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1995年,遵义的农村还没有如今这样的小平房,瓦房、黄泥土墙是那个时期的标志,在三岔村生活的人大都远离城市市区,对市区有一种说不明的恐惧。那个思想还未完全解放的时代,家家户户过的都是一种小农经济式的生活模式,李二麻的家庭毫不例外,那一年他正十岁,趁着不上学的日子,他每天起早都会到尖子山上割猪草,中午回家吃饭,到了下午时便牵着牛往茅屋坡上赶,牛在他的牵领下吃得异常起劲,也极为的温顺,村里人见了他常说这牛与李二麻有割不开的血缘情,难怪感情这么好,李二麻听了也只是笑笑不说话,时间一长,李二麻倒成了村里专业放牛的娃,谁家有牛要放都跑来家里叫上他,一来就来好几户,李二麻的母亲见了这阵势既高兴又忐忑,高兴儿子有这般出息,忐忑儿子的身体耗不起这般劳苦,所幸定了规矩:一次只放两头牛。不过这也是有好处的,每次放完牛,牛主人总会给一个鸡蛋或者是几颗糖、几个土豆,每日靠这些获取的食材,李二麻母亲总是在外人面前夸耀自己的儿子,等二麻子父亲回来时又说起二麻子今天的种种美事。
二麻子的父亲是村里砍木料做棺材的,一天早上六点出门,到乡里修刻木料后,晚上六七点才回,对儿子放牛的事或是开学了上课的事丝毫不关心,他只在乎每天能做工做到什么程度,几天才能打造好一口棺材,唯一能使他兴奋的是别人在看了他完工的棺材后说上几句赞赏的话,这样他到了晚上睡觉也一直想着这事,之后想着想着便在梦里梦见自己打造了无数口棺材,多到家里塞也塞不下,他甚至能梦到在自己打造的棺材里睡觉是一件极其美意的事,他经常做梦说梦话:舒服啊,真的舒服啊,这棺材简直比床板还舒服啊!为了这事二麻子母亲和他吵了不少架:“真的丧气,嫁了个铸棺材的就算了,还天天盼着往棺材里睡,真的丧德!一辈子没出息的玩意!跟了你真是会倒一辈子的霉!”
二麻子父亲也不甘示弱,提到他心爱的棺材他比谁都能说会道:“那你嫁给我做求?当初不是你爹硬要我娶你,说你脸上麻子多没人要,还说看在我两家交情好,我他娘的早就娶香芬了!你看看现在二麻子脸上全是麻子,随的就是你,生不出个像样的娃,早前还他娘的死一个。”
“那你倒是娶啊!没人拦着你,二麻子随不随我跟你有啥关系,你要有能耐你让人香芬离了和你一块过去,长得那穷酸样真没人稀罕!”
……
二麻子自幼习惯了父母的争吵,晚上放牛回来,还未走到家门,就已听到脏话连篇的骂声,在他们吵架过程中,二麻子提早走去灶房烧好柴火做饭,为了让父母和好,他亲自去灶房把菜洗净,做上好几道菜端到桌子上,这一切做菜的本领都是奶奶生前教他的,奶奶告诉他,爹娘要是生气就做他们喜欢吃的菜就好了,他照着奶奶的吩咐,每次遇上吵架他都照例办着,他看见父亲火气很大,吃过饭后便常对他说:“爹,你以后就别再说梦话了,要不然娘又要和你吵了,我不想你们吵架,我不想看见爹娘生气,我想好好和你们在一起,如果你要是还想说梦话的话那你就挨我睡,我不会生爹的气的。”二麻子父亲从来不管这些,也不会领会这番话的用意,他只认为这是在多管闲事,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懂,更轮不到小孩子来管,他总是一个白眼或是破口大骂回应,二麻子虽然心里难受但他永远憋在心里,他不能生气,他生气这个家里就没有开心的人了,那爹娘就更不开心了。
二麻子父母吵架的事在村里众人皆知,早先还有村主任,乡里乡亲帮着和解,到后来次数多了时间长了,却成为人们茶余饭后谈论的笑柄,二麻子每日放牛都会遇到路过的大人们的询问:“二麻子,你爹娘今天吵了没?”二麻子不知道怎么回答,双眼瞪得大大的,只说:“我不知道,我娘今天叫我好好放牛。”之后那些大人笑着边说边离开,二麻子心里感到沮丧,和他一起的玩伴也常常借此开他的玩笑,说:“二麻子,你爹娘天天吵,难不成你爹真惦记着要娶香芬了?那你娘咋整?”
