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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乌鸦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三月楚歌    阅读次数:75150    发布时间:2013-11-06


第二章

1

在我们麻雀村,一个孩子取得人的身份,那得过完满月,满月之后,说明这孩子是可以活下来,有望长大成人的;相反,不满月的孩子,那是不能算是孩子的。满月酒过后,老头子对我说,滚生是个男孩,过了满月也算是成人了,按照我们老秦家的传统,男孩子过完满月后是要写入家谱占有一定地位的。麻雀村姓秦的就只有我们老秦家一户,但这并不代表我们老秦家就没有一个庞大的家族体系,在邻县乌有县的子虚乡里,一个镇百分之九十九全部都是我们姓秦的,堂兄弟之间的排名,都有叫到八十几哥,九十几弟的了。

按老人们代代相传的说法,子虚乡姓秦的和我家是一脉相承,是一棵大树分丫开枝下来的,在麻雀村我们秦家的祖坟只过几座,屈指可以数清。之所以如此,是与我爷爷的爱情故事有关的,我爷爷是因为与人私奔才跑到麻雀村来的。

在麻雀村如果生下了男孩子,满月后就得回到子虚乡,找到掌管着家谱的辈份最高的年纪也比较大的德高望重的长者,然后把孩子的生辰八字告诉他,花一点笔墨费就可以记上去了。我临去子虚乡时不知是我父亲还是我大伯的人告诉我,我们秦姓家族有标志性的人,或者事件,都可以在家谱上详细记载,传之于后。滚生的出生比较特别,首先就有三点,一是计划生育后,一个五十几岁的女人竟然又生了个大胖小子;二是滚生超月而且滚下片陡坡,竟然能母子平安;三是他是在医院剖腹产生下来的。这几点都很特别,看能不能叫老祖宗浓墨重彩记上一笔,也不失为一段家族史上的佳话。他叫我多带了些笔墨费,说如果记上了,这笔墨费是要多给一些的,这事绝计不能马虎。

我是坐了一天的车一路颠簸才到的子虚乡,二十几年前大儿子秦成玉刚满月的时候,我曾跟着已经死去的不知是我叔叔还是我父亲的长辈来过一次。我坐车坐得身心疲惫快散架的时候,我总是在心里说爷爷啊爷爷,你要不就不跑,要不干脆就再跑远一点,这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地方,不来记吧又感觉不像那么回事,来记吧,跑着又累又没有什么实际意思。如果不是大老头子的意思,我才懒得记呢,记这个劳民伤财的一点意义也没有。

但我不能对老家伙这样直言不讳,就算心里有不满也只能阳奉阴违。如果要真这样说了,老家伙保不准要操起家伙拼命似的要让我学乖,学会什么叫家规族训。

2

从族谱上知道,我的家族是一个有着私奔传统的家族,祖先们都有着很浪漫迷人的爱情故事。在一个没有具体年代也没有具体姓名的关于祖先的传说里,我的祖先也是因为私奔才完成了一次家族的分支与迁移的。每当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就觉得可笑,当初一个毛头小子因为女人逃跑,竟然成为家族史上的重大历史事件。可笑但却不可疑,这是很多关于传奇与标志的真相。说穿了,所有历史的传奇,也都是当事人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平淡,只是因为时间的距离引起的扑朔迷离,以及历史某种阴差阳错的偶然,才让无法亲身经历的平庸的晚辈们叹为观止罢了。

这个故事说,我的祖先原本是一个地主家的下人,与地主老爷家的大小姐相爱,门不当户不对,为了在一起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就私奔,逃亡到了另外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但是地主老爷在丢失千金大小姐之后,并不那么容易善罢干休,他不停地派打手追杀过来,企图逼我祖先屈服就范。但几次追杀而来的打手们都没有动手,就被祖先的英明神武不战而屈人之兵了。我感觉到我的祖先就像是开天辟地的盘古,炼石补天的女娲一样,追逐太阳的夸父,他的故事就像是史诗一样荡气回肠,就像传奇一样让人神往。

第一次,打手们到来的时候祖先正在耕田。打手们说要比武,如果祖先输了要听从他们的安排回去任凭老地主发落。祖先说:“好,比就比,不过几位大哥,这牛耕了大半天的田了,你们要等我帮牛洗完澡再比吧。”祖先解下犁耙,把牛赶到田埂上,弯下腰去握住大水牛的四蹄,往上一提,牛就不堪一击地倒到地上去了。他握住牛的四蹄就像拎一条小狗一样轻描淡写,把牛放在河水里左右晃动荡洗起来。洗好了之后把牛提回来,放到空地上,牛站起来若无其事地吃草去了。这一举动把打手们可吓傻了,这还怎么打呀,能经得起他几下?他们回去了,这一次没有打成。

老地主不相信天下竟然会有这样厉害的人,一定是那些没用的打手在为自己的办事不力找借口,夸大其辞。他又派来了第二批打手。那时祖先正扛着几根有大腿那么粗的大楠竹,干的。这批人比较客气,对祖先说:“反正你们都已经在一起了,我们看小姐已像有了身子,你们还是和我们回去吧,老爷自会安排好的,不会为难你们。”祖先说好吧,你们等我做顿饭吃再一起回去吧。他把大竹子放下,然后空手把那些竹子挤破,就像挤着几根小手指大小的一样,只听啪啪地响,那些竹子全部被他挤成一片一片的,刚好用来烧火。来者早就被他的举动惊得目瞪口呆魂飞魄散了,要是他往他们身上那么一挤,那还不像挤一只蚂蚱一样轻而易举,这人还能成人么?虽然收了地主老财的几个小钱,但是也不至于不要命吧。这一批打手又没有动手就回去了。

