,就成了试衣间。
子欣从前面进来,把玲玲放在外面的玩具带过来给她,顺便付在我耳边,眼角看着干净整洁的床,笑着说:“这个僻静的角落,可是个温馨的地方。”
我抱起玲玲,说:“你找了个好女人,这回可得珍惜啊!”
“那当然。”子欣说着,抽了口烟,坐到床上去,自言自语地说,“她总比艳梅好。”
提起艳梅,引起了我的兴趣。我问他:“你跟艳梅究竟怎么回事啊?我们像在五里雾中,什么都不知道。”
他抽着烟,沉默着,半天后才吐出一句:“她是个风尘女人。”
“哦?”我愣了一下,接着便恍然大悟。原来她的活泼,她的热辣是在烟花柳巷中学来的。当时,我还奇怪着,她竟然当着我的面跟子欣亲热。我们还在为吃饭操心的时候,她就有了耳环、项链等黄金饰品。有几个女人会为了玩而把首饰卖了?红尘生活,才让她如此洒脱。
可是,我也还有些地方不明白。我说:“她肯同你分手,她那么喜欢你?”
“她当然不肯。找了人,准备教训我。可是,她那种人,能坚持么?几天后就泄气了。现在,她的爱,已经转移到了别人的身上。”他说。
子欣也许平静了,才肯在今天跟我谈起艳梅来。这很好。那种人,值得为她难过么?
屋子的后面有扇小窗,窗上挂着白底兰花窗帘。这种帘子,看了总给人予洁净感。现在,窗帘掳了起来,成八字形挂在两旁。金色的阳光,从窗户里透进来,落在床沿上,床看起来更洁净了。
窗外的巷子里有好几个蜂窝火,靠墙放了几堆蜂窝煤。那是这一排铺子煮饭的地方。地面上淋淋沥沥有些煤灰,不知为什么没有人打扫。我倚在门框上,看了一遍巷子,又瞥了一眼铺子那面,低声问子欣:“康欣以前的经历,你知道吗?”
子欣躺在床上,被子当枕头靠着,抽着烟。听到我问起,他拿下烟蒂,手伸过床沿来弹了弹烟灰,才说:“都同居了,怎么会不知道她的过去呢!她父亲几年前就去世了,家中只有她跟母亲。她还有个哥哥,在开发区环保局上班,已经结婚了。她在广东打了几年工,回来就开了这个铺子——”
“玲玲,瞧瞧,娘娘给你买了什么?”康欣从外面进来,手里提着个白色塑料袋,袋子里有些黄色的糖。她把袋子在玲玲的面前摇晃着,引诱玲玲。
玲玲伸手去拿糖,康欣可不许,她把糖躲到背后去,伛偻着腰说:“叫娘娘。叫娘娘我就给你。”
玲玲看了看我,见我没有帮她的意思。本来不想叫的,可是又想得到糖,犹豫了半天,只得鼓起勇气,怯怯地叫了声“娘娘。”
康欣高兴地从我的手里接过玲玲,把糖递到她手里,亲了亲她那红嘟嘟的小嘴一下,蛮有兴趣地看着她。玲玲撕扯不开塑料袋。康欣见了,蹲到地上,接过玲玲手中袋子,给玲玲打开。她做事是那么的认真,目光专注,眼神之间没有一点游移。白衬衣黑西裤,锃亮的皮鞋:一切都显得那么的洁净。头发扎成一束,发梢卷曲,分开来披在背上。脸色有些苍白,不过,并没有因此憔悴,却显得更成熟了。
有几个人进了铺子,康欣连忙出去招待人家,子欣也跟着出去帮忙。没有子欣,我不便独自呆在康欣的房间里,便抱了玲玲跟着出去。
我帮不上忙,在铺子里是个累赘,于是就告辞走了。
玲玲在我的怀抱里,还在认真地吃着糖。也只有小孩子才会把吃东西当成一件认真关注的事情。人长大了,嘴里吃着,心思却在其他事情上。
我茫然望着街上的行人,心里琢磨着康欣。我觉得她这人很老练,矜持稳重,有着小姑娘所没有的冷静——成熟的还不光是年龄。
我刚到家一会,子服就来了。刘伶只跟他淡淡地打了个招呼,就抱着孩子在一旁看电视,也不跟他说话,这让我很尴尬。可是,这有什么办法呢?谁叫我这么傻,娶了这么一个女人!跟她说过多少次了,每次她都说改改改,却永远还是这个样子。现在,我都懒得开口了,甚至不愿意跟她说话。子服是熟人,知道情况,还没什么;家门和亲戚来了,她甚至连招呼都不打一个,也不理睬人家,让我丢尽了面子。现在,连亲戚朋友都不再来了,有什么事要我帮忙,也是打电话找我,或者托人转告。