“才不是,我爹才没有惦记香芬姨,香芬姨对我可好了,每次放牛回家都给我糖吃。”二麻子从兜里拿出一颗糖,“你看,这是香芬姨给我的。”
“给你糖也是惦记你爹,你可得注意点儿!你娘要是守寡了,那就没男人了,没男人就不算个女人了。”几个孩子说说笑笑。
“你不许说我娘,我娘没有守寡。”二麻子不懂守寡什么意思,但他知道这是在说他娘的不好。
“那你把你兜里的糖一人分一颗给我们,我们就不说你娘。”几个孩子指着二麻子的兜。
“可是我只有一颗了,昨天的我已经吃完了。”二麻子说。
“剩一颗你也得给,其他的你去找你香芬姨要,以后每天我们都在这儿等你,每人一颗啊,记住了!”其中一个孩子用手点点其他两个伙伴,三个孩子趁二麻子没注意时,一手从二麻子手里抢过糖,转身就跑,还边跑边唱:“二麻子,真可怜,爹娘吵着过大年,没了爹娘没人要,他爹床上香芬叫,香芬叫香芬叫,叫上他娘把家闹。”
二麻子顿时哭起来,捡起地上的石子就朝他们扔去,那几个孩子越跑越快,时不时往背后做出鬼脸,继续嘲笑二麻子,二麻子追上去哭叫着说:“我给你们糖,你们就别说我爹我娘了……”二麻子个头矮小跑不过他们,只能边追边喊,磕在地上头破血流声音更大起来,看见他们跑得越来越远,心里只能憋着闷气回去继续放牛。
路边的灯光比之前更亮了,路上依旧没有行人走动,在习惯了火车站的纷繁吵闹后,李二麻也依旧习惯这安静得如家乡的道路,不同的只是在路的两旁多了些能看清路的照明物,因为在他的心里家乡的路是暗的,至少从他十岁那年开始。风呼啸地拂过路边的野草,野草飘动的方向随着路的尽头延展而去,模模糊糊,不知所踪,叽叽喳喳的声音是树上的知了闻到了风的气息,李二麻也闻到了这股带着野草、泥土清香的味道,脑海里仿佛又独自想起母亲和父亲的模样,他仰头望着这个黑暗的又闪烁的夜空,这世间是多么的大!人类的存在岂不比蚂蚁还渺小,我们生活的所有事情,我们的喜怒哀乐又算得了什么,到死去的那一天也终会化为乌有。李二麻走得越来越慢,望向前面的路边的野草,他蹲下摘下一叶,闻到了家乡时的那股熟悉的味道,闻到了童年放牛的味道。
1995年的冬天是让二麻子感到最寒冷的,南方干燥的空气里也丝毫透露不出湿润的水汽,上山放牛成了二麻子每日必要做的工作,哪怕是上学也要牵上一头牛沿路喂着,等到了学校又将它拴在操场的木桩上,学校特此为二麻子的牛划定一个区域,专供他平时在校看养,理由是:能与牲畜打好交道的孩子一定能成为优秀之才。牛当然不吵不闹的待在原位,等待着二麻子放学,它每次看见二麻子的眼神总是能显出一种温和,这种眼神在看其他人身上完全展现不出来,二麻子把牛当成宝,只要一见到就像看见自家孩子一样,上去便是左拥右抱,牛也极其的配合,用头和舌头不停地磨蹭着二麻子娇小的脸,当看见二麻子的脸被冻得极其通红的时候,牛的舌头便在他脸上像刷子一样上下剐蹭起来,二麻子很享受这种感觉,他将这种感觉视为一切快乐的源泉,每逢写作文都要将这种感觉写进去,得到老师的夸赞,说他懂得与生活实际相结合,周围的同学出于嫉妒,便想着在牛身上做做诡计,故意用草鞭子在牛屁股上鞭打,牛庞大的身躯上下摇摆,可又挣不脱木桩子,只能左晃晃右晃晃,几个孩子在旁一喊:“二麻子,你的牛发情咯,发情咯……”二麻子过来一看,牛又立刻安静下来,舌头舔舔地面稀疏的草。几个孩子不服气地说:“这牛才不可能听你的话呢!你肯定给他使了什么魔。”
二麻子木楞几秒,眼睛睁得很大摇摇头,用手摸摸牛背,又蹲下身将地上为数不多的草扯下捧在手里放在牛的嘴边,牛用舌头舔舔吃进肚里,几个孩子看了心里又觉得痒痒,说:“那你说你让他干啥他就干啥,我们就算它听你的话。”
二麻子点点头说:“一言为定”
二麻子后退几步,站得离牛有一米远,先是看看四周随后紧盯牛的眼睛,那牛也跟着一动不动,抬抬脖子望着二麻子,嘴里吐出两三口气,二麻子跪在地上双手捧在一起放在膝盖,额头靠在手掌,那牛紧接着前肢弯下,后肢也弯下跪了下来,牛头靠近地面,二麻子抬头朝天“哞”的一声叫出来,牛也跟着抬头吐出大气“哞”的一声朝天吼着。
二麻子站起身,牛也跟着站起身,看着周围人惊讶的表情,二麻子心里舒坦十足,那几个孩子见了又说:“二麻子,你该不会就是头牛吧,这么神奇,牛还能跟你学一样的动作?你干脆就叫牛娃,别叫二麻子了。”周围人笑起来,二麻子得意洋洋地似乎展现了一出绝好的技术活,这是他难得的在同学面前值得骄傲的事。
