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
秋天,我站在一块青色的岩石上看着整个麻雀村水瘦山青。很多往事一股脑儿向我的脑海里涌来,仿佛千万条装在桶里缺氧的泥鳅拼命往上挣扎一样奋不顾身,我清清楚楚地知道了大老头子他们的事情。请原谅我的不敬,老天爷作证吧,我并不想知道那些父辈们的丑事,我莫名其妙地知道这些事情对我而言并没有任何好处,相反,这个能力只会像多长出一个手指头一样使我惶惶不安。但这种能力就像长在我身上的某个肉瘤一样让我无法摆脱。每当我的思想集中在某一件事情的时候,就像小时候对于女人的幻想一样,所有的真相都会在我的头脑里自动播放,每一个声音都绕着耳畔,每一个细节都栩栩如生。
我知道大老头子与小老头子还有我妈之间的事情,也都知道我妈为什么不让大老头子娶老婆。是的,小老头子坚持为他的哥哥说婚事,请遍了整个麻雀村以及远近村寨的各个有名的媒婆媒公,都没有说上一门,哪怕最后他们将标准缩小到只有三个条件:第一女的;第二是活的;第三是现在没有丈夫的。缘分这种东西就是稀奇古怪,没来的时候你怎么掏空心思都无济于事,来了你就是关门挡都挡不住。传说中望月镇上的李铁嘴是一个说婚做媒的高手,具体高到什么程度,至今没法说起,据说当时在媒人中有这样一句话:“要是李铁嘴都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要去瞎费功夫了。” 一个人能得到这样的抬举最起码说明是有些分量的。但最终李铁嘴在大老头子的婚事上也没有成功,连李铁嘴都败下阵来的事情,其他媒人自然是望而却步,当事人自己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大老头子已经不同于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了,二十岁之前的人是过一年长一年,而四十岁以后的人是过一年老一年。迟迟没有为大老头子谈到合适的对象,小老头子不得不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把五头大猪全部卖给了杀猪匠,并在一个阴雨连绵的天气里把已是母牛的黄牛卖了,留着它生下的小黄牛继续养着。他彻底气馁了。坚持是重要的,但并不是所有自以为是的坚持都会有一个自以为是的结果。有着浪漫主义遗传的老秦家的种族,面对无能为力的困境,也不得不面对现实。对于现实的理解,其实当我们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只有一个意思,就是不如意,并且不得不对这种不如意买单。大老头子的婚事,是无法如意的,并且随着时间的流逝,大老头子一天天变老去,这种可能性就一天天在江河日下。
在大老头子的婚事上,小老头子最终也彻底失去了信心并且放弃了,至少已经不抱希望,也没有当初信心百倍的劲头了。我看到当小老头子站在麻雀村的田埂上,迷茫着双眼,看着远处起伏的山无计可施的时候,对于大老头子的婚事,他明确知道自己已是仁至意尽,并且宣告彻底的无能为力了。
“也许这就是命。”这是他所能给出的唯一的结论。
2
当时让他们兄弟烦躁不安的,并不仅仅是无法给大老头子娶媳妇这一件事。更重要的是,那时我妈一个儿子都还没有生出来,在此之前她老人家已经生了六个女儿了。这对于整个家族来说,绝对不是一件可以乐观的事情。三月的麻雀村,处处是花开蜂鸣,而他们的心情并没有随着春天的到来而变得晴朗。人在失意的时候,恶梦与怪梦也总是特别的衷情于他。
小老头子在那天午睡的时候做了一个梦,梦到和我妈房事之后,他一边捆着腰带一边走在阳光明媚的麻雀村的土地上。突然起风了,他抬头看的时候,只见黑漆漆的天空风起云涌,好像有万千灵魂在那里群魔乱舞。要下雨了,他想。他必须找个地方避避,不然这么一场大雨来他老人家肯定要变成一只河里捞上来的大水怪。他举目四顾,看附近到底有没有可以遮风避雨的地方,他发现自己处在一个似是而非的地方,那里并不是麻雀村,似乎四处除了几棵小树之外,连一个茅厕棚子都没有,荒芜人烟得让他感到失望。然后开始下雨了,雨大滴大滴的落在土地上,打得一片片树叶子浑身颤抖。他急忙跑,跑到了一处勉强可以容身的岩石下,他缩着身子躺在那里,天色越来越暗。雨似乎不会停似的一直下着,下得山洪滚滚无法无天。他脚下的水满起来了,水漫漫地往上溢,已经到他的脚下了,虽然他的背已经抵着身后的石壁退无可退,但他还是有意识地朝后拱了拱。
水慢慢地往上越来越高,他急了,可看到后面是冰冷的石壁无路可走他也没有办法。他想爬上更高的地方,可是那里正大雨如注,他只有选择公鸡顾头不顾尾的方式任脚下的水一点一点往他的身上爬来。他感到很冷,当时他产生一种叫做听天由命的感觉,他唯一的希望就是雨快点停下来,如果上帝让他作一个选择,就算是金银如山他都不要,他只要雨快些停下来。但雨依然没日没夜地下,水过了他的膝,过了他的腰,再过了他的胸,然后上升到了脖子。当时他早已丧失了感觉了,他已经不再抱任何希望了。水淹了他的下颔,然后到嘴,然后到鼻。他漂起来了,在大雨中漂在汪洋大海里,像是一片没有方向的叶子由风使舵,任浪导航。他不知道过了多久。雨终于停了,阳光很温暖,他知道在他丧失意识之前他被海水送到了沙滩上。但他睁下眼睛,自己并没有在沙滩上,而是在一个宫殿里。
床上坐着两位绝色佳人,只见整个房间富丽堂皇,一派奢华。其中一个少女在看着他开眼睛的时候,高兴地朝外喊:“他醒了,他醒了。”然后像潮水一样涌来很多活泼的姑娘,她们的最前面,是一位优雅的女人,女人似乎具备着更高的身份,打扮得也更为出众不凡。她们告诉他他已经无意间被海水送到了女儿国,这个地方从来没有男人来过,她们把他视为上帝赐与的礼物。之后,她们决定全国上下将拥戴他作为她们的国王,全国的臣民,年纪大的作为他的嫔妃,年纪小的作为他的公主,原来的女王作为他的皇后。他当上了女儿国的国王。
无意当中他发现了海里有着一支男人的对伍,那些男人都漂在海上无法上岸,即使是沙漠,只要他们的脚踩到的地方,马上就浪涛涌动,成为汪洋。他注意到,那个首领竟然是他的哥哥。他朝他大喊:“哥,哥。”站在船头的哥哥听见了,也挥手向他致意,意思是他听到了他的喊声。然后他们忘情地朝对方跑去,水面竟然成了坦途。当他们将要靠近的时候,水面起了一个大旋涡,然后他们兄弟双双落进了旋涡里,所有的知觉都丧失了。
他醒了,他感到这个梦有些莫名其妙。
他感到裆部有些湿,他用手摸了摸,他感到可笑,这么一大把年纪了竟然还做春梦。
3
其实我始终相信梦啊,命啊一切都是假的。但包括小老头子在内总是胡思乱想地认为梦就像神的启示一样在预示着些什么。他对这个梦思来想去,然后疑神疑鬼地联系着不尽如人意的现实,并且得出一个结论:在梦里自己当上了女人国的国王,而哥是男人国的首领。这个预兆是说自己这一辈子不可能生男孩,而哥是完全可以生男孩的,哥上不了岸的意思应该就是他没有女人,要是有了女人,他生孩子是十拿九稳的事情。为了求证这个预兆的可能性,小老头子在赶集的时候在一棵大树下,请一个算命的瞎子给他算了一卦。这一卦更是以似是而非棱模两可的答案加重了他的疑心病,并且他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态,注定了老秦家的这一代人要自掘坟墓地陷入到耻辱之中。这个梦可以说是整件丑事的导火线,因为在小老头子深思熟虑之后把这个梦告诉了我妈,交且给她讲了他所有的忧虑。
小老头子,你是那天在睡觉的时候告诉我妈这个梦的,当时困意袭来我妈根本就没把你这个梦听进去。你摇醒她又给她讲了算命瞎子的话,并且你无中生有添盐加醋地给她讲着秦家将面临的灭种危机。我妈当时并没有把你的这些话当一回来:“他能生你就给他找个女人去啊。”你当时说你不是没有努力过,命中注定他很难有女人,这一辈子多半是打光棍的。我妈当时冷笑,因为她并不屑于你所讲的这些,你所讲的这些对她而言没有任何的意思。小老头子,最终所引起的耻辱都是因为你搅尽脑汁自作聪明的结果,对于整件事而言,你是绝对的好心,也是绝对的罪有应得,咎由自取。最终你把整件事联系到了我妈身上,女人最怕的是什么,是老无所依,你就是抓住了这一点并且扩大其辞,我妈被你所说的一切吓得无比的恐慌。最后你说出了你的阴谋。
在某一天里,你向大老头子也说了同样的事情并且你说出了你的想法。你的哥哥虽然想有个女人,但作为兄长他感觉这是犯罪,这是乱伦。他不同意。然后你在某天午后把他拖到了爷爷的墓前,其实那里面并没有爷爷的尸体,粉身碎骨的爷爷哪里还能找到尸体。但是为了对逝者有一个可以纪念的地方,奶奶是把他的衣服给他做了一个衣冠茔。在那里你对大老头子说了很多很多的话,悲伤地说着很多很多的事情。“哥。”你说,“爹和妈到麻雀村来,现在就只有我们俩兄弟,我们不能连个后代都没有,十年二十年过去后我们死了之后,祖坟都没有人管理,哥,难道你真忍心我们老秦家在麻雀村就这样连个后人都没有吗?”
“可是,我当哥的怎么可以呢,这像什么话?”
“这有什么不可以,反正都是自家兄弟,太上皇的妃子当儿子的继位后还可以娶呢,我们都是为老秦家的血脉,如果老秦家真的在我们这一辈传不下去了,先不说活在世上不痛快,就是死后我们拿什么去见列祖列宗?哥,你以为我想啊,我这也是没有办法病急乱投医,凡是有可能的我们都要试一试,不试一下怎么能甘心呢。”你说得很激动,但是大老头子并没有答应你,因为这件事情一旦做了就会覆水难收没有后悔药了。那时的麻雀村的田野上,吹着风,但气氛可能因为你们复杂的心情而变得很沉闷。大老头子站起来走在泥巴路上,对着远处的山山水水想着问题。其实他当时的脑海里就像一团糟一样,虽然心事重重但没有一件是明确的,包括他的判断力。你看着他的背影,你不知道他当时到底是什么想法。你只有走上去,到了他的背后,你轻声叫了声:“哥。”
“啊?”他转身来看着你,然后说,“嗯。”
“哥。”
他又应了一声:“啊?”然后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了一个字:“嗯。”
小老头子你不知道要说什么,你只有一起和他站着,然后你说哥,我们是不是什么时候回子虚县去看看。他似乎没有听你说。你又继续说:“听妈讲,那里有我们很多的家族,一个镇都是,我们在那里应该有很多堂兄弟吧。”然后你在想象着你从来没有见过的故乡,其实按道理来说那里根本算不上是你的故乡,就像我从来没把那里当成我的故乡一样。那里要说也就是爷爷的故乡,因为只有他才具备那里丝丝缕缕无法剪断的关系。然后就这样沉默了很久,大老头子转过声来对你说:“你这样想弟妹会答应么?”