第三次,老财主还是不相信一个人真的能那么厉害,再能干他总归还是个人吧,难不成会有三头六臂。他又派来了大批的打手,这一次我祖先在他们面前表演活捉野猪。打手们很客气,先礼后兵。祖先就对他们说:“现在这事也这样了,生米煮成了熟饭,这个岳父岳母不是也是了,回去可以,但是我得给他们老人带点礼物吧,家穷也没什么可带的,后山上有几头野猪,你们和我一起去打一头带回去吧。”这个要求合情合理,并且他们听过前两次的打手说过祖先的本事,也想开开眼界看他到底能搞什么鬼。

到了山上,在乱柴丛里发现了那匹穷凶恶极的野猪。当他们架起弓搭起箭的时候,祖先说不用。然后就赤手空拳地朝野猪跑过去,野猪见到他追过来,先是向前逃,逃了几步后就调过头来,朝祖先迎面冲撞过来。只见祖先一闪,让野猪冲了个空,在野猪还没来得及把身子调转过来的时候,他顺势朝野猪的背上骑去,双手揪住野猪的头用劲往地上拧,野猪大声吼叫,一直到精疲力竭丧失反抗的能力。

他们再次被祖先征服了,不敢和他打,为了向地主交差他们把野猪带了回去。看到这么一头凶猛的野猪竟然被生生拧死,老地主无可奈何。总之,最后这事老地主也只得作罢。为了防止打手们再来打扰,祖先携着美丽的女人逃亡到了一处山青水秀的地方,在那里过着男耕女织的幸福生活,开始繁衍生息、开枝散叶。一个家族就这样诞生了。

我怀疑这个没有具体年代具体人物的故事是很多故事的抽象,就连我爷爷也毫不例外。

3

那是在清末光绪年间,我爷爷秦孝仪拐骗了我奶奶,乌有县巴桑镇的财主王大德的小姨太太孙玉娘,几天几夜地逃亡到了麻雀村。兵荒马乱的时代,即使是杀人越货跑出个几十里上百里,人们一般也就不去追究了,更何况只是区区一个小姨太太,我爷爷虽然没有那个关于祖先的传说一样惊心动魄,却也足够浪漫。

虽然家谱上只写了这样一句话:“清光绪年间,秦大宝拐走王大德第十房姨太太孙玉娘,逃到落月镇麻雀村,生有三女三男。”再没有其他明确记载,但是我仍然可以清楚地知道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那时我爷爷秦孝仪在王大德家做苦力,那天他在空地上光着膀子,阳光把他的一身染得像一匹黄牛一样发出黄金般的光茫。在田野里,大地一片荒烟漫草,高高的柏杨树上几只鸟雀在追逐像是要交欢;几匹牛羊在高低起伏的山地上漫不经心地吃草。乡村的泥巴路上,土财主王大德在十天前娶的第十房姨太太迈着轻盈的脚步,当我爷爷看到她的美丽和她看到我爷爷的强健后,就像是前世今生的约定一样,我爷爷的心里装下了她,并且在以后的日子里每天夜里对着枯草粗布辗转反侧,闭着眼睛对着幽暗的墙角进行着无数次的自慰活动,淋漓的精液喷洒得一墙的污蚀。他常常傻傻地想着与她一起生活的快乐时光,并且产生一种她就是我爷爷合法的妻子的错觉。

每当我爷爷看到她与王大德走在一起时,我爷爷的醋意就像火一样灼烧着他的心脏让他痛不欲生。

事实上,第十姨太也就是后来的我奶奶对已渐为腐朽的老财主大为不满了。不仅皮肉已经皱得像是破布一样的王大德让她讨厌,就是作为男人王大德也不能满足她了。才结婚没有几天,虽然王大德迷恋于她的美貌,可是每次当她欲火已经被撩拨起来时,老财主已经很没用地偃旗息鼓,像猪一样自顾睡去了,浑浊的鼾声如污水一样让人感到厌恶,太多的女人加上已经远去的青春让他已经力不从心了。

自从孙玉娘那天发现我爷爷偷了她的内衣并在屋子里捂着脸陶醉后,她再也控制不住地对我年轻力壮的爷爷的怀抱的向往,但作为女人她还是隐忍着心跳并且怀有一种忧虑的期盼。在以后的时间里,我爷爷从她漫不经心的目光中渐渐读懂了她隐隐约约的含义,并在那天从柴棚里偷看她洗澡,她发现了把身体移过来让他一觅无遗之后,我爷爷的胆子就变得无法无天,更加的胆大妄为起来。

从而也铁下心来,这个女人这一辈子是属于他的。

4

那时我爷爷正像一只猫一样蹲在墙角里,从只有拇指大的洞里偷窥着玉娘一件一件地宽衣解带,聚精会神于她的光滑的肩和柔美的腰以及丰满的臀部,还有那双精雕细凿的腿。他情不自禁地握紧着拳头,在极力地忍耐着一种呼之欲出的高潮,太过于投入让他在发出怪吼时也毫不察觉,并且得寸进尺地在心里作不切实际的幻想。