我见子服坐在家里有些难堪,就借口上街,把他叫到外面去,我们到水库上去走走。
昨夜下了一场豪雨,滤尽了天上的尘埃,天空显得一片蔚蓝,只有朵朵白云从流飘荡。雨后的大地沐浴着阳光,显得有些苍白。岸边的堤坝上,到处都是游泳的男女,光着身子,坐的坐,靠的靠,在那里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我们在台阶上坐了下来,躲在石栏的阴影里。我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子服抱着膝,谁都没有说话,凝目望着湖面。湖里,几只小船悠闲地游着,把湖面裁出了一道道波纹,波纹交叉着、荡漾着,湖水扑到了岸边来,空咚空咚拍打着石阶,溅起了白亮亮的水花。有只白色的大鸟,拖曳着长长的腿,在空中缓慢地飞过,“嘎”地鸣叫了一声,引来不少人抬头观看。
……不能再这样子过下去了,再这样下去,我会失去所有的亲戚朋友,那样的话,我会痛苦得发疯的——
子服突然回过头来,问我:“你会想起从前吗?”
我这才努力地从思绪里挣扎出来,茫然说:“过去?”
他说:“过去——也就是前几年。那时,你跟佩伦还没有成家,我也刚有女朋友。虽然有时候也感到寂寞,可是我们过得逍遥自在,不像现在这样彷徨。”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暗示我现在的这种生活不如意,在为我的婚姻蹉叹。我喟叹道:“是啊,谁知道我会走到这一步呢!”
他说:“那时,放了学,我们就去找女孩玩,女孩也来找我们玩。现在,却只有我这样了,你们没了这个权利。”我本以为他在为自己自豪,谁知他慨叹了一声说,“这是我的好处,也是我的悲哀。看到你们一个个成了家,我却还是孤家寡人,我心慌啊,也想赶紧拥有一个港湾。”
我说:“你不是也有女朋友了么?抓紧一些,很快也会有家庭的。”
“我是有女朋友了,并且已经那个了,可是,能不能跟她结婚,还是个未知数。”
这本来是男人最自豪的时候,可是,听他的口气,好像并不感到兴奋,反而心情很沉重似的。我有些意外,问他:“怎么回事呢?”
子服望着湖面,沉默了好一阵才说:“上星期她表妹结婚,我们去吃酒。回来的时候,我们都有些醉了,她揽住我的腰,我们在铁轨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在一大片工厂的后面,她说她累了,走不动,要我扶她到树林后面的草地上休息。她坐下去的时候,我就抱住了她,吻住了她的嘴。她也激动,把我箍得紧紧的,还抚摸我。我们就这样缠在了一起。”
我笑问:“她没反抗?连象征性的挣扎也没有?”
子服望着水面,面无表情的说:“没有。”
我恍然明白过来,问他:“你就是因为这些而不高兴么?”
“那倒也不是。现代的人了,我也不是太看重那些,是不是少女对我来说并不重要,只要结婚后她守规矩,顾家就行了。”他勉强地笑了一下,补充说,“我不也让很多少女变成了少妇么?”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子服长得很帅,女人看了心动的缘故,他跟每一个女人总是认识不久就发生了关系。我不明白,问他:“那你困惑些什么?”
他叹息了一声:“哎!我这么大了,还是光棍一人。眼看着你们一个个都成了家,我也心慌啊!本想跟她结婚算了,哪想到……”
我替他着急:“你们分手了?”
