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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场女人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欧国华    阅读次数:85017    发布时间:2015-06-07

第十二章


今天是每周的列会时间,管志伟虽然感到发热,头昏,吃了几片药,他仍然坚持参加会议。会议由杨玲主持。在总结了上周的工作之后,她停了停,环视了一眼会场,似乎犹豫了一下,最后说:“诸位是人民教师,是人类灵魂的设计者,要注意自己的形象。中国有句古话: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不要留下许多话柄,一来对自己不利,二来败坏学校形象……”杨玲的神色是严肃的,语气是威严的,目光直视会场。台下大部分人面无表情,以为还是平素的空洞说教,只有几个人把目光投向管志伟。管志伟恍然之间才明白,那晚李芬在雨夜里来他宿舍里的事,人家也是知道的。他觉得恶心,眯着眼,鼻孔里控制不住地丝丝出着冷气。杨玲的目光经过管志伟的脸上时,看到了那鄙视的神色,立即就刹住了话头,没有再说下去。

“新官上任三把火”。杨玲上台,却没有立即放三把火,有人以为她只是把学校作为一个跳板,不把心思化在上面,只想收买人心。也有人说:“谁不想表现呢,除非他是傻子!美女有几个是有能力的,想表现而无法表现罢了!”却没料到杨玲是韬光养晦,暗里筹划策略。下学期,还没有开学,在学前准备工作会议上,她就宣布了几条改革措施。一是推行聘用制。学校聘班主任,班主任聘科任教师,聘不上的老师待岗。二是工资只发百分之三十,百分之七十扣留下来作为考评奖励;并且,连班主任她都安排好了。宣布一出,一片哗然。竞争上岗,这是趋势,也是提高学校教学质量的很好手段,大家没有说的;让人哑然的,是学校里最混账的两个人——郑少秋和付玉敏两口子竟然也在班主任之列。大家窃窃私语,议论道:“改革还未进行,先已露出败像,这能够提高教学质量么……”

管志伟也担心,倒不是为了杨玲,他现在对她的事情从不过问,他担心的是他那个班的学生。他从初一就当班主任,一直把他们带着走来。虽然他现在对教育失望了,可是依然勤勤恳恳地干着,希望把学生们完整地送出去,多有几个考上高中或者大专。初一时这个班的学生成绩和表现并不好,现在却是学校里成绩和表现最好的一个班。管志伟不想看着它就这样半途而废了。郑少秋和付玉敏当上班主任,为了做出点成绩,可能会向杨玲要求最好的教师,这样,他们班的数学老师陈萍和英语老师张欢就可能被他们挖走。他们夫妻二人平时仗着有些背景,一直都在鬼混,从来没有好好地教过书,管过学生;却善于拉拢和收买别人。杨玲表面严肃,在利诱和密语的唆使下,难保不会做出对管志伟不利之事。

散会后,管志伟去校长室找杨玲。他很久没有去找过杨玲了,常常是杨玲到他的宿舍里来。这段日子,他们的关系很冷。杨玲一来,就想方设法让管志伟高兴,甚至亲自做饭。她的那张能说会道的嘴,她的殷勤与小意儿,到让管志伟不能够说什么,两人就这么淡淡地处下来。

杨玲微笑着接待管志伟。管志伟想要提前做好准备,以防那两人抢了先。要是在从前,这种情况下,他会先跟杨玲亲热一番再提出要求,以加强效果。可是现在,他做不出来了,只能把一张笑脸给她,笑容上连巴结和讨好的神色都没有。杨玲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望着他说:“我知道,你一定有什么事情求我。”管志伟笑道:“你怎么肯定我是来求你的?”杨玲道:“在我的记忆里,你总是有求于我才肯踏进这个办公室来,没事从来不肯涉足;哪怕是玩一下呢,也没有。”声音有些黯然,带些伤感。管志伟忙解释道:“你事情多,到这儿来会影响你的工作。”不知是不是觉得这样说不够好,还有意地掩饰道,“好歹我也是个读书人,知道什么场合做什么事。谈情说爱,得选其他地方。”杨玲苦笑一声,眯着眼道:“如果我的记忆不坏的话,我好像记得你很久没到我的宿舍里坐坐了。谈情说爱,那是很遥远的事情了。”管志伟陪笑道:“看你说的,我成什么人了?有求于人才来联络感情!”杨玲正了正身子,泰然一些,从伤感里走了出来,两手平放在椅子的扶手上,看定管志伟道:“说吧,你有什么事?”她这么一说,管志伟到有些不好意思开口。可是,如果不说,又怕出现自己料想的那样结果,只得硬着头皮,往脸上堆满了笑容,说道:“你真可怕,把我了解得如此清楚。”为了掩饰尴尬,他也正了正身子,补充说,“在你面前,我显得多幼稚!”他在说这话时,脸上是那么的僵硬,口是那么的拗——这是不善于巴结人的人做出谄媚动作时的不自然表情。不过,他马上觉得这样说下去反而显得自己下着,低三下四了,会让杨玲瞧不起,就打住了客套,转入正题,道:“好,不多说了,虚情假意那是属于别人的,我管志伟可是做不出来——确实是有事找你。”杨玲喉咙里笑了一声,像是冷笑,静听管志伟的下文。管志伟听到了她那不出口的笑声,瞧见了她脸上嘲弄的神色,语气也不由地变了一变,说:“也不能说是求你,你看,我求过谁来着!应该说是为你好。你是校长,是吧?学校教学质量差了,名声不好了,于你面上也无光,我也替你难过,毕竟,我们——”杨玲打断他,头凑了上来,眯着眼哟了一声道:“什么时候学来的?小流氓般油腔滑调,还貌似公允,一番大道理:这可不是你管志伟的作风——直接说,什么事?”管志伟有些尴尬,笑道:“你看,在你面前,我就像受审似的,更加突出你校长的地位了。”他收验了脸上本就不该有的笑容,咳嗽了一下说,“那我就明人不说暗话了。我认为你在安排班主任这件事情上有些欠妥。郑少秋什么德性,你不是不知道。去年他上我那个班的美术,一个学期下来,就上了两节课。不是借口办公室有事他玩去了;就是到教室里虚晃一枪,敷衍一下学生,人就消失了,到乡政府喝酒或者打麻将去了。他上的其他班也是如此。付玉敏,一个学期至少要有两次大假,少则十几天,多则一到两个月;其余的日子,还想来就来几天,不来就连影子也看不到。学生们向徐仕政反映过多次,徐仕政总是说我调查,我调查,就没有下文了。他们之所以敢这样为所欲为,我想你也是知道的,不过是因为上头有人,他们拿稳了徐仕政奈何不了他们。他们的后台现在还在,这样的人,你能放心让他们当班主任么?”杨玲向后一躺,翘起脚,喉咙里哼哼笑了两声:“嗯嗯,这好像是为我好——就这些吗,没有了?”管志伟道:“有。我有两个要求:一、不能让郑少秋和付玉敏当班主任;二、如果非让他们当,那么,我那个班的数学和英语老师不能变。”杨玲咪起眼打量着管志伟,鼻子里出着冷气,道:“第二个要求才是你的目的,是吧?”管志伟正色道:“第一个也是。”