“转过身来,转过身来。”似乎十姨太太的行动受我爷爷的意念的指挥一样,她竟然转将过身来了,双手反扣着肩,她完美的身体让我爷爷的生理系统以及神经系统顿时失调,像一盆狗血劈头盖脸地泼过来一样让他有一种痛快的崩溃。“近一点,近一点。”十姨太太真的朝着我爷爷的方向走过来的,我爷爷渐渐从原来可以看到她整个人到只看到她的中间一部分,最后缩小到只看到她那美丽的乳沟时,我爷爷在裤子里已经射了一滩的精液。

精液的气味稠粘在空气里也让十姨太太感觉到了。她把小手指朝着那个小洞伸过来,这一举动把我爷爷吓了一跳。他惶恐地看着伸过来的手指一动不动地在那里像是期待什么时,我他情不自禁地用手一把把它捉住,最后把它含在嘴里,尽情地亲吻,然后像是漫长得有些恍惚地一直这样停留着,这是我爷爷和十姨太太第一次的亲密接触。

十姨太太把手指抽了回去,然后转身,我爷爷听到她说了一句话:“明天老爷会出去谈一笔生意,有好几天都不会回来。”

我爷爷呆呆地在那里,看着她走进沐缸里,然后背过身去不再看,只是听着她洗澡时水发出的声音一直发呆。以至于柴棚里的一窝小狗仔爬过来舔着他光着的脚趾他也毫不在意。

5

白天里我爷爷总是不敢看十姨太太,他觉得自己像做贼了一样胆怯心虚。姨太太的表情太过于相安无事也让他觉得有些失望。我一直以来都为爷爷感到骄傲,因为他是一个敢于追求也敢于拒绝的人。其实,当时王大德的几个姨太太也不乏有对我爷爷有那个意思,眉来眼去的,但是我爷爷自从心里有了十姨太太后,就再也容不下别女人了。六姨太太和女佣都在某个时候和我爷爷睡过觉,现在我爷爷却再也不愿碰她们了。六姨太太和女佣对我爷爷发出相爱的信号的时候,我爷爷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他说:“我心里已经有决定一生的人了。”

六姨太太笑着问:“她是谁?”

“我不能说。”

“你不愿说就算了,反正我也不太想知道,我也不在乎,我只要,你现在对我好就行了。”一脸笑意的六姨太太表示出了要亲热的意思。

“不,我不能这样。”

六姨太太说:“你开什么玩笑,即使你有了心上人,我又不要求你娶我,你现在也还没有娶心上人,我们这样做有什么不可以,男人嘛,多一个女人或者少一个女人,那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可我不是那样的男人。”

“你不是那样的男人还是不是男人,难道男人不是有女人越多越好吗?”

“我只要有她一个就够了。”

“现在你不是还没有和她在一起吗,你应该抓紧你们在一起之前的自由。”

“可是我决定现在起,不能对不起她。”

六姨太太笑得像一朵残花败柳一般放肆:“你还真当了?”

六姨太太走过来握住我爷爷的手,把它放在她的乳房上,企图用女人的温柔击溃我爷爷不堪一击的自以为是。我看到我爷爷冷静地抽回了自己的手,没有一点要买帐的意思。他的这一举动让心高气傲的六姨太太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气得扔下一句“秦宝生你不要后悔”的狠话后跑了出去,并且把头埋进床里哭了一个下午。女佣也是在那天晚上被我爷爷拒绝后和王大德家的长工好上的。当时她说你以前不是都做了么,难道现在你这样做能说明你是干净的?我爷爷说我以前是做过了,那是我还没有见到我决定一生的人,但是我现在见到了,过去的我已无能为力,但是还没有发生的我应该对她忠诚。无能为力的就让它过去,可以做到的我要努力坚持。

我感觉我爷爷真是情圣,也是最为忠诚和伟大的人。

我小时候曾奇怪地问我还没死去的父亲或者叔叔,我爷爷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的名字听起来似乎很有文化。我那时还没有死亡的父亲或者叔叔依稀告诉我,我爷爷是一个憨厚老实的大汉子,没有什么文化,能认的字也不超过十个,但是很有见识。总之从那以后,我爷爷似乎除了十姨太太以外再也没有亲近过其他的女人,而我也认为我爷爷有十姨太太一个女人就已足够,她足够成为我爷爷所有追求的全部。并且当我爷爷真的和十姨太太身体合一的时候,他真的感觉以前所有的都是不算数的,只有那一刻起,他才有一种作为真正男人的感觉,才值得为之生为之死,为之骄傲为之自豪,为之上刀山下油锅,为之赴汤蹈火,上天入地,也值。

十姨太太倒在我爷爷的怀里那天,是月初,上弦月在柳梢头上害羞着,像静静的处子,正所谓鱼吻水中月,芳心叩动时。约会佳期,相爱良辰,旁边池塘的倒影,也宁静。

6

我爷爷躺在床上想着十姨太太,木桌上的油灯在风移影动。

十姨太太平时不太与人说话,看起来总是一个人很安静的样子,很多人都以为她是冰冷的,但我爷爷可以感觉到她火山一样的心在体内风起云涌。至从那天偷看她洗澡后我爷爷就知道,她就像是一个温水瓶一样的女人,外表冰冷甚至可以结出冰花来,但是里面装的可是热呼呼的滚烫的开水,不过她是不可能自己倒出来的,她害怕倒出来无人理会就很快冷去,或者把别人烫着,吓着。我爷爷要去了解这个女人走进这个女人安慰这个女人爱这个女人,并且作好了耗费终身的打算,也不惜因此被她烫伤的危险,就算因此灰飞烟灭。

