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我回到麻雀村的时候,大老头子对我此行办事不力很不满意。因为按他的意思,他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了,第一次知道姓秦的后代不是从女人的下体生出来,而是开肠破肚拿出来的,光就这一点,就是一件相当值得浓墨重彩地记下来的事情,可是我竟然连这么一件小事也没有做好,这对他来说是相当不可以原谅的。
“真是废物。”老头子很不高兴地走一边去了,理都懒得理我。
我老婆抱着白白胖胖的儿子出门来,她以对儿子说话的语气说:“不记就不记,记上又能怎么样?我们可不稀罕,是不是啊?滚生。”
其实这也不能怪我,要怪只怪老头子不知道如今这世道是瞬息万变。当我到子虚乡访问关于秦氏家族谁在掌握着记家谱的事情时,我见到最德高望重的那位戴着眼镜白发白须的老者。现在子虚乡已经不光是姓秦的一门了,张王李杨都有。老者说家谱不是他在记了,上了年纪没精力了,现在由一个大学刚毕业的年轻人在负责。
我见到年轻人时,他和我儿子年纪差不多,还戴着眼镜,样子挺斯文。
他拿着我写的生辰八字然后打开像帐单一样充满尘埃的家谱,在空白上填写好姓名性别出生年月日。写好后合上,放进抽屉里。然后写了张收据。
“笔墨费三十六块。”他把收据撕给我时说。
我拿着收据看了一下,二十几年前我来时,只收三毛,也没有什么收据,现在什么都有了,钱也都涨了上百倍了。不过反正现在收入都提高了,我也不在乎这么几块钱。
给他钱之前我对他说,我儿子是剖腹产的,我们老秦家好像有个规矩,出生有点特别的都要详细记上,我儿子这事是不是也应该记上那么一笔。
年轻人自己一边忙着整理桌上的书报,一边对我说:“剖腹产早就不新鲜了,家谱上十年前就有记载了。”我原本想说我儿子是滚了一片坡然后才剖腹产的,并且超了很久的时间,而且我老婆可是五十几岁才生产的,但我觉得要是这样说人家一问起来这不是家丑外扬么。
年轻人见我依然站着不动,他转过身来对我说:“你是不是想多记一点,叔,我感觉没有这个必要,首先剖腹产真的早就不新鲜了,第二,记上一笔得多花好几百块钱,如果你真想多记一点,可以帮你写,譬如你儿子出生的异兆啊,有奇人异士的预言啊,都可以,不过要交三百六的笔墨费,如果经济条件不是很好的话,记下这些也没什么意思,登家谱记个名字,让大家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也就行了。”
我一听吓了一跳,想这小后生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当然没有登记就回来了。老头不高兴就不高兴,我也不明白他怎么对这件事很看重似的耿耿于怀。
2
我饿了,把冷菜热了一下,随便吃了一点。我老婆洗尿布去了,把儿子放在木制的坐车里,小家伙张牙舞爪,啊啊呱呱叽叽咕咕的,不过没有哭。我看见门口的空地上东倒西歪地跑来几只毛绒绒的小东西。我感到很奇怪,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便端着碗出门去看个究竟。原来是几只鸡不像鸡,鸭不像鸭的动物,从样子看就是鸭,可那脚却像是鸡的一样没有蹼。
我老婆回家来,我问她那东西是什么。她说是两天前大儿子送回家来养的新品种动物,叫什么鸡鸭鹅。我说:“你听他狗屁,鸡就是鸡,鸭就是鸭,鹅就是鹅,哪里有什么鸡鸭鹅?”
我老婆说:“你别不信,哦,对了,他说这是包括鸡鸭鹅三种家禽优点的一种新品种,叫鸡脚鸭嘴鹅身子。”我看了半天,算是看出来了,那几只动物分明是几只杂交鸭子的蹼被剪去了,成了不伦不类的怪物。
之后,关于我大儿子在他农场里搞科学实验的话就像春风吹拂一样传遍了我们麻雀村。
首先我听说的是他要搞果树杂交实验,他对村长说他要培育出一种像苹果一样大的杨梅来;然后又听说他要培育一种只有苹果大的西瓜;再然后更是听他说他要培养一种猪,每天猪背上都能长出一块肉来,每天都割着肉吃,但是不会影响到猪的健康,就像摘菜芽芽一样。总之,他的想法都是不切实际的,我感觉他就像痴人说梦一样的荒唐。
别人都说老秦家秦成玉就是有了息啊,读书人有文化就是不一样。我儿子说,现在外面的世界哪里还像我们麻雀村啊,就说种地吧,农民们都不种地了,地全部包给了有技术的大学生们种,一个人就可以种上上百亩,甚至几百亩,全部机械化,现代化,大大提高土地效率的同时也解放了农村劳动力。我对我儿子的这种说法不屑一顾,农民不种地了那还是农民吗?我秦大顺节衣缩食好不容易供出了个大学生,原来是个神经病。反正这个混帐儿子我是不指望他什么了。他刚说要回家种地时,我曾和他吵过多次小架一次大架,最后都惊动村支两委来调解,差点弄得父子反目。结果村干部都批评我,说我应该宽容年轻人,年轻人都有年轻人的想法,我们不能拿老革命的那一套去要求他们。这些村干部站着说话不腰疼,秦成玉又不是他们儿子,这种话谁不会说。
不过事情都闹到这一步了,这混帐小子依然冥顽不化,固执己见。我知道自己再多说什么也是无用的。他爱研究啥就研究啥,想咋研究就咋研究。我也懒得去管他了,他也不要来烦我。他搞他的科学研究,我依然种我的地。
3
那个大夏天的午后,村里有史以来从远处的泥巴路上开来了两辆小轿车。小轿车开向了我儿子在大荒山上开辟出来的果园场,村支两委的领导都去看去了,据说那是省里来的专家,专门来我儿子的果园指导工作的。村支书吴银根抱着一只大公鸡从我家门前不远的田埂走过去,他朝我喊:“大顺啊,好歹是你儿子的事情吧,他可是为我们村做出点明堂来了,要是没有一点水平,专家是不会下来的,人家专家是什么啊,是神,是佛啊,有那么容易请吗?”