杨玲坐直身子,正了正神色说:“我现在回答你。关于启用郑少秋和付玉敏当班主任,是经我慎重考虑过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不是徐仕政,我相信,在我教育和感化下,他们会变好的。挽救了一个老师,等于教育好了千百个学生,这点你不会不同意吧!我就是要让他们得到锻炼,受到教育。至于你说的第二点,我会考虑。”

管志伟见杨玲说得干脆果断,知道她已经下定了决心,不可更改了。他没有什么话好讲,讲了也不起作用。气氛有些尴尬。当初曾经卿卿我我的人,现在说话的口气都像谈判了。管志伟觉得应该缓和一下气氛,这样子再走也不迟,毕竟,杨玲还是这个学校的领导。他站起来,绕过办公桌,走到杨玲身边,向她凑了上去,却被杨玲推开了,她说:“这是什么地方?要注意场合。”还补充道,“这可是你说的。”管志伟有些难堪,笑道:“我说的一切在你面前全是废话。”杨玲道:“那不一定,这要看你如何表现了。”管志伟不觉一怔,愣愣地看着她。

当他要走的时候,杨玲叫住了他。她告诉管志伟,过两天有个老板要来考察学校的设施,他要捐助学校建一幢教学楼和修建围墙。管志伟回头问道:“你们商定了的?”杨玲道:“没有,几天前他打电话给我,说他过几天就来。”管志伟冷笑道:“他开空头支票,你也相信?”杨玲自信地说:“我想他也不敢拿我开涮。”管志伟道:“他有什么把柄在你的手里么?”杨玲道:“这你别管,到时候你来就行了。”

管志伟回到宿舍里,正心里烦着,唐寅来叫他,说他们凑钱吃饭,问管志伟是否要参与。他们一去,便要喝酒。要是在往日,管志伟不一定去;可是今天,他却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寻梦山庄三楼的一间屋子里,菜还没上,酒到端上来了。唐寅见管志伟心情不好,劝他:“还想那些烦心事干什么呀!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你又不是不了解这个世道。没钱,没关系,再怎么努力,人家也不会提拔你,甚至连优秀也评不上一个。混吧,人人都这样,我们又能怎么着!光靠你我,不能把天翻过来。”管志伟提起酒瓶,说:“喝!今天我们不醉不休。”他拿过杯子,把酒倒上。

几个人,在那一间屋子里,高声大气地划起拳来。过了片刻,管志伟起身上厕所。在过道里,他突然听到隔壁一间屋子里传出杨玲的声音,不由自主地靠近去仔细地倾听。只听到有个男人说:“小杨啊,祝你升任红场中学的校长。我相信,在你的领导下,红场中学会变成一所模范学校。”声音不熟悉,管志伟不知道这人是谁。杨玲说:“感谢范书记提拔!我一定尽力去干,不辜负你们的栽培……”管志伟心里想道:“谁是范书记?这里的领导换了么?他不想再听下去了,赶紧离开。

管志伟走回来,正轮到他当庄。几个人,不大一会儿就喝了两瓶酒。管志伟这时脸已经红了,头也发晕,可是,他还是接着喝,从不推辞。

正在热闹,门被推开了,杨玲走了进来,也许是闻声而来的。她来到管志伟的身后,一只手撑在他的肩上,以示亲热,一边说:“你们真快乐呀!怎么就不叫上我呢?”一两个人连忙站起来让座。杨玲谦让了一下,在管志伟身边泰然坐了下来。管志伟端起一杯酒,笑眯眯递到杨玲面前,说:“祝你高升,杨校长!”杨玲脸一红,一拳打将过来,嚷道:“呀,你!”其他人大笑,说管志伟原来也会开玩笑。洪政说:“客气话少讲。管志伟跟杨玲喝酒,还没到那天,那是闹洞房时候的事情。现在这里不论级别,这里论的是年纪。我在这里最大,就倚老卖老,当回酒司令。我来安排。我们五个人,本来单了一个,现在杨玲来了,正好凑成两队。管志伟同杨玲和唐寅一边,我跟李雷成山一边,双方对阵,不醉不罢休。”管志伟已有酒意,也不管人家什么用意,高声叫道:“好!就这样。”杨玲侧过脸来,望着他笑道:“你行么?我好像记得你喝啤酒也是要醉的。”管志伟说:“士别三日应当刮目相看。别说就他们几个,再多几个今天也不在话下。”李雷拍桌道:“好!就这样。杨玲我是见过的,可是海量——来,志伟,我们两个开局。”同管志伟划起拳来。杨玲见管志伟喊错的数字,出错的手指,笑得伏到管志伟肩上,趁机悄悄地说:“今天怎么啦,吃错药了吧?”抬起头来,却笑道:“管志伟,我还是第一次见你划拳呢!虽然我们不懂得你的意思,你那模样倒还可爱。”

