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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场女人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欧国华    阅读次数:84934    发布时间:2015-06-07

第十三章


屋里安静下来。经过刚才的一片喧闹,现在显得更加宁静了,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仿佛这个世界沉寂了似的。地上却一片狼藉。董小婉走过来摸摸管志伟的头,握着他的手,问他哪儿不舒服。管志伟睁开眼睛,看见董小婉那苍白的脸和疲惫的眼神,无力地说:“头晕,恶心,想吐。”

董小婉连忙到药房那面去拿了药水过来给他打了一针,还让管志伟吃了几片药,给他掖好被子,关了门,走回来坐到床沿上。

管志伟望着满地的碎屑,歉意地说:“小婉——”“嗯!”董小婉轻轻地应了一声,握住了管志伟的手。现在,管志伟没有什么需要犹豫的了,他要抓住人生的幸福。这本是早就该来到的,他的踌躇推迟了它的到来。他抓紧了董小婉的手,微微抬起了头,说:“小婉,别离开我,永远跟我在一起。”董小婉的眼里瞬间流出了泪水,咬着嘴唇,泪眼婆娑地凝望着管志伟的眼睛,将头伏到他胸前的被子上,抽泣起来。管志伟抚摸着她的头发,安慰说:“别哭,小婉,别哭。”董小婉索性大哭起来,畅快地、毫无阻拦地哭起来,没有悲伤,是一种发泄性的哭,连管志伟也安慰不了。半天后,哭声渐渐地小了下去,她这时才抬起满是泪水的脸,抽泣着对管志伟说:“我以为,志伟,我以为我们永远没有在一起的机会了呢!”

管志伟挣扎着坐起来,双手捧起她泪流满面的脸,望着那泛满泪光的眼睛,激动地说:“我们永远在一起,不再分离了。永远!”“嗯。”董小婉用力地点点头,紧紧地抓住管志伟的手,声音颤抖着,激动地说:“志伟——”就说不下去了。管志伟擦去她眼角的泪水,抚摸着被杨玲打红了的面庞。杨玲的那一巴掌打得如此之狠,把这细嫩的脸都打得肿了起来,几道指印清晰可见。“痛吗?”管志伟心疼地问。“不痛。”董小婉说。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拿开管志伟的手,坐起来,往后一掠披肩发,拭去眼角的泪水,脸上绽开了笑容,说:“光顾着说话了,忘记了你需要休息。”站起来,“你睡吧,我把这些东西收拾好。”

管志伟一直幻想着的日子就这样来了,来得这样突然,来得这样快,让人猝不及防,就像梦一样地到来了。他的头还在晕,胃里还在恶心,可是,心中是愉快和幸福的。他闭上了眼睛。也许是药水中含有安眠成分,也许是了却了一桩心事,没过几分钟,他就睡着了。

当管志伟醒来的时候,他听到董小婉在隔壁轻声哼着歌。侧身看看地上,已经被她收拾干净了。虽然没有了那鹅黄帐子的映衬,屋子里也还是淡黄着,仿佛有着阳光。他隔着玻璃看了看窗外。天,也像人的心情,突然之间放晴了,云散去了大半,露出一片布满鱼鳞的蓝天。新鲜细嫩的阳光,从窗户里钻进来,斜斜地投射到地上,屋里温暖了很多。屋顶上的雪融化了,滴落下来,滴滴答答地响,争先恐后地,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密,向屋子包围过来。管志伟坐起来,试着摇摇头,没什么感觉,想必已经好了。

听到声音,董小婉从隔壁走过来,微笑着,问他:“好了么?”杨玲打碎了她的那么多东西,特别是那把小提琴,她也没有怎么着,想来并不是太难过。管志伟这才稍稍有些安慰。她走到床前,脸色有些红,说:“肚子饿了么,都这么半天了?我这就给你做吃的去。你喜欢吃什么?”

