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地里的丧歌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蒙锦贤    阅读次数：25264    发布时间：2016-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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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村西的玉米地便开始缺了口，就像中国地图上突然缺了一块拼图，又像巨大的黄色裤裆上补上了一块土灰色的布丁。见到村里的操场上晒起像金棍一样的玉米棒子，大家伙都纷纷拎起口袋下了地。巷子空了，往地头的耕道倒是热闹了起来，不过这热闹也持续不了多久，一旦人们窜进玉米地，一切都会像石沉大海一样没了声音。    

梁叔上门找父亲来了，商量着是要跟工头请假三天收玉米，还是先让它先搁着。梁叔和父亲是一个队的，平日里出去给人盖房子，带头的是村里的王忠国，村里人都说他以前是城里卖肥料的，后来倒插门到我们村来了，人很精明，嘴皮子特别顺溜。

这些年出去打工回来的农村人都有了些积蓄，在村里人眼里，有了钱自然就要买地盖房子，就像饭来了就要吃到肚子里才能感觉到温饱一样。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确定自己是有了钱的，不像存折里的一串数字，做个梦都会怀疑是不是又少很多个零。这些年乡下到处都在盖楼，父亲的活路自然也多了起来，一家的活还没结束，就有下一家来预约工时了。这两天听说王忠国又接了城里的活，父亲他们估计要去城里干上一个礼拜才能回来了。

“先紧着工地来，这两亩三分地的玉米地也没多少收成，实在不行就请黄家兄弟开收割机帮咱们收了得了，干上他一两天活，钱也就回来了，不能耽误了工地上的事。”父亲语重心长地说着，梁叔也点了好几个头说“要得”，父亲便戴上安全帽，把水壶灌满，提着出门了。

母亲等不急父亲来安排家里的事，下午便带着我下了地。

天实在是热，为了不让自己被叶子划到，不让玉米缨子掉衣领，我还是穿得严严实实地去了地头，幸好地头有风，不然非要热晕不可。

玉米地简直像个林子，一块挨着一块，一块长得像一块，中间只隔着狭窄的小道，还都长满了杂草，要是让我自个下地，肯定会掰了别家的地头。 母亲个子不高，长得高的她踮着脚都够不着，得先腰斩了杆儿，才能掰下玉米棒子，看着真是造孽。

“娘，我来掰，你装袋。”我把母亲伸到头顶的手臂拉了下来说。

“诶……行吧”母亲放下垫起的脚跟，走回地头拿麻袋。

我掰下一个就远远地往道上甩去，扔成一堆，母亲挨着收进口袋，有的还剥下了稃壳，把赤裸裸的黄棒子直接扔进袋子里，又拖着口袋往下一堆，装满了一袋，我和母亲一起抬到马路上，我骑摩托驮回家去。

肚子胀了，我走开自家的地头，找了个隐蔽的地方撒泡尿，还没解下皮带扣，就听到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从道里走来，心想这人来的真不是时候。我扭头瞅去，原来是村东头的李大爷，我松了口气，敞开地背过身去浇灌起一棵粗壮的玉米杆。看到像是鹤立鸡群的玉米杆，我总会想到：以前肯定有王八蛋在这株玉米下面解过很多次手。

李大爷戴着个破草帽，低低地遮着脸，蹒跚地向我走来，他帽子没戴斜，头却是欹斜的，肩膀也是斜的，整个人都是斜的，身上罩着一件旧得泛白的黑色短袖，黑黝黝的胳膊像从灶里退出来的炭棍，挨着袖口的手臂倒也像掉了色一样，显得有些泛黄，他的腰里别着一根扭曲了的棕色皮带，脚底下踩着破了跟，又破了头的解放鞋，这个身影不用看清脸，都知道是他。

我使劲地撒，打算在他走近之前就结束战斗，并不是怕他用镰刀剜了我的根，只是怕他骂我，我可不知道自己正在施肥的玉米杆是不是他家的，我心想，他要是看到了准会说：“你撒了尿给它，这两天又长高了，改天让我够不着玉米棒子，看我不削了你。”

还好他走得慢，我也撒得快。我走开了那个被浇灌得湿漉漉的土包子，折了两根又矮又细的玉米杆子，走到道口坐着等他。

我咬开一条条干硬的杆皮，吐在脚边，剥完了便开始嚼起来。这些营养不良的玉米杆结不出什么棒子来，杆子吃起来倒有八成是甜的，差甘蔗很远，不过微微的甘甜倒更能解渴一些。

“吕召啊，学校是放你假下地帮家里干活来勒？老师在课堂上教没教咋个收包谷啊？”李大爷乐呵呵地笑着，一手提着镰刀，一只手叉在腰上走过来。

“没得教啊大爷，自个儿得学，老师自个儿还不知道咋掰勒，原先里的知青都要下乡来地头学掰包谷的勒。”我说着，把另一根玉米杆儿递给他。

大爷咯咯地笑着坐了下来，用镰刀削去了皮，嚼起玉米杆来。

“李大爷，您家的地是哪块？”我问。

李大爷说：“我分了一亩四分地，是一块大田，还在地头的老深处，和另一个村的地挨在一起，走进去得十多分钟。”

李大爷只有两个闺女，大的嫁到了河南，去年二妹子刚跟女婿去了内蒙，老伴生二妹的时候就大出血去世了，一个人在村子里过，日子有些艰辛，不过大爷人勤快，嶙峋的骨头架子里似乎装着用不完的力气，挺过了一年，又蹒跚地迈过一年，七十岁了下地还很勤快。虽然日子过得拮据点，成天还是乐呵呵的，常到村头和人们坐着闲聊，懂的很多，喜欢开玩笑，总能把大家逗乐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