他说:“那到没有。不过,从那天后,她好像有些不乐意,不再像以前那样对我有激情。本来嘛,男女之间有过那种事,应该更亲热,可我们之间发生了,却冷了下来。”
“你问过她没有?”我说。
子服道:“问过了,可她什么也不说。我自己也想过。其他的原因我找不到,只有……”
我们几年的交往了,彼此之间是非常了解的,一个小小的动作,一点点的微笑,都知道里面蕴含着什么,所以子服还没有说出来,我也猜了个大概。他担心海英嫌他不够强壮。
我也无言了,世界上的人,大多是不幸的,各有各的因由。这种事情,能帮上忙么?我也只有叹息而已。
湖面上,一只快艇驰过,溅起了白亮亮的水花,拉出一道长长的波纹。岸上的人大声地喝彩,为那箭一般的速度。艇上的人傲然站立船头,对人家的喝彩熟视无睹。
我们面前,一只小船拖着逶迤的波痕过来了,缓缓地靠了岸。一个中年男人牵着稚嫩的女友的手,小心地扶着她走下船头。女人被人家的喝彩声引诱,回过头去,向那飞驰而过的快艇投去了羡慕的一瞥……
我回到家的时候,有个女孩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刘伶抱着玲玲,在旁边的沙发上玩着。女孩是我的学生,叫陈艳,跟王兰是一届的。见我回来了,她忙站起来打招呼。几年不见,她长高了好许,人也婷婷屹立,脸上还有了青春痘。我带着歉疚,忙给她沏了杯茶。在家里,刘伶是不会给来人倒茶的,也不会跟人家说话,除非是她的家人和朋友——她有朋友么?我有些怀疑。
陈艳说她要去福建打工,来了才知道是晚上九点钟的班车,还早,所以就来我家打发时间,顺便看看我。我陪她说话,一边做饭吃。整个下午,刘伶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我很惭愧,却也见惯不怪了。陈艳坐在那面的客厅里,离厨房有些远,说话不太听得见,便走了过来,跟我一边做菜一边聊天。
我们早早地吃了饭,等到夜色笼罩着大地,华灯初放时,我才送她去上车。她背起行旅,跟刘伶打了声招呼。刘伶嗯了一声,待理不理的,头也没抬。
我们走下楼来,进入了夜晚的人流里。
她一个女孩子,背着一个大包袱,伛偻着腰,显得有些沉重。我说给她背,她不给。我提议打车,她说不,还早,她想跟我聊聊,好几年没见我了。这倒也是。这些学生,在校园里的时候,天天见面。一毕业,就走了,走向了他们的人生,有的从此不再见面了,转眼之间,就是一世的分别。
陈艳对路边的建筑地名都很有兴趣,不断地问我。这也可以理解。她家住在金陵乡一个偏僻的村寨里,很少到城里来,对这里的一切都很陌生,自然也就好奇了。这让我有些担心,怕她适应不了打工的生活,所以我一路提醒她,在外要注意些什么。
后来,她不知想起了什么,低头默默地走着,不说话,也不看周围的夜色,似乎在犹豫着。不过,最后还是说了:“张老师,当年你怎么就结婚了呢?”
我知道她想表达什么。因为她是学生,不便直说,所以就用了这样的词句。
“当年我怎么就结婚了呢?”我一时也困惑起来,这也是我经常在想的问题。我搞不清楚,我梦里一直都还在记挂着我是单身,醒着心里也还觉得自己是无家庭的人,却突兀地有婚姻了。
街上人头攒动,似乎比白天的人还要多。有手牵着手的年轻情侣;有并排缓步徐行的中年夫妻;也有像陈艳这样背着大袋行旅,匆匆向火车站奔去的旅人。我看着他们,心里想着:人生不管处于何种境地,都要有一个旅伴。可是,如果旅伴不称心,还不如没有……
候车室里一片蓊郁的人气,加上燥热。没门的厕所里发出一股尿臊味,溢满了整个大厅。简陋的长椅子上,躺着睡着的人都有,脸上全都带着出门的忐忑与惶恐,还有着戒备。
我们在靠墙的一根柱子下坐了下来。陈艳忙着擦凳子,放行旅,我则仰头看着柱子上挂着的一副画。画上面是一个着传统服装的少女,半跪着,合着手,向天上的一轮圆月虔诚地祷告。她的神态是那样的天真,是那样的纯洁,伴和着这虔诚的动作,看了让人怦然心动。
再过去的那根柱子上也挂着一幅画。我的眼睛有些近视,看不分明,只是觉得那仿佛是张油画。画的色调暗淡,女人的服装也不好看,太土气了,与这个时代有些不协调。
陈艳放好了她的东西,坐了下来。突然,她笑了,望着我说:“你知道吗,张老师,王兰从前暗恋着你啦?”