管志伟拉她坐到身边来,说:“我什么也不想吃,只想跟你呆在一起。”董小婉轻声笑着,把头靠在被子上。半响,抬起头来,仔细地端详着管志伟的脸;一会儿,又扑哧一声笑了。管志伟捧起她的脸,让她对着自己,望到她的眼睛里去,问她:“小婉,你爱我吗?”董小婉推开他的手,羞怯地望了他一眼,伏下脸去,好半天才说:“我从来不敢梦想有这么一天。我以为我们就这样子擦肩而过了。真的,志伟,”她抬起头来,注视着他的眼睛说,“对我来讲,即使今天是梦,毕竟已经拥有过了,就是立即死去也甘心了。”管志伟爱她。从见到她的第一天起,他就经常想起她,对杨玲的关注却很少。现在,董小婉是他的了。他对着她的眼睛说:“这不是梦,小婉,我们真的在一起了,而且永远地在一起了。”董小婉望着他,渐渐地,两张嘴不由而同地凑了过来,吻在了一起。

整个下午,他们就这样躺在床上,捂在被窝里说话。谈见到彼此时的感觉、讲自己怎样犹豫,想挣脱不需要的羁绊。这是几年来压抑的话,现在终于找到想说的人,可以一吐为快了。

傍晚,管志伟坐在炉火边,遥望着对面山上的人家。屋顶上的残雪,在夕阳的照耀下,变成青色的了。近处,屋檐水小了下去,一滴一滴落下来,叩击着地面,发出有节奏的声响。屋子里,董小婉哼着小曲在一旁做饭。自从他们认识以来,管志伟还从未见到她这么快乐过。管志伟想,女人的感觉真的比思维敏锐,杨玲不知怎么就知道她爱他,他那时候对她还只是留心而已;后来也有所察觉,但是不敢肯定,害怕这是年轻人的通病——对方一个眼神,偶有的一次举动便想入非非,自作多情,而人家根本就无意。所以他就没有去细想。他回过头来,看见董小婉蹲在地上,正在捡菜。她那光滑的面孔在昏黄残阳的照射下,还能看清耳郭的一层绒毛。长长的睫毛一上一下地眨动着,眼光流盼。“小婉。”他叫道。“什么?”董小婉站起来,拍拍手,向他走来。管志伟揽过她,笑道:“我想抱抱你。”人真是奇怪,和一个人呆久了,会无意中学到她的很多东西,包括习惯,杨玲的这招他就记住了。

董小婉敲敲他的额头,嗲道:“小流氓!”捧起管志伟的脸端详着,一面叫道:“有人非礼啦,救命啊!”“我就非礼,我就非礼。”管志伟索性抱起她来,向床那面走去,把她放到床上,压到她的身上,望着她的眼睛,“你可别后悔啊,这可是你暗示的。”他抱起董小婉时,她倒还嘻嘻哈哈地笑着,推他,捶打他,当他把她放到床上时,她却不挣扎了,干脆把两手放在头下枕着,含笑望着管志伟,看他怎么办。管志伟见了她的这个模样,就俯下头去,吻在她的颈项上,一边手滑下去解她的皮带。“真要非礼啊?”董小婉赶忙一把推开他,蹦了起来,双手擂鼓似的捶打着他的胸脯,口里还在不绝地嚷道,“小流氓,小流氓……”

晚上,他们并排躺在被窝里。管志伟问她:“我们这样睡在一张床上,如果我像下午那样想耍一下流氓,你害怕吗?”董小婉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说:“爱一个人,还有什么不能为他奉献的,再说……”沉吟着没有说下去,片刻后又关心地笑道:“下午真有小流氓的冲动么?”“你说呢?”管志伟刮着她的眉毛说。她笑了,过后说道:“其实嘛,对女朋友冲动无所谓,不会冲动了才麻烦。”说完脸就红了。过了半天,突然说:“不要恨杨玲,她很喜欢你。人在冲动的时候做出一些过分的举动,是可以理解的。”管志伟觉得他对不起董小婉,杨玲打碎了她心爱的琴,还打坏了这么多东西,要值好多钱的,并且,她还打了她。“小婉,你太好了!”他捧起她的脸。董小婉到不好意思了,推开管志伟的手,半自嘲半戏谑地道:“谁叫我夺了她的男朋友呢,该打!”管志伟听了,笑得抬不起头来。哪个女人像她这样看得开,自己挨情敌打的事情都拿来调侃。换了别人,忌讳都还来不及呢!董小婉抬起头来,抚着管志伟的下巴,端详着,突然间,笑起来,说:“一耳光换一个男朋友,值!”停了停,又自言自语地解释说,“我也不想跟杨玲吵翻,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太喜欢你了。这一切算什么?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失去再多的东西,我也不会遗憾。”管志伟情不自禁地捧起她的脸,吻着她说:“小婉,我爱的是你,真的!从见到你的那天起,我就喜欢你了。但那时候李雷追你。李雷是我的同事,我们的关系也不错,所以我不敢乱想,也不敢造次罢了。杨玲就为了这个生气——我没有骗你,小婉,我没有做过对不起杨玲的事。”“我信。”董小婉的眼里泛出了泪光,说:“我现在相信有情人终成眷属这句话了。志伟,我真不敢相信能有这么一天,这一切就像是在做梦。刚才,我还掐了掐我的手,看这是不是在梦里。要是这一切是梦,醒来后我宁可死去,也接受不了现实。志伟,你知道我有多爱你么?我经常梦到跟你在一起。有时侯梦里充满了快乐,有时侯又痛苦。有一天,我梦到你跟杨玲结婚,我在梦中大哭,醒来后泪水把枕巾都打湿了。每次看到你同杨玲在一起,我都要难过好几天。看到杨玲对你有亲热的举动,我就的生气,很想对她大吼一声。可是,我有什么权力那样做呢?你是她的男朋友,杨玲同我的关系也不错,我又欣赏她,我能怎么办呀?有时候,在街上,只要见到像你一样的背影,我都以为是你,心就会怦怦直跳。我都认命了,不敢相信能和你走到一起。志伟……”她激动得流下了眼泪。管志伟拥她入怀中,激动得连说:“谢谢你,小婉!”