他躺在床上总睡不着,十姨太太现在是王大德的女人,无论如何自己是不能硬着去和她好的,如果那样不仅会让她歉疚与不安,有可能万一被人发现了这个秘密,打草惊蛇起来,发生什么节外生枝的事情也不是不可能。现在还早,我爷爷想还是出去走走,那条他经常喂的大白狗头搭在门坎上向外睡着。外面风很凉,迎风走着真叫人感觉舒服。

他想现起王大德已经出去外面去了,他的儿子们也都应该各自忙着,姨太太们有好几个在打着麻将,其他的也应该各有各的忙。我爷爷突然产生一种很想见到她拥抱她占有她的冲动。我爷爷无意识地走到她的房前,从窗子上传来的微弱的亮光,让他知道她应该还没有睡。他站在那里盯着窗子看了一会儿,他看到一个暗影从里向外地移过来,立在了窗前。

很久,很久。屋里的灯息了。

我爷爷感到很失望。当他转身要往别处再去转转时,十姨太太向他走了过来,脸上很从容地站在他的面前。我爷爷呆呆地站在那里,他不知道说些什么。十姨太太先开的口:“我知道,那天在柴棚里的人是你,为什么现在你才来?”

这一句话让我爷爷有一种从天而降的激动,他看着十姨太太,一把就把她捞过来紧紧地抱住,紧得她喘不过气来:“不能在这里,不能这样,会有人看见的。”

她的话让我爷爷激动得不能自己,同时也觉得她说的话是有道理的。

我爷爷一把将她扛在肩上,然后在染着淡淡的月光的夜里一路狂奔,我看见我爷爷在和风赛跑,他跳上树枝,飞过田坎,像一只大鸟一样随心所欲地永往直前,像一头神兽一样无可阻挡,他像一匹强健的骏马在自己可以展现极致的旷野上,就像苍鹰搏击长空,就像鱼儿游翔潭底,就像骆驼行走大漠,万事万物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是为他量身打造的,那种感觉在日后我从在读大学的儿子口中知道了一个极其形象的词:爽歪歪。

我知道十姨太太那时拥有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的感觉,这一刻她在梦里就已反复想象了很久,她是一个小户人家的女儿,她希望在自己长大的时候会被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带着自己私奔,不顾艰难险阻,在月夜里跑着,毫无顾忌地任他拥抱抚摸和亲吻,以及占有。但他的父亲却因为十亩地就把她给了王大德。现在她感觉像做梦一样被我爷爷实现了她曾经傻傻的梦想。当在充满露水的麦秸堆里被我爷爷放下来坐着的时候,她才感到有一点点回到现实的感觉,一路跑来,她始终感觉自己像是在大热天气里用凉水洗脸一样身心舒畅,全身上下无法找到一丝的不适,没有一处是多余的,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长得恰到好处。

我爷爷满头大汗地在她的面前跪着,递手摸着她的脸,她感觉自己期待这个男人已久,她愿意把自己的一切完完全全地都交给她。她闭上眼睛。我爷爷和她亲吻着,并解开了她的衣服。我爷爷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在麦秸堆里完成了最亲密的交流,并最终确定了一生的信念至死不渝。

7

那时巴桑镇远处的万家灯火已变成一片漆黑,我爷爷和十姨太太所处的山坡上荒山野岭,小虫子在草丛里不倦地鸣叫,夜空中飞过几只夜鸟,发出几声长而冷的鸣叫,传说中那是天鹅,但我们麻雀村一带都叫夜蛙。

我爷爷帮十姨太太整理好衣服的时候,听着天空的雁鸣,十姨太太说:“一蛙晴,二蛙雨,好像有两只,看来明天要下雨了。”

我爷爷憨憨地笑,说:“这是迷信,哪天没有夜蛙叫啊,只是我们听不到而已,那不是天天都要下雨么?”

十姨太太说:“嗯,你说的可能是对的。”

他们站起来,我爷爷说我们回去吧。

十姨太太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想回去。”

他们就又坐在草垛子上,后来他们又拥抱着亲吻着相爱着,一直到我爷爷看到山之外的天边有了一线光亮,远处传来了东一声西一声的鸡鸣,再不回去就要天亮了。我爷爷和十姨太太那时有一种叫难舍难分如胶似漆的缠绵,但理智告诉他们必须回去了。

他们走在回去的路上,不习惯于夜路的十姨太太,走起路来总是歪偏打倒、高一脚低一脚的异常艰难。他们都没有说任何的话,因为说话已经显得多余了,就这样一路安静。当十姨太太哎哟一声的时候,我爷爷才意识到自己是应该背着她的。

十姨太太在我爷爷的背上安静得像是一只猫,我爷爷像一匹骏马拉着一把稻草一样轻描淡写地背着十姨太太,想着背上的人儿以及刚刚发生的事,他竟然没头没脑地嘿嘿笑了出来,在背上的十姨太问:“你笑什么?”

他忙说没笑什么。他兴奋得像一头在圈里很久没有出来的牛犊,有着一种见到宽广的大地与美丽的阳光时的精神劲。他说:“我们快一点好不好?”