“暗恋我?”我笑。
“嗯嗯。”她肯定地哼了声,说,“当年她的日记里写满了你。整本都是关于你的事情,简直到了为你唱歌,为你哭泣的地步。”
“你怎么知道?”我瞪着她。
她的脸瞬间绯红,连忙侧过头去,看着那因为屋外蓝天的映衬而显得有些黑暗的玻璃,踌躇着,仿佛在考虑是否要说出来。后来,还是决定说了:“当年,我见她每天都关注着你,喜欢谈论你,听人家说你的事情,我就想知道她是不是暗恋你来,就偷看了她的日记。”
我听了,忍不住大笑。当年,她们俩住在一个宿舍里,还经常到我屋子里来煮饭吃。笑够了,我说:“我以为女生都很端庄呢,原来也有小动作。”
她刚刚平伏下去的脸又红了起来,嗫嚅着说:“你不会怪我吧?”
“怎么会怪你呢?我只不过觉得你们也有小情趣。要是什么都正儿八经的,端端正正,那就欠可爱了,尤其是女孩。我不也有这样的荒唐事么!”我说。
“你的荒唐事?说来听听,可好?”她很好奇。
这倒让我僵住了。不是想不起自己过去的那些荒唐事,而是那些事情,有些不想说,有的不便说。我想了想,把话题转了过来:“学生喜欢老师,这是很普遍的现象。当年,我在白岩中学读书的时候,就很喜欢我的数学老师。”想起了过去的一幕幕,我不禁微笑起来,为过去那些稚嫩的幻想。我补充说,“就因为她有着儒雅的微笑。”
陈艳好奇地问:“她知道么?”
“当然不知道。怎么能够跟她说呢!”我说。不知为什么,我一下子竟然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自语般补充说:“要是能与自己喜欢的在一起,也是不错的。”说着,一下子恍惚起来,心情无比的沉重。
陈艳没注意到我的沉重,她认真地说:“现在也不迟啊!”
我缓缓地说:“现在嘛,已经晚了!”脸是笑着的,心却沉痛着,话也说得有气无力的。
孩子不懂得人事的复杂,世事的多艰。她有些幼稚地说:“怎么会晚呢,你也不大啊!再说——你可别怨我啊——我觉得你过得并不幸福。”
一个少不更事的学生,经历这么少,在我家也只不过待了几个小时,就知道我过得并不幸福。我当年怎么就那么傻,没发现这一切呢!
“张老师,你去找王兰吧,她还爱着你呐。”陈艳的声音再次在我耳边飘起,飘进我的心里,我的梦里去。
我望着她,不知要说些什么。在那年轻的,没有任何修饰的脸上,露出的只有坦诚,没有成人的虚伪和狡诈。从前,我总以为,我跟王兰的微妙关系,只有我同王兰知道。有谁会料到,陈艳也知道呢!除了她,不知道其他的同学有没有感觉倒,或者他们也知道了,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世界上的事情,特别是男女之间的风流韵事,有好多已经传得满城风雨了,却只有当事人不知道,还私下以为瞒天过海了呢!谁知道王兰和陈艳有没有把这事说给她们的好朋友听呢!只要说过,就绝对不会只有她们两人知道。可是,我又想着,就是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呢,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再说,谁又没有这样的事情?有就有了罢——
陈艳以为我还不相信,便强调说:“我说的都是真的。上个月她回老家的时候,我见着她,还跟她到她家里玩了两天。这是夜里我们睡在床上时,她跟我说的。我不骗你。”
一时之间,我又恍惚起来,对从前和现在突然感到迷茫,不知何去何从。往事过眼云烟般闪现过自己的眼前。有时候,不经意的一个决定,一次小小的遇见,竟然会改变自己的一生,给自己带来巨大的影响,甚至是一辈子的影响。带来遗憾的,就是错过,就是犹豫,就是勉强……很多很多的缺点,给我留下无尽的悔恨。这怪谁?怪自己……
那天晚上,直到送陈艳上了火车,我都还没有从茫然的状态中走出来。