这个晚上,是一个狂欢夜,他们一遍又一遍地亲吻着对方,把以前,甚至不认识以前的都补了回来。累了,讲讲傻话,说着说着又投入了疯狂。真爱的感觉就是不同。管志伟以前跟杨玲在一起时,也有冲动,但那是杨玲性感肉体的诱惑,每到关键的时候,他就下意识地打住了,没有向前发展,要不就不会有今天。跟董小婉就不同了,虽然还有限制,但那是激情澎湃的、奉献与开发的,酣畅无忌。

直到漏尽更残、天色微明时,他们才朦胧地睡去。

虽然上学期就开始实行聘用制,但人事安排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动。这学期,管志伟的依旧没变,可陈萍只有两节课,而张欢一节课都没有,她本学期待岗,等到下学期再聘,如果聘不上的话,就作为自动离职处理。陈萍上那两节课之外,还包括打扫办公室和打考勤。

张欢的宿舍就在管志伟的斜对面,陈萍的隔壁。床上挂着白色纱帐,被子折叠整齐。中间临窗放着两张书桌,桌子上什么也没有。屋子里没有开灯。张欢黑暗里坐在床前,默然无语。管志伟敲门,她才慢慢地站起来,打开灯,走到门前,把他让进来。管志伟在她对面坐下,望着她,却不知道怎么开口。这一刹那,张欢却再也控制不住,掩面抽泣起来。管志伟安慰道:“你别难过,让我们想想办法,出路总是会有的。”张欢索性大哭起来,伏在桌子上,抽抽噎噎地说:“我张欢又没得罪谁,工作也不比别人差,怎么就会沦落到这种地步!”管志伟心里一阵惭愧。因为以前同杨玲的关系,所以他老是觉得对不起她们。他无奈地说:“你知道的,我跟杨玲已经分手了,不便于去求她——她那个脾气,求也无用。不过,我想想办法。比如说请其他老师帮忙,让他们聘你上课,这样,就不会待岗了。”张欢不言语,只是伏在桌上,呜呜咽咽地哭。

正僵持间,刘莲来了,管志伟跟她一起好不容易才劝住了张欢。张欢拭去脸上的泪水,默默地听着管志伟跟刘莲说话。

找谁说情呢?管志伟颇费心思。他跟杨玲一起走过了几年,了解杨玲的为人。找跟杨玲没有多大交往的人,不会起作用;找那些跟自己好,又同杨玲关系不错的人嘛,杨玲也许会拐弯抹角地提出要自己去跟她说。自己亲自出面,在杨玲面前求她,他又不愿意。要是在以往,她跟杨玲还没有分手,即使吵架什么的,为这么大的事,他硬着头皮也会去。为朋友出力,他可是个毫不含糊的人。可是,现在不同了,才跟杨玲分手,他没有这个脸。

想了半天,管志伟想到了付玉敏。这人跟她的老公不同,她的老公郑少秋仗着爹妈的关系,傲兀地瞧不起人,跟大家不太来往,没有人缘;她却善于动小脑筋,使小殷勤,很讨杨玲喜欢。只要她肯答应跟杨玲说说,事情也许会有所改变。

数学组办公室里,付玉敏独自坐在大办公桌前面批改作业。她一直都以玩世不恭的态度对待工作,所以,自从分配到这里来,七八年了,还从来没有当过班主任,现在杨玲这样安排,管志伟不仅替学生捏了一把汗。