放学回家的路坑坑洼洼,哪怕在这干燥的缺乏水汽的冬天,路上的泥泞依然沾得鞋上满处都是,寒冷的空气渗进骨子里让人像掉进了冰窟窿,呼吸都感到急促,更加不安的是冬天的太阳在一年四季中消失得最快。李二麻走在这荒芜人迹的城市道路上,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头,他用力冥想着过去的种种事情,在夜晚的寒气吹进光着膀子的身体似乎又熟悉的走在了十岁那年放学的路上,既回味又不想回味。
冬天的太阳早在下午上课时就已落下了山,整个学校除了教室和操场少有的蜡烛与一个暗暗闪闪的灯外,其余的灰蒙蒙的一片,就算用力睁眼也看不出任何明白物,二麻子解下牛绳,牵上牛背上书包就往回家的路上走,这条路他已走了好几年,如若从他生下来算起也刚好十年了,他母亲在他不会走路时就背着他上山割猪草,所以单丛气味来讲,他已是再熟悉不过,他不需要借助任何有光照的物品就能看见前方是平坦还是障碍。路上的每一颗野草,每一阵风都能使他心里阵阵愉悦。
牛在背后跟着,笨拙的身躯时不时颤颤微微,牛头晃晃,绳子在二麻子手里不断地转来转去,二麻子知道这是牛又在调皮地逗它的小主人了,他伸手往后拍拍牛的脑袋,示意别在调皮了,他拧拧绳子使劲握在手心里,向前拉着,可牛突然止住脚步,脑袋晃的越来越厉害,发出令人恐惧的喘息声,前肢往上蹦跳起来挣脱了握在二麻子手里的绳索,二麻子受到惊吓连退好几步,这牛完全大变样子,认不清一旁的二麻子就往前方奔驰而去,二麻子吓得双腿直立,放声哭起来,看见牛跑了着急地跑上去,边跑边哭。路上没有任何人,在这条回家的小路上,天空越来越黑,没有人能听到二麻子的哭喊声,他往前寻望牛的踪影,又急忙跑回家告诉家里的父母亲:出大事了,牛丟了。
家里的灯依旧亮着,只是今天院子内没有灯光,平时母亲总会开着大院的灯为二麻子照亮,大概今日着急做饭忘了。二麻子来不及多想其他事,急急忙忙地跑到院子,气喘吁吁地走到门口,可又听见门内有女人叫唤的声音,这声音的喘息愈发地急促,使二麻子心里颇不安宁,当他正打算推开门,叫唤声犹如宫里的深宫怨妇发出的一般让人刺耳,只听见女人一边呻吟一边说道:“这样是不是不太行啊,二麻子都快回来了,他爹还不知道到哪儿了,要是被看见了我们可都完了”
“咋会看见嘛!我做事准着呢!你放心”一个喘着粗气的男人说着。
“那你搞快点,他爷俩还等着我做饭呢……”女人话未说完,便突然惨叫一声,喘息得越来越厉害,脑子似充满电流,喉咙顺着嘴巴鼻孔的气声呜呜咽咽,她又叫了两声,感觉全身柔软,这时她宁愿死在这里保持这一刻。
“嘿!还想让我搞快点,这会儿不想了吧?”男人见了女人这样子便嗞笑着嘴,上牙咬着下嘴唇行动得更加厉害了。
二麻子听到这番话和动静后,脸立刻红了起来,双手食指不停交织打转转,他想不到心里为什么那么忐忑,像是被打翻的五味瓶灌满了肠胃。
门外的风开始嗞嗞作响,二麻子站在门外直立发抖丝毫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哪怕牙齿被吹冻得嗞嗞碰撞,嘴巴也仍是紧紧闭着,眼睛里似乎又有些泪水,但不知是心里流出来的还是被风吹着的,他想不到心里怎么那么难受。
“我走了,你赶紧把这儿收拾一下,明下午我再来。”男人浑厚的声音离屋门越来越近,二麻子慌张失措,可双腿被风吹得动弹不了,想用力往前跨,却怎么也使不出力气,他心里愈加慌乱,怕屋子里的男人出来看见他,怕母亲出来看见他,如果这样他就颜面扫地,再也抬不起头见人了,他不能一直这样站着,他要走,要走到很远的地方,走到那个男人看不见他,母亲看不见他的地方,这样他就能重新抬头了。
风刮得越来越厉害,比之前更加刺痛皮肤,门上的铁环撞上房门发出清脆的响声。
“二麻子?你咋在这儿?”男人拉开门,脸上带了让人恐惧的惊讶感看见二麻子,二麻子头低着闭上眼睛全身抖动,男人心里想继续说点什么却开始语无伦次,二麻子母亲立马走出来,脸红通地说话但又有些吞吞吐吐,说:“你咋在这儿?回来咋不说一声?啥时回来的?”