“你是支书你要去你去,我儿子可是给我长脸了,反正我是懒得去的。”
“大顺,你去不去看那都不打紧,你看我把自己家的大公鸡都拿来给你儿子招待客人了,你不能不表示表示吧?你儿子的事业还在起步,比较困难,你还是能帮就帮,父子间你搞得像是有深仇大恨似的,有你这样当人家老子的吗?年轻人各有各的理想,谁敢保证他这果园弄不出水平,会没出息呢?我们要多多地理解他,现在国家不也是鼓励大学生回家乡来发展吗,秦成玉这是响应党和国家的号召,你应该为他感到自豪。”吴银根说得像在教育儿子。
“你别说了,你不是抱了个大公鸡吗,我那里,你看地上跑的满地都是,你想捉哪个就捉哪个,我一点意见也没有。”要是我儿子真弄出点名堂来,那也算老子不白让他读了这么多年书啊。读了书就是麻烦,连媳妇都难得找了,二十几的人了,连个对象也没有。村子里哪里去找个大学生来配他呀,他在外面又不找。要是真有点出息,栽了梧桐树还怕飞不来金凤凰。吴银根听我这么一说,扯了一把茅草把他手里的公鸡的双脚一捆,倒挂在墙外的一颗生了锈的钉子上。从墙上扯了一个玉米棒子,剥着散在地上,嘴上学着老母鸡的声音“咕咕”地叫,抑扬顿挫。
“我说秦大顺,你儿子的事情我可不用跟你客气。你也不用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好歹你也要过来帮忙啊。”
“鸡我都让你捉了还要我帮忙,哪个女人让你上了还自己去脱衣服的?”
“别狗改不了吃屎,儿子都那么大了,外甥都能买烟了的人还不正经。”
“行了,村长,村支书,我帮你捉不就得了,我那混帐儿子我算是白供他读书了,你就好好帮他,说不准哪天他小子真把麻雀村整得像中关村了,你这村长可当得有头有脸啊,说不准要调你到中南海去呢。”我开了堂屋里的门,然后从吴银根手里拿过玉米,学着老母鸡“咕咕”地叫,然后把它们接二连三地引到屋里去。我看差不多的时候,轻轻绕过去,砰地关了门。鸡们吓了一跳,但我再撒几颗包谷,它们又心安理得地吃起来。吃着吃着,一只大红公鸡还一个遂不及防地啄着一个灰色的母鸡,交配起来。
你这不是该死么,不宰你宰谁啊,我一把就捞过去,“呱”的一声鸡飞狗跳,它已经在我手里作无谓的挣扎了。我打开门,让鸡都散去。我把公鸡交给吴银根。他提着鸡走时笑着说:“要是你儿子有真成功有出息了,这算你一份功劳。”我心里想,废话,我生出这么个儿子来不算我一份功劳还能算你一份功劳啊。我笑着对他说:“要是不给我秦大顺丢脸,就心满意足了,我啊,还得靠我这个小儿子,瞧这模样,长大了肯定是个将军,娶二十个老婆。”
我走到我小儿子滚生的坐车旁,捏着他的小脸,这小家伙虎头虎脑的长得可真快,才几个月大的人,竟然咧着嘴笑了。从小看大三岁看老,我儿子肯定是有出息的。我拿着他爷爷给他弄的一个摇起来会响的玩具对着他呜呜地逗,这小子真讨人喜欢,竟然会递手过来抢了。
吴银根一手提着一只大公鸡,笑着对我说:“你就自己和你小兄弟玩吧,我走了。鸡也是帮你儿子捉的,我也不用谢你了。”
我知道他在用话损我,我也懒得理他。吴银根这家伙这村支书当得还不算失败,人缘也还好,不像二十几年的李支书,想着就让人感到恶心和害怕。
4
其实也不能说我不喜欢我大儿子,只是他不在城里找工作却回家来种地这件事情,实在让我觉得丢人。这种感觉像是在大酒店里不吃东西,回家来和我们争窝窝头,要想种地还读个屁书啊,刨泥巴是不用读书的。我并不是真的讨厌他,尤其是想到当初我老婆生下他是如何的不容易,我心里更是不好受。我只是恨铁不成钢,恨石不成玉,恨混帐小子没出息罢了。
秦成玉的出生真是一点都不容易,我和他妈是七六年结的婚,在麻雀村,当年和我一起结婚的还有张德全和杨富国,嫁给我们的,都是三个水灵灵的像瓜仔一样的女人,三人当中数我老婆最漂亮,这是麻雀村所有人都公认的。但光漂亮没有用,一年过后张德全和杨富国的老婆都从衣服里拉出洁白的乳房奶孩子了,但我媳妇李阿香依然像个大姑娘一样婷婷玉立。杨富国生下一个男孩,张德全一下子生了一对可爱的双胞胎女儿。年轻的人们总是拿我开着玩笑,说,大顺阿,你枪法不好还是怎么的,怎么不中?那时我总是笑着说:“我这是养精蓄锐多存点子弹,张德全不是双响吗,我要一炮三响。”玩笑是这么开的,但不管我如何努力,老婆的肚子就像漏了沙眼的气球,怎么也胀不起来。一天,我满头大汗地从老婆身上滑下来,年长月久始终没怀上孩子的事情让我很沮丧,就嘀咕一句:“怎么就怀不上?”