然后你突然惊喜起来,你上前把大老头子抱住,叫了一声:“哥。”那时你真有一种幼稚得可笑的高兴,我感觉你那时候虽然是六个孩子的爹了,可依然像一个小孩子一样的天真,思想简单得像是笋子一样就是光溜溜的一根,没有什么枝叶。我感觉老秦家虽然有着浪漫的遗传,可是你实在是浪漫得有些离谱了,所以尽管事到如今,我依然无法原谅你们的荒唐。
4
那天在我家的天井坝上,我妈和大老头的对质让小老头像是得了瘟病的鸡一样,在一个角落里恨不能把自己的头埋到地里去。我妈和大老头子毫不避讳,因为当时他们只想到要把对方驳倒,好胜之心引起了羞耻之心,恼羞成怒的我妈就什么也顾不上了,被逼得无可奈何的大老头子也顾不得那么多,只要捡着话也来不及多想就加以反击。我妈说:“都是你们兄弟不知羞耻,让我做见不得人的事情,是你们兄弟合谋害我这个外人。”
大老头子说:“我兄弟也是你男人,如果不是你总是不生个男孩,也不会逼着我兄弟走到这一步。”
“我没生还不是因为你兄弟,是他自己说他命里没有生男的命,后来怎么生了……”我想我还是不要复述当天的那些原原本本的话了,总之我妈把能说的与不能说的都说了,大家也都把能听的与不能听的都听了。我感觉当天他们基本上是在赤膊血拼。当时的感觉有一种硝烟滚滚的味道,他们的这次吵架可以说在整个麻雀村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悲壮。
当时在场的村支两委的领导们,德高望众的长辈们,我永远记得他们当时的表情,那样子像在欣喜地沉迷于一场好看的大戏。明明叫他们来把理说清,但大部分的时间里他们没有一个人说一句话,一直是在看着我妈和大老头子势如水火的争吵,就像看着他们两个人赤裸裸地在那里摔跤一样。那争吵似乎给他们以无比的享受,就像看一场赛马或者一场斗牛赛一样的精彩。当时麻雀村里似乎只有他们两个你来我往的声音。当时我和几个还没有出嫁的姐姐在家里,似懂非懂地听着他们的对话,然后我看着七姐的脸成了冰霜。我的其他几个姐姐一脸漠然,大家什么也没有干,就这样干坐着,也没有说话。因为大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其实刚刚我们也是在门口听的,只是后来越听越难听,说得越来越露骨,杨大爷就把我们赶回屋里了。但是我依然知道得一清二楚。当时在一旁的杨寡妇为所听到的内容感到吃惊,她才恍然大悟为什么她的到来会引起我妈如此暴跳如雷的反应。我妈基本上是在毫不客气地骂着的,大老头子虽然没有主动地骂,但是他从来不让我妈有一分钟在唱独角戏,总是在恰当的时候给予回应,所以整个过程才没有冷场,一直都让听众们津津有味。
在他们骂的时候,我还知道对门田埂上,有几只狗在打着架,互相咬着抱着,滚着在七上八下的田坎上,浑身是泥土,发出“嗷嗷”的声音。
5
现在我完全明白当时你们所作所为的来龙去脉。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小老头子把我妈,大老头子叫来一起吃了顿饭。当时我奶奶和大老头子单独住在隔壁不远的房子里,并没有同小老头子他们一起住。他们是瞒着我奶奶擅作主张做这件事情的。吃了饭后孩子们都睡觉去了。当时大老头子和我妈都是非常的不好意思的,这件事毕竟让人感到别扭难为情。但小老头子对这件事非常热心,他完全沉迷于自己所设计的事情里,忘了耻辱,也完全没有妒意。他给大老头子和我妈打水洗脚后,亲手把他们两个推向了房间并且关上门。小老头子在做完这件事情后,一个人出门,走在麻雀村的夜下,单纯得像是一个白痴。这个白痴漫无目的地走着,想着哥哥和自己的老婆在房间里的事,他竟然为哥哥感到高兴。
他在田埂上站了一会儿,他摸出一支烟来抽着。在那里停了一会儿,当那只烟快要抽完的时候,他跳下田埂,朝鲤鱼河的方向走去。他想着哥哥,然后想着没多久之后老婆将会生下一个儿子来,他的心里只有莫名其妙的兴奋。他跟哥哥说好了,跟老婆也说好了,他们也都答应了,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能是我们秦家人知道。对外,要是真生出个男孩来,名义上,是他的孩子,反正他们都有一个目的,就是给秦家添一个男丁。
其实我知道,小老头的想法其实并没有这样的单纯,并没有就为生一个男孩那么简单。他感觉他对不起哥哥,现在哥哥都近五十的人了,一辈子连个女人也没有,如果不是哥哥,他早就死了。他记得有一次他和哥哥饿了去偷大队的花生,当时守花生的老头子养有一条大狼狗。发现有人偷花生的老头子就放狗,狗像发了疯一样地追他们,兄弟两就跑啊跑啊,在跳下田坎的时候,他的脚被挫了一下生出一种到骨的痛,于是他跑不动了。狗瞬间即至。当狗从田坎上扑下来,将要咬到他的时候,反脸看到此景的哥哥大吃一惊,他朝着狗跳过来的方向也迎着扑上去,他和狗撞在空中然后各自朝不同的方向倒去。很快就起来的狗汪地大叫一声又要扑过来,是哥哥手忙脚乱中在地上捞到了一块石头,对着狗。狗看到他的手上有石头就没敢轻易再进攻,然后哥哥一边把他扶起来,一边拿着石块朝狗扬着。就这样,他没有真的拿石头砸狗,狗也不敢向他们进攻。
最后是哥哥把他相安无事地扶回家的。
他感觉自己对不起哥哥,他感觉这一辈子都是他在受到哥哥的恩惠,就连他现在住的房子,都是哥哥起了计划自己娶媳妇用的,就连他娶媳妇用的一切,都应该是属于哥哥的,就连老婆,他也感觉是他抢了哥哥的。他曾经不止一次地自责,要不是在哥哥将要娶亲的节骨眼上,他和我妈生出是非来,这一切都将名正言顺地属于哥哥。现在,他走在吹着夜风的鲤鱼河上,他竟然感到如释重负的轻松,让他放松的是,在他的潜意识里他终于感觉到他可以为哥哥做一件事情了。是的,他想着哥哥现在正在感受着大半辈子从来没有感受过的男欢女爱,他感觉到他的这个做法对哥哥来说是多么的重要。虽然他依然不认为这件事就可以完全报答哥哥对他的恩情,但是至少他认为在某些方面对哥哥来说是一种伟大的补偿。
他看着鲤鱼河的水在月光下流着闪烁的光。他感到皮有点紧,或是因为兴奋而产生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燥热,他有一种想跳进大河里让水淌过身体的欲望。他捡起一颗石头扔进河里,他听到了石子落入水时的声音。鲤鱼河的上空,飞着络绎不绝的蝙蝠,猎猎作响着翅膀。他看到不远处的大石块上,在月光下发着幽暗的灰色的光茫,他跳过去,站在大石块上,他脱得一丝不挂,然后跳进了河里,朦胧不清的鲤鱼河传来一声溅开水花的声音。很多年以后,我感觉这个声音和我把一个又一个女婴扔进鲤鱼河的声音是一样的凄凉。
6
大老头子和我妈被小老头子自以为是地推进房里的时候,他们在没开灯的房里感到很压抑。虽然他们都心知肚明在房里他们将要做的事情,但因为都知道要做那件事情,又因为都知道都熟悉,生活时一个是哥,一个是弟媳,所以尴尬是再所难免的。他们谁也没有说话,过了几分钟,我妈知道这样下去不行,她开口了:“哥。”她这样叫,“你这辈子是不是不会再结婚了?”
大老头子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问,他在黑暗中看了她一眼:“嗯,我都这岁数了,还结什么婚。”
“哥,我们这样做都是为了秦家有后,如果真的生个男孩子来了,虽然名义上不是你的孩子,但是实际上是你的孩子,那我们怎么相处呢?”
“我是他大伯。”
“嗯,哥,睡吧。”我妈开始脱了衣服,当她一件又一件地慢条斯理地脱得一丝不挂时,从来没有经历风月的大老头子已经忘记了尴尬和难为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关于异性的欲望。我相信,在麻雀村,男人与女人发生过的任何性行为,都没有一件是丑陋的。是的,脱光衣服的男女,在做的不过是老天爷允许的,赞扬的事,不过是最自然最和谐最美好的事。这种事情就像鲤鱼河水盈水枯,夹竹桃花开花谢,燕子飞来又飞去一样自然而然。之所以这件事在后来变成了家丑殆笑一方,其实我认为丑的并不是他们的性行为本身,而是他们最终不顾一切地撕破脸皮。人的耻辱很多时候并不在于事件本身,而是所做的事情是不是被人们知道。我清楚所有的光荣与高尚背后,没有一个人无可挑剔。
脱光了衣服后的我妈平躺到床上,大老头子依然站在那里像一截木头。事实上他这是飓风之前的平静,在他的体内已经波涛汹涌不能自己了。他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艰于呼息,他的血液在休内风起云涌。虽然我妈那时已生了几个孩子了,她的身体已经没有了任何性感女性的诱惑,但对于从来没有接触过女性身体的大老头子来说,就像一个从来没有吃饱过的饥饿的孩子一样,就算是普通的面包也会让他有一种鲸吞的欲望的,那对他来说一样是无法抗拒的。但是当这一切真真实实地在他的面前出现的时候,反而因这巨大的反差让他丧失了力量。当他爬上床去的时候,他把头埋在我妈的胸上之后,竟然再没有其他的动作。我妈递手解开了他的裤子,然后解开他的上衣,两个人这样赤裸相对了,他依然再也没其他动作。
“哥。”我妈叫了一声,他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其实在黑夜里,他已经流了一脸的泪,当过多流溢而出的泪滴在我妈的乳房上的时候,我妈才知道的。知道后的我妈生出一种母性的慈悲,用手抱了抱他的头,此时,似乎已不再有什么难为情的尴尬了,她感觉到他就是一个可怜的受了委屈的孩子,他需要爱与关怀。他就这样轻轻地抚着这个男人的头,安慰着他。大老头子伸手抹了一下泪,渐渐地,我妈感到大老头子已经热起来了,身体烫起来了。
我妈把身体向他迎去,然后她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力量冲击到了她。
世界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7
尽管那天晚上大老头子和我妈不止一次地交欢,也都完全的肆无忌惮,但是醒来之后面对面,尤其是见着小老头子的时候,就变得尴尬了。毕竟我妈是他兄弟的妻子,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心里这一道坎还是让人难以逾越。但是小老头子表现得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虽然我知道他自己的心里也是酸楚的。再尴尬的日子与再艰难的日子一样,反正时间不会因为这样而停下,都会过去。大家虽然都不知道怎样开口,但还是相处在一起。
第二天晚上小老头子没有再叫大老头子过去,第二天晚上小老头子睡觉的时候向我妈表示出了那个意思。我妈没有拒绝,小老头子就自己折腾。和小老头子行夫妻间的事的时候,我妈总有一种思念大老头子的感觉。所以直到小老头子完事了倒一边睡去,她依然没有感到自己做了夫妻之间的事情。
大老头子自从和我妈发生关系后,一直都有一种再经历一次的强烈欲望。第三天晚上,小老头竟然满足了他,小头子进来的时候,我奶奶和大老头子正在吃饭。过了一会儿,我奶奶起身去拿其他东西的时候,他对大老头子说:“今晚你去那边睡。”
就这样,在以后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们两兄弟轮流着在我妈的床上过夜。后来我妈感觉到了这件事情是多么的可耻,她突然想到了自己竟然成了他们兄弟两人共同的老婆,当这个意识跳出她的脑海的时候,她感觉到这是污辱。有一天她拒绝再也不干这种事情了,在小老头在床上的时候,她对他说:“明天你不要叫大哥来了,你们拿我当什么,当猪还是狗?”
小老头说:“这不好好的么,你怎么就?”
“好好的?那是你们好好的,我可一点都不好,我不是你们两兄弟共同占有的老婆,你们可是说好的,为的是要怀上一个男孩,现在这怎么怀?”
