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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翟医生是我们花秋这一代最出名的医生,能开西药,会打针,也懂草药,熟悉针灸疗法。唯一遗憾的是年过古稀,行动不能自如。
我背着香秀,在保证不摔跤的情况下,一路小跑。跑了一段路程,双腿软绵绵的,不听使唤,我只得放慢脚步。一路跟着我的小黄老师多次提出换我背一段路程的要求,但考虑到各方面的因素,我还是坚持自己背。
小黄一直紧跟着我,一直喊着香秀的名字,要她挺住,不要放弃。在小黄的呼唤下,香秀似乎有了意识,两手在我的胸前轻轻地扣着。看着香秀两手扣在一起,我看到了希望,再一次加快步伐。
快要跑到花秋,我实在没有力气,步子再次慢了下来。香秀的双手,不知在什么时候,没有了力气,在我的胸前摇摆着。
好不容易到了翟医生家门口,小黄帮我把香秀抱下来。我抱着香秀,瘫坐在湿漉漉的石阶上,两股战战,不听使唤。
虽然我们都知道不该在凌晨一两点去打扰一个年过古稀的老人,但是人命关天,只得吩咐小黄前去叫门。
翟医生住在门诊旁边的另外一栋房子里,小黄一边敲门一边喊,大约一分钟才把老医生喊醒。老医生打开灯,在屋里摸索了半晌。要不是因为情况紧急,还真是不忍心三更半夜的打扰老人家的清梦。
老施开着拖拉机,还在半山上绕着,两条平行的灯光,在无边的夜色中漫无目的地扫射着,灯光中飘着蒙蒙细雨。
老翟医生收拾好一切,开门出来的时候,老施也刚好刚到。本来打算抱着香秀进翟医生的诊所的,但是两脚已经麻木,无力站起来。还好老施及时赶到,从我怀里将香秀抱走。
老翟医生掰开香秀的眼珠看了看,又给她把了脉,问我们是什么时候喝的农药,喝了多少。大家也只能傻傻地看着翟医生,不敢妄加猜测。翟医生在香秀的人中穴扎了一针,香秀脑袋突然前倾,做出呕吐状。见此情形,我的心中松了一口气,看到了一丝希望。
“还是送走吧!”老翟医生看着正在焦急等待中的我们。
“翟医生,你看看有什么急救措施,救她一命吧!”老施哀求着。
“什么时候喝的农药不知道,喝了多少也不知道,不好急救。再说了,我这里的情况你们也清楚,没有设备。我觉得还是送到县医院去吧,要是她能挺过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既然要送到县医院,只能叫救护车了。
救护车是我叫的,拨打120,总是正在通话中。后来打了118114寻求帮助,终于找到县医院办公室的电话,请他们安排一辆救护车过来,我们从这里送香秀出去,在乡镇上等他们。
从县城到乡镇这一段路,除了中途几处有滑坡之外,都是水泥路。救护车从县城到乡镇上,也就一个小时的车程。我们这里到乡镇上,不是很远,只是要沿着小溪河畔的半山腰缓缓行驶,很危险,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到乡镇上也需要一个小时。
这个深秋的夜晚,山间回荡着拖拉机的哒哒声,车轮在半山腰的泥泞路上,溅起黄泥浪花。两条山脉夹着一条悠长的小溪水,缓缓流淌着,在下着秋雨的夜色中,显得有些沉默,就连冲刷着巨石,都是像说悄悄话一般,没有喧嚣。
绕过几个山头,到了乡镇上,救护车也刚好赶到乡镇上。救护车上下来两个年轻的医生,抱着氧气袋慌忙下了车,看样子比我们还要着急,帮我们一起把香秀安排上了救护车。
小黄老师和香秀坐在前一排,两个年轻的医生坐在后面照顾香秀。
长得比我还帅的那个男医生,一会儿给香秀把脉,一会儿用两个手指试试香秀的呼吸。那个长着瓜子脸、身材苗条、皮肤白皙的女医生,给香秀上了氧气。接着便问一些关于香秀的年龄、性格、近况的问题,当她知道我是香秀的老师之后,问一些最近是否考试、香秀有没有谈恋爱、老师有没有批评香秀之类的问题。长得漂亮的女孩子就是细心,一下子问了很多细节问题。