几巡过后,杨玲见不对劲,抢过管志伟手中的杯子。对方不依,说杨玲同管志伟还没结婚,没有这个权利。管志伟也不让她喝,然而,杨玲还是把他们输的都喝了。她一杯接一杯地喝,脸却不会红,想来这点酒对她来说算不了什么,正应了“女人天生半斤酒”那句老话。

又过了一会,杨玲见没有完的时候,把管志伟拖了出来,其余的人也不好勉强,打趣两句,放他们走了。

管志伟头重脚轻,酒气往上涌,明明看准地方下脚,却总是落错了地方。意识到还是清楚的,只是觉得比往常兴奋点而已。杨玲忙扶着他,担心他摔到路边的沟里去,还笑道:“没醉过吧,看你这个笨样?”管志伟拍拍胸脯,说:“谁说没醉过?嫖都干过,别说喝酒!”杨玲开心不已,咯咯笑道:“嫖?你管志伟敢去嫖?唉哟,笑死人了!还没交学费呢!脸皮薄着啦,见了我都会脸红,还说这样的大话。”管志伟没话说了,他还没开口,杨玲就知道他的意思。杨玲劝他说:“以后要少喝点。最好是别喝,喝醉了伤身体。”“光你会当官么?我还不是想当官!”管志伟说。杨玲恼极而笑,道:“为了当上一品小官,却伤了身体,值不值嘛?再说,当官有当官的悲哀,有比别人更多的不愉快。既得罪人,又要放下尊严去巴结上司。何不安安心心地做个普通百姓,快快乐乐地过一生,有何不好?”

管志伟的宿舍里,杨玲服侍管志伟睡下,拿了个凳子,在床前坐了下来。她挪了挪管志伟的头,让他靠近自己,将自己的嘴吻在他的嘴上。不知是出气不畅还是什么的,管志伟避开了。杨玲注视他半天后说:“志伟,我们在这儿再呆四五年,最多五年,我们就回去。”这一瞬间,管志伟感到无比的疲惫,仿佛几年的沉重这一时刻都压在他的肩上。他无力地说:“我呆不了这么长的时间了。要是可能,我真想今晚就回去,马上就走。这里的气氛太沉闷,我又不喜欢钻营拍马,在这儿没什么前途,也发挥不了多大的作用。我想过了,我还是早一点回去的好。在城里找个工作,踏踏实实地做事,比在这儿虚度光阴强。我一定要走。”杨玲拂开他额前的头发,望到他的眼睛里去:“那么四年,就四年,到时候我们一起回去。”管志伟闭上眼睛,叹口气说:“我呆不下去了,多呆一天我都害怕。”杨玲道:“城里现在找个工作也不容易,再怎么不愿意你也得待下去。我们在这儿打好基础,到时候再回去比较稳妥。”管志伟说:“我是要走的,没工作也要走。你不同,你在这儿有发展前途,多呆几年无所谓。”杨玲不作声,手默默地抚着管志伟的头发,片刻后说:“说真话,我不放心你先回城去。城里面是个花花世界,你一个人去了我怕会失去你。”管志伟睁开眼睛,看着她的脸说:“我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爱我?你才貌双全,什么样的男人找不到?比我好的多的是。”杨玲凑近前去,凝目看了他半天,拉起他的手,莞尔一笑说:“这你就不懂了。天下能拉来配的很多,但适合自己的只有一个。你诚实,正直,人也长得帅气;特别重要的是,你没有谈过恋爱,身心还是一片空白。对我来说,这就够了。我爱的人就必须清白,没有一点杂质。”她停了一下,不知想起什么,自己到笑了起来,说:“你别笑我自私。我曾暗地里希望你别当官,没钱。我杨玲不贪这些东西。我要的是一个我爱的人,不是物质。如果需要金钱了,我会去挣,不靠你……”管志伟听着她娓娓地说着。虽然他的头很晕,但他还是清醒的。他一直认为杨玲不爱他,她是把他当做一个目标,夺取这个目标作为她的基地,一个供她休养生息的港湾,让她受伤后可以疗伤,疲惫后能养精蓄锐,然后再投入战场。他对她来说不过是一个必不可少的医生,一个护士,而不是一个爱人,一个女人为之付出全部身心的爱人。他甚至觉得杨玲对他的爱不过是一个战士对战略目标的上瘾,而不是一个女人对男人的付出。

那个老板说过几天来,却很久都没有到。杨玲不知又用了什么手段,才在三个月后让他重新出现。

那天,管志伟值班。刚放学,杨玲就从寻梦山庄打来电话,说他们现在就在山庄里陪老板吃饭,要管志伟立即赶上去。不知为什么,管志伟一点应酬的心绪也没有。他放下电话,坐在办公桌旁边发呆。一个小时过去,电话又打来了,他看了看上面显示的号码,是山庄的,他没接。电话急急地响了几秒,就停了下来,管志伟的心也一宽。不过,才过了几分钟,电话又来了,一次比一次更加急促地响起来,叫声也越来越长。管志伟听得心烦,从隔壁教室里找来了个学生,支使她提起来说:“管老师不在。他好像是解决学生打架的事情去了。”那边没有再说什么,电话也不再响了。