我漫步街头,却无心绪欣赏夜景;陈艳的话,又拨动了我心室的琴弦。当年,我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走来,没料到却落得今天这样的下场。当初,要是选择了月华或者王兰,甚至是张晓兰,总会比现在这样痛苦地过着强。美丽的花朵凋谢了也是美丽的,跟了她们,即便婚后日子久了,没有了激情,起码也还有亲情,还有关爱。那时,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是那么的美好,那么的让人留恋。同样的,扭曲的植物它永远是扭曲的。当初,我不是没有发现刘伶的那些缺点,也提醒过自己,却没有认真地考虑,仍然一步一步地陷了进去。这是命运还是性格使然……
一切都怪自己,怪自己头脑不清晰,怪自己优柔寡断,怪自己逆来顺受……
老大十字人影憧憧,仿佛周日赶场,人群聚集在那里买卖一般。铺子里的灯光投射到人行道上来,跟路灯光弥漫在一起,却又在地面上各自留下影子,互不妥协,互不相让。人群也撞着、挤着,好似看热闹一般。
嘈杂的人声让我心烦,人群的拥挤又让我感到不舒服,我想找个僻静的地方,静静地待一会儿。于是我在东街小十字路口停住了,犹豫了片刻,最后离开了大街,朝北走去,进入了那条保存得比较完好的古老街道。那条街的中部有谷氏旧居,因此被保存起来,没有被规划为撤迁改造区。他家的后面,有这个城市最古老的建筑——文庙,也是保存得比较完好的。文庙没有灯,很少有人到那里去,是独自散心的好地方。
这条街不是大道,没有装上路灯,只有两旁还在营业的铺面投射出来的灯光,能够让人看见街道。贯城河里漆黑的脏水发出一股腥臭味,让人不想靠近它。
谷氏旧居两旁的房子是木板房,低矮阴暗,倒也隐去了那陈旧腐朽;房上盖着瓦——一切还是从前的样子。连这样有钱有势的人家,屋子也是这样,可以想见,从前那些普通人家的屋子该是如何的破旧——
突然,有人从后面抓住了我的胳膊,把我吓了一跳,一个熟悉的、带有气声的女声随即传入了我的耳朵里:“想什么想得那么入迷,连我叫你都听不见?”
我回过头去,不禁愣住了。说曹操,曹操就到。我不是正在想着她么,她竟然就飞到了我的身旁。这是命运的安排还是巧合?
看到我怔怔地望着她,仿佛发呆了一般,她推了我一下,嚷道:“吓着我了!你怎么这样?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么?”
我这才从莫名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定了定神,问她:“你怎么会在这儿?”
她看定了我,反问道:“我就不能在这儿么?
这么的咄咄逼人,一点也不像个学生,我不禁上下打量起她来。这些日子不见,她又长高了好许;人也变了,不再是那个扎着辫子的姑娘。头发齐耳,发梢倔强地翘向嘴角,显出成熟与世故。宽大的粉红体恤松松罩在身上,配与那黑色的短裙,倒是一个时下流行的小美人。
见我这么毫不顾忌地上下打量她,她有些羞涩,娇嗔着问道:“看什么?又不是没见过。”
我说:“你长大了,变成熟了。”
没想到她叹息般吐出一口长气,幽幽地说:“长大了有什么好,尽受折磨!还不如一直是个长不大的小孩子,心中没有挂念。”
“呵呵,你挂念谁呀?”我笑问。
“谁知道呢?”她望着那面的街道说,有些莫测高深。在那里,往来的车子迅疾地驰过,传来此起彼伏的鸣叫声。街道的旁边,铺子的霓虹灯闪烁着,展示着都市的繁华。霓虹灯下,人潮汹涌——可没有人会像我们一样,跑到这偏僻的黑暗里来……
王兰瞧了半响,回过头来问我:“一个人茫然地在街上走着,打算去哪里呀?”
“不去哪里,只想找个清静的地方散散步。”
她在喉咙里嗯嗯两声说:“还像当年那样爱清静。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了?”
“没有。”我说。
她的目光不断地在我的身上游移,像在琢磨什么。后来,她提议说:“要是没事的话,我们走一走,可好?”
我本来就没事儿,又想知道她过得如何了,所以赶快答应了她。我问:“去哪儿呢?”