因为我有晕车的习惯,再加上救护车开得飞一般的快,头有点晕晕的,胃里也觉得很不舒服,所以我并没有回答太多。要是平时里,我肯定口若悬河陪她聊个天花乱坠。车内晕车的可不止我一个,香秀也晕车。虽然她神志不清,但晕车是一种本能,被颠簸一番之后,昏迷中的香秀不停地打嗝,像是要吐的前奏。我坐在香秀的床边,却不敢看着香秀,我怕自己会被惹吐出来。此时我的胃里翻江倒海,呼之欲出。
年轻漂亮的女医生准备一个垃圾桶,放在香秀的枕头边,随时准备接住她的呕吐物。还说吐出来就没事了,吐得越多越好。
香秀也经不住颠簸,胃里的农药和食物一起朝着喉咙处往上涌,女医生把她的头轻轻抬起来,呕出一小点黏稠透明液体。紧接着,整个车内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味。我实在忍不住,从女医生的手里抢过垃圾桶,呕吐起来。
我原本以为呕吐一下就好了,谁知道垃圾桶里是香秀吐出来的农药,奇臭难闻,一下子把我胃里所有的东西全部勾了出来。
长得很帅的男医生似乎有点受不了,开着玩笑抱怨道:“该吐的不吐,不该吐的倒是全吐了。”
我知道作为男人要能忍,但是有些情况下是忍不住的,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好不容易,看到灯火,算是到了县城。
“你们谁是这个小女孩的家属?”男医生问。
“前面坐着的那个小男孩是她的弟弟。”我指着小雄,“但是这里一切都是我做主。”
“等一下到了医院,你们要把车费给结了,住院也要先交钱,关于钱的问题,你们要做好思想上的准备!”
“啊?!”
我突然觉得自己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社会现实。医院是救死扶伤的圣地,但毕竟不是救苦救难的寺庙庵堂,想要保住性命,必须是病人未动,钱财先行。
来的时候走得急,怀揣着救人要紧的念头,却忘了带钱和信用卡。不过对于我来说,信用卡带了也是白搭,因为卡里没有余额。我伸头看了看坐在前排的小黄和阿雄,两人都已经睡着了。小黄穿着的还是睡衣,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口袋,问她有没有带钱显得很多余。阿雄只是一个三年级的孩子,就更不值得一问了。
“医生,你看看能不能先救人?”我带着哀求的口吻,低声下气地解释着,“我们来得及,没有做好准备,明天孩子的父母就到了。”
年轻的医生看着可怜巴巴的我,心生一丝怜悯,沉思片刻之后,说:“这样吧,回去我给你们开一个单子,车费明天再报。我们肯定会在第一时间抢救这个孩子,绝对不会耽搁半分钟。但是洗胃之后,输液和住院,我们就不能帮忙了。你也知道,这是医院的规定,大家都不好破例。”
这可如何是好?我一时间没有了主意。山里的教书匠就是这么的卑微,城里没有朋友,遇到困难,不知道该向谁求助。
就在我挖空心思想办法的时候,阿雄随身携带着的电话响了。小雄连忙从沉睡中醒来,接听了电话。电话另一头是一个中年妇女,急切地问了小雄关于香秀的问题,还说就在医院门口等着我们。毕竟还小,小雄不知道该说什么,支支吾吾地回答对方的问题,然后挂断了电话。
“你家亲戚?”我问。
“嗯,我幺爹。”
幺爹?我对着称呼有些陌生,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结合花秋这一带的称呼习惯,幺爹应该是姑姑的意思,也就是父亲的妹妹。
“你幺爹在县城是最什么的呢?”我继续追问。
“听我爸说她家是开酒楼的。”
这下可好了,关于钱的问题,应该算是解决了。香秀的幺爹在县城做生意,应该是有钱人,至少不会像我们这些山村老师一样两袖清风。
救护车在城里转了几个弯,到了医院门口。医院里的医生听到警笛,小跑着出来,把香秀推进急诊室。
因为急诊室不能太吵,小黄老师和小雄等在外面等在,我和香秀的幺爹在里面伺候着。香秀的幺爹也是穿着简单的睡意,因为天气阴冷,两脚在颤抖。我跟她说了关于医药费的问题,她表示钱不是问题,只是没有随身携带,现在就可以回家去拿。
香秀的幺爹回家去换衣服,拿钱,我和小黄留在急诊室照顾香秀。