然而,下晚自习时,电话又响了起来,这次管志伟提起了话筒。那头正是杨玲,她大声地嚷着:“管志伟,你以为你不来我就不高兴了吗?我高兴着啦!这是我最快乐的一天,是我的第一个大的成功。你有什么了不起?谁稀罕你啦?你不过是老实巴交一个傻瓜,傻瓜——”最后一个傻瓜简直是喊出来的,声音很伤感,很愤怒,好像还有了一些醉意。管志伟听着那声音,心里又有些歉意。他说:“我正要赶过来,在路上却看到有学生打架,我去制止和解决,结果没有来成。现在才从学生家赶回来,饭都还没有吃呢!”语气装出有些怨恨的样子。那面没了声音,只有咻咻的鼻息,好像也有一些相信了。可是,才片刻,却传来了尖利的嗓音:“你骗谁呀?你以为我是小孩子!你是个骗子!骗子!骗子……”管志伟说:“你不信?你马上回来看看,是不是像我说的。”这当然是很幼稚的谎言,要是杨玲真的马上回来,一查就知道了。可是,他相信杨玲不会立即赶回来,她得陪领导和来人。“你是谁?要我过来看你?妈的,竟然要我过来看你!”她得寸进尺,竟然骂了起来。过去,管志伟跟她缠绵的时候,激情难遏之时她会喃喃地说一些不雅的话,那时,他还很喜欢听,觉得这也是一种情调。可是现在,他觉得这脏话是那样的难听。他“啪”地一声挂了电话。

果断地拒绝了杨玲,他不仅没有担心,竟然还生出一种快意。他靠在沙发上想着,觉得是应该有个了断的时候了,再拖下去会很疲惫的,他们之间的差距很大,勉强凑合着走下去也不会幸福。

那天晚上,杨玲没有来找他,第二天早上也没有,直到下午,她才出现在管志伟的门口,人显得很疲惫,有气无力的;没有化妆,这可是很少有的事情。管志伟以为她要炸开来,可是没有,她一来就立在门口,靠着门框,慵懒地说:“我今天还没吃饭呢,肚子饿了,你陪我去吃点东西。”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要是在往常,出了昨晚那样的事情,她是非要出出气不可的。管志伟暗忖她可能也跟自己想到一起去了,不禁心里倒是一宽,觉得不管怎样,他们之间毕竟曾经走过了这么久,也还是多多少少有些感情的,要结束了,也应该好好地收场。于是他说:“好。我请你吃。你喜欢吃什么?”杨玲没回答,只是转过身去默默地走在前面,半天才说:“我请你。”管志伟心想,这意思是很明显的了。

路上,管志伟不断地说笑话,想逗杨玲发笑;他的本意,是希望有个愉快的收场。可是,杨玲并不笑,心不在焉的,默默地走她的路。管志伟以为,这是杨玲在为分手而伤感。

林中飘着氤氲白雾,山庄掩映在雾气中,时隐时现。楼下的一间屋子里,炉火的烟囱从玻璃门上方的孔里伸出来,飘着青白色的烟雾,丝丝缕缕消散在寒冷的雾气中。老板坐在柜台旁,正背对着门看电视。他的身边,围炉坐了一圈女人,女人们少了夏天裸露的肉感,却增加了冬天的妖娆。听到脚步声,老板懒洋洋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等到转身见了杨玲,便马上正了正脸色,露出了笑容。女人们见了杨玲,有好奇地打量她的,也有鄙夷的眼神。从前,杨玲得罪过她们,管志伟一直为她担心着,怕她们报复。现在看来,她们好像没这个心思,也不知是老板警告过她们还是她们觉得没这个必要。管志伟叫了菜,老板转身正要走,杨玲叫住了他,吩咐道:“还要几瓶啤酒。”管志伟看着杨玲。她昨晚上本来就喝醉了,现在还要喝,她能么?不过,管志伟又想,这也是应该的,毕竟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再说,啤酒又不易醉人。

进了房间,坐到桌子旁,杨玲还是不说话,也不提昨晚之事。管志伟本来打算好了要辩解一番的,他认为,不能让她在这最后的时候有什么不愉快的想法。见杨玲不提,他也就不说了。无声有时胜有声,何况这种时候!再说,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提起来,只会增加难堪,不会有别的。

杨玲举起杯子,望着管志伟,平静地说:“我们俩一起吃饭,还从来没有喝过酒呢,这是第一次。”管志伟心里接着说:“也是最后一次。”他想他是替她把没有说出来的说了。他跟杨玲碰了杯。杨玲一口就把她杯子里的酒喝干了。他也举起杯子来,一饮而尽。杨玲说:“能喝多少就喝多少,别强迫自己。”管志伟说:“我长这么大,还没痛快地醉过呢!今天到想醉它一回。”杨玲给他倒酒,边说:“醉了有什么好玩?不过是头晕,想吐而已,一点都不舒服。”又说,“你不是也醉过几次么?”管志伟说:“那几次也不过是觉得有点飘,胃难受而已,没你们说的那种感觉。”端起酒,目光从杯口望着杨玲,忍不住说“你喝醉了么,昨晚?”杨玲不理会后一句话,只针对前一句话说:“刚学喝酒的人,醉了就是这个样子的。控制不住自己,那是经常烂醉的人才会出现的情况。”管志伟也不再追问,他正后悔刚才那句话唐突,要是杨玲提起来,他还不知道如何敷衍她呢!现在杨玲不提起,正中了他的下怀,他赶紧顾左右而言他,以便引开杨玲的注意。好在杨玲也不追问。