“我知道一个地方,应该符合你的口味。”她说着转过身来,向着三台湾那边走去。
她变了,变成熟了,还有些世故、老练;跟她的那些同学比较起来,她已经成了他们中的大人……
她在前面挺胸昂首走着,既成熟又自信。要不是刚才看到她的眼睛和话语里有些焦灼感,我可能会把她当成过得很优裕的小妇人。这面上自信的小女人,她内心里在想些什么呢?我琢磨着。
地上的石头棱角不够规则,是随意铺上去的,可是,几十年前,这条街也许是最繁华的地段,现在,它不过是一条简陋的老街而已,只剩下了几处古迹,繁华与现代,留给了外面的那些街道,那些灯火交相辉映的街道。两旁那些几十年前,甚至百多年前的老房子的板壁早就乌黑得发黄,把街道也衬托得更阴暗了,特别是屋檐下,像被笼罩在阴影里,就是昏暗的残月映照着的地方,也是昏昏的,仿佛古代进入了现实中来。对面四关桥上人影憧憧,这里却偶尔才有一两个路人。有几家商铺也还在开着,却没看到有什么人光顾。
通向文庙去的那个小巷子的街角,有个老女人摆了个烟摊,烟摊上罩着一把大大的红油纸伞,灯光被红油纸反射了回来,落在她的脸上,隐去了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沧桑,连她也显得有些红润起来。她坐在烟架子的旁边,半躺在高背木椅子上,手交叉着放在肚子上,茫然望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却没看谁,没注意到谁;我们从她的面前经过,她也不肯回头瞥上一眼。人世的沧桑,已经让她失去了关注别人的兴趣。
王兰突然转过身子,跟我说:“买包烟给我抽。” 仿佛命令一般,没有丝毫央求别人的羞涩,反倒有一种跟男朋友说话的随意。
我忍不住笑了,说:“我是你的老师,你不买烟孝敬我,反到要我买烟给你抽,这好像有些不合常理吧?你自己不会买么?”
她不动声色:“不为什么,就是想抽你买的烟。”衣襟下面合着的手指摩挲着,凝视着我,眼神没有一丝游移。
我好笑地眯着眼睛打量了她一会,才问她:“你喜欢抽什么牌子的?”
“只要是你买的,什么都可以。”这口气到像她一贯的作风——干脆而简洁。
我不抽烟,不知道现在都流行抽什么。我仔细打量烟架上的那些烟,最后买了一包白色包装的。我见人家抽过这种烟,烟支瘦长秀气,也许会符合女人的口味。
我把烟递给王兰,回头付钱给老女人。王兰在灯下翻转着烟盒,打量着,一边说:“真抠门!怎么就不买好一点的?”
老女人笑了。可能她的心里在说:这姑娘厉害呀!
我有些尴尬,便自我解嘲说:“体谅一下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吧!一个月就那么点工资,连自己都养不活,怎么抽得起好烟呢!你不见我连烟都不敢抽么?”
王兰也并不争辩,拿着烟转身走了,却并没有立即打开来,只是捏着烟盒,将它在手里把玩着,目光却凝视着地面,好像在专注地想着什么。也不知什么时候,她变得如此老辣,如此咄咄逼人了;跟以前不同的,不光是描了眼影,涂了口红。
走过一段仄仄的、满是垃圾的小巷,就来到了文庙前。文庙门口的广场上有一个花坛,花坛里有一棵不大的苍老枯松,在灯光下伫立着,一动不动。针似的叶子有些枯黄了,看上去很沧桑,有着岁月无多的凄凉与无奈。
文庙那灰白的石墙上,满敷着风化的石粉,手一抹,手指上满是白色的粉末。门大敞着,抬眼便能看到里面陈旧的镂空雕龙石柱,夜里望上去像根被丢弃的、苍老腐朽的枯木。
院子里石板铺地,屋上盖着黑色的瓦,屋檐下阴森森的,看起来就像荒郊野外长久没人居住了的废墟。
文庙大门的对面,从前那些破旧的红砖瓦房不见了,代之以青砖碧瓦。一幢幢仿古建筑,让人好似进入了宫殿一般。游廊回环,雕梁画栋;花窗,也很考究;连地面,也是由一块一块精雕细琢的石板铺就。屋檐下挂着大红灯笼,灯光透过灯笼的壁纸投射出来,染上了色,昏昏的,弥漫在夜色里,映照着地面,映照着树木花坛,映照着红漆大柱:把一切都映红了,让人恍然犹如回到了挂着大红宫灯的深宫大宅里。
我好奇地打量着,说:“这儿真适合拍电影啊——古代的。”
王兰此刻正在移步下阶,眼睛一如刚才,茫然地凝视着地面,却没有集中在哪一点上,可见她的心思一直还沉浸在什么里。不知为什么,她却听到了我说的这句话,很突兀地蹦出一句:“爱情片。”却没有回头,也没有解释为什么适合拍爱情片,眼睛依然看着地面,默然地走着。
我听了她的这句很突兀的话,饶有兴趣地问她:“为什么一定是爱情片呢,就不可以是其他的么?”