管志伟跟她打过招呼,在她对面坐下来。她也不改作业了,停下笔,看定了管志伟,说:“哟!今天真难得呀,那阵风把你吹来了?怎么肯来我们这里坐一坐?”管志伟说:“看你说的,好像我是什么大忙人,日理万机似的,都抽不出时间来玩一玩。”她说:“你哪里有时间呀,每天都忙着陪杨玲。”四面环顾了一下,才伸长脖子,凑近前来,低声问道,“唉,我问一下你的隐私,没关系吧?听说你们现在分手了,是真的吗?”管志伟向后一靠,微笑道:“杨玲跟你说的?”她说:“我没听杨玲说过。可是人家都这么说,还说你跟卫生院那个叫什么婉的走在了一起,是真的么?”管志伟笑道:“我来是想请你帮忙的,到让你关心起我的事情来了——那些事,怎么说呢?我一时也说不清,到是把现在的事情说说,请你多多帮忙,毕竟大家都是同事。”付玉敏很好奇,哦了一声道:“什么事情,竟然需要我来帮忙?”管志伟忙捧上一脸的笑,央求说:“你千万可得帮这个忙啊!”付玉敏道:“没说的,你的事,只要我能够办得到的,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干。”管志伟笑道:“没那么严重。不过是想请你帮帮忙,给杨玲说一声,让她聘张欢上点课。”付玉敏瞪着眼睛,片刻后笑了起来:“你们真的分手了啊!”管志伟不说是否,只是笑眯眯地望着她,说:“你看行不?”她说:“我去试试,或许行得通。不过,”她看着管志伟,“你知道杨玲的脾气,直接给她说,恐怕不行,不会起作用。这样吧,今天晚上我请你吃饭,我们俩好好地商量一下,看用什么办法能说服她。”管志伟心里一个机灵,暗想:她要我请她吃饭呢!他笑道:“好呀,请人办事,还得人家请我吃饭。有这样的好事,我以后天天请人家办事去。”付玉敏笑道:“这算什么大事!说起来,张欢还是不错的。她上的班年年都考得很好,只是不知道她得罪谁了,竟然连课也聘不上。我知道张欢跟你好,可她也是我的同事,这个忙是一定要帮的。”管志伟道:“你说,你喜欢哪家饭馆?”付玉敏笑道:“我请你吃饭,当然得由我做主。这个你别管。晚上八点,你在我家下面路口处等我就行了,我们一起去。”管志伟道:“那好,我就不打搅你了,晚上见。”挥挥手,走出了数学组办公室。

请人吃饭,首先得有钱,管志伟忙到信用社去。

他赶到那儿时,人家已经下班了,铁门上锁,只有那只他们喂养的黄色大狼狗盘成一团睡在门前,连头也不抬一下,只是眼睛在眼眶里转动,监视着管志伟。管志伟担心它会突然跳起来,咬上自己一口,忙绕开它,回学校去。这可是一只巨大的狗,被它咬上一口,可不是好受的。

他最后还是在刘莲那里借了三百块钱。

这一切做好时,天已经灰蒙蒙地黑了下来,四处没了人影,只有对面山上的煤矿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也不知在做什么。管志伟走在马路上,听着自己的脚步声,一边心里琢磨着怎样让付玉敏说服杨玲。

对面山腰上,树林中有拉煤车穿过,白亮的灯光探照灯般的刺破黑暗,射到这边来,在路上扫了一下,就消失了。马路却显得更黑暗了,让人什么也看不清。不过,也才是一瞬间,就渐渐地清晰起来。

高大的道旁树,遮天蔽日,把夜色显得更浓了,让人仿佛置身于大森林里,有着看不见边际的恐慌。政府旁边的路口处,有一个人影子立在大树下。管志伟走上前去,她迎了上来,说:“我都等你好半天了。我以为你不来了呢!”管志伟闻到一股脂粉香。他说:“有饭吃会不来么?”他看见付玉敏独自一人,便问,“郑老师呢?”学校里的教师,年轻的,他对他们直呼其名,他觉得这样要亲热一些;年纪比他大的,他才称老师,这算是一种尊敬。付玉敏道:“他没在家,到贵阳朋友家去了。”管志伟道:“就我们两个么?”他有些担心,付玉敏是结了婚的人,自己单独同她出来,会不会有些不便。付玉敏说:“两个人不好么?你怕我会连你一起吃了?”管志伟笑道:“我可不香,想来味道不会好,没有人会想吃我。”付玉敏说:“就我们两人,才好商量呀;人多了,这种事情不好说。”管志伟只得同她一起往上走,还不由自主地往边上靠,让浓荫把自己掩盖住。付玉敏没有觉察,只管一路找话同他说。