杨玲转动着手中的杯子,眼睛盯着白瓷杯子上的兰花,仿佛在仔细地观察它。沉默了半天,才说:“你应该积极地去追求,把自己想要的东西抓到手。”管志伟问:“你指哪方面?”她说:“任何方面。”管志伟笑道:“你不是不希望我成为一个上进的人么?”杨玲看了管志伟一眼,目光又回到杯子上,斟酌着词句说:“这是个急功近利的社会,你不积极地去追求,把属于自己的东西抓到手,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管志伟不知道杨玲要说的是什么,便含糊地回道:“这得要看在哪方面了。”杨玲沉吟着道:“比如说……比如说,婚姻方面。”管志伟说:“这种事,能强求么,一切全看缘分。”杨玲道:“人家说,感情这种东西,自己追求得来的比较好,送上门来的,大都不理想。”

管志伟不屑地道:“有这种思想与眼光的人,不要也罢。”杨玲说:“那你只能跟老婆结婚了。”管志伟没有仔细品味这句话,就说:“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思想。”杨玲抿了口酒,吐出一口气,道:“我是说,这是个浮躁的社会,人人都想把属于自己的东西抓到手。不是自己的,也想要。如果只满足于做个旁观者,或者等到人家送到手上,那已经不新鲜了,或者说已经不流行了。”管志伟摇摇头道:“不明白,说直接点。”杨玲直直地望着他,半晌,叹了口气,说:“有些东西要靠自己体会,哪有什么都需要人家说了才懂的道理!也许,你这一辈子都不会懂得了。”管志伟蹙起眉,觑眼望着杨玲,不悦地说:“你笑我是傻子?”杨玲瞥他一眼,向他举起杯子:“不说了,不说了,再说下去我们又要吵起来了。来,喝酒!今天是专为请你喝酒而来的,聊与弥补昨天你不在场的缺憾。”

管志伟没跟杨玲碰杯,酒杯在他的手里转动着,目光望着杨玲。杨玲缩回手去,独自饮了一口,放下杯子。管志伟突然问:“那个老板富得流油了,钱没处花,要送给红场中学?”杨玲冷笑一声,道:“这个社会有这么好的人么,不过是沽名钓誉罢了!她托人向市政府说情,希望拿下开发区市政建设项目。当时,我正好在场。我想,这些人敲他是白敲;不敲他,他以后不见得会感谢你。我就主动去找他,答应帮他拿下市政建设项目。但是,我要他到红场中学建一幢教学楼,并把围墙也砌起来。”管志伟说:“你什么时候开始这件事情的?怎么我一点都不知道?”杨玲有些伤感地说:“你管志伟是什么人呀,谁能请得动!我家门上有刺,你肯去走动么!”管志伟有些尴尬地笑道:“你不是说请我吃饭么?我们不说这些事,说点其他的,可好?”杨玲不理会,吾自说:“很多事情都充满变数。有些事,你满以为有把握的,最后却做不到。提前说了,做不到人家会笑话的。”管志伟望着杨玲那娇媚的面庞,心里有些惭愧。总以为她一无是处,她却在暗地里默默地努力,甚至,可能她的很多东西他现在都还不知道。自己呢?真的爱写作吗?有写作的天赋吗?却传得人尽皆知。也许,这就是自己下不了决心离开她的原因吧……

夜,渐渐地睡着了;风,却呼啦啦地刮起来,抬眼窗外,只看到一片漆黑。楼道上,上下楼梯的脚步声也渐渐地少了,男女的调笑也不再耳闻。管志伟和杨玲吃饭的那间屋里,灯光显得越发白了,照在他们的身上,墙壁也显得比往常更加白亮。他们吃着饭,喝着酒,偶尔也说上两句话。这样的情景,慢慢地随着夜一起沉了下去,沉了下去……

午夜,管志伟同杨玲才从山庄下学校来,两人都有了醉意。管志伟喝得多些。他是抱着决绝的心理参与的,因而痛痛快快地喝着。话也比平时多,特别是回来的路上,跟杨玲一遍一遍地回忆认识以来的种种往事,愉快地一起谈感受。不愉快的,他们平心静气地讨论谁的过错最大,是如何导致的。有时也会有争吵,不过,跟往日不同的是,两人都是心平气和的。

杨玲的宿舍里,他们依偎着坐在一只太阳灶前,谁也没有说话,目光凝视着太阳灶那金黄的灶面。屋子在火光的照耀下,也变成金黄色的了,有着朦胧的、神秘的美。桔黄的光停留在他们的脸上,仿佛他们也在燃烧着。杨玲斜依着管志伟。她那丰腴的身子,圆润的玉臂,结实的大腿在衣服的遮掩下也透出诱人的曲线。她拿起管志伟的手放进她的衣服里去,抚摸她那光滑的皮肤,还将脸贴向管志伟。她的皮肤发烫,不知是不是火光炙烤的原因。“你不舒服么,脸这么烫?”管志伟让她离开自己远了一点,打量着她的脸问道。杨玲的脸色一下子绯红起来,睃了管志伟一眼,索性将脸伏到他的腿上。管志伟望着她那穿着红色羽绒服的圆润背脊,久久地凝视着,没有再去碰她。