二麻子依旧没有说话,站在一旁的男人和二麻子母亲打过招呼后便朝夜路走去。“说,你刚才看到啥了!”二麻子母亲使劲拽扯二麻子的衣服,“你说不说,我打死你这狗日的孩子,一天不学好都看啥呢在!他妈的杂种!”
“我没有看到啥,只是牛丢了。”二麻子缓缓抬头看向母亲。
“你咋还把牛弄丢了?那牛不挺稀罕你的么?咱家就靠那牛过点日子,这下可好,回来准被你爸收拾!”母亲一边说话一边掐着二麻子的背,二麻子没有出声,可眼泪却像水一样流向脖子,流向前胸后背,整个脸好似被河水淌过一样。
那天夜晚李二麻不知被母亲骂了多少遍,那是李二麻永远不能稳稳入睡的夜晚,他到最后都记不清他究竟是何时入睡的,他只记得他入睡前的最后记忆是家里一只公鸡打了三声鸣。从那天夜晚开始,李二麻的父亲再也没有回到过家里,他也再没有亲眼见过父亲,当他醒来的时候,听到的第一句话却是村主任大叔带着哭腔的嗓音在他耳边告诉他:二麻子,他娘的这日子咋就这样惨哟!
二麻子木楞地坐起来,缓缓看向村主任,眼珠子一动不动,穿上鞋就被村主任拉到了房外,院子内叽叽歪歪的声音嘈杂得越来越大,听得让人心里反胃,东家村,西家村,还有五公里外的三岔村也跑来了,就为了看这热闹。二麻子看见这些人的嘴噼里啪啦说个不停,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脸上的表情喜怒哀乐均有,尤其这里面的女人一会儿拍拍这人的肩膀,一会儿扑扑那人的腰杆,嘴里的话更是说的愈来愈多,语速快得让人听了发抖,二麻子的眼睛看向所有人,脑子里瞬间崩溃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心里总是像被打翻了五味瓶一样难受,上身出的汗湿透了衣服,拳头捏的紧紧的,腿也站得直立,这种感觉像回到了昨天晚上。
“打上来了!打上来了!”一白胡子糙老汉甩着烟杆跑过来,双脚直跳,直奔人群,众人纷纷拥过来,村主任皱皱眉头,着急地走过来问:“能动?”白胡子糙老汉迟疑了,眼珠子转来转去,头微微扫向众人,左手拿烟杆弯腰击打地面叹口气,说:“天上动去咯!哎!”这一下,人群中的声音比之前更加嘈杂,人们唉声叹气地说:
“那现在咋整呢?主任。”
“他爹呢?能找到不?找到了他还回不?”
“孩子咋整?他家那牛呢?”
“人现在在哪儿啊?赶紧收拾给办了!放久了可晦气着呢!”
......
院子下坡处上来了一行人,抬了个长长的竹架子,架子上盖了一层厚重的白布,整个竹架子还透着水,一路滴上来。架子轻轻地被人放在院子里,人们又拥入过来,捏着鼻子,捂着嘴,半遮半掩地看过来,上面躺着一个披散着头发的女人,还未等揭开白布,二麻子全身就已紧绷起来,嘴角不停颤抖,双手拉住衣服,控制不住地往下扯,他似乎越来越冷,他此时心里明白架子上躺着的正是昨天夜晚那个发出呻吟喊叫还掐他骂他的母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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