“你小声一点,孩子们都大了,不怕听见。”
我妈就变得小声了:“反正我再也不过这种日子了,你要再逼我我们就离婚,我感觉我这样被你当着畜牲,人不人,鬼不鬼。”
“好,我不叫了,再也不叫了。”
我妈突然产生这种态度让小老头子很为难,现在他也感觉到这事不妙,他不知道怎样给大老头子说。在那天晚上他没有和我妈发生关系,他就这样躺着,两人同床异梦,他不知道他这么做是对了还是错了。人总是在搅尽心思地解决一个难题的时候,陷入另一个难题之中。整件事情他感觉自己像两脚都踩进了泥潭里,他把左脚拨出来的时候,右脚陷了进去,当他用力去把右脚拨出来时,发现左脚又深深地陷在淤泥里,他总是无法把两只脚都同时放在泥沼外。
人总是作茧自缚之后,又想着要挣扎出来,生命就是一个织网和撕网的过程。
8
我想,如果要不是他们感到累了的话,听众们也觉得应该结束休息了的话,我妈和大老头子的对话是足可以进行上三天三夜的。从他们的对话中每个细听的人都知道,后来我妈真的没有再让小老头子和大老头子轮流和她过夜了。但是她和大老头子依然还发生着不止一次的关系。那天小老头子是充满歉疚地给大老头子说明情况的,他说哥,乌梅生气了,她不允许我们这样了,我也说服不了他,你自己看着办吧,我什么都不知道。
大老头子后来是用尽了很多办法哄着我母亲和他发生关系的,从我母亲流水帐一样的罪状罗列中来看,大老头子为了让我妈顺从他的意,他曾经给她买过糖块,给过钱,买过衣服,摘过水果,大大小小鸡零狗碎的都有。其中最让我妈一直在坚持的一条是,后来我出生之后,因为一直不知道我到底是谁的孩子,所以大老头子承诺不再娶老婆,也不抱养孩子,将来他死了之后,他的田地家产都归我。
在我九岁的时候我妈已经近五十了,并且因为太过于频繁的生养以及较为恶劣的生活条件让她的更年期早就来了。所以,大老头子要娶杨寡妇我想她老人家肯定不是出于吃醋,而是想给我争取那么一点田地。不过和大老头子同房后我妈生下的孩子并不是男孩子,而是一个女孩子,就是我七姐。七姐出生之后,已经有六个女儿的小老头子是不想再养她了,但是当时我估计大老头子是出于这样的想法,也许我七姐会是他的孩子,所以他才救了七姐一命。再大恩情也无法抵消掉心中的屈辱,这是我七姐恨他们的原因。
尤其是叫七姐当面滴血认亲的时候,这种恨就更加的刻骨铭心。当然我也参加了滴血认亲,但是我当初还以为好玩,没有像七姐那样想得深远。七姐说这和叫她当众脱裤子露屁股给大家看一样让她觉得难堪,让她觉得没有脸活在这世界上。
当她被最为年长的杨八老祖拉着她的手伸向洁白的装着清水的碗的时候,当她的一滴殷红的血滴向水里她把手收回来的时候,她哭着骂两个老头子:“你们这些不要脸的,要是我是你们,我自己跳到鲤鱼河自杀去了,我才没有脸来说这样的话。”结果她被我妈硬生生地打了一耳光,然而捂住自己的脸跑了。
9
当时的情况是,他们从早上吵得了下午,吵得大家都饿了,饿了就再也没有兴致看笑话下去了。几个领导当时研究认为,这件事要解决并不难,所以也就没有必要再吵下去。大老头子当时没有婚娶,杨寡妇丧夫无偶,他们两个结婚是完全合乎国法的,并且年老结婚应该得到理解和支持。但是因为有这一段节外生枝的事情,又因为我和七姐的身份不明,那么关于大老头子的家产问题就有待商榷。如果我和七姐是大老头子的亲生骨肉的话,那么大老头子有义务给我们一定的养育费,我和七姐就可以继承他的家产,享有他的田地的一部分。如果不是,那么我们就一点资格也没有。当时我妈是吵红了眼了,听有说要滴血认亲的时候她只说了句:“验就验。”钻进家来拉着我和七姐,七姐当时是极不情愿被连拉带拖的出来的。
村里的领导说杨八老祖最为德高望重,自然不会弄虚作假,就由他来做这件事情吧。我和七姐站在那里,杨八老祖站起来,一把胡子白得像雪一样。他用颤巍巍的声音说:“这个事情呢,既然大家都同意这么做,我就来做,大家一起看,是什么就是什么,为了公平,我想你们俩兄弟都一起做,不然只做一个不做一个,确实难以服众,你们看同不同意?”
当时大家的回答虽然有所出入,但基本上都表示同意。
然后有人打来了四碗干净的水,搬来了一张四方桌摆在天井的中央。一把锋利的小刀搁在桌子上。小老头子至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
杨八老祖站到桌旁,说:“来吧,你们都到桌边来,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我和七姐被推拉到桌旁,大老头子自己起身过去了。我知道大老头子当时是怎样想的,验就验,不管是真是假,他都是很高兴接受的,如果我真是他的亲生儿子,他也不吃亏,家产给我就给我了,反正有我这个儿子,和不和杨寡妇结婚也无所谓了;如果不是,我妈输了自然是不能再找他麻烦,不然村里领导自己会来找她,他也就可以名正言顺毫无阻碍地娶杨寡妇了。
其实大老头子,你的心思我是完全明白。当初你之所以答应我妈将来把你的一切都给我,你说的实在也不是假话,当时也是发自肺腑的。但当初的前提是你知道自己这一辈子是不可能娶老婆生孩子了,反正我至少也是你的侄儿,就算你答不答应只要你一死一切都归我,当时哄哄我妈开心也就是顺水人情的事情。但是那天你得知杨寡妇怀了你的孩子之后,所有的你就感到不同了。杨寡妇肚子里的可是你如假包换的孩子,如果你娶了她生了孩子,那可是你名正言顺的孩子,叫你爸爸的孩子。所以你就起了另外的想法,所以你也就没有让杨寡妇把孩子打掉。但是你不曾想当初你与我妈之间的恩怨,竟因为你要娶杨寡妇而生出这么多的是非来。现在事情这样了,你倒还真想看个究竟。于是你就连破指滴血都是那么的积极,不要以为你那么自信我是或者不是你的亲身骨肉,反正两种答案你同样期待。
你走到桌旁捞起袖子,伸出左手。你拿着刀在众目睽睽之下划破了自己的左手的食指,然后在两碗水上各滴了一滴。两颗血液美丽地在水里愉快地游动着。小老头子闷头闷脑的一直在旁边埋着头,因为这件事情是他自己引火烧身的。该是什么就是什么吧,小老头子一声不响地站起来,走到桌旁拿起刀也划破了自己的手指,把血滴在另外两个同样装着清水的碗上,然后转身朝远处走去。他不想知道结果,因为他感到结果是或不是,都一样对他造成伤害。如果我是你儿子,那么就不是你哥哥的儿子,那么你就会觉得你依然欠你哥哥太多,甚至给他带来了这么多的麻烦;相反地,如果我是你哥哥的儿子,你哥哥将和杨寡妇结不了婚,他将这样孤单地过一辈子,一辈子也没有正式结过一次婚,有过一个属于自己的女人。重要的一点是,你当初自以为是的善意,今天却结出了可恨的恶果,不管真相如何,你都输了。在亲情上,你伤害了你的哥哥和你的子女;在夫妻情份上,你伤害了你的妻子让她出丑让她丢人现眼让她背上骂名;在世俗中,你是一个和哥哥分享老婆的大乌龟。总之你的结果已经注定没有期待。
我看见你失魂落魄的背影走上那条泥巴路,感觉你很可怜。
10
杨八老姐拉着姐姐的手,姐姐当时很不情愿地往后缩。杨八老祖说:“孩子,不要怕,不管结果是什么,你都是没有错的。”然后她的手指间破了,血流了出来,分别伸向了两个碗里。当她看到她自己的血液在清水里像是具有着生命一样游动的时候,她感到无比屈辱。她转身对着站在旁边的大人们骂了起来。当她捂着脸哭着逃离人群的时候,我喊了她一声,可是她一点反应也没有。杨八老祖又拉着我的手,说:“来吧,孩子,完了我们一起看。”然后我感到我的手指间像蚂蚁叮咬一样辣一下,就看见自己的血滴进碗里,是那样的醒目,似乎发着幽暗的光芒。
血液像红色的蝌蚪一样,在碗里游动着,拖着长长的尾巴。我感觉我的血要比他们的都红一些,我为这一点感到骄傲。当我看着大家都对着桌上的那几只碗聚精会神的时候,我竟然感到自己在进行表演一样。
杨八老祖放开我的手,我把受伤的手指收回来放到嘴里含着,然后跟着大家一起看着四只碗里的血液到底会有什么变化。我感觉那血液在清水里没有什么好看的,当时也不知道这是滴血验亲。当我正感到奇怪的时候,听到伸长着脖子的人群里发出“耶?”的声音,我抬头看他们一个个一脸迷惑不解的样子。我感到当天的这群人都像长了尾巴一样变得奇奇怪怪的不可思议。我顺着他们迷惑的目光,最后我的目光也落在了桌上的四只碗上。我看到每个碗中的血液都在渐渐地相互靠拢,然后互相渗透,最后合二为一。
我抬头看着在我旁边的杨八老祖,他也是一脸的迷惑不解,然后反复地摸着自己那几根白得像是石灰一样的胡子,嘴巴细细地嘀咕着些什么,像咒语一样我无法听清楚。
“怎么可能呢?”人群里发出了这样的问。我抬眼去看时,是张三爷他摸着自己没长胡子的下巴。我看看大老头子,刚刚他只顾看着自己的那两只碗,当碗中的血液像两只血色的蝌蚪一样相互游过去的时候,我看到他的脸毫不察觉地在舒展。当他的目光投向他的兄弟的那两只碗的时候,他也看到了和他碗中并无二致的变化。
“杨八老祖,你看这是怎么一回事?”