屋外,寒风渐渐地小了下去,凌晨过后,已经没有了,大地变得一片沉寂,只有太阳灶的反光板灼灼地发出光和热,看起来比刚才更加明亮。不久之后,外面响起了嘁嘁喳喳的声音,像老鼠啮啃什么,又似微风吹动树枝——下起了雪米。雪米越下越大,厚重而杂乱的声音掩盖了一切细响。一会儿后又渐渐地小了下去,没有了嘁嘁喳喳声,转而变成了细微的、几乎无法听到的声音,又似乎是铺天盖地的、庞大而又绵延不绝的声响。

管志伟推开杨玲,立起来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打开窗子,看到屋外下起了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在灯光中铺天盖地而来,大地缓缓地向上升起,饥渴地迎接着它。地上已经看不到草地,一片雪白了——

“好冷!”杨玲打了个寒战,哆嗦着说,还把羽绒服收紧了些。管志伟忙关上窗子,回过头来。杨玲坐在沙发上,两手紧紧地抱着自己,腿也收拢在一起,显得很无助、很可怜的样子,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份怜爱。管志伟走过去,吻着她的头发,一边摩挲着她的背脊,手也控制不住地就滑到了她丰满的大腿上去。杨玲的头发有股馨香,不知是不是洗发水的味道。“时候不早了,杨玲,去睡吧,我也应该回去了。”管志伟说。

没有反应。管志伟扳过她的脸来。她的脸上布满红晕,眼里有种管志伟说不出来的流光。“睡吧,啊?”管志伟说着,向她的嘴吻了下去。杨玲迎上来接住了管志伟,手勾住了他的脖子,急促地道:“抱我上床去!”眼里的那种流光更加热烈,含着某种渴望。

管志伟抱起她,她也没有离开过他的嘴,舌头急切地在里面寻找着,搜寻着什么。管志伟感到杨玲一点没有小说中描写的、电视里表演的那种轻飘飘的感觉,而是沉重的、肉实的,让人抱了个满怀。管志伟将她放到床上,她还是紧紧地搂着他,搂得他喘不过气来。她的脚磨蹭着,把鞋子蹬掉了,腿抬起来缠着管志伟的腿,口里模糊不清地说:“今晚哪儿也不去,我们就在这里睡——这里。”管志伟的心蹦地一跳,紧紧地搂着她,热烈地回应着。

他的手来到了她的领口,却怎么也打不开那根拉链。杨玲推开他,坐起来迅速地脱掉上衣,脱下裤子,全身上下只剩下鲜红的乳罩和内裤。她把衣服裤子丢到地上去,扑上来,搂住了管志伟,解他衣服的纽子。这可是个性感的身子,是管志伟想过无数次的身子,现在,他就要得到它了。他的呼吸急促起来,不等杨玲解开衣服的扣子,便抱住她,把她压倒床上去。他急切地想贴着她。隔着衣服,隔着紧绷绷的乳,他依然能够感到她的心在激烈地跳动着。杨玲在身下扭动着,挣开管志伟的嘴,喘息着道:“志伟,往下,往下亲我!”管志伟顺从她的指示,滑向她圆润的脖子,高耸的胸部。杨玲挺起身子,反手解开乳罩的扣子,扯下乳罩,胡乱一扔。这是个圆圆的乳,粉红的乳头高挺着,乳晕也不甘示弱,争先恐后地坟起来,想要把乳头比下去。乳房肿胀,像要炸开来一般。管志伟噙住了那尖翘翘的乳头。杨玲一颤,胸脯挺了起来,用力地迎合着。管志伟的嘴渐渐地向下滑去,越过紧绷绷的小腹。杨玲的内裤湿了一大片。不知怎么的,管志伟突然由这湿漉漉的内裤想到了董小婉洗头的样子。她那秀丽的湿发垂在眼前,散发出一股金桂般的幽香,让人油然生出一种纯洁感。许多关于她的事情在他的脑海里一下子浮现开来,杨玲的影子也不断地侵入进来,骚扰着他,两人争抢着,谁也不想妥协。……董小婉疲惫地坐到椅子上,软懒地说:“我饿!”杨玲呢喃道:“志伟,不久,不久,我们就会离开这里,离开这个鬼地方!”小婉凝望着万家灯火的乡村,平静地说:“关键是要找到人生的坐标,才会有满足感,才能够幸福。”杨玲说:“重要的不是奋斗,而是奋斗的方式。”小婉无奈地道:“喜欢人家,也得人家喜欢你。爱情,不是单方面的事情。”杨玲冷笑一声,说道:“管志伟,你给我过来!”小婉望着他,警戒地说:“这是人生的大事,要慎重啊!”唐寅转过身来,冷峻地说:“有些人为了地位,为了前途,什么都敢付出。志伟,在婚姻上,你可别糊涂啊!”

管志伟一个机灵,停住了动作,咬了咬牙,控制住自己,倏地立了起来,边扣衣服边说:“以后吧,杨玲,以后有的是时间。”

杨玲正在欲望的风口浪涛上,却突然间被抛到了冰雪里去,一下子愣住了,回不过神来,呼吸瞬间也抑制住了,瞪着管志伟,眼里全是不解、茫然……身体也松弛下来,颓然躺在那里,脸上的红色消退了,代之与紫色。她没有立起来,也没有取过衣服遮住自己,就这样茫然地躺着。

管志伟扣好纽子,紧了紧皮带,俯下身子,吻在杨玲的脸上,温柔地说:“你睡吧,我回去了。”

“啪!”突然,杨玲狠狠地搧了管志伟一耳光,脚也从下面踢将过来。管志伟猝不及防,被踢了个仰面朝天倒在地上,摔得头嗡嗡地响。杨玲跳下床来,抓起衣服胡乱穿上,又取过裤子,躬着身子快速地向上套去,一边口里愤恨地嚷道:“滚吧,你这个猪!我就知道你不喜欢我,你喜欢的是万人睡的骚货……”