“你是家属?”医生问。
“我是她的老师,家属不在,父母都在外面打工。”我解释着。
医生递过来一张单子,让我在上面签字。签字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小菜一碟,我不但教书教得好,书法也算可以。但这个时候,我却迟迟不敢下笔。
医生把单子递给我,站在我的身边等待我签字的同时,唠唠叨叨地说:“既然家属不在,你这个当老师的就签字吧,我们会尽力抢救,但是万一出了什么意外,我们可不负责。”
我提着笔,不敢签。这是我第一次感觉我的名字的分量,竟然能和一条性命联系在一起。我在想,要是我签了,香秀没有抢救过来,那她的父母将如何对我?我凭什么资格代替她的家属签字?但我必须签,因为只有签了字,医生才能开展工作。权衡一下轻重,我咬紧牙关在家属签字的地方签下我的名字。
签了字,医生便开始给香秀洗胃。因为我在里面不能帮什么忙,只得怏怏地走出急诊室,和小黄老师她们坐在一起等着。我们三个人坐成一排,静静地等着,没说一句话。我们都在煎熬中等待消息,只有我的心情特别凝重。我殷勤期待医生能够妙手回春,挽救了香秀的生命,也在挽救着我的生命。
医院里很安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朝着急诊室走来。
“韩老师,你过来一下。”我抬起头,看见一张和蔼的笑脸。
这是我们乡镇派出所的陈副所长。来花秋教书的这两三年,和陈所长有着多次接触。陈所长几乎颠覆了所有警察的形象。
警察是维护一方安宁必不可少的力量,是罪恶克星。他们的对手很复杂,下至无聊的瘪三,上至穷凶极恶、手段毒辣的歹徒。所以在执法的时候,必须比歹徒更凶,才能从气势上压倒歹徒。只是部分从事这个行业的人敬业入魔,不但对着犯罪分子凶,很多时候也会对着平头百姓凶。我生平最怕警察,看着那一身制服,加上一脸的严肃,总给人不寒而栗的感觉。
陈所长就不一样,他一脸的和蔼和慈祥,给人的感觉就是很亲切。他朝我微微一笑,示意借一步说话。我跟在他的后面,心里有些紧张。走到僻静之处,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带着安慰的口气说:“你是一个好心的老师,但是如果孩子真的不行了,家长来的时候也请你劝一下家长,就不要把孩子的尸体带回去了。”
这是我最不愿意听到的话,我很想说什么,但喉咙硬邦邦的,说不出话来。虽然我们都应该做好最坏的打算,但我还真不想走到这一步。
所长交代了一些相关事宜,就离开了,因为还有别的案子需要处理。我回到急诊室门口,继续等待。
良久,医生推开急诊室的门,摘掉挂在耳朵上的口罩。这个场景很像电视剧里的剧情一样,我们一起围上去,问香秀的相关情况。
医生说已经洗了胃,接下来就只能先观察了。
“应该能够救活吧?”我问。
医生两眼直勾勾盯着我,说:“这个我可不敢说,也不好说,只能等着看情况。”
紧接着,医生开了一个单子,让我们去拿药。我接着单子,朝着药房跑去,药房说先去交费,再来拿药。说道交费,我有些无助,因为我来得及,不曾带钱和卡。但是人命关天,我还是跑到交费处去求情,希望他们能够大发慈悲,先给药,我再想办法凑钱。交费处的医生说这是医院的规定,不敢破例。我让阿雄给他幺爹打电话,请她早点过来,阿雄的幺爹说这个不碍事,只需要等十来分钟,她就能把钱带来,要多少都可以。
我们坐在急诊室陪伴香秀,等她幺爹带钱来。她的幺爹果然很快带了钱来,交了费,拿到了药,医生才正式给香秀输液。
忙碌了好一阵,终于可以消停了。我突然觉得我们山里的教师好卑微,关键时候,救人的不是爱心,而是金钱。我在想,万一有一天我也进了急诊室,或许就只能长眠于病床上,因为我没有积蓄,在城里也没有什么亲戚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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