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夫妻生死谑
我们生产队的挤住爹娘两口子是一对活宝,在生产队干活,没有他两口子,感觉整个生产队都没一点儿生气;有他两口子,你瞧吧,整个劳动场所就像一盆热烘烘炭火,笑声不断。
挤住爹娘两口子没儿没女,可社员们都称呼他两口子是挤住他爹、挤住他娘。这要从他两口子结婚时说起。
挤住他爹家原先也算殷实之家,不过挤住他爹的爹死得早,家里需要个干活的,就给十多岁的挤住他爹说了个体魄壮硕的大媳妇——年龄也比挤住他爹大四五岁。拜堂那会儿,鼓乐吹吹打打,观礼的人们熙熙攘攘,司仪高颂:一拜天地------这样的仪式,一般只有男的跪拜,女的是矜持地站那儿微微弯腰低低头就算了。这时新娘子挤住他娘就从蒙头红的下边窥见了自己的男人(过去婚前女人是不能见自己的男人的),立时就差点笑出声来:哎哟,光听说比俺年龄小,咋人也小得像个猴儿?原来挤住他爹生就了一副细胳膊细腿小脑袋的瘦弱相。司仪继续高颂:二拜高堂------这时出事了,挤住他爹的一身结婚礼服都是临时借的,大褂特长,就在挤住他爹在别人的操纵下人模狗样跪拜时,一下子踩住了大褂的前大襟,再起身时就身不由己一头向前栽去。人跌倒了,那礼帽“咕喽喽”滚出老远,一只鞋也甩在了身后,观礼的人笑成一团,挤住他娘也禁不住笑得前仰后合,差点把蒙头红儿给笑掉了。
拜完堂,新娘子挤住他娘就由喜婆搀扶着进洞房,闹洞房的男男女女也随之簇拥而来。由于人多,到洞房门口一下子就挤住进不去了,盖着蒙头红的挤住他娘就开腔了:你们甭这么挤,俺生个儿子就叫挤住!这真是石破天惊!以往新娘子都是羞答答不说话的,而挤住他娘不仅开口说话,而且一开口就说出“生儿子”这样羞于启齿的话语!人们那个笑哟,更是拥挤得进不得门。喜婆赶紧打圆场:哎哟,新嫂子爱说笑,嘴巴真脆活!没想新娘子又接一句,更让人们笑翻了天:我脆活还不如俺挤住他爹脆活,一摔三半截(指刚才拜堂时,挤住他爹跌倒,帽子、身子、鞋子各一处)!从此,挤住他爹、挤住他娘的称谓就这么叫起来了。长此以往,别人叫他们,他们就脆生生答应,而且他们夫妇之间的称谓也不似其他未生孩子前的夫妇那样称对方为“哎”,而是煞有介事直呼对方为“挤住他爹”“挤住他娘”,其落落大方之神态,就让人忍俊不禁。这是后话,不提。
待闹洞房的人们退去,挤住他奶奶(咱们姑且也这么称呼吧)就把新郎挤住他爹连拖带拉拽进洞房,往前一推,说:他嫂子,天也不早了,你和你男人早点歇着吧!说着,抽身退出,“咣当”把门带上。挤住他爹没了退路,一双滴溜溜小眼儿盯着坐炕沿上穿红着绿的新娘子挤住他娘,就是不敢凑前。挤住他娘耐不住了,一把扯下蒙头红儿,对挤住他爹说:过来!挤住他爹向前挪了几步,眼睛仍然怯怯地盯着挤住他娘。挤住他娘说:你叫我什么?挤住他爹怯生生地说:叫你媳妇儿!挤住他娘问:媳妇儿是干什么的?挤住他爹答:冬天暖脚头,夏天打扇子。挤住他娘低声骂道:不知好么好吃的青涩蛋子,那是你娘!那你叫我娘,快,叫娘!叫娘!挤住他爹也不是省油的灯,听出挤住他娘想沾他便宜,竟脖子一挺:你叫我爹,你叫我爹!挤住他娘说:叫我娘,叫我娘!这时在门外听动静的挤住他奶奶接腔道:他嫂子,你说么呢?挤住他娘赶紧答话:你儿嫌炕凉,我说不凉!不凉!挤住他奶奶说:哦,那就快歇着吧!听着婆母走远了,挤住他娘过去,抓住挤住他爹的双肩,只一提,就把挤住他爹像老鹰捉小鸡般提到了炕沿上,三下五除二就把挤住他爹扒了个光溜溜,说:我叫你跌,我叫你跌,我叫你跌倒爬不起来!滚里边睡去!挤住他爹受了委屈,爬到窗口求援:娘!挤住他娘切齿道:叫,叫,再叫,我掐死你!挤住他爹就泪汪汪,撇撇嘴,真的不吱声了。
洞房内的这一切,都让在外听房的人听了个一清二楚。大伙儿捂着嘴巴跑出老远,才放声大笑成一团。之后,又让好事者演绎出若干故事和细节,有些甚至无法诉诸笔端,这之后又成了永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笑料资源。直到现在我们那儿的人们耻笑不知好歹或不明事理的人,就说这家伙是挤住他爹进洞房——不知好么好吃!