管志伟被摔懵了,一会儿才清醒过来。他爬起来,什么也没有说,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他听到杨玲在后面用最下流、最恶毒的话咒骂他,人也似乎追了上来。不过,她最终没有追出门外。这里是学校,她是校长,不是在她的家里,她知道分寸。管志伟走上楼去,打开自己的门时,听到楼下“嘭”的一声关门声,力量之大,震得整栋楼都在发抖。

管志伟掩上门,身子贴在门上,闭上了眼睛。这时,他感到有什么东西顺着头发流到了背上,像水。他伸手一摸,有些黏糊,还有些温热。他吓了一跳,忙睁开眼睛一瞧,是血。他摸了摸头,才发现刚才碰在地上的地方起了一个大包,包中间还有一个口子,周围敷满了血,血还不断地往下淌。他忙用块毛巾敷上,顾不得拿上什么,门也没关,出门向医院跑去。

杨玲的屋子还亮着灯,管志伟却看也不看它,他简直不想再见到杨玲。一刹那间,他甚至希望杨玲死去,或者自己死去,不想同她一起活在这个世界上。

外面,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地上已经积有几寸厚了,踩上去软绵绵的,没点声息。四野里一片洁白,连天也映衬得白了,像快要天亮了一样。没有风,四下里只有细微的簌簌声。

在这天寒地冻的野外里,身体渐渐地冷了下来,伤口处刚才没有感觉,现在却热烘烘地发痛。管志伟加快了脚步。

周围的人家都沉睡在梦乡中,雪纷纷扬扬地洒落在他们的屋檐上、院子里。医院里开着灯,门虚掩着。管志伟推门走了进去。里面静悄悄的,值班室里有个女人的影子印在玻璃上,她坐在火旁,炉盘上摆着一本书。管志伟敲敲门,里面的人叫了声:“谁呀?”随即道,“门没关,进来吧。”是董小婉的声音。管志伟突然间感到一阵安慰。他应了声,推开了门。

董小婉颇觉意外,叫道:“怎么会是你呢!”显得很高兴。她今天值夜班,没事做,正拿着本小说打发时光呢。管志伟转过身子,背朝向董小婉,以便让她看到自己的头。他说:“麻烦你给我看看,这伤口严重吗?需不需要缝针?”董小婉很意外,走近来仔细瞧了瞧,问他:“怎么弄伤的?”管志伟道:“路灯坏了,黑灯瞎火的,不小心撞在了墙上。”他只想着掩盖,也没注意到符不符合逻辑。懂小婉只顾观察他的伤口,也没往深里想,她说:“怎么这样粗心,撞成这个样子?”让管志伟坐到椅子上去,拿起钳子夹了棉花沾了酒精给管志伟清洗伤口,仔细观察着说:“伤口倒是不大,但还在流血,需要缝针。

她拿来纱布、剪刀、消毒药水,一边给管志伟缝针,一边同他说话,数次提到杨玲。管志伟却什么也没有说,他不想说,什么也不愿意说。他想,从今夜起,她跟杨玲之间已经走到了尽头,什么都没有了。

缝好针后又接着输液,也是在董小婉的屋里输的。什么时候睡着了,他也不知道,连董小婉给他拔针他也没有醒过来。

夜里,管志伟做了个梦。

那是一个阴寒的冬天,一切仿佛被刷上了一层灰色的颜料,变成了个半透明的、灰溜溜的世界。管志伟和董小婉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跻身在一群忙忙碌碌的人群中间,为何而来,他也不清楚,他只看见川流不息的人群,似乎也跟他们一样,尽是无边的忙碌、焦虑、压抑、愤慨……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夜幕缓缓地拉开,人群慢慢地散去,最后只剩下数十个还站在路边焦急地等待着汽车;天,又下起雨来了,大颗的雨点砸在人们的脸上,身上,冰凉冰凉的;地上的尘土,被雨水砸得“噗噗噗”地响,击出了火山口样的小窝,大地千疮百孔的。等车的人急得直跺脚,管志伟和董小婉也焦躁地仰望着那阴沉昏暗的天空……

终于,那敷满灰尘的大卡车开过来了,大家蜂拥着冲向还没有停稳的车子。管志伟刚挤上去,还没站稳脚跟,车就启动了,旋即飞驰而去,在车后拉出了一股黄色的灰雾,越拉越长,龙卷风般扭曲着,向空中滚滚而去。管志伟环顾左右,不见董小婉,他向车后望去,看见她还站在尘土飞扬的路旁焦急地四处张望,像是在寻找谁,似乎并不知道管志伟已经上了车,正在离她远去。管志伟着急地大喊:“小婉——”

“志伟,我在这里。”有人对着管志伟说话,声音好似来自遥远的天边,细微而飘渺;渐渐地就清晰起来,仿佛正在走近他。有一双温软的手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含有女性的、温热的气息拂在他的脸上。管志伟睁开眼睛,看见董小婉正俯视着自己,眼里满是泪花。屋子里一片雪白。他这才想起来,昨晚下了雪。也许雪一直没停,积厚了,把光反射进来,屋子才这么亮。他抓住董小婉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的身上,还因梦中的焦急而冒着汗,背上的衣服都打湿了。董小婉没有掉队,她跟上来了,没被汽车甩掉。“小婉!”管志伟激动地叫道,心还在怦怦地跳动着。“什么事,志伟?”董小婉抹了抹眼睛,拭去眼角的泪水问道。她的思绪仿佛还停留在什么地方,脸色满是忧伤。“我梦见你没赶上车,一个人落在雨中。我叫你,太远了,你没听见。我急死了——原来是梦。”管志伟欣慰地笑了。“还好,你没掉队,还在,你还在!”