有人问杨八老祖,杨八老祖目光从来没有从那几只碗上移开过,他又揪了揪自己的胡子,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出乎了他的意料,虽然活了近百岁,但是这种情况他却是至今没有遇到过的。他记得滴血认亲的事情他活了一大把年纪,一共经历了好几次,但都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是亲生子女的,血融到一块去;不是的,各在各的相安无事。我七姐和我的血怎么都和两个老头子的融到一块儿去了,他想不明白。
“这事不好说,不好说。”他说。
“不会这俩人孩子都是他们生的吧?”人群中发出这样的问题。
“不会,怎么会,瞎说。”
“可能,大前年我喂了一只黑公鸡,一只红的倒毛公鸡和一只白母鸡,后来白母鸡生的小鸡就有黑倒毛的。”
“不要乱说,这是人。”
“差不多,人畜同理。”
杨八老祖看了看,说:“行了,这事到此吧,这血也就只能这样验了,结果大家也都看到了,你们村里的领导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孩子们都是没错的。”
我看到我妈有些恍惚的神情,这个结果让她一时之间感到了耻辱,现在她才醒悟过来这是一件多么不该做的事情。我看到大老头子沮丧的神情,这样的结果是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他原本想着验血的结果只会是非此即彼,可没想到出了第三种情况。而这第三种情况恰恰是对他最不利的,他既不能确认我和七姐是不是他亲生的,更不能名正言顺理所应当地和杨寡妇结婚。当时我看到他变成了对整件事情最焦急的人。他需要一个结果,这个结果就是把这件荒唐的事情结束,不然这样下去只会夜长梦多,不仅他和杨寡妇结不了婚,就是天天听我妈不指名道姓的诅咒,他也受不了。但是对于这个结果村里上下所有人都感到束手无策。
无知的人们,对于这件事情都大惑不解,并且引起了很多啼笑皆非的猜测。
11
我知道我七姐跑出去后,她跑向了鲤鱼河。她感到整件事情对她来说简直是不可原谅的耻辱,这种耻辱感像是一条可怕的毒蛇一样在她的心里咬了一口,然后可怕的毒液从她的心脏扩散开来,顺着她的每一条血管,焚烧着她的每一寸血肉之躯。这种感觉就像是从她头上忽然有人倒下来一盆脏水劈头盖脸地把她淋个遍,这种狗血淋头的感觉让她有一种浑身颤抖的孤立无助。她像脱光了衣服在坝子上众目睽睽中一样感到自己无地自容无处可逃。
其实她当初什么具体的思想也没有,都是一些似是而非的概念,像万千幽灵一样在她的脑海里飘来晃去,像是云里雾中一样让她感到不痛快。她跑过泥巴路,拐弯抹角过几根田埂,跳下一块田埂的时候,那时她的怒气就已经没有多少了,换之而来的是一种手无措足的无计可施。她无助并且无目的地走上鲤鱼河,她站在一块河水冲洗过的光滑的石头上,她看到河里的水在冷漠无情地流淌,流淌的水对她有一种目中无人的感觉。
我七姐当初想到了跳进水里让水淹死自己,然后鲤鱼河的水把她带向远方,远离这个让她耻辱的麻雀村。水里有她的影子,她当时的影子美丽得有些凄凉。鲤鱼河的对面是豺狗坡。我长大后就很少见到豺狗了,据我奶奶讲,那时候的豺狗很多,太阳落山的时候,就看见鲤鱼河对岸的山岭,太阳的最后的一抹残光,总会照着络绎不绝的一只只瘦骨嶙峋的豺狗,之后传来一声声凄凉的吼叫。那个年代,孩子生得多,只要是身理上没有问题,多的夫妇可以生上十个二十个的,孩子死亡也特别多,那些死掉的小孩拿到山上去埋,一到夜里就被豺狗刨出来吃了。这座山因多豺狗而得名,不过现在早已名不符实得连根豺狗毛都没见着了,时代的变化就是这样的面目全非。
我七姐看着豺狗坡上的羊群,然后她想着要是人也像一只羊那样该多好,天亮了就上山吃草,入夜了就回来,不会吵也不会骂。几只河鸟从鲤鱼河的水面上掠水飞过的时候,发出了几声轻描淡写的叫声。我七姐干脆席地坐到石头上,看着河里的影子发呆,只见河里的云姿树影更加的新鲜,远比岸上的实景要美得多。我七姐发现倒影里飞过几个白色的影子的时候,她条件反射地把头举向天空。几只白鹤展着潇洒的翅膀正从上空飞过。身后的梯田里传来了孩子的唱歌声,她循声望去,见是杨大宝,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
她是杨寡妇的儿子。
我七姐站起来拍拍屁股,然后朝杨大宝的方向走去。我知道,我七姐是要教训一下杨大宝,因为要不是因为她妈,一切都相安无事,也就不会弄得我七姐感觉自己现在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搞得我们全家人兵荒马乱乌呼哀哉的。
不过,却也是因为这一次的不愉快,成就了他们最终的生生世世的缘份。
第七章
1
我看着我的小儿子在地上跑来跑去,我感觉老天爷真的待我不薄。虽然我对秦成玉是一点都不满意,但我也不能否认他的果场也算有点起色了,回家来的时候还经常带些他地里的东西来我们尝新。想着年轻的荒唐想法,我感觉到自己很可笑,但是就像千金也买不到后悔药一样,做过的事情覆水难收。习惯是最可怕的妥协,并且我已经不可救药地养成了只要有机会,就不会错过与她们睡觉的坏德性。
村里的很多女人当时都知道我的心思,在后来我老婆怀孕真正有了叫我爸爸并且姓秦的名副其实的孩子的时候,我也因此没少受气。向我要钱的,借了不还的时有发生,王五三的老婆就是其中的一个。我给了她三千多块钱,王德林病愈几年后她也没有还给我。后来包括李长波的老婆、杨有志的老婆都给我借过钱,但是从来没有还过。有一次我问李长波的老婆,这个我对她已经没什么兴趣的老女人说上次她好像借了我的钱没有还,我当时是尽了最大的努力做到委婉了,没想到她比我还惊讶地说:“哟,大顺,你还好意思问要还啊,你这钱都给你儿子花了,秦成玉是你儿子,我家李小德虽然不姓秦可也是你搞出来的。”
我感到她说这话太不要脸,就说:“我怎么就知道他就是儿子,谁知道你除了和我还和谁睡过呢,再说了,你男人睡你的时间可比你多了,不是他的反倒是我的?”
“秦大顺,你这个没有良心的,孩子是我的肚子里出来的,我不清楚谁清楚,你要不要滴血认亲?”一说到滴血认亲我就想起小时候的往事,然后我就有一种奇怪的大祸临头的感觉,我屈服了。再后来,很多女人没钱用了就来找我,招架不住之后我只有豁出去了:钱我没有,有我也不给你们。“秦大顺,你这个没良心的,你就不怕我男人知道,你就不怕孩子知道?”我说你说吧,就算当着整村整寨滴血验亲我也认了,我老婆可是知道我秦大顺的的风流事的,她最多和我吵一架,但要是你老公知道你的儿子真是我秦大顺的种,首先倒霉的就是你,他不掐你脖子剥你皮把你休了才怪,要不要闹你自己看着办吧。我这强硬的口气把她们打发走了,以后再没来找我这样那样的麻烦。
我当时想就算真的是我儿子,可是又没姓秦,也不会给我养老送终,将来更不会埋进老秦家祖坟里,逢年过节也不会给我烧纸钱,生不是我秦家人,死更不是我秦家鬼。欠我的应该是你们,平白无故我送个儿子给你们,这样好的事情你们祖上三代都应该对我感恩戴德,竟然还这样对我,实在是没有道理。
还有一点的就是,秦大妹和秦成玉小时候,每当和村寨里的那些孩子发生口角打架的时候,忍气吞声的总是我,因为当孩子的哭声传来,双方的家长都跑过去看的时候,我总是看到和我有过瓜葛的女人那警告的目光,然后我就知道该怎么做了,有理没理也只能委屈秦成玉和秦大妹。当时我老婆对我的做法常常感到不满,但那时我老婆很温顺,似乎总对我有歉疚似的,不管我对与错她都宽容我,尽管她几次发现我和其他女人睡觉她也只是把我拖回家。年纪大了一点之后,我老婆才开始对我吼起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要是像其他女人一样一见着自己的男人沾到别的女人就觅死觅活的,我估计离一百次婚都够了。
我老婆真好,没想到年过半百的人了还给我生个儿子。
2
我小儿子在地上跑着,我老婆在逗着他。我走过去的时候,我老婆抬头看见我,然后用手指着我告诉他:“爸爸,看,爸爸来了,问他有没有给我们滚生买糖啊。”儿子抬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我,我才想起来,刚刚忙和喜米说疯话,竟然忘了。我儿子朝我跑过来,我蹲下去张开双臂迎他。我把他抱起来,逗他:“不好,爸爸忘记给你买了,下次啊,下次爸爸给你买,买大大的糖。”我把儿子放在地上,问老婆:“成玉的那两个朋友呢?”
“成玉回来,他们一起去果场去了。”
我儿子真像他去年所说的那样,请了两个人在给他打理果园,就是我们麻雀村的三十几岁了还没娶老婆的吴有庆和为人很活泼的杨六嫂。他自己呢,说是搞研究,鬼知道他研究什么,反正我也没去过,我老婆倒是去,我也没问过她,她也没给我说。不过因为请人这件事,他还受到了落月镇人民政府的表彰,因为他为解决农村就业问题作出了贡献,政府号召广大有志青年向我儿子学习,当时我心里想,要是他们都像我儿子学习,那么就不用搞计划生育了,父母没气死的也会气得丧失生育能力。后来想想这话欠妥当,既然都为人父母了,就是气得丧失生育能力也是应该的,像我老婆这种情况,大概是百年也难得一遇。
我进屋里,没有其他人,我把烟扔在桌上,然后去隔壁张六奶家。她还是养着很多的鸡鸭。我看见满地都是小鸭子,一个个金黄金黄毛绒绒的,张六奶怀里依然抱着那只猫,脚边有几只大鸭子在嘎嘎地叫,拍打着翅膀像是在撒娇,她弯腰用手去抚着它们的头,似乎在和它们说话。之后从柴棚里跑出来一个像猫不是猫,像狗又不是狗的东西,灰色的身子,白色的尾巴,狗的头猫的身,似乎前脚是狗后腿是猫。这怪物跑到我的脚边然后有些吓人地抬着一双黑亮的眼睛看着我,我问:“张六奶,你这东西是什么,狗不像狗,猫不像猫的?”
“这还不是你家成玉送给我的,他说这是他研究出来的一个新品种,叫猫狗兽。”
“猫狗兽?”我可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一看那稀奇古怪的东西,就让人感觉不舒服。
“用来干什么的?”
“宠物,养着来玩的。”
“这看起来还小,你说它能长多大?”
“不知道,以前又没有养过。”
我真不明白张六奶怎么喜欢养这些东西,你说养来杀吃啊倒也可以,她养的鸡鸭就从来没有见她宰杀一只两只过,她基本上是吃素的人。她总是喜欢给我说她的动物,她说:“大顺,你不知道,这些动物可是最好的,它们要是生气了,你想挨都挨不到它,要是它喜欢你,比什么都贴心。”张六奶笑着,后转脸过去,对趴在不远处的一条大黄狗叫道:“大黄,大黄。”黄狗爬起来,走到她身边摇摇尾巴,用头蹭了蹭她,那样子像极了一个顽皮的孩子,实际上她早就把它们当成她的孩子一样。
我对动物没有什么兴趣,在我看来,鸡啊鸭啊养着就是为了杀吃作准备的。麻雀村里人人的想法都与我的一样,你看谁家养动物来玩了,除了鸟。可是鸟养着还不是因为让它们打架,要不打架谁养呢。我看着她在与大黄一唱一和的样子,想十几年前她也没有这么爱动物啊,估计是儿女都没有身边,又她一个人,寂寞无聊养些动物也算个作伴吧。
我来找张六奶,主要是想问她有没有鸡蛋卖些给我,因为玉成的朋友第一次来怎么说我也要做些好菜招待。她说只有几个,前几天村长吴银根来全部拿走了。没卖成鸡蛋我回到家的时候,老头子洗澡回来了,坐在凳子上裹旱烟,旁边堆着他理好的草,大概正准备要继续编他的草鞋。鸡蛋买不成,我想我要不要到落月镇去买些肉回来。我出门去,老婆在那里搓衣服,儿子在旁边把板凳当车在推。我跟老婆说我要去趟落月镇,有没有什么东西要买的。我老婆说你去落月镇干什么。我说去买点肉回来,儿子的同学来我们不能不招待,不然别人会说我们作父母的不懂礼数。老婆说:“那你就给我买点洗衣粉来,快没了。”
“还要不要其他的?”
“给儿子买点吃的,滚生,快叫你爸爸给你买好东西。”儿子抬眼看了一眼,嘴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理都不理我自己又专注地推车去了。
我走去落月镇的泥巴路上,落月镇距麻雀村有十几里路,我希望我能在路上遇到车,那样的话我就会快得多也少累得多。去落月镇的路上是高低起伏的山,现在是玉米叶子正绿的季节,是鸟雀筑巢产卵的季节,万物在开花,处处吹着漫不经心的风。泥巴路上因为前几天刚下了雨并没有多少灰尘,东一个西一个凹下去的车辙还残留着小小的水凼。我们麻雀村这地方,交通落后,信息闭塞,通讯基本靠吼,治安基本靠狗,交通基本上靠走,虽然现在偶然有些小车开来,但那毕竟是少数。我希望能遇到一辆货车或者拖拉机都可以,但是我一直走到了落月镇上都没有来一辆。我先去信用社取了些钱,然后去买肉就往回走。
去的时候我都没遇着车,回来的时候我还没走出落月镇竟然遇着车了,那车是自动停下来等我的。当我发现在我前面不远处停下来的车与我有关时,我看见车窗打开了,一个年轻的女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喊:“大顺叔。”这个女人我并不认识,她怎么会认识我呢?走上去的时候,她说:“大顺叔,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大丫啊。”然后她后面也伸出一个一模一样的脑袋来,我吓了一跳,怎么会长得这么像,简直没办法分出了这竟然会是两个人。后面伸出来的脑袋也叫我:“大顺叔,我是小丫啊。”大丫和小丫,这俩丫头差不多有二十年不见了,以前她们可都是麻雀村的人,不过现在看这洋气的穿着,已经十一分像城里的人了。
“叔,你要回麻雀村吧,我们也要回麻雀村,你上来和我们一起走。”
车门打开了,我和她们俩姊妹坐在一排。其实车里就驾驶员和她们姊妹。
“大顺叔,你到镇是来干什么?”