不久,林中闪现出了红光,夜色下看起来特别明亮,把公路也照成粉色的了。那块竖挑着的招牌,上面书写着的“寻梦山庄”几个大字,在这夜色里看起来像血一样,刺人眼目。

他们刚出现,就有人把他们带到二楼的包房里。

山庄坐落在半山腰上,从他们的房间里,推开窗户,就可以看到山下村子里的灯光,在夜色里漂浮着,不像灯光,到像浓浓的一抹抹黄云,点缀着夜色。

侍者端来了茶,拿来了菜单,放在他们面前矮小的玻璃桌子上。付玉敏说:“管老师,你点吧。”管志伟说:“女士优先,还是你点。”付玉敏道:“今天是我请客,就你点吧。”管志伟再推辞道:“你是主人,更应该你点了,客随主便。再说,我对吃的不太在意,不知道什么好吃,还是你来。”推让之下,由付玉敏点了,她还要侍者来上一瓶好酒。管志伟惊奇道:“你能喝?”她说:“请客没有酒还行!虽然我酒量不行,可还是要陪陪你。如果你喝酒,我吃饭,还有什么气氛!”管志伟说:“我的酒量可不行,喝一点点就醉了。”付玉敏道:“这没关系,我们慢慢地喝,不在乎喝多少,在于气氛。”她说着回过头去,把大灯关了,只留下彩灯。她打开酒瓶,倒了两杯酒,端了一杯递给管志伟,说:“来,先喝上一杯去去湿气。”管志伟看见满满的酒杯,心里先已虚了,可一个女人这样安排,他同她的关系又不是很深,不便推辞,只得接了过去。付玉敏道:“女士优先,我先来。”向管志伟漾了漾杯子,扬起头,一口就把杯子里的酒喝了下去。管志伟看得目瞪口呆,他从来没看到付玉敏喝过酒。想来女人都留有一手,只是不愿在人前表现而已。付玉敏放下杯子,望着管志伟,笑说:“轮到你了。”管志伟笑着,请求道:“我可没有你那样的酒量,吞不下去,可不可以慢慢地喝?”付玉敏道:“这哪行!像我一样干了这杯,以后的你再慢慢地喝也行。”管志伟只得端起来,闭上眼,艰难地喝了那杯酒。酒吞下去,热立即就升了上来,嗓子里火辣辣的全是烧灼感。付玉敏见管志伟眯着眼痛苦吞咽的样子,说:“你真的不能喝酒么?以前,大家在一起吃饭时,我从来没见你端过杯子,还以为你是谦虚,不肯喝呢!”管志伟说:“来红场才被逼着喝一点点的,以前没有认真喝过。在家里,父母是不准喝酒的。”付玉敏道:“男人酒是可以喝一点的,但是不能喝多,特别不能滥酒,喝多了伤身体。”管志伟说:“我也从来没见你喝过酒。”付玉敏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放下杯子,眼阖着,望着桌面说:“我经常喝酒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管志伟道:“经常喝?我可不知道。”付玉敏说:“别人都不知道我喝酒。我是偷偷的在家里喝。”管志伟很好奇:“偷偷地喝?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呢!那,你老公知道吗?他准你喝?”付玉敏一听这话,脸色立即就变了,酒杯向桌子上重重地掼下,恼怒地说:“他有什么资格管我,他连他自己都管不住!成天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喝得烂醉,回家来就躺在床上挺尸。既然酒这么好喝,还娶个老婆回家来干什么……”管志伟仿佛记得曾经也有人这么说过,什么人说的,他可是忘记了。付玉敏说得青筋凸起,脸皮紫胀,看起来对老公这样的生活很是深恶痛绝。生活中,他们两口子在人前虽然表现得不是太亲热,可是也不坏,经常形影相伴的。管志伟喝了一口酒,放下杯子,望着付玉敏那粉白黛绿的脸说:“我一直以为你们的关系不错呢!听你这样说来,好像跟大多数人家也差不多。”付玉敏哼了一声道:“关系好?还没找呢!那是人家,这可扯不到我们身上。”她停了停,接着说,“郑少秋那样的人,你说我会同他好得起来么?我喜欢的人是不嗜烟酒、诚实、生活有目的并肯为之努力的人,这些,跟他可是不沾边。他交往的那些人你不是不知道,全是些功名利禄之辈,成天就知道请客、喝酒、送礼、搞派系——就像夏流之辈。夏流什么结果啊?