董小婉哽咽起来,道:“志伟——”就说不下去了,声音里有无数的感慨和心酸,似激动,又似悲伤。眼泪冲开了陈旧的泪痕,淌过她光滑而细腻的面颊,立即就被严寒夺去了它的温暖,变为冰冷的水珠,掉在管志伟的脸上,就像梦中的雨点——“莫非,刚才她流泪来着。”管志伟想。

董小婉动了一下,想做什么,犹豫着又停住了,眼泪汪汪地俯视着管志伟的脸,眼里写满了激动。终于,她的头俯了下来,轻轻地吻在管志伟的额上,嘴唇也是冰凉的。

——什么人哼了一声,极其鄙视的声音。董小婉慌忙立起来,回头看去——是杨玲,她不知什么时候就站在门口了,现在正一步一步地向董小婉走拢来,眼里露出凶光。董小婉的脸瞬间变得通红,立在床前不知所措。

“啪!”杨玲的手极快地、重重地落到董小婉的脸上,打得那张秀气的脸旋转起来,一头秀发四散飞扬。杨玲的另一只手也举了起来,到了半空,却没有落下来,斜刺里打住了,指到董小婉的脸上去,嘶声喝道:“婊子,不要脸,勾引别人的老公!”董小婉的脸一半从绯红变为煞白,另一半却变为紫红,立在那里,也不后退,眼神由瞬间的惊惶渐渐地变为轻蔑,冷冷地注视着杨玲。

那冷峻的目光让杨玲讨了个没趣,她回过头去,满腔怒火,手指到了管志伟的脸上来:“你还是个人吗?我哪里对不起你?你却联合起她来欺骗我!”管志伟回答她的,是无言的寂静和冷冷的目光。

无言的冷漠把杨玲心底里的怒火全激发出来了,她的目光搜寻着,寻找着发泄的对象。终于,目光停在了鹅黄的帐子上。浅黄的帐子,在这宁静的屋子里,显得是那么的高贵,那么的与暴烈格格不入,相形之下,她是那么的不协调。她踏上一步,抓住帐角,用力一扯,把帐子扯下来,并顺手一拂,将桌子上的镜子和小饰品等东西跟帐子一起,全拂到地上去,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碎裂声。在拼铃砰隆声里,她又瞥见了墙上的小提琴。那琴身仿佛是个美丽的女人屁股,正扭摆着柔姿媚态,嘲笑着她。她气不打一处来,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扯下来狠狠地摔在地上,将那琴身砸裂开来。

她的疯狂举动,她的发泄,并没有得到别人的回应,这更加激怒了她,她回过头来,一步一步朝董小婉走去,喝道:“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了,你说!”声音凄厉地逼拢来。平时的表演不在了,人前的伪装也全部撕下,露出了狰狞的面目:头发垂了下来,遮住了半张脸,模样狰狞恐怖。“你竟敢欺负到我头上来了,我是好惹的么!”牙齿狠咬着,眯缝的眼里发出凶光,一步一步向董小婉逼近。管志伟连忙掀开被子,赤脚跳下床来挡在董小婉面前。可是,一阵头昏目眩袭来,他感到天在旋转,地在抖动,屋子晃动着,仿佛就要塌下来;眼前还闪耀着金光。尽管他拼命地支撑着,还是趔趄着向后倒去。董小婉忙从后面抱住他,惊惶地问道:“志伟,你怎么啦?”看到管志伟两眼闭着,牙关紧咬,她慌忙半搀半扶,把他弄到床上去。

躺到了床上,摇摆不定的大地慢慢地停了下来,金星也消失了,只是胃里一阵阵难受,有什么东西翻江倒海沸腾着,猛烈地往外冲。管志伟极力地忍住,睁开了眼睛。杨玲刚才看见管志伟突然之间牙关紧咬,眼睛紧闭着向后倒去,一时也怔住了。此刻,她见管志伟睁开了眼睛,又来了精神,一把将董小婉推开,扑过来抓住管志伟的衣服,哼了一声道:“你以为装模作样就万事了结了吗,没门!”瞥见床头有把水果刀,迅疾地一把拾了起来,咬牙切齿说,“我得不到的东西任何人也休想得到。”指着管志伟,不知为什么,竟然哈哈哈狂笑起来,声音里参合着悲戚,充满了绝望。泪水,从眼里滚滚而下,抓住管志伟衣服的手颤抖着,刀举了起来——

管志伟闭上了眼睛,没有反抗,没有挣扎,也没有死的恐惧,顷刻之间脑海里只闪过一个念头:希望那把刀快一点落下来,好让这疲惫的人生得以解脱。

似乎经历了漫长的世纪,又似乎很短,那把刀没有落将下来,他听到了董小婉的声音:“你疯啦,理智一些不行么!”管志伟睁开眼睛,看见董小婉抱着杨玲,把刀夺过去掷在地上。杨玲拼命地厮打着董小婉,挣扎着要扑过去拾刀。

正在这时,办公窒里的几个医生听见争吵声跑了过来,见杨玲跟董小婉扭打在一起,连忙把她们拉开,两个女医生往外拖杨玲,她拼命地挣扎着,踢她们,咬她们,出了门还挣扎着回过头来声嘶力竭地叫道:“管志伟——”

管志伟长长地舒了口气,放下心来,无力地闭上了眼睛。留下来的几个人一边宽慰董小婉,一边询问厮打的原因,董小婉敷衍了几句,打发他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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