虽然只是简单的一句嘀咕,但是我知道它所包含的无奈与郁闷,虽然我一直想秉承秦氏家族的优良血统,骂天骂地不骂女人孩子,打天打地不打女人孩子,但心中的不痛快让我有时情不自禁地要朝李阿香发火,不过我始终没动手打过她,就算我知道她给我戴绿帽子的时候也没有,生生闷气,那是家常便饭。
当然,我知道头疼的不只是我一人,两个老头子一天天没说几句话,可你一看他们的脸长年累月像是盖着一层土的样子,就知道他们心里从来没痛快过。请神也请了,改命也改了,落月镇最好的鬼师刘幺婆都来做了三四回法事,刘鬼师那时只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二十岁不到就开始做法事,据说这法子是她妈死时就传给她的,灵不灵验我不知道,但做起法事的时候,唱起来那歌声是好听得很,喉咙婉转就像是画鹛鸟一样悠扬;药也吃了不少,十里八乡的药师能请到的都请了个遍,这是他们想到的最可能的办法,可仍然不顶用。男人们有气倒还好一点,放在肚子里,自个咽下去;老太婆可是不同,有什么她就叨唠什么,一有机会,就要借景抒情。譬如老母猪生了窝猪崽,我老婆欢喜地拿了些菜叶子去喂,老太婆就故意像对着木头、板凳说一样来一句:“光喜欢猪的有什么用?”指桑骂槐,特别强调地把声音拉长得像放哀乐,含义丰富得很。
我老婆那时是个安静的小媳妇自然不能顶撞婆婆,只好理亏一般,没趣地进屋里去。我本来是很喜欢她的,可没生娃娃光喜欢有什么用,再说,因为我老婆的不生养,我感觉在人前有一种屈辱无能的感觉。喝了酒就喜欢在她身上撒,那天晚上,我从外面来,喝得醉熏熏的,一张嘴扑鼻就是一股冲人的酒糟味,把睡在床上的老婆扳过来,说:“我今天要下种了。”她厌恶地推开我,我竟然朝她吼,似乎还骂了些不好听的话,事后虽然我对她说了对不起,但她什么也没有说一直忍气吞声。我知道就算她真到她娘家去说,她娘家人也不好说什么的,女儿在我家里不生不养,就等于让人家喂了只不生蛋的老母鸡,还有脸说。再说我老婆作为麻雀村的女人,也是知道不能生养是耻辱的,是有罪的,就算被打骂,被污辱,她也会认为那是她活该的。
我认为我应该是绝对没有问题的,我对我的性能力有充分的信心。我肯定是娶了一个肚子漏洞的女人。我们老秦家只有我一个儿子,其他的都是姑娘。我是不能不生下孩子来传宗接代的。两个老家伙还有我妈都暗地里多次给我传达了要我离婚再娶的意思。但是每次看到我老婆那种无助无辜的样子,我就于心不忍。有一天我突然产生了一个荒唐的想法,婚不离了,然后就尽可能多地去勾搭村里的其他适合生养的女人,让她们的肚子里怀上我的孩子。这样虽然我老婆不能生养,但我老秦家的种可是布遍整个麻雀村,因此,麻雀村的女人,大多数都是被我睡过。虽然我不知道哪一个女人怀的是我的孩子,但是在成批出生成批生长的孩子当中,我相信一定是有我的孩子的。就像对着漫天飞鸟的天空放一枪,虽然不知道是哪一只鸟倒霉,但是肯定会有中枪的猎物落下来。这是我确信的。我对那些新出生的孩子怀有极大的兴趣,虽然我始终没有确信哪一个孩子就是我的。每当我对着他们端详的时候,越看越觉得像我儿子,可后来想一想,好像又觉得不是。
这些小孩有的大一点的,当我拉着要看个仔细时,他们竟然朝我吐口水,然后挣脱就跑。这一点上倒是和我很像。那时候我做得最多的一个梦,就是我站在空地上,忽然有千千万万个孩子一边叫着“爸爸”,一边朝我跑来。后面是他们的母亲,一个个在笑着。孩子们争相着让我抱,结果我被一堆的孩子压在地上,有时喘不过气来。但是这对我来说,并不是恶梦,相反我感觉到的是无边的幸福。
5
当我对老婆不再抱有任何希望,当几个老家伙也都对我始终不愿意离婚绝望的时候,我老婆竟然姗姗来迟地怀了孕。那已是结婚三年后。
我老婆怀上的事情,首先是我妈发现的。
那天早上,我和小老头子去落月镇赶集去了,大老头子放牛去了山上。我老婆不舒服所以一直睡到我们出门的时候都还没有起床来。我知道我妈就像麻雀村其他劳动了一辈子的女人一样,是勤劳惯了的,一闲起来她老人家手就痒。她很早就起来,煮了些面条,叫我老婆起来吃。我老婆一点胃口也没有,但在整个家里她已经沦为受气包了,婆婆叫了她不得不起来。起来的她脸色发白,我妈指着放在桌上的一大碗面说:“自己拌,我拌了又怕我这老太婆拌的笨手笨脚不合你的意。”
我老婆说:“妈,我不想吃。”
“难侍候,娇贵得很,随便你。”
看着我妈不高兴,我老婆大概是怕不吃不给我妈面子,所以虽然没有胃口,也还是端起了面。当动起筷子将要搅拌的时候,一股泛着淤泥的味道由腹部一路上升直朝我老婆鼻子里涌来,当这股味道到达胸腔的时候,我老婆怕来势汹汹的这股浊流会向井喷一般冲口而出。她一弯腰用收缩的腹部的吸力压住这股冲动,捂住嘴就往门外跑去。对着石坎下哇哇地呕吐着,但没有吐出任何有内容的秽物,只有几条拉长的口水,像线一样在风中飘摇晃动。我老婆抹了抹嘴,转身回屋里的时候,就看到我妈那小心翼翼的面孔。她手里端着一个大碗,试探性地问:“你怎么了?”
“我有点不舒服,不过现在好了,我现在就去吃面,吃了面就去摘点菜叶来喂小猪。”我老婆一副害怕怠慢了婆婆会生气的样子。
我妈说:“慢着,不舒服就不要做了,休息嘛。”然后她的目光像很多扁形的虫子一样,开始在我老婆的全身上下爬开来。似乎从她的脚,上升到大腿,然后一路顺着往上,特别在她的腹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探头探脑地一直钻进了她的子宫,然后再上来,抚过她的温柔的胸部,挑逗她的嘴唇,嗅嗅她的美发。我老妈的眼光就像是水银泻地一样无所不入。这种眼光看得我老婆浑身不自在,以为自己身上的某个部位不得体。她自己上上下下看了一下自己,似乎没有什么不对呀!我老婆感到有点莫名其妙。
“我怎么啦?”
“你是不是有啦?”
“我,有什么?”
