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省城还是那么乱,跟它的交通枢纽美誉不相称。我看到四面八方汇聚的旅客,除了惯常的倦怠和呆滞,还放射出惊恐和烦躁,迈向出站口的脚步既忙乱又迅疾,一点儿也没有踏上希望之地的轻盈,倒是有些逃离灾祸的意味。从人们的议论中,我明白发生在山东的火车相撞事故,给人们的旅途更增添了一层冒险色彩。可是人群中的我还揣着更大的恐慌,正踏入另一条险途。我尾随人流,将脸上的口罩拉了又拉,试图以这种幼稚的伪装蒙混过关。这一招是跟影视中的地下工作者学的,当新一轮旅客涌来时,我竟顺利通过检票口,没人问我车票,也没人看我,连那些敬业的拉客小贩也没有理睬我,我如同一块泥土,混迹于决堤的洪流,一点痕迹都没有。我为自己的渺小感到羞愧。原来我竟不如一块泥土,一粒灰尘。我四下眺望,寻找任何一件警服,甚至期望有个闲的嘴痒的警官来盘问我,我好借此施展一下勇气和智慧,哪怕是个游逛的嫖客来骚扰一下,我也会醉心于自己的存在。可是没有,一个失去了脸面的女人,立刻就是去了存在。
按照约定,我很快找到了开源旅馆,但我没有直接进去,我若无其事地在旅馆门前溜达两遍,确定有没有异常情况(其实我也不知道异常情况是什么情况),像跟刘总约会那样。刘总包房约我,我总能凭直觉断定他的车泊在哪里,他会在房间做什么准备,他带了什么礼物,什么花朵,什么样的葡萄酒,而且至关重要的是,不会有哪双熟悉的眼睛在哪个角落注视我。在这种本能的防范过程中,我的神经会逐渐亢奋起来,我的肉体会紧张得发烫,以至于拥入刘总的怀抱,无需他做什么努力,就会达到高潮。这是我与刘总最初的感觉。偷情的魅力,完完全全源自那偷的意境。自然,当刘总堂而皇之到我的家里,或者我堂而皇之到他的别墅,从容不迫,凛然之气常常让我在每一步骤中保持着肉体的机械活动,心灵早已荒芜,了无生机。
开源旅馆很小,在城市的晨曦中,怯弱地闪着霓虹,在大都市中,这样的门脸平凡如我,卑微如我,不具有丝毫统治地位,因而当我走进去,就拉下口罩,露出一张娇美冷秀的被憋闷得逝去血色的脸膛。我坚信这样的脸膛能够使这家旅馆生动起来,假使在夜晚,就可以成为旅馆的金字招牌。服务员的眼神证明了我的感觉。她揉着惺忪睡眼,张着嘴问我哪个房间,我说405,她打着哈欠说上去吧,有人等。我看看被她身躯挡住一半的“打击非法嫖娼卖淫”的告示,想到了公路上常见的塑料警察,琢磨着怎样的嫖客和怎样的娼妓是合法的。以我现在的处境,对这类词汇比较敏感,有了这个心理障碍,我上楼的脚步重了许多,笃,笃,一下一下,不知是故意壮胆还是真的抬不动脚了,也可能是赌气吧,赌的什么气,自己也不十分清楚,就像这次胆敢来会见杀人凶手,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总带有对抗的意味,那么,我到底要对抗什么呢?
“405”清晰地涂写在门上,幽暗昏黄的灯光下,这个数字尤为醒目,这不由得使我想起一个叫《405谋杀案》的电影,尽管那些触目惊心的情节早已淡化,但随着心跳加剧,我能看到那几个白字整滴着鲜血,在我触摸把手的瞬间,会有一个蒙面女士手持尖刀向我扑来,在我们拥抱之后,我会含笑倒在血泊中,而持刀女士会撕下面具,露出虹姐的面孔……我定定神,隐约听到门里的鼾声,我凑近观察孔,看到纸团塞在孔里,伸手轻轻捅开,仍然无法掌握全局,但鼾声传递过来一股浓烈的男人气息。我稍微怔了怔,怨恨这个荡妇在谋杀丈夫之后居然还有姘睡的雅兴,同时萌发一丝醋意,是什么样的风流才子让女人贪恋肉欲重色轻友呢?