没出事前天天跟那帮人在一起喝酒划拳,信誓旦旦地保证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出事了,这些人可是没一个同情他的,还在后面捅刀子——说他的坏话。你说,这些人有什么意思啊!想起跟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我就后悔。人的一生,要是没有几个要好的朋友,那这一生无异于生活在沙漠中,孤独死了!”管志伟听着她激动地说着。灯光下,付玉敏的脸看起来要比平时白一些,不知道是擦了粉还是因为灯光的原因。嘴唇鲜红,这可是抹过了口红。她平时是不爱化妆的,给管志伟的印象老是黄着脸,口唇干燥,脸上油腻:不漂亮,是一个农村劳动妇女的典型形象。不知是不是心目中的印象太深了,管志伟觉得现在穿在她身上的这件漂亮的粉红色体恤衫也没有给她增添色彩,领口处露出的脖颈依然是黄黄的,青筋凸现。此刻,管志伟听到郑少秋找到的是这样一个不爱他的人,他心中有些惊奇,同时交缠着莫名的失落。他给付玉敏斟酒,笑着说:“听你这口气,你并不爱郑老师,那你们怎么会走到一起来呢?”付玉敏正要开口,突然之间思绪一转,打住了,笑了起来,道:“你好像是专为打听我的私事来的。我的过去已经说了很多给你听,你怎么就不说点你的事情给我听听呢!”管志伟道:“我有什么私事?读书生活大家都差不多,没有值得说的。毕业后就分配到这里。这里的一切你又不是不知道。就这些。”付玉敏说:“要知道我的事情也行,不过你得陪我喝一杯。”她说着给管志伟倒满了酒。“行!”管志伟说,“为了了解你这位大姐,舍了这条小命也值。”他端起杯子来,一口把酒喝干了。付玉敏笑眯眯地看着他一饮而尽,才说:“原来是能喝的,以前不过是装样罢了。来,再陪我喝!”她给管志伟的杯子倒上酒,把自己的也一口喝干了,放下杯子道:“不瞒你说,我跟郑少秋的婚姻是一庄买卖。”她给自己斟酒,一边说起她的过去,“我在师专读书时,经同学介绍认识了郑少秋,那时他在电大进修。起初我觉得这个人长相还不错,就跟他交往下去。可是后来,我隐隐约约地感到,这个人不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就提出跟他分手。可是他不干,无论如何要跟我结婚。当然,如果我下了决心,他强迫我也是不起作用的,毕竟,这是婚姻,我好歹也是一个出生在现代的大学生,他总不能用武力强迫我跟他生活在一起。就在这一年,我弟弟从农校毕业了。你可能还不知道,我弟弟小时候痛了一场大病,后来留下了点残疾——一只腿不方便。郑少秋家有亲戚在县里,是个不大不小的官,我这时就请郑少秋的父亲帮忙,为我弟弟找工作。有其子必有其父,你知道他怎么跟我说的吗?他说,慢慢来,等你们结婚后我一定会给他把这件事情办妥。这分明就是要我以嫁给他儿子作为代价。我那时还不是太讨厌郑少秋,特别是为了我弟弟。他一个残疾人,重活不能做,没有班上以后的日子不好过,我就答应跟他儿子结婚。你知道,现代的夫妻,结婚以前就同居的居多,可我们结婚了才住在一起。我分到红场中学来教书后,见多了人事,也熟悉了他,才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成天就想着算计人,想着往上爬,当官,就没想过做点有意义的事情,没想过要真心对待人,要交几个知心朋友。你说,这样的人,我会喜欢他么?人家看到我跟他出一对进一双,还以为我跟他很恩爱,谁又知道这是做给别人看的呢?不瞒你说,我是一定要离婚的。”管志伟道:“听你这样一说,才知道不仅官场可怕,人类的婚姻也很可怕。”付玉敏道:“可不是么?你瞧瞧我们周围,能爬上去的都是善于阿谀奉承的人,老实人总是吃亏:随你付出多大的努力,有怎样的成绩;要是你没有后台,没有金钱,你就永远也上不去。就拿我们学校来说吧,那些踏踏实实、勤勤恳恳工作的老师,有几个得过优秀的!你可能不知道,老师们推荐上来的跟张榜公布的是一个,真正评上优秀的可是另外一个,只是下面的老师不知道而已,还一大帮子人在那儿热热闹闹地算分数,评先进呢!张欢就是吃了这样的亏。”