“谁知道呢!”她说。她下完了在她眼里也许是长长的台阶,走进平坦的院子,无缘无故地吁出一口长气,仿佛叹息一般。
我看着她那齐肩的短发,有些妖娆的背影,一边心里琢磨着她这句话的意思。几年不见,她就变得这么难以捉摸,这么飘忽不定。这真的是从前的那个阳光的女学生么?是那个见了我就奉上一脸灿烂笑容的女孩么?我一瞬间恍惚起来。是家把我变得苍老退步,跟不上时代了,还是她成熟世故了?我努力回想她从前的样子,却无法把她跟从前联系起来。
她目不斜视,对周围的一切全无兴趣,一直昂然向前走着,仿佛赶路一般。虽然步履不快,却也离我越来越远,快要走到院子的尽头了。过去的那面,不再是新修建的仿古建筑,而是矮小阴暗破旧的居民区,也没有围墙隔挡,地上、板壁上发出的霉味,已经飘到了我的鼻孔里来。
“你往哪里去?”我在院子中间站住,唤了她一声。
她这才茫然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仿佛才明白过来似的,回过头去四处打量了一下,眼神都还在恍惚着。也不知她今晚究竟怎么啦,老是魂不守舍的。
她像老鼠蚊子一般,怕见光,环顾了一下四周,便走到最近一间房子的屋檐下,站在红色的大柱子面前,这才抬起手来,扯下烟盒的塑料纸,打开烟盒。动作娴熟老练,一点儿也没有不抽烟的人撤封时的生涩和茫然无从。
破旧的老旧居民区连在一起,跟仿古建筑衔接起来,看上去重重叠叠的全是后院子,后屋檐,黑压压的,向人逼过来一般。我一边打量着一边向王兰走去,自言自语地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一些仿古建筑呢?哪年建的?我以前怎么不知道?”这几年来过得不如意,便没有心情到处参观。安顺这个城市本来就不大,文庙离我家又不远,这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都不知道。
王兰仿佛没听见,并不作答。她伸出细长的手指,弹弹烟盒底部,把烟支弹出来一截,将烟盒递到我面前,望着我,却一言不发。
“我不抽烟。”
她并不勉强我,缩回手去,边往外抽着烟边说:“不抽烟的男人没品味。” 把烟叼在嘴上,从荷包里摸出一个小巧的金属打火机来,咔嚓一声打燃,把烟点上,深吸了一口。火机发出来的橙色火光照在她的脸上,把脸也变得有些黄了,跟黛色的睫毛,深红的嘴唇配合起来,看上去就像妖怪的脸,荡动着,有些吓人,也有些妩媚。眼神平静,面色凝重,深沉得让人捉摸不透。长长的睫毛半天才眨动一下,把人显得更深沉了。
我这时才看清她手指上的指甲油,粉红的,带着点点金色。那金色反射了火机的光,璀璨耀眼,令人瞬间有些炫目
我笑了,说:“听听,这像个学生跟老师说的话么?”
她不置可否,靠向身后的红色大柱,左手抱着右手的手肘,烟夹在细长的手指中间,左脚提起来搭在右脚上面,仰脸看着黑暗中的屋檐,徐徐地把烟吐将出来,睁着描过眼影的乌黑眸子,看着那缓缓飘散的烟缕,露出惬意无比的样子。
她变了,变化的不光是外貌,还有其他一些东西。是什么呢?我一边思索着,一边好奇地打量着她。她好像并不在意,任由我的目光在她的身上探寻着。
我走过去,靠在她对面的柱子上。
看着她宁静的美丽脸庞,我想起了从前,想起了她还是我的学生的时候,我们去陈晓娟家,在回来的路上,她对我说的那些话。我说:“还记得那次,我们到陈晓娟家去的事情么?当时,你不是要我留下来吗?现在我还在金陵,你却率先跑了,跑出了那大山之中,跑出了你说的世外桃源。”我取笑她,“你这可是骗了我,违背了你的誓言!”
我以为她听了从前跟我说过的话会脸红,谁知没有,她只平淡地说了一句:“你结婚了,跟人家在城里结婚了!”
她的这话,让我想起了刚才陈艳跟我说过的话。我说:“你知道么?刚才陈艳还在跟我认真地谈论你呢,晚上就遇见你了。你说这有多巧?”
