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愿随你去
他爹是烟鬼,抽败了家也死了,撇下他和母亲守几亩薄田和一座大宅子。他家给了她家十斤小米,她便进了他家。那年她九岁,他三岁。他叫她姐,她叫他弟。于是,他便天天趴在她背上让她背着。她背着他还要搂柴、烧饭、喂猪、喂鸡鸭;晚上要给他通(此字应有“火”字旁)被窝、替他脱衣袜。弟乖巧,依恋姐,姐吃不饱,他会偷了食物送给她。姐疼弟,处处护着弟。
从她背上爬下来,他就到学堂读书了。在学堂受了欺负,他鼻涕眼泪“过了河”,回家告诉姐。她风风火火赶到街上,把那些“坏孩子”揍得一个个抱头鼠窜。她还不解气,卡腰骂道:往后谁再欺负他,我逮住你们,挨个儿敲断你们的狗腿!同学们因了这给他编曲儿:大媳妇,护女婿,破头烂楂当好的!渐渐地,他觉得这很失面子,再受了欺负,不再向她诉说。而她听说后再去助阵时,他便对她吼:不用你管!她便悻悻然,不言语,只在一旁怒目而视。这足以震慑的那些“坏孩子”敛气吞声,溜之大吉。之后他更受同学们的奚落和嘲弄。
他感到在同学们面前有点抬不起头来,而这又都是因为她。
他开始厌恶她。她做的饭他不吃;她做的衣服他不穿。他看见她就逃------
他成年要圆房。婚礼过后,却找不到他了,全家人四处寻找,她独自一人在洞房暗自抽泣------
半年后,有消息传来家,他参加了部队。于是他的出走成了她的罪过,从此她受尽了婆母夹枪带棒的嘲骂。
又一个半年后,又有消息传来家,说他战死沙场,却未能马革裹尸还。一场哭天撞地后,婆母把怨恨都集中到她身上,骂她是丧门星、克夫精------她不争辩,惟有泪双流。
婆婆经不住这样的打击,一病卧倒,再没爬起,不久去世。他的本家天天上门,说她先克夫后克婆母,是灾星,要逐她出门——他们看中了他家的财产。
她与他们据理相争。她说他没死,兵荒马乱的年月,不见死尸,传言不为准。就在争执得不可开交时,一蓬头垢面瘸腿乞者怔怔望着她,突然泪流满面,酸楚地对她喊:姐——!本家人懵了,她呆了,她“弟”没喊出来,脚没向前跨出一步,就觉天旋地转,身子就瘫软在地------
原来他所在的部队突然与日寇遭遇。一场激战后,他多处负伤失去知觉,是老乡在掩埋尸体时发现他还活着。在老乡的精心照料下,他活下来了,却成了瘸子。他不知道自己的部队开到哪儿去了,只好讨着饭,辗转回到家------
于是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儿子叫锁儿,女儿叫翠儿。
解放了,因为他所在的部队是国民党的部队,又因为他所在的部队被打散之后被整编,原部队编号不存在,他的历史说不清了。更因为他家曾广有田产,虽到他手上已败落成一具空壳,土改时还是被划成了地主。于是他天天被押着扫大街。她说,你腿脚不便,我替你扫吧!他说,你去干嘛?我的事儿。她说,我不放心。我怕他们折腾你。他的脸涨得通红,说,老了,还要你护着。她笑笑,说,老了怎么?老了也是我大你小。谁让我是姐你是弟------他急了,说,不就是扫大街吗?你老实在家呆着,少掺和!
然而他前脚扛扫帚走,她随后也扛扫帚跟上——她和他一块扫大街。
文化大革命期间他挨批斗,诸多罪状中的一条是虐待童养媳。她在台下喊:背他搂柴俺愿意,管得着吗?话没说完,她被提上了台,让人揪着头发低头认罪。从此她和他同台挨批斗。他埋怨她:有你什么事儿?多嘴!她说,你站台上,我气愤不过!我是想减轻你的罪过,才------他抖抖地卷旱烟,旱烟撒一地,却怎么也卷不成,连连说,你傻啊,你忒傻了!一个人的罪,俩人受,你傻到家了!她看他一眼,说,一个人的罪,俩人受,你没觉出轻点?他不再说什么,仰首望天,喉结上下滚动------
阴霾过后,他落实了政策,日子好过了,他却得了糖尿病。她四处打听药方,她说,西药片子治病也害人,还是咱中药好。她听人说山上有一种“鬼圪针”熬水服用,就治糖尿病。她笃信“偏方治大病”,就偷偷上了山。
傍晚人们把她抬回了家。原来她从一陡坡上一脚踩空摔折了腿。他冲她吼:谁让你去的?阴天下雨不知道,自己多大岁数不知道?——摔死活该!她疼得头上滚下豆大的汗珠,低头不语。
他张罗孩子们把她送到医院,赌气不管她。
快半夜了,他在家睡不着觉,于是他拄一拄棍儿,借着星光,深一脚,浅一脚,向十多里外的医院赶去。
到了医院,他把孩子们都撵回家:明儿你们都有事儿,都回吧!
她醒来,见是他,便说,你带着病,来这干啥?吃药了么?他没好气:我这病没事儿,一时半会要不了命,用你瞎操心?!她急了:我问你吃药了吗?他憋屈一会,说,吃了。她便有些悔意:你看这事儿弄得------他不再抢白她,说,还说啥呢,早知道尿炕,就该在鸡笼子里睡。
出院后,他按医生嘱咐,决不轻易让她下床,买来骨头煮了浓浓的汤让她喝,因盐少,喝得她直想吐;一有闲空就把她的腿揽在怀里为她搓、揉、轻轻摇动。他看她日渐消瘦的脸,说,行啦,行啦,你烦人不!他不看她,说,你以为我不烦你?——我烦死你了!她说,烦我就躲我远点!他说,那不便宜你了?——我就让你烦!她不再和他打嘴仗,闭上眼,任他轻轻地揉,慢慢地搓------
那年她八十四岁。几乎从不生病的她,倒在床上只七天就连续昏迷了两天,他就在病床边坐了两天。医院下达了病危通知,并告诉孩子们,得把这老头弄走。儿孙们在他耳边说,医生让您离开这儿!他瞪着浑浊的眼,瞧瞧这个,瞅瞅那个,说,不,她不让我离开!他指指她拉着的他的手。
夜里,昏迷两天的她醒了,对他说,松手吧,要不,我怎么走啊?他说,咱一块走行吗?她笑了,说,这也跟脚啊?没出息!他也笑了,说,好象才几天的事儿,你回娘家,我硬跟你去------她说,半路上我用脚往回踹你,都踹不回去。他说,那是你没下实法子。她说,还好意思说呢,那晚你尿炕尿了那么一大片,啧啧,那么一大片------怕丑啊,我们没吃早饭就跑回来了!她笑,他也哏哏笑,脸上泛起了少有的红晕。她说,哎哟,不说了,我累了,想睡会儿。他给她拉拉被头,掖掖被角,然后轻轻拍着,说,睡吧,我在这儿,给你打猴猴!——这是小时候她哄他睡觉时常说的话。睡梦里她差点笑出声来——笑就这么永远定格在她的脸上了。许久,他把手从她慢慢变凉的手里抽出来,颤巍巍来到病房门口,对儿孙们说,她走了------
她走了。她走的第七天,他也走了。
她是我的表姑石刘氏;他是我表姑父石成龙。
【编辑:杨汝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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