管志伟无言了,付玉敏的这些话无疑又给他学生时代的信念和抱负揍上了一闷棍,他那献身的理想已经没有容身之地了。

付玉敏殷勤地给管志伟舀饭。他侧头看了看窗外。不知什么时候,有个小小的、模模糊糊的月亮,在淡漠的空中,看起来渐渐地小了,仿佛正在离人们而去。

吃过饭,走下楼来,在吧台前,付玉敏把管志伟递到老板手里的钱抢过来丢还给他,她抢着付了钱。

刚走出大门,付玉敏就趔趄了一下,管志伟忙走过去,搀着她的手。她的手瘦削无力,冰凉凉的。另一只手扇风似的在胸前扇着,眼望地面,一边说:“真对不起,今天说起我的过去,有些不高兴,喝多了,你别见怪。”管志伟说:“怪的是我。没有我,你不会想起那些不愉快的过去。”付玉敏道:“怎么会怪你呢!没有你,我不会这么痛痛快快地把那些往事说出来。这样的事压抑在心里,会把人憋疯的。”她挣扎了一下,似乎想离开管志伟的搀扶,然而,不仅没有挣开,人还无力地倾斜过来,靠在管志伟身上。

月亮透白地亮,挂在深蓝色的天空中。广漠夜空里,一点云彩也没有,显得空旷而荒凉。两旁的高大道旁树留下了阴暗的浓荫,把大地分成了两个世界。管志伟扶着付玉敏,在浓阴里走着。

街上已经家家关门闭户,没有一个人影,都进入夜的帐幔中养神安息了,只有路灯蓝幽幽地发着辉光。两只狗,一前一后互相尾随着在屋檐下游荡,好像在寻找什么。母的那只,毛倒卷着,刺猬一般,像是只无家可归的野狗。

付玉敏家住在半山腰上,自成一体。一条混泥土小道从人家户中间斜斜地穿上去,通向家门口,道旁长满了高大的法国梧桐树。在门前,她掏出钥匙递给管志伟,说:“今天不行了,连门也打不开了。兄弟啊,你帮帮忙,给我把门打开。”管志伟顺从地接过钥匙,打开门,搀扶了她一下,让她走进家去。她一进去便倒在沙发上,一只腿垂到沙发下来。虽说来了几年了,可是,管志伟还从未来过她家,他不由自主地看了一下。家里很宽敞,客厅像个大办公室,家具全是暗色调的,有老中国的气息。付玉敏横躺在沙发上,闭着眼,有气无力地说:“今天喝多了,真难为情!”管志伟这才把目光回到她的身上,说:“付老师,张欢的事就拜托给你了。我走了,你休息吧。你看,要不是为了我,你是不会喝醉的。”付玉敏这才睁开眼来,说:“你要走了么?留下来陪陪我吧!今天你总该知道了,我过得很痛苦,很空虚。”管志伟看了看窗外的月亮,说:“可是,已经很晚了。”她说:“管它呢!今朝有酒今朝醉。人生既然这么不愉快,该享受的时候得学会享受。”她伸出手来,拉住了管志伟的手,温婉地说,“坐到我身边来,啊?”管志伟吓了一跳,想缩回手,却被她紧紧地握住了,又不便于马上抽回来,只得顺从地坐到她的身边去。她撑持着坐起来,紧紧地挨着管志伟,放了他的手,将手掌放到他的腿上,轻轻地摩挲着,望着他的眼睛说:“志伟,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吗?我喜欢你诚实、正直。在你的身上,没有一丝俗气。这可是男人最可贵的品质。”管志伟的心怦怦跳着,涨红着脸,忙说:“谢谢你夸奖。”想了想,补充说,“如果你喜欢我,那你就把我当作弟弟好了,以后你就是我的姐姐。”付玉敏摇摇头,把脸一红,凑到了管志伟的脸上来,说:“我不要你做弟弟。我有弟弟。我要你做我的朋友,最好的朋友。你愿意吗?”管志伟装着从容,显得很高兴的样子,借着侧头,离开她的脸远了一些,笑道:“那好哦,以后我就有个好朋友了,在学校能得到朋友的照顾——以后还能常来你家玩。”他看了看表,说,“都两点钟了,我得走了,明天再来找你玩。”说着站了起来。付玉敏的身子摇晃了一下,软软地倒了下去,有精无神地看着管志伟的背影说:“我实在是没有力气,请你抱我到卧室里去好吗?”管志伟回过身来,脸上发热,嗫嚅着不敢抱她。她朝他伸出手去,温柔地召唤说:“过来,啊!”管志伟道:“这不好。要是被人家看到可不得了。”付玉敏到笑了起来,说:“这屋里没有人。他不会回来的,今晚。”管志伟还是不敢抱她。她再次央求道:“我没有力气,你帮帮我,啊?”管志伟愣了一愣,犹豫了片刻,还是俯下身子抱起她。她的手马上就围了上来,揽住了他的脖子,嘴,也顺势吻到了管志伟的脸上去。管志伟格格笑着,却不敢跟她接吻。