推开房门,进到屋中,鼾声仍在继续,但是鼾声中没有虹姐,床上也没有。在这个简陋的客房,只有一个男人,发着单纯粗壮的声音,这让我恐惧。特别是酣睡者身上那几个反光的金属扣子,让我瞬间以为碰上了潜伏待敌的警察。要不是他恶臭的双脚和污渍斑斑的皮鞋,我真的会夺路而逃,情急之下跳楼亡命也未可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认定人民警察的皮鞋都是锃亮的,他们可以任意在歹徒的屁股上擦亮鞋尖,从而维护法律的权威。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鄙视穿着脏鞋的男人,如果碰上一个穿着脏鞋的臭脚丫子,我宁愿碰上小偷。现在我就倒霉地碰上了最倒霉的事。我本来就是个倒霉蛋,我自有对付倒霉的本事。我点燃一支香烟,吐故纳新,将一夜之间淤积胸膛的污浊之气统统释放出来,多种恶气冲撞在一起,倒也神清气爽,大有以毒攻毒之妙。果然,酣睡的臭男人很快苏醒,面对从天而降的美女没有半点惊慌,好像张嘴接到一枚熟透的果子。
来了,晓丽姐?这个男人问了句废话,坐起身,把两只臭脚塞进鞋子,也燃着一支香烟,借着火光,我看到一张颇为特色的脸。这是中国人很难长出来的脸,棱角分明,线条直硬,很像白种人,只不过鼻梁没有那么高,眼窝没有那么深,脸皮没有那么白,但长长的睫毛、深深的嘴角已经显出贵族气质,不能不让人怦然心动了。但是他张嘴说话却大煞风景,浓浓的豫东腔调真像喝咖啡喝出一口黄河泥沙。
我深吸一口烟,再次运用以毒攻毒法,狠狠地将那口泥沙拒敌于国门之外。在缭绕烟雾的后面,我闪动眼帘(我知道我的眼帘有多大诱惑力),算是对他废话的回答,捎带着对不速之客的责问。
这位壮汉还真沉得住气,面对我扑朔迷离的眼神无动于衷,只顾闷头抽烟,一口一口抽得烟丝吱吱叫,抽得我心里毛焦火辣,不得不开口问他,杀人犯把我诓来是想干吗?我好好一个良家妇女怎么就在旅馆跟素不相识的野男人圈一块儿了?现在我是那个了贼船却见不着贼影还要听任贼的摆布,着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一通提问,痛快淋漓地宣泄了我的愤怒,为了让我的愤怒尽快达到顶点,我摔掉烟头,大叫一声,姑奶奶现在就他妈打道回府!
你、你别掏急。这男人也急了,磕磕巴巴地说了一阵,大意是虹姐有事回家了,让他在这里等我。还未等他磕巴完,他腰间像手枪一样别着的手机响了,他嗯嗯啊啊几句,就递给我。我一听是虹姐,就骂道,你个骚娘们,把老子骗来,不是要卖我吧!虹姐一连虚伪的对不起对不起,然后让我们赶快到繁荣路永和豆浆吃早餐。我说你个杀人犯还敢招摇过市,不是警察脑子进水了就是自己脑子进水了。她咯咯咯傻笑一番,说那王八蛋没死成,什么事都没有了,平安无事了。
四
打车前往永和豆浆的路上,男人宽阔的后背让我浮想联翩,这样结实强壮的男人,一定具有非凡的浇灌能力。虹姐曾劝过我,女人花女人花,女人就是一朵花,可在美丽的花朵也是靠男人来浇灌的。这很像一句经典台词。原版是解放军大官说的:蒋介石的算盘,多少年来都是靠我们来拨动的。那意思老蒋的一切都是共产党掌控的,他再怎么折腾,也跳不出咱们的手掌心。虹姐的话很长男人志气,大灭女人威风,但不能否定其说服力。从社会结构来说,女人是“撇”,男人是“捺”,互相构成“人”字;若从情感结构来说,男女是什么关系呢?我期望像两团云,两团密密实实的云,有缘相遇,就发生碰撞,撞出电闪雷鸣,就是爱情,哪怕生死与共,也在所不惜。可现实生活中,女人基本上被包裹在男人那团云里,随波逐流,根本就构不成独立风景,无论是朗朗晴空,还是沉沉暗夜,光环总是照耀在男性世界,正如刘总所说,成功男士成功在哪里?