他听到十姨太太在背上嗯了一声,他就一路跑着。

他感觉自己像没有任何障碍一样在无边的高低起伏的大地上可以随心所欲,他感觉要是他愿意他可以飞起来,可以钻到河里也可以钻下地里去。他有使不完的力气,其实并不是想早点到家,但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一种欲罢不能的想要狂奔的力量。一口气,一抬头就见了熟悉的房子。当时十姨太太完全沉迷在我爷爷宽阔的背上,在我爷爷的背上她就感觉像是在进行着一次精神恍惚而迷人的旅途。她当时真希望家是一个永远无法到达的地方,那样就可以在我爷爷的背上天荒地老一千年,生生世世。当家出现的时候,她感到一种失望的情绪。那时人们都还在睡梦中,镇上的狗被他们的动静吵着,一犬吠形十犬吠声,传染似的百家争鸣,整个镇上闹轰轰的,似乎在对他们呐喊表示祝贺。

我爷爷背着十姨太太站在房子的空地上,静悄悄的,只有八姨太太的房间还在亮着火,大概他们打通宵麻将还在继续着。

我爷爷站着呆头呆脑地心中直欢喜,没有要把十姨太太放下来的意思,十姨太太也在我爷爷的背上紧紧的依偎着没有要下来的意思。我爷爷歪着头对背上的十姨太太说:“我们再跑一次好不好?”只听到背上的十姨太太轻轻的“嗯”了一下,整个镇上万狗齐吠像是热情的观众为我爷爷呐喊加油一样,一条条狗穿过一条条大街小巷,跳下爬上一条条七上八下的田坎,吓得出来觅食的小动物们以为天灾人祸一样魂飞魄散,瑟瑟发抖着,有的干脆忍着好奇与饥饿跑进洞里不敢出来。估计不少正在床上睡着的老夫老妻一定会在嘀咕这些狗是不是全发了疯了。整个巴桑镇乱哄哄的,唯一安静的可能只有天上那些千颗万颗的星星,以及那弯如水羞涩的新月。

我爷爷和十姨太太那时真的像发疯了,他们一连来回跑了六次。到第七次时,我爷爷依然兴致勃勃的要再跑,就算一直跑下去哪怕心力衰竭而死他也是乐意的。但那时十姨太太模模糊糊地看到河边有一个人走了上来,虽然她不知道是谁,但是这一切让她意识到天已经麻麻亮了,再跑一个来回的话天肯定会大亮,然后所有的人都会看见都会知道。她与我爷爷的事情一旦败露,虽然她不在乎所有人的语言和目光,但是这样的事情一定会遭来无谓的百般阻挠。这不是明智的。

“你把我放下来,天要亮了,我们应该回去了。”

她的话让我爷爷也意识到应该回去了:“嗯,我们回去。”

她要走进房子去的时候,转过头来,看着在空地上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变得傻哩吧叽的我爷爷,若有所思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秦宝生。”

“嗯,我知道了。”

8

她转身进去了,衣服都脏了,屋子里静悄悄的,女佣还在熟睡中。她轻手轻脚地走进自己的房间,换好衣服并且把脏衣服都藏好,然后才上床睡觉。可怎么也睡不着,心中似乎无来由的激动。她感觉到她很幸福,虽然也有一些不和谐的思想跳出来困扰她,譬如会想到自己是王大德的姨太太,这样做对不对之类的问题。但她固执地想,自己虽然是王大德的姨太太,那并不是自己自愿的,秦宝生这么好的男人才应该是自己可以一生相伴的人,自己没有理由拒绝这样一个好男人,没有理由拒绝这样一个上天赐予的礼物,是的,没有理由。

我生在这个世界上,受恩于父母,也应该听从于父母;现在我已经遵照他们的意愿嫁给了王大德,我没有欠王大德什么。我这么做没有什么不对,我不能欺骗我自己,我不能让我自己就这样任从别人的安排。我不愿安排别人也不愿别人安排我,男人还是女人,都应该按照自己的天性活着。穷的和富的,美的和丑的,高尚的和卑贱的,都应该平等地按自己的天性活着。王大德可以有十个女人,为什么我就不可以有一个自己认为值得的男人。上天啊,虽说相遇相知相爱长相厮守是前世今生注定的缘,但我们还是要用尽力气去争取。秦宝生是我的,你不能把他抢走,不能把他让给别人。我要和这个男人在一起,一直到戏文中所说的天荒地老,苍海桑田,那时他还是我的男人,我还是他的女人。我们要生生世世相伴,在苍深桑田的轮回里相濡以沫,一直到大海也枯去,一直到太阳也熄灭。

十姨太太是在这种缥缈的思绪中睡下去的,当女佣叫醒她时,已经是大中午了。起来时外面阳光很好,万物都像刚刚做完运动一样,精神抖擞。

“真如他说的,都是迷信。”她想到昨天晚上夜鸟的叫声和我爷爷所说的话时,便这样想到。

她房前的夹竹桃花正在阳光下开得一片缤纷,飞鸟正在树桠子上鸣叫。她先把今天凌晨换下的脏衣服放到水里,然后再告诉女佣,她有要洗的衣服。

9

我爷爷走回到自己的房间,一路上兴奋得不得了。以至于他不小心一头撞上了出来方便的长工。两人相撞彼此都被吓了一大跳,还梦游一般,没有完全醒过来的长工很不高兴地抱怨:“你去当贼来啊,这么没长眼睛。”

我爷爷当时心情好得不能再好,就像六月的天空一样万里无云,就像千金之玉一样毫无瑕疵,他不想和长工多说话,笑得毫不在乎:“我听到我面狗叫得太厉害,我出去看外面有没有其他动静,现在兵荒马乱的,弄不好一不小心就有军队到镇上来。”