问出去这句话的时候,我老婆自己用自己的手把自己的嘴封住,她意识到自己有几个月月经都没有来了。她愣在那里。我妈问:“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我老婆有一种惊慌失色的感觉,眉目上喜忧参半。
我妈说:“要是真有啊,可算是我们老秦家的大德了。”
我老婆真的怀上了,她的肚子像吹气似的一天天地胀起来。小老头子和大小头子在院子里,小老头子在吹嘘是他的药见效了,大老头子比较冷静地说,怀上就好,要没怀上大顺也要过下去,我们也不知道怎样去见列主列宗。我老婆终于怀孕了,知道这个消息之后,我感觉自己仿佛是熬到了春天的动物,精力充沛,精神抖擞起来。我妈那时忽然变得好起来,我老婆什么事也不用做了,一天天都在织着小孩的毛衣,似乎她要一胎生下十个八个下来似的。
八月间天气,农忙。鲤鱼河上如累的梯田层层的稻谷,黄灿灿的。坚硬的蝗虫拍打着烈烈作响的翅膀。人们挥舞着铡刀。我老婆说要去帮忙,我忙说好啊,反正我们也忙不过来。我妈马上虎着脸对我说一句:“让一个孕妇做,你多做点会死啊?”然后对我老婆和颜悦色地说:“帮什么忙,越帮越忙,你照顾好你自己就是最大的帮忙了。”
十月怀胎,瓜熟蒂落。虽然是头胎,但是我老婆身体好得像头老母猪,很顺利地便生了下来。是个女儿,就是我大女儿秦大妹。总算能是生了,虽然没有如意地生个儿子,但也总比原来没能生的好,反正我老婆是能生的,既然能生,下次再生个儿子,机会多得很,第二个不行第三个,第三个不行第四个,以此下去锲而不舍,总会有生到儿子的时候。麻雀村很多人家都是这样的。
老丈人也算是扬眉吐气了一回,谁说我女儿是不下蛋的老母鸡啊,是时候未到,时候未到。老丈人在吃满月酒那天满嘴的糊话,句句都有一种不吐不快的感觉。
6
事情并没有我想象的那般尽如人意,当彼时的村支书杨大财提着小桶,在村小学的墙上,拿着小刷子一笔一画地涂上:“计划生育人人有责;少生光荣幸福,多生可耻受罪的时候”,麻雀村也与时俱进地一夜之间进入了计划生育时代。进入八十年代,拉开了我国大规模计划生育的序幕。村支书杨大财那天从镇上开会下来,长得瘦猴一样的他结巴着在村代表大会上宣读了上级下发来的相关文件,一家最多只能生两个小孩的新闻在麻雀村上上下下一片热闹。杨支书告诉我们,国家政策规定,如果头胎是男孩的,就不允许生第二胎了,如果生的是女孩的,还可以再要一胎,不管是男是女,都不允许再生第三胎,否则就会被罚款,搞不好还要坐牢,后来我们知道坐牢是他为了吓住老百姓,自作主张加上去的。这一政策的在麻雀村传开来的时候,让很多人幸灾乐祸,也让很多人忧心重重。
计划生育刚开始的时候人们是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的,虽然我们都明白这一举措的伟大及其对于全中国人民甚至历史的绝大好处,包括我们芝麻点儿大的麻雀村也是受益良多的。历史的良性并不代表过程的文明与顺利,尤其在像麻雀村这种小地方,就更是难以明白这种政策的深思熟虑和良苦用心了。当时听到这个消息后我的第一反应就是也就是说我秦大顺就只能再生一个孩子了,并且不管是男是女,一局定输赢连扳本的机会都没有。但国家的命令谁敢不从,就是拿你去杀头你也要去的啊。但我觉得要是我真一不小心再生出个女孩来,那两个老头子和我妈肯定得气疯的。但是也奇怪,我老婆至从生了我大女儿后两年之内一直没有再怀孕。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
不仅刘幺婆又被请来了三四次,两个老头子又在轮流给我老婆熬药了。我发现我老婆每次喝药都十分不情愿,甚至我看到她眼中有泪水,我也知道吃药不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但我老婆必须要怀孕并且要给我老秦家生下个儿子来,这是不得不做的事情,我也没有办法。说实话,我感觉我秦大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没干过什么有意义的事情,要是不生出个儿子来,我真是个连儿子都没有的废物。老婆啊,你就忍忍受点苦吧。我秦大顺虽然和村里的其他女人不止一次睡觉过,可能村子里和我女儿打打闹闹的说不定都有好几个是我大顺的种,可是这始终不是堂堂正正的姓我秦家姓,吃我秦家饭的秦家的后代啊。
为了集中精力让老婆怀上,我可是连外面的女人碰都没有碰,很少碰,能不碰就不碰了。我每天夜里不遗余力地在老婆身上下功夫。我感觉我老婆对于房事越来越没有激情了,甚至是在应付完事,可有可无。我说:“老婆,你积极一点嘛,你这样我都没心情啦,没心情怎么会怀上男孩呢?”
“大顺,你真想让我怀上一个男孩么?”
“当然,你这不是废话吗,我当然希望你怀孕并且生出个男孩来。”
“我生不出来呢,你是不是打算把我给休了,然后重新再找一个?”