“成玉的有几个同学来,我来买点菜。”哎,看着这些孩子都这么大了,我感觉我真是有点老了。
“哦,知道,成玉可给麻雀村长脸了,省里的报纸都写过他,说是他大学毕业回乡,除了结合麻雀村实际情况搞起科学种植之外,还搞起了动物研究。”
“他那是不正经,读了书了回家刨地,没出息。”
“叔,话可不能这样说,只要是人才,有恒心干,在哪里都能出人头地。”
“哎,不想提他,不知道他要发展什么事业,现在连婚都不想结。”
“你老担心什么,结婚那还早着呢。”二丫不以为然地说,“大顺叔,现在结婚太早的人没出息,你想一下,我们麻雀村的人都是怎样过一辈子的呢,其实大家生活都一个模式,一个小孩子生下来了,然后读书,读成就成,不成就出去打工两年,年纪大一点就结婚。修一间两间房子住着,然后就有孩子了,开始找钱为了孩子,孩子大一点不要他们管之后,基本上就是判了死缓了。你老人家没听说过一个故事吧,说的是有一个外地人问一个山村里的放羊娃:‘孩子,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放羊吗?’孩子回答说放羊长大了就可以卖钱了。‘卖了钱之后呢?’外地人又问。‘可以修房子啊。’‘修了房子呢,你做什么?’外地人再问。‘有了房子之后我就可以娶媳妇了。’孩子回答。‘娶了媳妇你就没有其他事可做了吗?’外地人还在问下去。‘娶了媳妇就会生孩子嘛。’孩子回答他。‘等你有了孩子你让他做什么?’孩子感觉这个外地人问题真多,他感觉这些问题太简单了,他不想回答了,他说:‘我有了孩子可以叫他放羊啊,真笨。’他不理外地人了,自己跑上山看他的羊去了。叔,你说我们麻雀村的很多人是不是有点像这个故事说的一样?”
“我觉得那孩子说得挺好,一代传一代,这才是生活啊。”
“可是那样的人生就没有意义了。”
四十岁左右的驾驶员这时调过头来,笑着说:“老哥,他们现在的年轻人和我们想的不一样,我们是没办法理解他们那一套的。”
“大丫,你们不会都还没结婚吧?”
“没有啊,还早着呢。”
我感觉我不能再和她们讨论这个问题了。大丫小丫在我的记忆里比我大女儿还要大几岁,少说也三十几了,虽然从外表看他们一个个还像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但那都是因为化妆化得好。秦成玉曾经指着电视上的一个女人让我猜到底多少岁了,我说就二十几岁吧,谁知道他竟然说快五十了。三十几岁的女人,早就应该安安分分地拖儿带女了,不知道她们在想些什么。我转移话题,问她们到麻雀村来干嘛来了。她们说来看爷爷奶奶,从来都没来看过,怎么说也是张家人啊。我就对他们说,张解放两个老人现在过得还算可以,两个老家伙都拿着低保,生活是没有问题的,可能过不了多久还要到落月镇养老院去。
车颠簸了一会儿,我是在离家门口不远就下的车。我叫大丫小丫来家坐,两个孩子说先去看爷爷奶奶。看着车继续向前,以及车后压起的深深的车辙,我感觉这两个丫头也真是够可怜的,不过这一切都成为过往烟云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3
大丫和小丫的父母和我是同年结的婚,看到这两个孩子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来,当年王德全、杨富国我们三个感情好啊,结婚都是同一年结的。人生无常祸福难料,没想到当初对生活最没有希望的我,现在却是过得最没有遗憾的,相反他们两个结局都显得可怜。当初最先生了儿子的杨富国就不用说了,现在不仅儿子杨有恩没给他养老,搞同性恋都快十年再没来过麻雀村,他们两口子早就算进了麻雀村的五保户了。想当初头胎就生下儿子的杨富国的那份骄傲劲,与现在的老无所依,可真是天差地别。大丫和小丫的父亲王德全更是惨了,好像是早在八七年他就死了。他死的时候大丫小丫还不到十岁,当时他的死可以说是惊动一方的。这就说来话长了,估计大丫和小丫也最多有点模糊的记忆。
结婚后一年,大丫和小丫就出生了,这是一对天真活泼可爱的孪生姐妹,可张德全家比没生一儿半女的我还着急。当一家人还在为一对可爱的女儿欢喜时,村支书李文强领着县计生办一行,来到了他家,对张老头子讲了国家政策,张家父子对啰哩吧嗦的文件虽然没能心领神会,但有一点是明白了,原则上张家已经有了两个孩子,理应不能再生养后代。按照国家规定,大丫的妈妈要接受节育手术等避孕措施,不得再生养,否则视为超生。村支书李文强将一张白纸黑字,盖着大红公章的宣传文件贴在张德全家的门口上。临走时,对张德全说:“你家孩子已满月了,这个月底,要到县计生院去做手术,超时间不去是要罚款的。”
张家父子无计可施,看着李支书和计生办一行人走过了波浪一样的梯田埂,渐行渐远地向别家走去,一家人谁也没有开口说第一句话。他们明白,这是国家的事情,不去也会来家里抓人的,胳膊扭不过大腿,但要真去了医院,一刀下去,三辈单传的张德全家,就要绝后了,这事对于他们还说,是比死还难以接受的。怎么办?张德全他妈看着两个当时才几个月的孩子,看着看着就哭起来了,扶在摇篮上:“你们为什么要一起来啊?你们这些害爹害妈的。”
如果生是一男一女,不用国家来通知,都会自愿去的,可现在,张德全是独子,生的又是头胎,年纪轻轻的,谁愿意就这样没有一个男孩。张德全父子天生一副犟脾气,哪里就肯这样就范,在山上砍柴砍着砍着,张老头子想通了,我惹不起我躲得起,管他的,先让儿子儿媳躲起来,过个三年五年的,生个小孙子再回来,人是生出来了,罚款爱罚多少罚多少,有钱就罚,没钱有命,量国家也不会杀头的,至于孩子生下来了,你总不能把杀了吧。张老头子的想法与德全的想法不谋而合,暂时躲起来,见机行事。这如意算盘打得也挺好的,但是到底去哪里躲好呢,思来想去,小俩口决定去临县的表姑妈家躲,那里是他们所能想到的最远的地方。没满周岁的两个女儿就让张德全他妈带着,夫妻俩在一天夜里,摸黑离开了麻雀村。
那时候叫跑计划生育,他们在表姑妈家里呆了一段时间,这样呆下去也不是办法,夫妻两个就去打工去了。他们到过广西广东,湖南云南,上海福建,这些对我秦大顺来说熟悉名字但是从没去过的地方。他们一跑跑了八年,据说是生下了很多女孩,都是生下来之后送人了,也就是说大丫和小丫现在应该有很多不认识的亲姊妹。在这期间,村支书李文强一次又一次来找他爷爷张解放,可张解放说自己不知道,谁知道呢,都是大人都有主意得很。去了哪里也没有和我这个老头子说,我还想请你们帮我找找呢,这个不孝的畜牲,出去了连他爹他妈都不管,还留两个孩子给我们管着。张解放说起来还一肚子的气的样子,也难怪让李支书无可奈何。当时他从张老头那里离去的时候,他在心里说:“张解放,我看你就给我装吧,我就不信张德全不回来了,他老根根在这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果然诚如李文强当初所想,张德全最终还是在第十年的时候回到了麻雀村,并且他们依然没有生出一个儿子来。也许当真天意如此,张德全的老妈先是拉痢疾,后来就倒床起都不能起了,眼看着老伴可能会随时走,张解放也没有办法,他们就张德全这么一个儿子,不可能母亲死连个在身边送终的儿子都没有。张解放只有叫张德全的姐姐给张德全打了个电话,让张德全赶快回家来看望母亲。
张德全夫妇到麻雀村的第二天,李支书就知道了,并且带着落月镇计生办的人来了。那时大丫和小丫,你们的妈身上有五个月左右的身孕,但是你们已经两姊妹了,不能再生了。这件事情我觉得也是李文强做得过分,如果不是他做得过分,事情也断不会弄到最后一拍两散、无法收拾的地步,也因为张德全,后来麻雀村的人们才不用跑计划生育,因为以后的支书主任都是睁只眼闭只眼,谁也不想再学李文强。
不过就是鲤鱼河多了些罪孽。
麻雀村的很多人,包括我秦大顺在内,也都天知地知地罪孽深重,却也习以为常。
4
想到李文强,我就不由自主地想到很多关于他的事情,可以说,我们同年结婚的三个人当中,只有我一点也没有遭李文强的气,这大概是因为我老婆在李文强活着的时候,首先是迟迟不生养,最后好不容易生下大妹,李文强就死了。李支书这个人首先就没有什么文化,小学毕业,就是因为敢为天下先地做节育手术,然后受到表彰作为村里的积极分子入党,之后原来的支书因为超生下台后,他才当上支书的。第二,李支书这个人对于工作就是太过于认真,动不动就喜欢小题大做。就以杨富国家的一件事来说,他就害得杨富国他妈差点有牢狱之灾,这事我可是知道得清清楚楚包括他们之前暗地里谈的话,我都一清二楚。
杨富国是有个男孩子,并且按照国家政策进行了节育手术,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可他妹妹杨丫丫与麻雀村的杨小天谈恋爱,这让他父亲杨亲贵勃然大怒,与杨小天的老爹杨六顺反目。两个老婆子更是有事没事就站在平顶房或吊脚楼上吵架,你骂我儿子没家教,我骂你女儿是狐狸精,搞得像有深仇大恨似的。一天早上,杨六顺的老婆子起床来喂猪,发现猪圈里的两头大白猪直愣愣地死了,残余的猪食上散发着一股浓烈的灭扫利的味道。杨富国他妈是个满村响,无名无姓地假想着下毒者破口大骂,不到二十分钟,这事便传遍了巴掌大的麻雀村。村长吴有才和支书李文强都来到了现场,直接怀疑的对象便是杨德全家。这事非同小可,全村马上召开大会。李文强以一贯的尖酸语言,非常有把握地对全村代表说:“这事得报警,上报镇上,这是投毒,投毒,查出来,没坐十年牢,也得有八年灾。这是大事情啊,死的是猪了,如果是人,那还得了!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非要查个水落石出不可,这次是猪,下次就是人了,我们绝不能因为是猪就掉以轻心,绝不姑息纵容。”
我知道李文强当初所想的并不是他说的这样,他在心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如果这事查清上报,在年终工作总结上,对他而言也算是不错的政绩。他的这些话,吓杨富国他妈暗暗发抖。
村长吴有才是个老实人,谁都不愿得罪,只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人缘好,可在仕途上却并不得意,只能以商量的声音对李支书建议:“都是一个村的,这事啊,我看差不多就算了,尽量小事不出家,大事不出村,大家都相安无事那比什么都强。”
“你这是什么话,这是刑事命案,怎么能私下处理呢?你这种态度是姑息养奸,是纵容,是猪你就可以算了,如果是人呢,这事不能简单处理,包庇罪犯本身就是犯罪,这犯罪的事我们可不能干,谁都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也不是什么事情都能法外开恩的,事情该大的时候我们不能马虎处理。”
李支书这话与其说是对村长一个人说,不如说是对全村村民说的。李支书的说话引来议论纷纷,我知道猪确实是杨富国他妈下的毒,昨天下午她和杨小天他妈吵了一架,气不过,干了这傻事。按理说她的这一做法不仅仅是违法,已经是犯罪了,她听李支书那像被磨过的刀子一样的声音,越发感到后果的严重,我的妈呀,我当初可就是一股气在心头,只想让杨六顺家尝尝厉害,没想这事闹大了引火烧身,搞不好还要坐牢。吓得这头脑简单又喜欢莽撞的女人双脚像是抽空一样飘起来站都站不稳。
也算活该吓着杨富国他妈,专门做些鬼头鬼脑的事情。你说好端端的你去毒人家的猪干什么,你能得到什么好处?你不仅不能得到任何好处,相反不仅损失两瓶买药的钱,还要担惊受怕,何苦呢?