在女人。拥有女人才叫拥有,皇帝老儿也不过如此。刘总说的很大气,很生活,也很政治,似乎是为所有雄心勃勃统霸一方的贪官污吏做辩解。他说这话的时候,恰好他的合作伙伴议论那位“短信书记”的风流韵事,大家无不惋惜地说那几个娘儿们白跟他了,孩子也白生了。我是极其厌恶这些成功男人的贪婪的,他们在享用金钱、荣誉和女人的时候,把一切都物化了,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女人,不过是他们存折上的一个数字、办公室的一件摆设。就是这样,还要看女人的保鲜程度。缺乏男人滋养的女人如同秋后果子,只能孤零零挂在枝头,自己吧自己熬成空壳。
那么虹姐怎样呢?这个立志要把世界颠倒过来、要像男人享用女人那样享用男人的女人,还保持怎样的鲜艳呢?春节前在听她讲述与保安的爱情时,我始终怀疑她下垂的眼睑、横扭的腮帮子和敦实的屁股只能让她陷入性幻想,而绝不能激起男人性欲。我粗暴地把自己设想成男人,仔细在虹姐身上寻找,寻找哪怕一丁点儿性感,最后我蛋白无情地告诉她:对不起,我是男人,也看不上你。
虹姐羡慕我,说,可惜你也得不到男人的真爱,白白长了一副美人坯子。但是虹姐显然不服气,说,我要是有你这条件,我能让满大街男人回头,一高兴还发动他们战争呢!
我挖苦她说,拉倒吧,你们两口子战争还少吗?
虹姐很激动,说,都是那王八蛋耍流氓,我不从才打起来的。我要为我爱的人守身如玉。我看她短粗腰板,心想,就这一面袋子,还玉呢!
不过,见到虹姐的那一刻,我惊呆了,我感觉早上七、八点钟的太阳全照在她身上了,我则是灰头土脸,相形见绌了。这还不是因为虹姐端庄的脸庞那副银丝眼镜一下子让她高雅起来了,而是在我俩拥抱的时候,我分明觉得胸前是硬硬实实、弹性十足让我温暖的乳房,当我的手环保着柔软的腰肢,我觉得我身体的某个器官像男性一样开始勃起。
来来来,让姐好好看看!
虹姐拉着我的双手,在大厅里叫着,毫不顾及别人的惊诧。我得承认,与春节前相比,虹姐身材消瘦了许多,接近苗条;面色也红润了许多,那双原本柔情似水的眼睛,躲在镜片后面越发神秘起来,妩媚起来。记得劳伦斯在《差太莱夫人的情人》里说过,情爱让这个女人健康而美丽了。难道发生在差太莱夫人身上的奇迹,转移到虹姐身上了吗?我看看呆立一边的壮汉,开始相信爱的力量是无所不能的。
虹姐把手里的一个提袋塞给那壮汉,说,去去去,赶紧换上,不然人家还以为你是要饭的纠缠俩美女呢!然后,她拉我坐下,压低嗓门问,怎么样,又朴实又健康吧?
我觉得整个大厅的人都听见了虹姐骄傲的询问,所有嘴巴都停止了咀嚼、吞咽,所有目光都集中在我们身上。我红着脸嗔怪道,不要脸,小心撑死你!
虹姐晃着汤勺,哼了一声,说,就知道你得嫉妒,小样吧!没关系,冲咱姐儿们关系,借你几天,用完还我噢!
我装傻充愣,说,借我用几天,干吗?我可不是大地主,没那么多地让他当牛做马。
虹姐笑眯眯说,你那可是好地啊,不耕耕可就荒透喽!虹姐一笑,脸皮就扯出一些皱纹,厚厚的粉脂已经无力掩饰岁月的沧桑。我真的有些嫉妒了,因为那个臭气熏天的农民兄弟,换上西装革履,正笔挺地伟岸地站在虹姐身旁,好像女王的侍从。
你可真下本钱呐!我酸溜溜地说着,喝了一口豆汁。
你还是没活明白呀,小妹妹!姐一个电话,这小子从几百里外连夜赶,你没见衣服都没换,够意思吧?虹姐以长辈的口吻,咬下一节油条,两个腮帮子鼓鼓的,比鼓噪的青蛙还气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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