“你还真操心,要是真有军队来,要打人家也打有钱的有势的,关我们老百姓屁事,真多管闲事,懒得和你说。”长工自己稀里糊涂地往厕所里走,走到厕所外面他解开裤子就对着墙角撒尿。

我爷爷走进自己的房里自顾睡起来。可是怎么也睡不着,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没有问她叫什么名字。他为自己的这一疏忽自责不已。

夜总是很短,天很快就大亮了。今天没有多少事情可做,劈了大半天柴,他下河里去洗了个澡。白天他见不了十姨太太,因为十姨太太的房里要没有什么事要他帮忙的话,他是去不了的。好不容易等到了天黑,早早吃过了晚饭,躺在床上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

长工回家去了,其他人都差不多要睡下了,他想着十姨太太,不知道她今天还会不会出来。而度日如年般过了一天的十姨太太也在想着和我爷爷相同的问题。女佣睡下之后,大概已是凌晨,她一直亮着灯,然后望着窗外。终于她看见了期待已久的影子,她怕开门时干燥的木板门会发出声音来,就往上面倒了一杯水。

她走出来,站在她面前的正是我爷爷。

“你背我。”她说。

我爷爷把背给她,然后像昨天一样一路往外跑去,狗群像被点着了一样,一片荡漾开来。他们离镇子越来越远去,狗声也渐渐小下去。“如果你这样背着我一直跑下去,远远的,就好了。”

“嗯,我们一直跑下去,只要你喜欢,我们跑到天边去都可以。”我爷爷想都没想就一边跑一边回答说。跑了几十步,他似乎反应过来,停住了,十姨太太问怎么了。我爷爷说:“你刚刚说的是真的么?”

“我想是真的,可是你能把它变成真的么?”

我爷爷没有说话,只是心头一乐,跑得心驰神往。

10

他们坐在麦秸垛上,互相拥抱着。我相信那天他们没有做任何儿童不宜的事情,那天晚上,他们纯粹在交谈着。我爷爷也如愿以偿地弥补了昨天留下的遗憾,知道十姨太太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孙玉娘。能识字,读过书。

我很佩服我爷爷的勇气,当得知孙玉娘愿意和他在一起白头携老的时候,简直是高兴死了,但是孙玉娘说我现在天下人都知道,是王大德的明媒正娶的姨太太,爷爷的老家子虚乡此去不过十几里地,他们是不可能堂堂正正地在一起的。我爷爷说我带你走,离开这个地方,离开乌有县,远远的,到天涯海角,让王大德再也找不到我们。玉娘说可是乌有县有你的爹娘,还有你的兄弟你的亲人,你会舍得去一个没有人知道我们,也没有亲人的地方么?

“舍不得,但是我更舍不得不和你在一起。”

说出了这句话后的我爷爷第二天回到了老家子虚乡,对我的曾爷爷,也就是他自己的父亲说:“阿爹,喜欢上了王大德的十姨太太,我要和她在一起。”

我曾爷爷当时正在裹着旱烟,他停住手中的动作,说:“你说什么,你喜欢上了王大德的十姨太太,就是刚娶半个月不到的那一房?”

“嗯,就是她。”

“呵呵,你就看上人家媳妇了,那你想怎么样?”

“我想带着她离开巴桑镇,到外面去。”

“你想私奔啊,那你连你爹你妈也不顾了,这不成,不成。”我那时年纪也不太大的曾爷爷摇头笑,似乎感觉我爷爷是在开玩笑。

“阿爹,我说的是真的。”

“你说是真的?可是人家财主的姨太太吃香的喝辣的,穿金的戴银的,你有能耐让她和你跑?”

“她根本就不想给王大德当姨太太,是被逼的。”

当时我曾奶奶也在旁边听了,插嘴说:“你就安分一点好,我们哪配得上人家?”

这句话引来了我曾爷爷的不满:“你多嘴什么,难道我老秦家的种会配不上她,别说是一个姨太太,就算是公主千金,我老秦家的儿子照样可以配得上。”他问我爷爷,“那你有什么打算,总不能就这样跑去外面当野人吧,得有吃的住的,才能给老秦家多生几个大胖孙子。”

“我们到外面去置些田产,自己种。”

“你们哪儿来的钱呀,人家白送给你啊?”

“玉娘说王大德送给她不少的钱和首饰,可以够我们在外面置田地和修房子用。”

“哎,那不行,偷人家媳妇不算是强盗,可是拿人家钱财那就不对了。你只要有种把人给偷来,我准把这十年存起来准备置点田产的钱给你,你们去外面买,反正你两个弟弟还小,两个哥哥都有能力了,也都还有田种,就算我们给你娶媳妇花了。”

“你们知道你们这两父子在说什么吗?小的不懂事,老的也不正经。”我曾奶奶嘀咕道。

我曾爷爷哈哈大笑起来:“你妈这老婆子是没办法理解的,你小子不错,这事我答应你啦,其他的就看你自己有没有那本事。”

11

我感觉我们老秦家一直具备一种浪漫主义色彩,这样的事情也许在别的家族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但从关于我们家族的传说看来,这是我们家族一直存在的一种可贵的思想。这种思想我认为就算是我读了大学的儿子也是无法理解的,非我族类也是无法理解的。这种思想就像传统美德一样,就像艰苦朴素的品质一样,是一种流淌在血液里的基因和家族中唯一可信的力量,是我们老秦家在长期艰难困苦的发展中的伟大动力和不竭源泉。不过这种思想在渐渐地,因为羼杂着太多的其他东西而变得无足轻重,变得不纯粹的同时,也在流失。