5
杨小天他爹杨六顺是个不爱多事的人,他这个人总是喜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杨亲贵和杨六顺按辈份排,是叔侄,又都姓杨,虽然已经是好久几辈的人了,到底两家有什么样的渊源,都说不清了,只知道两家曾经是一个老祖宗分下来的,已经久远得成为传说了。但麻雀村有个约定俗成的规距,也没有谁去追究它的合理性,但是大家都理所应当地遵守着,同姓之间是不能结婚的,再说,杨丫丫和杨小天按辈是叔侄,真要在一起了,怎样称呼将会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所以,两家一直反对这一门亲事。杨富国他妈的反应杨六顺是看在眼里的,他在心里盘算,这事能大能小,如果真让李支书弄,搞不好真如他所言有个十年八年的牢狱之灾,乡里乡亲的,这事也都因为子女所引起的,息事宁人最可贵,他也不想再多生出事端来。
杨小天他妈可没这样想,她当时在烧开水要烫猪,一会儿去灶房里烧火,一会儿出来骂几句。李支书要报警的时候,几个年轻人说这警不能报,一报,这死猪都被拉去的,连吃肉都没得,要报也等吃了肉再报。杨六顺忙对李支书说:“这猪不死也死了,再被拖去了,那这损失可就大了。你看就让把这猪先给处理了,再报警也不迟。”
李支书有些为难地说:“这事难办,这死猪可是证据啊。”
“这猪不是中毒死的么,我们把猪屎留下来,这也是证据啊,李支书,我们喂大头猪可不容易啊,你们当领导的得为我们想一想。”
杨六顺的这一席话比较受用,李支书想了想:“那就这样吧。”
现在想起来,我觉得杨六顺这人真不错,如果不是他,杨富国他妈肯定真的要坐牢去了。当时是猪被烫好,剖开,粪便作为证据被堆到墙角里。肉每斤一块钱,村民陆续买去一些,我当时还健在的小老头子都称了好几斤。杨六顺砍了些肉煮了,招待帮忙的村民和村支两委的领导,他们还喝了酒。杨六顺料定这事十有八九与杨富国家有关,他也有意不想报警把事情闹大,趁着村支两委领导喝酒的时候,一个人拿了铲子,把粪便给铲了,还打了一盆水冲掉了圈里残留的猪食。这件事是杨富国他妈一个人自作主张做的,连杨亲贵都蒙在鼓里。因为两家冲突,所以杨亲贵没有留下来喝酒,自个儿回家里去。杨富国他妈坐立不安,像全身得了疥疮一样,最后怕坐牢的她不得不向杨亲贵全盘托出。知道真相后的杨亲贵非常气愤,这事要让李文强知道了,我看你不坐十年牢也要坐八年。无助的女人最有力的武器就是哭,男人的心都是没有防水功能的,一遇到眼泪再坚固的防御工事也多半会土崩瓦解。
杨亲贵对这事也不能不管呐,毕竟是自己的老婆子,但是他又不知道怎样管,他只有先到杨六顺家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做的。
杨亲贵到杨六顺家的时候,看见正在铲猪屎的杨六顺,一切都明白了。吃饱喝足的支书来看证据要报警时:“没、没了,到到哪里去了?”
杨六顺笑笑说:“支书啊,这事过去算了,不就是两头猪么,算了。”因为一点证据也没有了,虽然李支书非常不快,可也无可奈何,再说在场的村民们也都说算了,他也不能拗着民意一意孤行,便也只能这样不了了之。对于这件事,仁者见仁,智者见知,很多人都认为杨六顺这事做得厚道,我也是这样认为的。此事最为感激涕零的人莫过于杨富国一家。通过这件事情,杨富国他爹杨亲贵很佩服杨六顺的为人,看这人平时随随便便嘻嘻哈哈的,倒也是个好人;二来对此事感到惭愧。晚上吃饭的时候,他感到心里憋闷得慌,难以下咽。他放下碗,对老婆子说:“你去房里把那一千块钱取来。”
老婆子扭扭捏捏,但也只有起身朝房里去。杨亲贵这人一旦决定要做什么事,不管是谁,从来一点商量的原地都是没有的。
杨亲贵拿着那一千块钱就到杨六顺家来。那时杨六顺家正在吃饭,六顺像平时一样,喝点小酒。儿子杨小天见到杨亲贵来,在他心里,早就认定这是未来的岳父大人,忙起身招呼,除了老婆子不高兴不理不睬外,六顺忙叫儿子倒酒,要和亲贵喝点酒。杨亲贵也不知道怎么开口,道了谢,和六顺喝起小酒来。喝着喝着,没说出来的事,就像一个疙瘩一样哽在心坎上,一点都不舒坦。杨亲贵摸着口袋里的钱,放到桌子上,他的这一举动让亲贵一家感觉莫名其妙。“什么都不要说,顺子,这事我心里明白,你也不是糊涂人,都是因为儿女的事情。”一千块钱六顺只接受了一半,他认为死的两头猪大概只让他损失了五百块钱左右,并且让杨亲贵扛半头猪回去吃。当晚两个人也商量好了,明天让村里的领导来把杨丫丫和杨小天的事情说清楚,两个孩子该分就分,该合就合。
这件事当时李支书是支持杨小天和杨丫丫的,因为这些都无关紧要我就简单说了。杨小天说和杨丫丫按照国家法律来说是可以结婚的,他们早就过了三代以内的直系血亲。李支书说确实如此,现在是自由婚姻自由恋爱的时代 ,作为父母不能随便干涉子女的婚姻自由,国家法律也没有规定同姓不能通婚。但后来大家都认为还是要具体问题具体来看,再说杨小天和杨丫丫本身在辈份上就不是一辈子,要真结了婚都生活在麻雀村里低头不见抬头见,大家怎么称呼啊,真是叫儿子也不是,叫叔也不成。杨小天的父亲本来是要管杨亲贵叫叔的,真结成亲家了,这么乱套了么?法律是法律,生活是生活,活在麻雀村就要守麻雀村的规距,想得到村里的认可就要入乡随俗。
众人的得出的结论是:杨小天和杨丫丫分手。
结果这两个孩子都不听,双双离家出走,三年之后回来,领了结婚,还抱回了个大胖孙子。生米煮成熟饭,木已成舟,两家也都认为现在计划生育那么紧,反正好歹生了个男娃儿,不点头也得点头,现在也是挺幸福的。至于怎么叫,似乎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有时杨亲贵叫杨六顺他叔,有时叫亲家,有时叫顺子,反而叫法更是灵活多样了。
6
一想起来我就不由自主地说到了这件节外生枝的事情。
我秦大顺早就说过,我是不相信命运的,但大丫和小丫她家的事情真像是命中注定的一样。她们的爹妈来家没几天,她奶奶竟然奇迹般地康复了。而她爸她妈可是被李文强抓在手里了,李文强是肯定不会允许任何一个他抓在手里的违法者逃脱掉的。张德全是在被逼无奈的情况下让大丫和小丫她们的妈妈去医院做的人流。做了人流之后的张德全在操场上见着李支书,并且和李支书吵了一架,张德全想着跑了八九年没生个儿子,临了还被逼着去做人流,想着心里十分窝火。当时张德全是不顾一切指着李支书骂他妈日他娘。李支书非常生气,脸都涨得青筋绽出,非常恼火地指着张德全,说:“你,你敢骂我,啊?”
“你这样的支书,老子在茅厕边都多找到几个,你妈个杂种以为当了支书了不起,老子日你家十八代祖宗。”
“你敢骂我,我和你有什么私人仇恨,你敢骂我?我是村支书,我是党员,我代表国家,代表党,我不是公报私仇,我是执行国家政策,你敢骂我,你骂我就是骂共产党,你骂我妈就是骂共产党他妈,你敢骂我!你这是造反,你这是反党反革命!”李支书当时以为自己是村支书怎么说大小也算个官员,虽然瘦弱得像根茅草,可也不怕张德全。如果不是因为当时我们在场拉着,张德全肯定把李支书给废了。我后来也想,要是当初我们不拉张德全,张德全可能真正地打李文强一顿,然后他可能去坐牢,也可能不去坐牢私下解决完事,也不至于有后面想起来就让人胆寒的事情。
张德全的老婆做了人流之后,传言就开始在我们麻雀村流传开来,有的说:“听说,被做掉的那个是个男孩,真是可惜了,看来是德全没那命啊。”
又有的说:“都是怪命啊,好不容易躲了这么多年,最终怀上个男孩了,却生不下来。”
“什么命?要不是李支书做得过分,那孩子肯定能生下来,李文强这是要张解放一家断子绝孙啊!”
张德全被逼人流的那个孩子到底是不是男孩,虽然我用尽了力气去想,我知道了所有的事,就是无法知道这件事是不是真的。因为它出现在我脑海里的时候,只是一团模糊的血肉,就像是一个刚孵化没几天就打下来的鸡蛋,根本就无法看清到底是什么。但是这个传言渐渐让张德全信以为真。当他看到全家人都处在悲哀的气氛中的时候,他想着他就来气。他这几年为了跑计划生育没少吃苦,但是到头来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那时他被一种偏执的想法左右着,脑海里有一阵阵野蛮而倔强的力量在搅动着他,让他不得安宁。
他常常无端地感到怒不可遏,张德全看着自己的两个女儿,或者看着别人的儿子的时候,他就生气,气得全身的细胞都在跳动,气得想杀人。
7
张德全经常做着一个又一个关于儿子的梦,这些梦都大同小异得毫无意义。有一天他做了一个梦,梦到村里开运动会,然后组织拔河,本来是很多人一起拔,拔了很久很久。他感到对手的力是越来越大了,他发现只有他一个人在那里坚持了,他慢慢地向对方那边滑去,他不想输,他只有拼命地用脚抵住,然后拼命地往后拽。但是似乎大势已去,但他不会轻意放手,就这样保持着战斗者的姿势被对手拉了过去,他一直是狠命地用力坚持,但坚持与胜败有时并不等价,当他快要滑到对方的区域去的时候,突然绳子从中间断了,一时间他猛地向后倒去,倒去的张德全感到血液淋了他一脸,他手上拿着的并不是绳子,而是半边尸体。他朝前看,空旷的前面只有一个人,那人不是别人,而是李文强。他手里同样拿着半个人,并且染得一身的血。他看到他在那里阴谋得逞地笑着。
他又做过这样一个梦,在一个风急天高的晚上,一家人都睡下了。他是被哭声惊醒的,醒过来后他发现他儿子不在了,然后他就追出门去。追到门口的张德全看到一个妖怪抱着他儿子飞向黑夜里。他听到儿子喊:“爸爸救我,爸爸救我。”那妖怪分明就是李文强。
每次恶梦醒来后的张德全总是有一种心有余悸的恐慌。他感觉李文强逼着他老婆去人流这件事情实在是太过分了,作为乡里乡亲的,李文强这样是把他赶尽杀绝,是不给他退路,是要他死。人不能太过分了。他当时是这样想的。张德全变得心灰意懒,麻雀村的每一个男人,之所以干活、劳动,起房造屋,就是因为他们有一个责任,这个责任就是给后代一个安身的地方,他们也是在自己的父母的安排下生长的,自己享受过这样的安排。所以他们也要为自己的后代着想,有义务去做好这件事。当然这个想法在二十几年前,现在的人都不那样想了,首先想到的是,先尽最大的努力让孩子读书,孩子实在读不下去了再考虑房子。
张德全感到自己一无所有,修房造屋干什么呢,反正自己又没有后代,大丫小丫长大了终会嫁人的,自己就算拼命赚着,谁来享受呢?没有谁,所以他就只能得过且过地活着,那时他感觉到自己只是活着,仅仅只是活着。
没有希望,也没有力量,一切可有可无。
8
张德全在回来的半年里,没有再出去,那半年里他过得郁郁寡欢,一个只是活着的人也只能有这样的生命状态,无所谓悲欢,无所谓苦乐。对生活的极度失望随之而来的是想要反抗,想要摆脱。张德全基本上把他的不幸全部算到了李文强支书的身上,他见到李文强一次就骂一次就吵一次,吵着吵着,眼看快要动手打起来了,在旁的人就把他们拉开了,再后来,李文强算是怕了他了,见着他就躲,实在躲不过了才和他对骂。有一天,我们突然都毫无预兆地发现,张德全疯了。
疯了之后的张德全天天从麻雀村的这头走到那头,然后就粗声大气地唱着歌,骂着追着孩子们打,不过从来都没有真正地伤人过,往往是追到孩子们的时候他并没有真正地打他们,只是揪着他们的胳膊哈哈大笑。张德全的衣服变得脏兮兮的,花着脸。家里人看不过,经常逼着他去洗,去换衣服。张德全不愿意换,然后经常对着麻雀村的草草木木骂,骂得语无伦次。大家都知道张德全之所以变成疯子,那是因为李文强的逼迫。张德全依然是见李文强一次骂一次,骂着骂着就嘿嘿地笑起来。李文强见了他就避着他,避不过就骂他或者吓他说:“你这个疯子,你再骂我把你关起来,让你坐牢。”常常张德全就跳着拍着腿大笑:“让我坐牢,哈哈,让我坐牢好,我要坐牢,人要坐牢,大家都要坐牢,下地狱。”