“你瞎说什么,要是休不早休啦,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要真生不出来也没有办法嘛,但是我得努力,这样生不下来也才能不怪我们,要怪只能怪老天爷。”
“嗯。大顺,你对我可真好,前几年我没生你都要我,我们要努力,我一定为你再生一个孩子,生个男孩子。”我老婆翻过身来,把我压在身下,我说“你你这是,老婆 ——”老婆不管我,第一次像一个男人那样和我做着夫妻间的事情。这是我久违了近一年来难得的激情。真是太好了,结束后我的手还一直搂着我老婆健康舒服的身体,一直不愿松开。这真是一只完美的母兽,她怎么可能不会怀孩子呢,等着吧,我老婆一定会给老秦家养出一个大白胖的儿子来的。
这一点我确信无疑。
7
第三天,我老婆说她要回家去两天。
这对我来说,正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情,因为在外面打工的杨小女回来了,那天我在村头遇见她的时候,小妖精长得更是迷人更是标致,奶子高高的露着半截在外面,像在挑逗我:大顺,来呀,是不是怕你老婆了,你这个胆小鬼。我分明听到它们在那里肆无忌惮地笑。这个女人真是变化得快呀,三年前我睡她的时候,还瘦得像块柴没什么感觉,两个奶子也是又小又干,像搁久失去了水分的苹果,没想到才出去打工没几年,就变得水灵灵的了,饱满得像熟透了一样。我在时时刻刻注意着她,像一只狼一样在时时刻刻等待着机会。只要有机会,她肯定是会乖乖地躺在我的怀里的,这个小妖精。只是她的脸上都涂了一些东西,像是唱戏的一样,这一点我不喜欢。我发现出了门回来的女人都格外的开放,那是太阳很好的午后,我从后坡回来,走过苇草茂盛的野地,看到杨小女穿着短得不能再短的裤子,两条白生生的大腿在漫山遍野里活崩乱跳,衣服薄得可以隐约看见粉红色的胸罩,并且肩上就只有两根筷子大的布条挂着,要是那么一扯,肯定一丝不挂风光尽现。
我和她是以无意之间的方式偶然巧遇的,当我抬头看到她从两支芦花中间伸出头来的时候,我站起来她也发现了我。
“大顺哥啊,我以为是谁呢?”
“小女啊,出去几年都成洋妞了,穿得越来越露肉了。”
“是不是很好看?”
“要是没穿更好看。”
“大顺哥你又占人家便宜了。”
“你的便宜大顺哥又不是头一回占。”
“你还想再占啊?”
“想,怎么不想,天天都在想。”
“你不怕我阿香姐?”
“怕,可是我更怕你,这个小骚货。”
我已经受不了她那漫不经心的眼光,我扑过去抱住她,手直接揪住她的胸部,然后直接解下裤子。她轻轻用手挡了一下:“大顺哥,你一点情调都没有,调情都不会,直来直去的,一点意思都没有。”
“要什么情调,来吧,我们又不是第一次了。”我不等她再说,那么少的衣服用不了几秒钟就全部脱了下来,其中我只听到她说“你慢一点,别把我衣服给撕坏了,很贵的”,然后我们已经进入了主题。杨小女真与以前不同了,竟然还会调动着身体的动作来配合我。我感觉她给我的快感,是那些没有出个门的麻雀村的女人们的无法给予的。很快我滑了下来。她摸了摸我的脸,说:
“要不要我帮你再来一次?”
我没说话,我知道要想重新开始至少要休息一二十分钟。杨小女没有说话,身子往后退去,我低头一看,见她用手在弄着我的下身,并且当我感觉一种温润的快感时,她已经用到了嘴。这是我从来未有过的体验,我真不明白原来男欢女爱也是可以用到嘴巴的,杨小女真不嫌脏。很快我们又进入了状态,并且这一次更加的持久和满足。我感觉杨小女像村头杀狗的李三一样做起这事来手脚麻利,好像天天都在练习似的。当第二次又结束时,我的手始终不愿离开她的身体。杨小女一只手摸着我乳头上的毛,然后对我说:“大顺哥,我感觉还是我们麻雀村的男人好,最能让女人尽兴,不像外面的那么又没用又变态,花样想了很多,又是用手指又是用脚趾的,可是当你正来劲时,他像猪一样就没劲地有气无力倒一边去了。”
“你是不是和很多男人睡过?”
“我至少和一千个男人睡过觉,你信不信?”
“他们好多人都说你在外面妓女,是真的?”
“当妓女怎么了嘛,妓女又不偷又不抢,让人睡然后收钱,这和给人理发、按摩、擦皮鞋我认为是没有什么不一样的,都是为人服务,只是当妓女容易得病而已,属于危险性比较大的工作。再说只要身体健康,和谁做还不都是一样的。难道和你睡觉不收钱与和别人睡觉收钱有什么不一样么,反正都是做那事情。”
“你是不是也要收你大顺哥的钱?”
“你的当然不要了,但是——我要你再来一次。”说着又爬到我身上压着我,开始挑逗我。和杨小女一连做三次,那是我从未有过的,杨小女真是有本事,竟然能让我一连三次,每次都有一种淋漓尽致的痛快。这个小女人,要是能天天和她在一起,真是比神仙还舒服啊。
可是三天以后杨小女就又出门去了。并且在一个星期以后我觉得到我的下身发痒,我查看时,下身有一些异样的东西,好像出现红肿。我以为是不卫生所致,洗了几次澡也不见好,我过鲤鱼河那边找了会药的麻子公给我看,他左看右看了半天,又用手动了动,说:“你好像得了梅毒了,你最近有没有与其他乱七八糟的女人睡过觉?”
“能治吗?”