我总是在回忆时骄傲,在现实中悲凉。

当晚回到巴桑镇王大德家的爷爷在午夜夜深人静的时候,到十姨太太的门前,十姨太太拿着轻便的包袱悄悄跑了出来,我爷爷欣喜若狂地说:“我背你。”

十姨太太说:“好,你把我背到你家去,我就是你的妻子了。”

我爷爷弯腰把十姨太太背到背上,然后一路奔跑。我感觉我爷爷和我奶奶的感情,都是跑出来的。

一路跑到子虚乡家里的时候,我曾爷爷还有我爷爷的几个兄长都在家等着。当我爷爷把孙玉娘背进家的时候,一家人都很欢喜,我曾爷爷更是以一种很欣喜的口吻说:“你这小子还真有点出息,不愧是我们老秦家的种。”

看着长得像画一样美丽的孙玉娘,曾爷爷像个老顽童似的说:“嗯,当我们老秦家的儿媳妇不吃亏。”几个兄长都开着我爷爷的玩笑,弟妹长得可真是好看。除了我曾奶奶觉得不妥外,其他人都感到这实在是美事一桩,都非常愉快。

老秦家也都知道王大德在整个乌有县的权势,丢了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姨太太是不会轻意善罢干休的。事不宜迟,当时我曾爷爷就把早已准备好了的钱拿给我爷爷,并预先叫我曾奶奶准备好一只手镯作为给儿媳妇的礼物,虽然并不贵重,但是这是我们老秦家世世代代的礼俗,我曾爷爷说,所有的礼俗虽然都是狗屁,但既然大家都这么做也就把它当一回事吧,总得那么一下才像一回事。我感觉我曾爷爷的思想境界之高,就算是我父亲,我儿子,还有我,都无法达到的。手镯当时孙玉娘接受了,但是看我们老秦家也都不是有钱的主,钱她不愿收,她说:“钱我们有,我们走了以后,作为后辈不能侍奉你们左右都已经很不敬了,钱你们就留着自己用吧。”

“你们怎么有钱呢,你这孩子就不用客气了,在外面你就知道难了。”

孙玉娘把她的包袱拿过来,打开,里面有不少银两和首饰。我曾爷爷有些不高兴地说:“我不是说不能拿王大德的钱的嘛,宝生,你怎么不听话呢?”

我爷爷嗫嚅不知道说什么。

“阿爹,你不能怪宝生,这是我自己的主意,宝生对我说了。我认为这不能算偷,偷穷人的不对,可是拿富人的应该,再说那王大德的这些东西不都是从我们这些穷人家里拿来的么,不拿白不拿,拿了也是应该的。”

孙玉娘的这番话让我曾爷爷乐了,这个儿媳妇能说会道,儿子是捡了个便宜了,便对我爷爷说:“宝生啊,在外面要多多对待人家好,不得会得罪天地神灵的,就算菩萨饶你,你老子也不会饶你的。”

我奶奶笑了起来,朝呆头呆脑的我爷爷眨眨眼睛。

“那就把东西都收起来吧。”我曾爷爷说,然后我爷爷把东西又包起来。

我曾爷爷坚持要给他们钱,用他固执而可爱的话说,不给钱我怎么感觉办了一个孩子的婚事了呢,事情总得像那么一回事吧,再说钱是不会嫌多用不完的,只会有少了不够用。几位兄长也都在附和阿爹的心意你们就领了吧,反正我们也不缺少这么几个钱。

还是我奶奶聪明,她说:“这些钱我们都接受了,多谢阿爹阿妈还有各位兄长,我们也给两位老人一些礼物,算是答谢两位老人。”她从包袱里拿了些首饰给我曾奶奶,拿了些银两给我曾爷爷。我曾爷爷推说不过只有接受了。

他们连门都不送我爷爷和奶奶出,当我曾奶奶递给我爷爷一个大包袱说是给你们烙了些饼万一路上饿了吃时。我爷爷拉着我奶奶就出门了。

我曾爷爷对着家人说:“都睡觉去吧,明天也要像今天一样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宝生还是在王大德家做工,什么事情我们也不知道。”就这样他们都睡觉去了。我爷爷和我奶奶开始了我奶奶向往已久的私奔之路。

12

王大德是第二天中午知道刚娶的十姨太太和一个家仆跑了的。

第二天他在外面事情没办完就回到家来。发生的事情让他非常气愤。他去找十姨太太的娘家兴师问罪,因为他们没有教育好自己的女儿,所以才导致十姨太太在结婚不到一个月的时候就跟别的男人私奔,做出这种不知廉耻的事情来,作为孙玉娘的父母,应该具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他反被我奶奶的妈妈哭骂了一顿,并说是不是你把我家姑娘怎么样了,现在反倒到这里来恶人先告状,你要是不给我一个交待,我要去报官,人间自有公道。气得王大德恨不能把她吃了,但却无可奈何。

因为这件事情是不用耳朵也可以听出来,不用鼻子也可以闻出来,不用眼睛也可以看得出来,不用脑袋也可以想出来,十姨太太的失踪与我爷爷有着明目张胆的关系。王大德到子虚乡来,找我曾爷爷兴师问罪。

整个子虚乡都是我们姓秦的,整个家族你要是欺负了谁,别看他们一个两个有时还会不和睦甚至打架,但是真要动真格来,可是齐齐上阵的,想要欺负姓秦的不管官大官小钱多钱少都并不是那么容易,那种齐心协力就如同千根谷草一鼓作气拧成的绳。所以我曾爷爷虽然穷却也不怕他王大德有权有势。