“她?”她的头这才微微地收起了一点,目光斜斜地投射过来,睨视着我。她虽然是我的学生,可是过去跟我说过一些师生间不应该说的话,所以这一刻,她的眼神并没有让我觉得她不敬。
“是的。她去浙江打工,来早了,火车要晚上才动身,就来我家看我。刚才我正是送她去上火车回来。”
她对陈艳的事情显然毫不关心,重新把头后仰,再次吐出一口烟缕,对着屋檐问道:“你们说我什么来着?”依旧是那心不在焉的样子。
她那恍惚迷离的眼神,心不在焉的话语,待看不看的目光刺激了我,我不再顾忌她是我的学生,顾忌师生间应有的分寸。我刺激她,照实说来:“她说你还爱我。”目光盯着她,看她有何反应。
可是,她并没有怎么着,目光依旧仰视着屋檐下的黑暗处。好半天后,方才长长地吁出一口烟,有气无力地说:“还爱着又如何?还不是没有下文?”
这一刻,生活的不如意立即充塞了我的大脑,过去的一幕幕闪现在眼前,许许多多的话都扑凑到嘴边,要我跟她说。我的心在翻腾着,热血往上冲。当年,要是我不迂腐,现实一些;要是我慎重一点,能够控制住自己,不越过那一步;要是我像许多男人一样,把一切看得随意一些,不那么地负责任,我现在的生活也许就不会这样的沉重了……
我一下子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望着她,心怦怦跳着,终于嗫嚅着,试探着说:“如果……如果……”踌躇着,不知怎么说下去。但最后,还是鼓起了勇气,“如果我离了婚,你肯嫁给我么?”说完了,脸上立即一阵发烫。要不是有夜色掩护,我简直不敢看她,毕竟,她曾经是我的学生。
她在喉咙里哼哼两声,说:“你舍得放弃你那个家庭么?”侧脸望着院子,将吸尽了的烟头向空中一弹。那带着淡红火光的烟头,在空中滑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掉到十几米开外的石板上,溅出了几许火星,翻滚了几下,停住了,却依然冒着灰白色的烟缕。她望了那烟蒂片刻,低下头来,又抽出一支叼在嘴上,这才眼角斜睨住我,鄙夷地补充说,“一个想爱又不敢爱,痛苦却又不敢放弃的人,会跟我结婚么?”
我怔怔地瞪着她。我想不到她对我的家庭会这么了解,对我这人认识得这样透彻。她说对了,我很软弱,没有勇气。从前就有一个女同学真真假假地说我是一个有色心没色胆的男人。
我的怨气加上怒气,这一刻爆发出来了,把家庭的不快也融合了进来。我几步走到她面前,夺过她手里的烟,将它揉搓碎了掷在地上,手掌撑着她身后的红木大柱,俯视着她,胸脯激烈地起伏着。我离她的脸不过十几厘米远。
她并没有回避,迎着我的目光,注视着我,
我的朋友和我的敌人在我的心里争斗着,一个一声声地催促我:“吻她!吻她!”另一个也不断地提醒着我:“要想好哦!”同时,脸的发烫,又让我想赶快地离开她。
终于,她忍耐不住我的迟疑了,猛地推开了我,却又扑了上来,使劲地捧着我的脸,狠狠地吻住了我。我略一犹豫,但踌躇瞬间就被这激情震荡得烟消云散,立即畅快地回应了她。她的吻热烈而有力,能把人的热情激发出来。这是一个多么不同的吻啊!跟不爱的人接吻,只是冲动的时候才会有的举动,过后留下来的,只能是后悔、后悔、无尽的懊恼和后悔;而吻喜欢的人,那吻便是甜蜜的、执着的,催人奋进,让人留恋。不知是她太渴望了还是怎么着,她的吻太有力了,嘴巴像吸盘,把我的嘴皮也吸得生痛。舌头也疯狂地在我的口里探寻着,急切地想要了解每一个它陌生的地方……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有脚步声从下面走拢来,一清脆,一迟钝,夹杂着,仿佛是男女两人。怕人家看见了不雅,我忙推开她。她瞪着我,喘息着,猛然间又扑了上来,嘴巴在我的脸上、额头上、颈项上雨点般地亲吻着,发出了很大的声响,根本不在意别人,甚至像故意让人家听到一样。从她亲吻我的间歇余光里,我看到从黑暗的狭小巷子里走过来一男一女,女人揽着男人的腰,东张西望地走来,也许是在打探暗夜里亲热的鸳鸯。到我们的面前时她看到了王兰的狂热,便微笑起来。走了好远,还频频地回头看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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