“能,在治好之前你不能再与其他女人睡觉了,不然会感染给别人的。”
一定是杨小女那个小骚货传给我的,妈的。我很庆幸的是和她睡觉之后我都没有动过我老婆 ,不然可不得了。麻子公开给我两大包草药,我拿回家煮起,我老婆和老头子都问起,我说这是生男孩子的秘方,是给男人服用的。服药过程中我也不敢动我老婆,好在我老婆在那事情上从不主动,只要我不有所表示她都不会提出要求,所以在治好之前没有传染给她。麻子公真了不起,几根草药就让我在两个星期后感觉不到任何的异样,并且痊愈。
8
我老婆在那年又怀上了孩子,在秋天的时候,顺利生产。是一下女婴。在那个风急天高的夜晚出生的时候,当村里为我老婆接生的张九老妈双手托着那个浑身血迹的婴儿,从房里出来。当看到这个手脚在动着的红腥腥的小小怪物的时候,我们老秦家的所有人,包括我的两个老头子和我妈,都表现出了失望气馁的神情。这孩子是要不得的。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如果这个孩子要是养下来,我老婆不出三天就会被计生办的人通知去做手术。我老婆就会从此丧失生育能力,并且我老秦家就再也没有生男孩的机会了。
至于如何不让这个孩子影响到我老秦家再生一胎,办法只有一个,不要让这个婴儿生活在我家并且让世人知道。
办法早在几年前计划生育开始没几年的时候,麻雀村就有人做得很好了。那时在麻雀村计划生育可是紧得像是用强力胶粘一样,用镙丝拧一样,什么歪脑筋你可是不要想动的,要是一动,不是罚款罚得你倾家荡产,就是把你抓起来拘留起。当然我们也不能就说这种做法是不仁道的,不文明的。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要根据国情来看,我儿子说的,要是那时不那样强硬,有谁愿意去计划生育。我们不能以今人之言言古人,不能站着说话不腰疼。当然,在这种情况下,老百姓和政府都付出了代价的。
计划生育开始的时候,当时作为麻雀村的小组长的李文强已生下两男一女,为了响应国家号召,他动员自己的老婆去做手术,但老婆害怕,以为会像劁猪一样的开肠破肚割掉自己的一大截肠子,不死也要掉层皮,死活不愿意干。无奈之下的李组长亲自出马,问清了男人也可以进行节育手术,并且不影响性生活的情况下,成为本村计划生育手术第一人,受到政府嘉奖,奖状一张,彩色电视机一台。李组长高傲得像是一个凯旋而归立下汗马功劳的大英雄,就连落月镇的镇长都敬他三分,因为他是表率,是标兵,是整个麻雀村乃至整个落月镇的形象,据说他还和县长握过手。同年,李文强被发展成为预备党员,村支书杨大财虽然在村里宣传计划生育,但自己为了能生下个男孩子,不惜违反国家政策地超生,支书不仅当不成反而被罚了款。还没转成正式党员的李文强就当上了麻雀村的支书。
李支书在工作上风光享尽,麻雀村的人们却在期待着被割掉的李支书掉下那几根乱七八糟的山羊胡子,原来就尖声尖气的他会更加娘娘腔,成太监。暗地里,村民们都不叫李支书了,叫李公公。李公公的胡子没有掉,声音也没有变化,尝到了抓计划生育甜头的他越发热衷于工作铁面无私,在他那天从县里开会并且领着“先进个人”的荣誉证书回来的路上,便惨遭横祸。他被当时已经疯颠的张德全用杀猪刀捅得肠子都露了出来,两个儿子惨死,脑袋滚在他的身旁。这件事情在整个镇上传得沸沸扬扬,甚至其他镇都有所耳闻,不过是越传越不靠谱了而已。但是很快就被县里派来的人所平息,县里的新闻是这样的:李支书和他的两个儿子是在下地洞取红薯时被窒息死亡的。李支书是党员的楷模,在当支书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为人民做出了很多重大的贡献,并被多次评为先进个人。这件事在其他县怎么传的又是怎么鼓励其他人以此为榜样努力工作的,我不知道。但是值得一提的是,后来的麻雀村的领导对这件事情可是心知肚明得很。以后,就算是想抓紧计划生育的,他的家人,老婆也不会让他那么干,要是工作积极一点的,就会被说:“你想学学李文强是不是,你想让我们一家也跟着受罪是不是?”自然大家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反正过得去就行了。甚至有很多人当都不愿意当。最后选了平时是老好人的吴有亮当的这个村支书,村支书上任那天就开了会,说我也是没办法才当的这个支书,我也不想当什么先进个人,升官发财,但是有一点,大家的事情都私底下就行了,别让我下不来台逼着对不起大家。
当然麻雀村的人民也是知道吴支书这句话的深刻含义的。而他这支书也是麻雀村有史以来当得最长的一位,将近二十年。
9
我不知道我是麻雀村里第几个做这件事情的人,但我可以确切地讲,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在我女儿出生不到半个小时的时候,几个女人和我妈,给小孩子喂了半斤的白酒,之后装进了一个塑料口袋并且密封起来,最后交给我。我拿着一支亮得发绿的手电筒,走上七上八下的田埂,然后走向村外,走向只听到风声在漫不经心地响着的鲤鱼河,我知道我将怎样做,这是无师自通的,或者说这是麻雀村心照不宣的,大家都知道怎么做,大家也都这么做。