卧室的门虚掩着,管志伟斜着身子,轻轻地把它撞开,抱着付玉敏走了进去。

卧室里,门旁立着一堵组合柜,同客厅里的家具是一个颜色。跟柜子相对的,是一张大沙发,中间的就是宽大的床。床面对着窗子,窗台上放着一钵盛开的玫瑰花,那颜色在夜里看起来就像血,红得发暗。再望出去,就是那暗蓝的天空,煞白的月亮,仿佛就镶嵌在窗玻璃上。床头上挂着一个相框,里面是主人夫妇的结婚照。付玉敏穿着白色的婚纱,依偎在郑少秋身上。郑少秋西服口袋里插着一枝花。二人都没有笑容,仿佛那不是喜事,而是在回忆,回忆那遥远的事情;眼睛漠然地凝望着,好像要冷眼看床上的人表演似的。管志伟闻到一股香水的味道,那不是付玉敏身上发出来的,是被子洒上香水的气味。她的身上,有一种浓浓的气息,不过不是狐臭,但管志伟也说不出来那叫什么,他只从书上看到过,说那是从动物身上遗留下来的,只不过大部分人的已经退化,没有了,只有少部分女人还保留着。他把付玉敏放到铺着暗红被褥的床上。她不仅没有放开他,却把他抱得更紧了,喘息着,嘴迎了上来,舌头往里钻,想要挣开管志伟的嘴,到里面去探寻。管志伟忙乱中瞥见头上郑少秋那漠然的眼睛,立即冷静了许多,忙用力推开她,急促地说:“这样不好,对不起郑老师的。”慌慌张张向门口逃去。付玉敏后撑起身子,冲他的背影唤了一声:“管志伟!”声音不再温柔,而是严厉的,带着震慑。管志伟迟疑了一下,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说:“付老师,我们不能这样的。我们是同事,共同生活在一个天地里,要是被人知道了,如何待得下去?你睡吧,我得走了。”说完就急促地走出卧室,穿过客厅,出了门,跑了起来,一溜烟冲入了夜色中。

付玉敏愣愣地撑了半晌,方才叹息一声,重重地倒了下去。她看到相框里郑少秋那漠然的眼睛,心中蓦然间生出了无名的野火。这一瞬间,她恨不得跳起来,取下它,把它砸碎。最后,她还是按捺住了,她没有力气,没有。她闭上了眼睛。

管志伟冲进夜色里,发狂地跑着,却一下子想起这样子要是被别人看见了,会引来传言的,忙刹住脚步,慢慢地走了起来。

夜色正浓,四下里一片寂静,天空暗得苍白,月亮的光似乎融进夜色里去了,天地变得透彻的白,亮,仿佛是冥冥中的白天。学校像个小孩子的积木,玩腻了,被丢弃在月光里,不在去管它了。

小庙沉寂着。院子里,一方月光端端正正的落在中间,四围却笼罩在阴影里。没有人声,没有灯光,只有一只早出的什么虫子“唧唧”地鸣叫着,增加着夜的寂寞。

管志伟爬上楼,打开门,走了进去,一头载倒在床上,鞋也没有脱,灯也没开,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着。他想起刚才的一切,弄不清付玉敏是喝醉了还是故意这样安排。如果是故意的,那就很让他吃惊了,他原以为只有男人才想方设法地想把女人弄到手,想不到女人也会这样。他搞不清楚付玉敏说的那些是不是真实的,如果是真的,那对郑少秋来说真是报应。想到郑少秋的老婆想出轨,管志伟不由地一阵愉快。想起他平时对自己的态度,他竟然有些后悔,怎么就不顺从了她。他笑了起来。

月亮移到了天空中,被屋子遮住了。对面的山林上空,一片朦朦胧胧,仿佛罩上了一层淡淡的雾。夜,更深了,管志伟还那样躺着,没有睡去。

过了几天,不见那事有动静,张欢还是在扫她的地。管志伟也不便去问付玉敏,见到她他就脸红;他也不好意思去见张欢,给人家做的事没有办到,他觉得很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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