挤住他爹挤住他娘的这么叫,一直叫了十多年了,也不见挤住到人世间来。有人就问挤住他爹:怎么,还不知道好么好吃?挤住他爹瞪大了眼争辩:谁不知道好么好吃?肉比豆腐好吃,馍馍比窝头好吃!然后挤眼弄鼻,故做神秘:还有比肉和馍馍好吃的,不说给你!一场子人起哄,追着挤住他爹问到底什么比肉和馍馍好吃,挤住他爹则边逃边说:就不说!就不说!闷死狗!闷死狗!于是人们都笑得流眼泪。
婶子大娘是真关心挤住爹娘,就问他们问题出在谁身上,有什么毛病赶快到医院查一查,治一治。挤住他爹就说:“咱有什么毛病?都和咱似的,挤住该上学了!”挤住他娘在一旁就剜挤住他爹一眼:“你没毛病就是俺有毛病?俺这身子骨像有毛病?告诉你,俺在娘家生过!”人们“哄!”的一声笑起来。挤住他爹撇撇嘴:“嘁,能的你,生个‘瞎八’!”挤住他娘说:“不信呐,打听去啊!上栏公社,下栏大队,祝(猪)恭(拱)兰(栏)同志最清楚!还有‘摇头梆子响’(谜语,谜底为狗)、庶(鼠)建(见)桃(逃)它姐也知道。”挤住他爹不服气了:“我有毛病别人也有毛病?又不光我一个人!”这一下人们笑得更厉害了。大娘婶子们笑得直抹眼泪,说,这俩人儿没法和他们说正经事儿,满嘴里没个正屁!队长揉着笑岔了气的肚子说:哎哟,你们两口子可别上医院,上医院就难为死人家大夫!人们都笑,挤住爹娘也笑,笑得很舒心的样子。
“四清”那会儿,清理阶级队伍,挤住他爹家由中农划归富农,并名其曰“漏网富农”,要批斗。县里来的四清工作队长台上“义愤填膺”发言揭批,挤住他爹站前台低头弯腰作认罪状,然而却并没闲着,背对着主持人和台下乱哄哄的社员挤眉弄眼做鬼脸,引人发笑。挤住他娘也在台下“吃吃”发笑,说:“瞧俺挤住他爹挨批斗多有姿势,站那儿像秤钩儿,您再瞧那身板细溜劲儿像根‘地溜虫’(即蚯蚓)——能不漏网吗!”人们都“哏哏”哄笑,说就是,网鱼网虾,谁见网到过“地溜虫”的。挤住他爹在台上听到了,立即像恍然大悟似地指着挤住他娘扭头对批斗会主持人说:对啊,她块头那么大,怎么也漏网了呢?叫她也上来!下边社员一片起哄声:“对啊,挤住他娘也应该上台!”“挤住他娘,上!挤住他娘,上!”批斗会有点失控,四清工作队长急拍桌子,直着嗓子吼叫,让人们安静。这时挤住他娘却站起来,把手里的针线活儿一绾扭,一下塞到她身边女人怀里,说:“上就上,谁怕谁哩!”那架势好像不是挨批斗,而像是被人推荐上台演出。四清工作队长还在愣怔之际,挤住他娘已到了台上,把挤住他爹一扛:“靠那点儿!”挤住他爹被扛了一个趔趄,瞪眼说:“炕上睡觉你多沾地儿,挨批斗你也多沾地儿,你也忒霸道了吧!”他们两口子在台上一站就够让人发笑的,又这么一斗嘴,台下人们就都笑得东倒西歪,乱成了一锅粥。
本来严肃的批斗会就这么给搅和了。四清工作队长气得脸色蜡黄,发狠说这是阶级敌人的蓄意破坏,决不能轻易放过!我们生产队的贫协主任就说了:“已经把他们打成阶级敌人‘戴帽’了,你还怎么治他?总不能把他们打成‘副社员’吧!你把他们弄监狱里去?到时候他们还说积极接受批判哩!他们两口子就是‘骑木马’戴花——受罪也欢乐的德性,没心没肺!”四清工作队长就说,就这么便宜他们了?贫协主任只是苦笑摇头,说:“我看哪,找别人开刀,少招惹这对活宝!”