我曾爷爷说,你要说我儿子拐跑了你的姨太太,证据呢?你把人抓来问个明白不就行了。你是有钱人我们是穷人,抓人拿脏的事情我们可没这等工夫。如果他被你抓到了你想报官想怎样都行,可你现在无凭无据就这样到处乱说话,我儿子可是还没有娶媳妇的人呢,背一个拐人家姨太太的名身,以后还有谁家敢和他谈婚论嫁,你这欺负人也算是欺负到家了吧。

我爷爷不卑不亢的说话听起来似乎若无其事一般,并且还有些理直气壮。

整件事情王大德只能说是吃了哑巴亏一般无可奈何。要想抓回我爷爷谈何容易,一出门去,四面八方都是路,谁知道他们会往哪一条,王大德虽是一方之富却也不是无所不能,当那个满头光秃的管家开导他说,这不就是一房姨太太吗,派人去找那会花更多的钱财,反正洞房也做了,跟人跑了也就是只破鞋,就让他们去吧,老爷你有钱还怕没有女人吗?

王大德说:“理是这么个理,但这事情他心里边不痛快啊。”

“老爷,可是那两个狗男女跑在外面,罪也是够他们受的,我们要是碰到就管,不碰到就不要去管,反正他们是过得不安稳的。”王大德权衡之后,也只能这样做,这件事在乌有县就这样不了了之。

13

我爷爷在走出了村口之后,背着我奶奶一路跑,天快亮的时候终于跑出了乌有县,中午的时候他们来到了一片大森林里。跑了一夜的他们在那里停下来休息。

这个传说我一直觉得有些出入,我认为我爷爷再厉害总也不能快过马吧,他也不会笨到不知道买匹马吧。但小老头子活着的时候给我讲这个故事时坚持说真是一路跑过来的,私奔就相当于逃难,去哪里准备马去。我也相信,像我爷爷那样英武的人当然是可以背着一个女人跑上几天几夜没有问题的,更何况爱情让他全身充满了力量。

我的祖先们都是一些力大无比的大汉,据说,唐朝时我有一个祖爷爷能日食斗米,力大如牛,手举千钧轻而易举。我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我们贴在门上避邪的秦叔宝,但值得相信的是他们都是拥有超人的力量的,我曾看到机器设备并不先进的时代,遗留下来的水库、石拱桥等等建筑,那些大石块让我兴叹,虽然我也算得上身强力壮,但我依然在面对那些已成传说的事情深感汗颜。我可以感觉到我祖先们的伟大,健康和在他们身上产生的一件又一件让人惊叹的奇迹。

我爷爷是在休息吃了十个烙饼之后,又背着我奶奶一路逃亡的。他们又跑了三天,经过河流与高山,穿过荆棘与草地,路上还和一群豺狗搏斗过。最终他们到了一处芳草鲜美的地方,漫天落英缤纷,他们相信那里已经安全了。

真正的天衣地被,真正的无拘无束,他们第毫无顾忌地在大地上亲吻,拥抱。我爷爷和我奶奶两人第一次脱得光光的在河里洗澡。我爷爷抓了鱼在河岸上燃火烤着。我奶奶从河里上来,水流过的身体成为我爷爷一生所见过的最美的风景,并且在此后的两天里,他们反复地做爱。我相信,那些我并不想用语言来描述的场景一定是世界上最为唯美的画面,我爷爷和奶奶那时在大地上肆无忌惮的交欢,一定是世界上最真诚,最美丽,最高尚,最道德,最自然,最无可指责也最值得大声歌颂的壮举;他们的作为,有天空的飞鸟作证,有草丛的昆虫作证,有风作证,有云作证,上有苍天下有大地作证,是与任何肮脏的字眼无关的。

那时山青水绿,草芳气爽,再没有任何顾忌,纯粹出于彼此的喜欢。我爷爷奶奶最后又走了半天,不期而遇地碰到了一个小村庄,那个地方依山傍水,土地肥沃,气候宜人,是个居住的好地方。他们决定了在那里落脚生根,繁衍生息。那个村庄当时只有五六户人家,就是现在我生活的地方:麻雀村。

老秦家的一脉从此在此繁衍生息,为了以防万一被王大德找上门来招来麻烦,我奶奶为我爷爷改名:秦孝仪。姓不能改,这是我爷爷坚持下来的。不管到哪里,经历怎样的光荣,饱受怎样的屈辱,我们的身体里,永远流的是老秦家的血,我们要用老秦家的姓,顶天立地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我奶奶因为出嫁从夫,名不用改,反正再也没有人叫她孙玉娘,别人只会叫她秦家嫂子,年长一点,就叫秦家大娘,年老了,大家就又叫他秦家奶奶。所以她的名字一直没有改。

在我爷爷三十四岁跟着一支军队去打天下,不幸战死时,他们就生养了六个儿女。后来战乱中死掉三个,剩下两男一女,也就是大老头子和小老头子,以及我大姑姑。我姑姑嫁到了临村,几年前死了,死时九十高龄儿孙满堂。她老人家是安乐死去的,死的前一天还喝了二两酒,吃了大半碗饭,没有谁会想到她会死,但是第二天迟迟不见她起床,进房间一看,她已安静的去了。至于我奶奶,她老人家也是到了我十一岁那年才去的,也就是我家家丑外扬的两年后。近百高龄,去得顺其自然,水到渠成,没有受什么病痛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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