李文强拿他无可奈何,不过后来我才发现其实那时的张德全完全是在装疯卖傻,而这装疯卖傻只是他残酷阴谋的一部分。就在张德全装疯卖傻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李文强就惨遭横祸,我就知道他如此处心积虑,只是想逃避法律的制裁。不过,最后他的如意算盘失策,虽然李文强被他杀了,但他自己却也未能如愿以偿地相安无事。
那天他在田坎上看着李支书的两个儿子从泥巴路上走回来的时候,他产生一种阴阳怪气的快感。李支书的两个儿子那时只不过十二三岁,已经到落月镇读初中了。他们穿着漂亮的校服从泥巴路走回家来,当时张德全竟然有那就是他儿子的错觉,当他看到他们往李支书家里去的时候,他心里像是被马蜂扎了一下感到全身都痛。偏执的思想像魔鬼一样地吞噬着他。在他眼里,整个麻雀村也变得荒芜,他感觉不到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意义。他张德全这辈子算是完蛋了,儿子生不了了,年纪轻轻就注定了要断子绝孙,他还有什么盼头呢?他想他完了。这一切都是因为李支书,都是因为李文强,这个狗东西,这个死太监。你神气什么,不就是有两个儿子么,你的两个儿子就了不起,那要看他们能不能长大成人才,能不能传终接代,能不能对你养老送终。当这个信号传到他的大脑的时候,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但是马上被一种复仇的火焰把他的心烧得炽热如铁,然后他就感觉到很痛快一样,哈哈大笑起来,他要看着李文强将像自己一样,老无所依地活下去,他要他比自己更可怜。
他转跳下田坎,朝自己家里走去。
那个下午他一直在石头上磨着那把杀猪刀,当他磨刀的时候,他的精神很好,心情似乎很愉快。当有人过旁边的时候问:“张德全,磨刀干什么,杀猪啊?”他就说:“是啊,过几天我想买猪来杀,来买肉吃啊。”他坏笑着花得只见牙白的脸回答着路人。他的精神真是好啊,没有人想到这个疯子在心里酝酿着一个可怕的阴谋。他一直把刀磨得刀身发白,他朝旁边的草轻轻地一划,草就断了的时候,他把刀提着进屋里去。夜晚的时候,鸡都进鸡圈里了,他捉了一只鸡,然后他把鸡杀了,扔给他老婆让她煮了吃,因为他是疯子,只要不是太过分,家里的人也都顺着他。那天他喝了很多的酒,是在他母亲的忧心忡忡中去睡觉的。睡的时候他又做梦了,梦到自己去炸鱼,点了炸药,然后怎么都扔不出去,像是粘住了自己的手一般。看着引线呼啦呼啦地燃,炸药就是怎么也无法从自己的手中拿开,他递手去掐着引线,想把它掐灭,可是怎么也掐不灭。他急了,妈呀。他叫了起来,然后炸药没了,他醒来了。
他摸摸自己的手,似乎要感觉一下到底有没有火药粘在上面一样。他发现没有之后,又没有思想地躺下去,然后鸡就叫了,天就亮了。
9
天亮后的大半个早上,张德全在混混沌沌中无所谓地过着。和谁他也不说话,一个人继续装疯卖傻。今天下了点小雨,泥巴路变得泥泞。大早上的时候他从楼上看见李支书走过门前的泥巴路,他估计他又要到落月镇开会去了。因为下雨,李支书光着两块脚板,卷着裤脚,踩在金黄柔软的泥巴里,解放鞋他提在手上。这是李支书经常的习惯,他不想一路走到落月镇之后双脚脏兮兮的,所以他经常都是用手把鞋提着,到了落月镇了才找个地方把脚洗干净再穿上。他看着李支书走过去的时候,他就跑下楼去,从厨房里拿了一张蓝色卡基布围腰,他用围腰包住那把被他磨得寒光闪闪的杀猪刀。他吹着口哨一路过去李支书家,那时他竟然出奇地开心。他见到每个人都和颜悦色地打着招呼,这让很多早已习惯于他疯子身份的麻雀村人感到有些不自在。后来他到了村头的小卖部,他把钱放在柜台上,说要买包烟,然后又说要买点糖果。虽然他是疯子,但是小姑娘不怕他,钱又放在柜台上了,她也只能把东西卖给他。买好之后,他留着一包糖放在柜台上没有拿,给他拿东西的杨老七的小女儿喊他:“德全叔,你的东西没拿完。”张德全很开心地说:“那是给你的。”
那小姑娘看着糖,再看着张德全,然后她把包装纸撕开,吃了一颗。她的两只清彻明亮的眼睛,看着张德全渐行渐远的身影,有些迷惑不解。她感觉今天的疯子叔叔虽然衣服和脸还是那么脏,人似乎并不像往常那么疯了。
张德全在去李支书家的路上,撒了泡尿,然后他就直接去了,到门口他就喊,有人在家么,喊了两声他就爬上楼去直接敲门。来开门的是李支书的大儿子,只他们两兄弟都在家里看电视,李文强的老婆山上种地去了。
张德全依然像一个疯子那样笑着问:“李支书在家吗?”
“疯子,你找我爸做什么?他不在家。”来开门的李支书的小儿子问。
张德全笑着说:“我找你爸有点事,有点大事,重要的大事。”
“我爸爸去开会去了,不在家。”他说着,并没有要让张德全进去的意。
“那你妈呢?”他的表情依然是那样的疯疯颠颠。
“我妈刚上山去了,估计要一会才回来。”
李文强的大儿子说:“弟,把门关上不让他进来。”
他听了哥哥的话,就要把门关上,张德全的手就放到了门上,他一关就夹住了张德全的手。他不敢用力,他有些为难地问哥哥:“他的手放在门上关不了。”
“那就夹他,让他自己拿回去。”
“哥,你看这个——”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李文强的大儿子站起来,他走到张德全的面前,说:“你要找我爸干什么?你再不把手拿开我就夹你了。”
“有事,我找你爸爸有事。”张德全依然笑着。
“跟你说了他不在,晚上他回来了你再来找他。”
“我等,我等他回来。”
“你再不把手拿开我就夹了。”他说。
张德全一直在笑,笑得无所谓的样子。李文强的大儿子似乎有意吓一吓疯子,他真的试着把门关上,他看着门夹着他的手,但是他没把手拿开,只是一直笑。他一点一点地加大力度,门一点点地夹着张德全的手,似乎他都感到有点疼了,但是张德全一直在笑。他知道这个办法疯子是不可能把手拿开的,然后他就放弃了让他走的念头。
“你真要是等你就坐着,不许乱动我家的东西。”他说。
“嗯,不动,我保证不动。”张德全一直笑着说,还举手做了一个敬礼的样子。
李文强的小儿子有些不解地问:“哥,你真让他进来啊?”
“你有什么办法让他走吗?”他反问弟弟。
他开门让他进去,然后指着一根凳子对他说:“你就坐那儿吧,不要乱动,动我就把你赶出去。”张德全听话地坐在凳子上。两兄弟又坐到电视机前玩游戏去了,他们感到奇怪,张德全没有疯之前,经常和李文强又吵又闹的,疯了之后见着李文强总是破口大骂,不知道他有什么事,怎么现在到他家来了。张德全坐下后,“哎,哎”地叫他们,兄弟俩把脸返过来,张德全把手从背后拿到前面来,把一包糖递给他们。兄弟俩莫名其妙,面面相觑。
“吃糖,好吃的糖。”张德全笑着,兄弟俩没有递手接,他就扔了过去。
他把烟拿在手里,笑着:“烟,只能给你们爸爸,你们不能抽。”兄弟俩就笑了起来,这疯子做事怎么还跟正常人一样,也会送东西啊。看着糖都没有拆开过,虽然是疯子给的,可也还是干净,他们边玩游戏边拆开来吃。
疯子要等就让他等吧,又没什么大不了。他们兄弟俩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妥,而这个时候,死亡正在一步一步地逼近着他们,而魔影已经罩上了他们的头顶。
10
处心积虑的张德全就是在这个时候,把刀从怀里拿出来,并且解开包着的围腰的。刀身的寒光把他的目光照得冷若冰霜。他们兄弟两还在争着要玩的时候,一个狰狞的面孔,魔鬼的手,死亡的气息早已阴云密布。他当时感到的是一种大快人心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像是全身都通气了一下。一股毒液从他的腹部上升,沿着他七曲八绕的肠胃,通过胸膛,然后到喉咙里,他感到喉咙有点痒,他吞了吞唾沫,并且伸出舌头舔舔了干裂的嘴唇。
当毒液上升到他的大脑的时候,他感到大脑有一种铁一样紧固的感觉,他的牙相互咬了一下,面部的肌肉因为用力而出现一股扭曲的筋骨在活动。就在这个时候,他抡起了雪亮的杀猪刀,朝李文强的大儿子的头上,像劈柴一样一下子就砍了下去。他的脑袋像是西瓜一样,一声不响地就盛开了满地的灿烂,流动的血液像是烟花一绽放,整个头颅很痛快地破碎,通畅得一点阻力也没感觉到。张德全感到一种大声呼叫的痛快,他感觉到这真是最为过瘾的事情,就像经历了新婚的高潮一样大快人心。小儿子还在和哥哥抢摇控,没想到的是突然从哥哥的脑袋里飞出东西来沾着自己,当他注意看时,哥哥像一块柴一样倒到地上去了,破开的脑袋里冒出一串的气泡,白色的脑浆和着鲜红的血色,流淌成最华丽而惊诧的风景。他看到哥哥的脚往后弹了几弹,然后哥哥的眼睛就定在了空气里。他被吓住了,抬头看着张德全魔鬼般的面孔,以及他手上滴血的刀。他感觉到了这把刀将要像对待哥哥一样对待他。
他倒在地上往后退去。他看到了张德全脸上的笑,那笑就像在告诉他,他已经在他的股掌之中,他死定了,不要想着逃跑了。但他不想就这样被一刀劈死,他想活,这是本能,即使每一个绝望的人也会做最后的挣扎。他往后退着,在地上,利用屁股与地板的摩擦力把自己的身体往后送。他的满是血迹的面孔,除了两颗眼珠子外,已经没有一处是干净的皮肤。他看到张德全走过来,提着刀走过来。他一转身爬起来朝门口跑去。当他的手拉到门的时候,他感到一股冰凉的东西从自己的背部穿过来,挖空了他的五脏六肺,然后他就像是一个被漏了眼的汽球一样,顿时丧失了逃跑的力气,他感觉自己从空中掉下来,全身矮了下去。他在全身都堆到地上去的过程中看到了张德全的面孔,这个面孔同样是血迹斑斑,像铁一样冷,并且长满了锈迹。
他感到自己的意识朦胧了,然后像要睡着一样,一切都远去。收回刀的张德全看着他一动不动地死去。他把他拖过来,和他的哥哥放在一堆,然后他在那里想着一些过往的事,以及他将要面对的事,他哭了,哭得伤痛欲绝。哭过的张德全抬眼看见了李文强家的祖宗灵位,然后他站起身来,举着刀砍去。这一切都是你逼我的,李文强,我也要让你尝一尝家破人亡的味道。然后他下楼找盆,打了一盆水,把手自己的刀,脸,和手都洗了。然后他又走上楼来,他想看一看李文强看到他的两个儿子的尸体的反应,若有所思,他找了根口袋。他走到两个孩子的尸体旁,用刀切下了他们的脑袋,就像摘个瓜一样,他把脑袋装在口袋里,把刀擦拭之后又用围腰包好,然后走下楼去,并且把李文强家的门关好。
11
下午快天黑的时候,李文强的老婆才进的家门,她想这两个孩子不是在家么,怎么七静风烟的都到哪儿玩去了。她在楼下叫,没有人应,然后她走上楼梯,她家的大黄狗在对着关的门汪汪大叫。她推开门的时候,她惊呆了,或者是吓傻了,楼板上到处都是血,两个儿子失去脑袋地倒在电视机旁,电视机是开着的,里面播放的是一些荒唐的娱乐节目。她感到眼睛一黑,然后恐惧袭上心头来,她马上颤抖着往外跑,跑到门前的地上她开始呕吐,呕吐过后她就大喊大哭起来。麻雀村的人们过去看的时候,这起血案成为麻雀具备记忆以来的第一起特大血案。麻雀村的人们虽然没有几个喜欢李文强,但是这件惨案唤起了人们的同情,也就不去计较他的那些是是非非了。当时大家唯一能做的,就是几个女人安抚着李文强的老婆,然后派人到落月镇派出所报警。当时我见到李文强的老婆,觉得她没有表现出伤心,而是恐惧,巨大的恐惧早就让她无法顾及伤心了。
而此时,我知道,在村外,开完会回来的李文强在泥巴路上与等候多时的张德全狭路相逢了。张德全早就在松林里像守株待兔地一样等着他。当他提着两个孩子的首级出来的时候,他想到李文强还要有一段时间才会回来,他到小卖部里买了一甁白酒和几包花生米。他摸出了口袋里所有的钱,什么好吃的都拿了一点。麻雀村的小吃毕竟少。他把剩下的钱都给了那个卖东西的小女孩子,并且笑着说:“叔用不着了,你留着用啊,要听你爸的话。”小女孩感到奇怪,疯子叔叔的话让她似懂非懂。她低头看见张德全手里的东西,渗出血来,并且滴到地上,她问:“叔,你提的什么?”