从此再没批斗挤住爹娘。不过时常有人提醒四清工作组长:是不是该斗斗挤住爹娘了?工作组长就瞪那人一眼,不说什么——他知道这家伙是感到寂寞无聊了,要找点乐子。
确实,挤住爹娘好像天生就是让大伙发笑的。挤住他爹多少年后还是不长肉儿,绿豆芽般,细细溜溜,像根打枣杆儿。挤住他娘却向四下里膨胀,肥臀高乳,那肚子就像吹起来的气球,一坐下,就全摊放在两条大腿上。两口子并排一站,就极具喜剧效果。人家问挤住他爹,是不是挤住他娘没好没歹虐待你,不让你吃饭?挤住他爹就尖腔高调地辩驳:她敢!人家又说,那你怎这么瘦,挤住他娘那么胖?挤住他爹就说:“你懂个屁,这叫有钱难买老来瘦,咱这是九世修来的福分。”人们转而问挤住他娘,是不是背着挤住他爹把好东西偷吃了?挤住他娘自矜地晃晃脑袋,说:“咱喝凉水也上膘——给社会主义增光啊!他啊,吃龙肝凤胆也不长肉,这叫丫丫葫芦不是系的——种的关系!”
到了文化大革命那会儿,有一段时间大搞忆苦思甜。那天开会,有人正哀怜怜领唱“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以酝酿悲痛情绪,挤住他娘却突然就在会场里笑出了声,说:俺和挤住他爹往那儿一站,就是忆苦思甜,你看,挤住他爹是旧社会,咱就是新社会,这对比多鲜明!主持会议的贫协主任吓得赶紧把她轰走,说这样的会富农婆不能参加,其实是担心再严肃的会也让她搅和了。挤住他爹一看,忙说:“‘新社会’走了,光我这‘旧社会’在这儿算什么事儿?”贫协主任也急忙打手势:“快滚!快滚!”挤住他爹边乐颠颠向外走边对贫协主任说:这是你让俺走的,可不能扣俺工分!转而喜滋滋低声对身边社员说:我家自留地的草正需要拔呢------
撵走了挤住爹娘,会议气氛还是受了影响,乱哄哄,那忆苦思甜会只好草草收场。村革委会的人发话,凡革委会召开的会议千万别让这对活宝凑边儿!从此,挤住爹娘就有了又一外号——挤住他爹叫“旧社会”,挤住他娘叫“新社会”,而且也从此不参加任何会议了,挤住爹娘乐得清清心心侍弄自留地。别人都羡慕得要死——你说这两口子什么待遇,竟特许不参加任何会议,这还叫什么专政对象!
在那多灾多难而又缺少文化娱乐的年代,挤住爹娘就是这样给我们生产队的人们带来了些许的生活盐分。所以他们家门前的小场院内,不论冬日暖阳下,还是夏夜纳凉时,都会聚集一些人说笑,挤住爹娘自然是主角儿,特别是到了挤住爹娘晚年,那嘴更没遮拦,无论是揶揄当官的,还是拿自己开涮的,荤的素的,张口就来,甭管你有多重的愁肠事儿,到这儿一站,保准让您乐以忘忧,笑岔了气儿。
我们小孩子没处玩去,有时也往小场院内凑,但往往是大人们笑得从马扎上歪下来,我们却听得一头雾水。有一次小锁就回家问他爹,怎么挤住他爹一个“张飞骗马”,却一下跌进了棉花垛里了呢?小锁他爹正着端碗喝面条,闻听此言,“哧儿——”一根面条就从鼻孔喷将出来,笑得手中那碗几乎掉在地上,话也说不上来。去问他娘,他娘早手中握一笤帚疙瘩照他头上敲来,唬得小锁抱头鼠窜。小锁他娘在后咬牙切齿骂道:“再往那小场院瞎凑合,听那些狗男女满嘴乱嚼舌头,我就砸断你们的狗腿!”
挤住爹娘的谢幕剧是挤住他娘死后。按我们乡村旧俗,死人停灵时,同族子侄辈分的男女要陪灵,出殡时要嚎哭——甭管是虚情还是假意,都要做那么个样子。就在侄子侄媳蒙脸捂嘴“大哭”时,挤住他爹突然颤巍巍扑到棺木上大哭曰:“呜,呜,咱还没亲够呢,你怎么就撒丫子走了呢?你撇下我再和谁玩儿?”挤住他爹哭得昏天黑地,一塌糊涂,而陪灵的侄子侄媳幸亏有手帕捂着嘴,否则那笑声就迸发出去了。
然而谁也没想到,挤住他娘一走,挤住他爹那魂儿就像一下子被挤住他娘给带走了,整天不吃不喝,迷迷瞪瞪,见人就说,挤住他娘来叫俺到那边玩儿去。并指着大门说:你看,挤住他娘就在那儿向俺招手呢!让人听得头皮发麻。我们的老贫协主任说:唉,这人完了,赶快准备后事吧。果然,没几天,挤住他爹也随挤住他娘去了。
埋葬完挤住他爹,我们老贫协主任就对那堆土坟发感慨说:人家两口子呀,能把苦日子当乐子过,这就是世上难找的高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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