第一次把女婴抛到鲤鱼河深潭的时候,我是心虚发慌的,战战兢兢。毕竟是条人命,对着夜幕下漆黑如墨的水面,一种深不可测的恐惧袭来,四周是寂静的,漆黑的。我不敢,但是为了后代,我不得不敢。麻雀村那地方原本不那么重男轻女,但都希望有个男孩子。因为一旦没有男孩子,和街坊邻居吵起架来,骂你一句两句绝子灭孙的,那杀伤力可也非同小可让人难以承受。我们老百姓想法其实也挺简单,我也不想生十个八个的,多了自个儿受罪,但好歹也要有个男孩子在家撑撑门面吧。为了这一个男孩子,重男轻女在我们麻雀村本来从没提上桌面的事情,扩张得像在放大镜下一样恐怖。我秦大顺只是麻雀村里一个普通的男人,无可奈何,也不得不如此。“咚”,轻微,仅仅是轻微地响了一下,水面的动静还不如一条调皮的大青蛙腾跃。
我只像做了个梦,像醉酒一样,惊惊吓吓地回了家。口中还要念念叨叨:“女儿啊,你不要怪你爹你妈心狠啊,你好来好去,保佑你爹你妈,保佑你将来的弟弟,保佑我们老秦家吧。爹多给你烧些纸钱,让你在阴间不受穷受罪,早些可以再转世。”习惯成自然,在以后的八年时间里,我老婆又生了四个女儿,除了其中一个因为我老婆的要求,送给了一个外面来的女人外,其余的包括一个死男婴,都被我扔进了鲤鱼河,并且习惯成自然。第二个,第三个,接二连三,熟能生巧,习以为常,像扔包垃圾,轻轻一甩,拍拍手,没什么惧怕,一干二净,弄不好天太热顺便在那儿舒舒服服地洗个澡。
当那个要写书的作者在那个秋天的麦地里向我采访时,我都感到这件事情确实有些过分。在麻雀村,对于女婴,女人们,像我老婆一样千千万万的女人们,也丧失了母爱。女婴的出生就意味着她们含辛茹苦的十月怀胎,只是一个可悲的结局。那是她们的罪,有谁喜欢受罪呢?作者给我讲的时候,我似懂非懂,他说他说这些话并不是在批判什么,也无意去作一种历史性的价值判断,他的叙述,也仅仅算是一种资料的保存,也许于文学本身意义不大,但他希望作为偏远地方的一种生态,也许有利于现在的、将来的文化学或社会学上的参考。
作者当时对我说:我们的故乡,以及广大与我们的故乡相差无几的华夏的土地上,很多生命来不及见到阳光,很多女人,像我们的母亲一样,像我们的姐姐一样的女人,遭受着屈辱,非人地生存与生产着。当他走在鲤鱼河边上,看着墨绿色的河水,他无法沉默,他不得不以他悲情的泪笔,讲述那些并不遥远的故事。没有计划生育的年代,女人们顺应自然接二连三地,一胎接着一胎地生产,一个,两个,十个,二十个,直至丧失生育能力为止,有的健康的女性,六十几岁了,怀里还揣着个吃奶的婴儿。一大家子,食不果腹,衣不避体,孩子们像长跑比赛似的,适者生存,真正活下来长大成人的也不多。计划生育了,农村人允许生二胎,这是社会的进步,是妇女的大好事情啊,负担轻了,女孩子们也能念书了,但难免会出现上面的这些事情,事事两难全,说的大概就是这样的事情罢。
我当然没有作者那样悲天悯人的心肠和感慨良多的话,但我感觉到他说的是有道理的,想知道我就说给他听吧。
10
我老婆在后面的几年时间里,一共让我向鲤鱼河下游的深潭里扔进了四个小孩子。其实我只能算是运气一般的,有的甚至扔了近十个,当然有的运气好,一个不扔。我只记得我老婆在生我大儿子之前有一次难产下产下过一个男孩子,只可惜是个死婴,这一次她差点儿就把命送掉了。当她能皮包着骨头沿着墙出到门口的时候,她已经在屋里睡了一个月,每次只喝鸡蛋煮的汤和米汤。我想我老婆这次受了大难了,不死也算是捡回来的一条命,再生孩子是不太可能了。没想到的是,那时她毕竟才三十出头,四十不到,年轻,后来饭越吃越多就恢复了过来,并后健康起来。老头子们有一天又拿出了药,叫我老婆煮成水后喝。我老婆的脸就拧成了一只苦瓜,她悄悄的倒掉的时候被我发现了。她很难为的样子对我说:“大顺,我真的不想喝这些东西,太难喝了,而且喝了之后我上厕所都困难,肚子疼。”
我说那就不要喝了,可是我们不能没有一个男孩,且先别说我们老了没有人养老送终,就是平时万一和村里谁吵上一句两句的,那骂起人来可受不了。我小时候就有着这种刻骨铭心的教训,那种耻辱感是直想提起刀杀人的。
我老婆苦着脸说:“大顺,我也想生个男孩,可是我这身体恐怕是难生出来了,我会尽力的,要是生不出来了,你出不要怪我。”
看着我可怜的老婆,我也只能答应她:“嗯,我不怪你。”
我老婆也是挺可怜的,像她这个年纪的女人大都应该等着准备给女儿儿子准备婚事了,可她还在为生儿子折腾着。不过这一次老天爷总算是帮了我们老秦家了,那一年春天将要来的时候,我老婆又怀上孩子了。我始终记得那天我老婆生我儿子的时候,是中秋节。下午。三点过钟。
11
生秦成玉的那天,阳光美好,我老婆在低矮的房间里痛苦异常。这一次又是难产,麻雀村会接生的几个女人都被请来了。
我完全可以感同身受于我老婆的痛苦。一种撕裂的麻木,像被抽空漂浮一样,意识只具备了方向,没有棱壳。我感觉我老婆仿佛是在云游,那时九老妈和七老妈在奋力地把她的双腿往外扳,她的双腿条件反射地往里收,一开一合。九老妈埋着头,聚精会神地喊:“用力,用力,再用力,快,快。”四老妈一边手手护住我老婆,防止她滑下床去,一边不停地给她打气,安慰她:“再忍忍,再忍忍就没事了。”经过大半天的折腾,精疲力竭的她只剩下疲弱的呻吟声。平静,平静。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往下陷,仿佛油灯毫不察觉地在变小。我那时正在如波纹一样的梯田埂上,蜿蜒着七上八下,扛着一大截木头来,满头大汗,来到门前的空地上,“咚”地把木头抛在地上,拍了拍沾着土屑的手牚,一只母鸡刚生完蛋,从猪圈顶上飞下来,大红的公鸡伸缩着脖子,“个多,个多”地叫。我母亲拿着一个簸箕走出来,我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问:“妈,怎么样了?”
我妈说:“还在闹着,也不知道怎么样,哎?”