“叔买了几斤肉,还有一个猪头。”张德全也低头看一眼,这样对她说。
拿了东西后张德全就离开了小卖部,走在去落月镇的路上,过了豺狗坡之后他就在一片小松林里,喝着酒吃着东西等李文强。李文强和他的两个儿子不在同一个地方出事,这就证明了我的说法,张德全没有疯,他只是想用装疯卖傻来达到报仇,然后自己又免受法律的制裁的目的,并且他的想法是让李文强也断子绝孙,他要亲眼看着他像自己一样老无所依地活下去,所以,虽然张德全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希望了,但是依然处心积虑地装疯卖傻几个月,最后才露出凶相,痛下杀手。为的就是逃过法律的制裁,活着看李文强凄凉的晚景。
终于,在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他看见泥巴路上,一个人走来了。他知道那是李文强。他跳下来,走到大路上,当李文强走近的时候,看到了他,看到他似笑非笑。李文强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不愿与他对视,所以当他看到他的似笑非似的目光时,他自己闪开了,对于这个疯子,他不想再与他理论些什么。
“李支书,我给你看样东西。”他用无比正常的声音对他说。
然后他把手中的人头连袋子一起向李文强扔过去,扔过去的途中,一个脑袋就滚了出来。李文强看清了,那是他小儿子的脑袋,他惊恐万状,只觉得全身发冷,他一时之间气得只指着张德全说出了一句话:“你,你?你这个疯子!”然后看着自己儿子的脑袋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张德全走过去,拍着已经崩溃的李文强的肩说:“李支书,做人不要把事情做得太绝,凡事都要给别人留下一点余地,也给自己留条后路,这是你两个儿子,都被我杀了,你虽然年轻,但是你把自己割了,再也生不了孩子了,放心我是不会杀你,我会让你感觉一下什么叫做家破人亡,断子绝孙,然后再看着你下半辈子是怎样活的。你慢慢感受吧,以后陪你的日子会很长,现在我就不陪你了。”张德全说完转身就走,他走了十几米,当时李文强面对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他也丧失了理智,他朝他大喊:“你杀人,你这个杀人犯,国家会枪毙你的,你是跑不了的!”
张德全回过头来,笑着对他说:“国家不会枪毙我的,全麻雀村的人都知道我疯了,疯子就算杀了人也不会被枪毙,国家只会保护我,就算你,也不敢动我,除非你想坐牢,哈哈哈。”
“原来你没有疯,你都是在装疯?”
“你以为我那么容易就疯吗?”
听他这么一说之后,李文强认为他不能放张德全走,他冲过去,从背后抱住他,口中喊道:“张德全,我跟你拼了,你杀死了我的儿子,我跟你拼了,我也要杀了你。”张德全的力气毕竟要比他大得多,他只是一使劲就把他摆脱了。滚到地上的李文强不依不饶,他爬过去又抱住了张德全的大腿。张德全挣了几下,没有挣脱,便摸出杀猪刀从他的背上一刀下去,直抵肺腑,一动不动,李文强就这样死了。
“我本想让你活到老,这是你自找的。”张德全嘀咕了一句之后,义无反顾地离开,也不管泥巴路上的两颗脑袋和一具尸体。
12
我记得那天这件事在天未黑之前麻雀村就人人皆知了。也是在天未黑之前,派出所的两辆小车开到了麻雀村,并在路上发现了李支书的尸体和他两个儿子的头颅。当我们随着派出所的看热闹,发现张德全时,他站在豺狗坡背面陡峭悬崖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上,下面是几十米的刀切崖,看来他是想到要死了。本来他想着自己装疯卖傻几个月之后,让所有的人都可以证明他张德全是疯子,疯子的张德全就算杀死了李文强一家,他是可以不受到法律制裁的,但当警笛响起来的时候,他也感到了一些害怕。他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人。派出所的人在那里喊:“张德全,你已经被包围了,你现在无路可逃,你还是过来乖乖投降吧,没有谁会伤害你的,你快点过来,国家会保护你,你会没事的。”
张德全的爹妈和媳妇都来到了现场,所有人的叫声张德全都不予以理睬。当他妈苍老的声音喊道:“德全,你怎么能做这种事呢?你快过来吧,孩子。”
沉默了很久的张德全似乎不想装疯下去了。
他把脸反过来,我看见他流着一脸的泪。张德全是个孝子,这是我们麻雀村人人皆知的事情。他高声地喊道:“对不起,妈,你帮我看着大丫小丫,来世我再抱答你,你还是我妈。你把芹妹当女儿,重新给她找个婆家。”芹妹是他老婆的乳名。我看到张解放颤抖着指着他儿子骂:“你这个该死的畜牲!你疯子也还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爸,对不起了,你老别生气,你身体不好,少喝点酒。”那时张德全表现得很坦然。当张解放想要过去打儿子时,被两个年轻的警察拉住了。当时全村的人都感叹不已,张德全的媳妇和他妈,都哭得成泪人。过了一会儿,大家都无话可说之后,张德全转身向悬崖,他再也没有再把脸转过来。
很多人都以为是张德全畏罪自杀,但我知道根没有这样简单。在说完这些话之后,张德全看着自己的家人,他感到他的脑袋里突然有人在争执起来,一个人在幸灾乐祸自己终于报了大仇,而另外一个在那里嘲笑他:“你报了仇又怎么样,你报了仇了你就有儿子了?你还不是一样,既是个杀人犯,又还绝子灭孙,还要让你的全家人为你担惊受怕,哈哈,最后最吃亏的人是谁啊,是你,是你张德全,就是你!”他感到头脑里那个家伙在不断地指责着他,我知道那时的张德全已经出现了精神分裂,在这个时候,他确实是真疯了。我们看见他突然莫名其妙地背对着我们:“不,你瞎说,你乱说,我赢了,是我赢了,报应的他,是他!”他喊得撕心裂肺,然后他又哈哈大笑起来,似乎他的头很痛,痛得他无法忍受。我们看见他右手挥舞着血淋的刀,左手抱着头。
“不!”
“不!”
我听到张德全在痛苦地喊着,“你乱说,你胡说。”他捶打着自己的头,似乎头有一种要撕裂的无法忍受的疼痛。这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次见到大丫小丫她们爹的样子,那是痛不欲生的。最后,我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没有意识到,拿着刀的右手也向自己的头颅挥去,刀轻轻地篏进了他的脑袋,他在我们的视线里静止了好几秒钟,在我们全部还在目瞪口呆的时候,他像一块石头一样坠下了悬崖。
我们跑过去看的时候,只见在很远的山谷下面有一堆黑色的小点,那个小点,就是粉身碎骨的张德全。虽然这件事情不管是政府报道,还是群众讨论他的杀人动机,都没有谁说是蓄意报复,但麻雀村人人都心照不宣。张德全以他的死,改变了很多我无法说是罪恶,还是美好的事情,总之,后面的村支两委领导,在处理计划生育上,都是睁只眼闭只眼,也因为如此,虽然秦成玉的出生历尽千辛万苦,却也能有机会熬至云开见日出。
大丫和小丫后来跟着妈改嫁了,嫁到了落月镇以外的地方。而李支书的老婆最后在疯颠中死去。我感觉到,他们都是可怜的。
哎,虽然物是人非,记忆却历历在目不曾老去,转眼就是二十几年啊。
13
因为搭了大丫和小丫的车,所以我很快就回到了家。那时大儿子和他的两个同学都从果场回来了,秦成玉自己在帮他妈拿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两个同学一个在向大老头子学编草鞋,一个在逗着我小儿子滚生玩耍。
我先去厨房里,把肉交给老婆。大儿子说:“爸,你还用得着去落月镇啊,我那里捉两只鸡来就行了。”
我说:“我怎么知道你那里有鸡?”
“那是你不屑去我那里看。”
“你那里好得开花,我也不稀罕去,回来刨泥巴,让老子去看你丢人现眼。”
“爸,都这么多年了你脑子怎么总不转过弯来呢。”
“我是转不弯来,你那两个同学是不是也像你一样在家里刨泥巴啊?”
“不是,他们没有搞果场,但这叫人各有志,总不能大家都做一样吧,行,我不给你说这些,一说你每次都要来劲和我吵架。”秦成玉自己到那边和他的两个同学说话去了。
老婆笑着责怪我:“你这人怎么的,总是和成玉像是冤家一样,两句话不对头就是吵,你们就不能少吵一点。”
“他要是听我的,我们会吵吗,他就是不听话,不听话又要顶嘴,我能不吵?”
“你也不见得就听他,爷像爷,仔像仔的,要是都能顺着点不就不吵了。”
“要我听他的?我是他老子还是他是我老子,你这妈是怎么当的?”
“好好好,我不说你了,有同学在给他点面子,不要再吵了。”
“其实和他吵也没吵出什么事情过,吵过了他哪一次听了,一次也没有。”
小儿子咚咚地跑过来,我记得给他买了包大白兔糖,蹲下来对他说:“过来,爸爸给糖糖吃。”他跑过来,我把糖给他,小家伙接过又跑回去了。我去抱了些柴禾给老婆烧火。我想到大丫和小丫来麻雀村了,就对老婆说。她竟然不知道谁是大丫小丫。我给她讲了半天,她才想起张德全,想起麻雀村曾经发生过的这么一件悲伤的往事,她也感叹起来。
想着现在的麻雀村,想着鲤鱼河,我们都真的不知道张德全给了麻雀村恩惠,还是给了麻雀村诅咒。不过,张德全在麻雀村一代人的记忆里,就像是阴魂不散一样,总是能让人们想起,并且也不知道如何去评说这样一个人。
相关新闻
版权所有:西南作家网
国家工业信息化部备案/许可证:黔ICP备18010760号 贵公网安备52010202002708号
合作支持单位:贵州纪实文学学会 四川省文学艺术发展促进会 云南省高原文学研究会 重庆市巴蜀文化研究中心
投稿邮箱:guizhouzuojia@126.com QQ1群:598539260(已满) QQ2群:10423034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