我感到心在突突地跳,这么久了,也不知道这样的情况有过多少次了,菩萨保佑,给我老秦家留点血脉吧,也不要让我老婆再受苦了。但我不敢猜,多次的失望之后,面对这样的日子,和全家人一样,我变得战战兢兢。站在门外听了一下不甚明晰的动静,在墙角里拿了把斧子,劈柴去了,一斧又一斧,飞扬着洁白的木屑。
几个小时以前,我老婆就开始在几个老女人的侍候下开始了喊叫。乡下的女人,视生育为自然之事,能顺产,是理所应当;难产,也只能听天由命了。我老婆前几胎都是这么生出来的。在我们的字典里,没有医院,没有待产,更没有人流剖腹产。接生的女人,是些生养过的妇女,技术完全来自于生活的不得已和切身的体验。这一次我老婆的肚皮被撑得格外的大,她不断到各种庙里去拜佛祈祷,在烟雾缭绕中,双膝着地,闭着双目,双掌合一,许下一个个简单而不着边界的愿。两个老头子也设法请了不少药师鬼师,企图神药两解。
卧室里时不时还会传来一两声的尖叫,我大女儿已经十三岁了,她在灶边烧火,跳动的火熖子烧着她深深的眼睛,大铁锅里的水腾起白白的雾气。不久以前,她听到她妈疼痛的叫声,她要去看妈妈,刚刚到房门,一伸头过去,九老妈发现了,喝了出来:“有什么好看的,小孩子到那边去。”奶奶叫她过来烧水,说:“一会儿你妈生完了弟弟要用。”
眼看着儿媳妇久久不生下来,老人家们也着急,我大老头子叫小老头子打了碗米,用头帕包着,问我妈要了三块六角钱。我妈从裤腰里翻出三块六角钱。大老头子抽着旱烟,一拐一拐地走上鲤鱼河的桥头,我们都知道他要去河对岸刘幺婆鬼师家。我知道我老婆已经有气无力了,四老妈一边叫她使劲,一边给她高耸的肚皮按摩,九老妈趴着,双目注视着他的双腿间。她感觉世界很远,一会儿白,一会儿黑,一会儿又变成透明的苍黄色,稀薄得像一片片起舞的鹅毛,丧失重量,耳边只剩遥远而稀薄的呼喊。
12
我劈柴劈了一身汗,阳光照在我油亮的古铜色的臂膀上,我立着身子,汗水像蒸馏一样,至上而下,一条一条地滑下来。我想想感觉不对劲,用手甩了脸上的一把汗,起身到堂屋,向祖先的灵位烧了香,又烧了些纸,心里许下了些很切实际的愿望。我应该帮帮我老婆。我出门,沿着乡村七上八下的小路,往杨三伯家去了。杨三伯是个土道士,懂些法子。杨三伯那时正在编竹篮子,大白狗趴在身边,伸着红色的舌头,舌尖滴着水,像是在烤酒。左邻右舍的,我是熟人,狗只抬眼望了望,又慵懒地闭目养神。我说:“三伯,那媳妇生了大半天,也不见来,你老懂些法子,帮去看看。”
杨大伯放下手中的活计,叫我回家去准备一张桌子,几个碗,香纸,自己进屋里去背着他出门时经常背的那个黑色皮包,到我家里去。他先画也张符,叫我打了碗干净的水,他走进产房,只见我老婆脸色煞白,粘乎乎一身有气无力的汗水。他念了几句叽哩咕噜的咒语,将符章在我老婆的头上转了三圈,点燃,火苗子红红的,照得我老婆的脸仿佛镀上了一层金。他将快燃尽的余烬扔到碗里,轻轻摇晃了一下,又将碗在我老婆的头顶上方绕了三圈,用嘴含了一口,“扑扑”地喷在她的脸上,又往她的嘴里喂了一些,余下的在四周给洒光了。也许真是杨三伯的这一法子救了我老婆一命,但我始终认为作用并不在于法子,而在于那水。当时,我老婆原本已精疲力竭,有一点水气,让她感觉像吹来了一股风一样,在临界地带,给了她可以说是无比宝贵的支持。很多迷信,其实大部的合理解释,都是如此这般歪打正着。
我刚招呼施完法的杨三伯到屋里坐,一支烟还没抽完,就听到九老妈那惊天动地犹如公鸭一般的喊声:“来了,要来了,再加把劲。”老婆一声撕碎的声音传来,紧接着传来了婴儿的哭声。我立马往房间靠近去,九老妈双手血淋淋地托着个孩子,孩子扭动着腥红色的身子,两只短小的腿一蹬一蹬的,像一只剥皮的青蛙。九老妈像是中了头彩一样兴奋不已:“是条大水牛,大金元宝。”这一句话把我在外面抱柴的老妈扔柴就跑了进来,在门口准备剥包谷喂鸡的小老头子虽然没有跑过来看,但从他剥包谷的速度来看,他当时的心情一定不会比我少开心的。我接过来,用一件衣服包起,然后进去看我老婆。我感觉我是中了大奖一样的开心。我对老婆说,生了,我们有个男孩了。
我老婆睁开疲备的眼睛,看到婴儿两腿间像长了一朵小蘑菇一样时,她顿时松了口气。老天爷开眼,终于让她做到了。她像完成使命般如释重负地睡去,沉静得接近死亡,如果真正的死去,我估计她也可以无憾了。
我大老头子回来的时候,与我小老头子很开心地交谈着,大老头说他得去感谢刘幺婆,因为刘幺婆一看到他来就料到了我们老秦家今天会有喜事,果不其然啊。虽然我老婆生了个男孩子并且母子平安,但是我始终不信鬼神那一套,虽然我也请了杨三伯,但那也是病急乱投医,没法子的事情。如果真有神鬼存在的话,哪家祖先不会保佑自己的子孙后代少遭些罪多享些福呢?我秦大顺是不相信真的有所谓的鬼神的。
13
秦成玉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生下来的,抚养也是几次有惊无险。记得他八岁那年,在鲤鱼河边,看着别人跳进去洗澡,他也跟着跳下去,幸亏捞上来急时,不然早就和鲤鱼河里的其他女婴一样,喂鱼去了;他十三岁那一年又发烧,昏了三天三夜,是我和他妈轮流着抱了一晚又一晚,最后才好转的;其他小伤小病就不要说了,总之他并不是一个安安稳稳地成长的孩子,大病不多,小病不断。
我没有想到这个当初历尽千辛万苦才生出来的儿子,担惊受怕才抚养成人的儿子,这个节衣索食才供出的大学生,今天却这样的不成气候,不仅靠不了他,而且还让我操心。这个混帐儿子,就让他自己折腾他的吧,反正对他我是没什么指望的了。只是想让他早点结婚,生孩子,虽然不像一个大学生那样有个体面的工作,当国家干部,但总不能连麻雀村里一般的青年都不如吧。可是就连这个要求他也没爽快答应,他的借口总是多得很,叫他在城里找工作,他说农村前景更好,金饭碗铁饭碗不如到哪里都有饭碗,又说我们麻雀村“山坡可以放羊,河里可以养鱼,漫山遍野都是宝,看你会不会找。”叫他结婚呢,他总说不急不急,男人要先顾事业,要是没点出息,娶了媳妇生了儿子穷鬼一个以后这样要钱那样要钱你不受气死才怪,有了钱还怕找不到好媳妇么?说什么都是他有理,学习学了那么多年什么没学会,就学会了教训他老子。
我可是擦亮双眼看清楚了,看他到底在那片破荒山上,能给老子弄出个什么明堂来;然后再看会有哪只金凰瞎了眼,落脚在他这棵歪脖子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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