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这次搬移以铲除我们为目的,是毁坏性地搬移,根本不顾我们的死活。
深秋的一天清晨,T 城下了一场大雨,地面像被水冲洗一样光洁。一台卡特彼勒挖掘机轰隆隆地开进市中心干道。干道两侧拉了警戒线,行人从警戒线外通行。挖掘机进入警戒区,先用长臂将树干捣断或掀倒,再用铲斗深挖下去拔出整个根部,最后将整个树吊起,放下。几个头戴安全帽、手持刀斧锯的工人跟在挖掘机的后面,待一棵树被挖好后再围上去,三刀两斧地剔下枝叶、砍断树干,最后将肢解的枝、干、根连拉带扯地分开,上车,运走,以卖废品的方式交当地木材加工厂处理。直的树干被解成木板,作为家具用材;不成材料的枝、叶、根部分被粉碎成粉末,作为生产木炭的原料,或直接劈成生活用柴。
看到一棵鲜活的树几十分钟变成一堆堆木材,我心里非常紧张,挖掘机向我靠近一步,紧张度增加一份,临近我时,我浑身如筛糠般地颤抖,一片片叶子像钟摆般不停地晃荡。
其实,我全身有香气,木质细密,纹理细腻,花纹精美,是制作家具、雕像的名贵木材。用我制作的家具防虫防蛀,美观耐用;用我雕琢的雕像细腻、厚重。我具有多种药用价值,可提取樟脑。若用这些废弃木材提取樟脑,可能会创下一笔可观的收入。但建设方为了尽快换栽紫薇,哪还细算这笔细账。为早日完成项目建设工程,施工者不择手段地摧毁我们,巴不得一下子把我们处理干净。三年前,我们被作为景观树风风光光地来到这座城市,然后在闹市区落落大方地站立起来,拼死拼活地渡过生命难关,竭尽全力地撑起一片绿荫,却怎么也想不到落得这般下场。若我没被迁移,一直在原地,也许会成为树中的伟丈夫,轻易活上几百岁,甚至上千岁。我思绪如麻,进而恐惧,愤怒。
挖掘机扬起巨臂正准备下手,我恐惧得差点惊叫起来。一个现场指挥员模样的人飞快地跑过来,挥着手示意挖掘机停下,口里说,这棵树高、直、粗,还有用处,挖它时不要伤了树干。挖掘机司机从驾驶室里伸出头来问,到底要利用树的哪一部分。指挥员说,这还用说吗,肯定是主干嘛!问明白后,司机缩回头继续开机。听了他们的对话,我原本紧张的心放松一些。挖掘机由呼唤变成喘息,放慢操作的速度,高高扬起的巨臂慢慢地落到地上,然后在根部四周轻轻地挖、刨、撮,最后再将我缓缓地掀倒、吊起。那些安全帽就不同了,粗鲁地剔、砍、锯,“夸夸”、“唰唰”几下就将我肢解得身首分离。
我的主干六米多长,笔直浑圆、上下匀称,直径四十多公分。指挥员走近我,用眼瞄、用手摸,脸上抽动一下绽开出一朵花,立即向工人们招手,指使他们将我抬上车,运送到木材加工厂储藏间。储藏室无光、潮湿,弥漫着霉臭味。工人离开储藏间时,“咣铛”一声关上大门,接着“卡嚓”一声扣上大锁,摇摇门袢证实大锁锁牢后再走开。我如同囚犯一般被关押起来,陷入暗无天日的牢笼。
当天,有两个木工师傅模样的人打开储藏间大门,拉开电灯,好像是特地来看望我。其中一个人边抚摸边叹息,多好的树坯呀,再长个十年二十年,大有用途!真可惜用五万元买来的风景树,竟成为一堆废弃木材。另一个人争辩道,那条中心干道改栽的紫薇树的木质,哪能与香樟相比?只不是图看它的花。从他们的谈话中得知紫薇是个什么树种,以及市政府改栽紫薇的原因。紫薇属落叶乔木,花期较长,又称百日红。城市干道改扩建时,有人提出建议,全城行道树都是香樟,显得单调枯燥,应该把市花利用起来。市政府采用这一建议,计划在城区中心干道两侧栽培造型各异的紫薇树,打造市花一条街。我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挖掉我们。
对于这条中心干道改栽紫薇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怪自己长得太标致、惹人眼目,不然就不会沦落到这步田地。其实,我被那两个测量人员宣判“死刑”后,就开始想家,想回到广西山沟里的香樟大家族。在那里我哪怕腐烂成泥也心甘情愿。落叶归根嘛,谁不愿意把最后的爱奉献给生养它的土地呢?
在储藏间里,我度日如年,期盼尽快有一个处理结果,与其得到一个了却余生的结果,也不愿意再这样折腾下去。
一天下午,指挥员带着一个中年男子进入储藏间。储藏间开灯后仍显得阴暗。这时我看清了中年男子的面目,尖嘴猴腮,三角眼,包骨嘴。他说话语速快,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瞄了我两眼后提出看不清是什么树。我一看就知道中年男子是个阴险、狡猾的家伙。指挥员到木工厂找来一盏手提式电瓶灯,对着我扫射。中年男子经过一番翻、瞄、敲、闻等观察程序后,脸上露出笑容说,这段木材要定了,只要价格合理,我会为这场交易保密。指挥员看着中年男子,脸带微笑地说,有话好说,两不相亏。中年男子答道,你们把它当废弃木材送木工厂处理,哪值什么钱?眼睛一眨,伸出一个食指。那太少了,十万差不多。指挥员回答道。你不想要我保密了?中年男子发现指挥员的软肋后反问。见指挥员没反应,立即趁势出击,伸出三个指头,砍价到三万元,逼着指挥员成交。指挥员心里清楚,园林部门以每棵三百元向木材加工厂支付处理费,他用五百元从木工厂买出来,倒卖出三万元的价钱,这生意哪里去找?频频点头表示同意,口里不住地说,你拿去发大财。看来,在我身边转的这些家伙,都是一些无孔不入的家伙。我为他们利用我来赚钱,心里非常气愤。
他们走了,储藏室又回到黑暗中。大约半个小时,门“吱嘎”一声开了,灯光格外耀眼。四个工人手持绳索、抬杠进来,把我五花大绑后抬到门外的大卡车上,再用黑色塑料布像缠死尸一样缠得严严实实。我再次陷入黑暗,看不到中年男子,也看不到指挥员,我担心的是,中年男子把我运到哪里去,拿我去做什么。
卡车启动,穿过城市,爬上陡坡,进入高速公路。风刮在我身上呼呼地响,像无数条皮鞭从不同方位拼命地抽打,又像千万只手在撕剥那该死的黑色塑料布一般不停歇地骚抓,让我得不到片刻的安宁。我盼望着,盼望着,有一个解脱的奇迹出现,可眼前始终没有一丝光亮,那该死的黑色塑料布仍紧紧缠着我,没有丝毫松动的意思。我绝望了,变得浑浑噩噩,任由卡车时大时小的马达声、时疾时缓的风声在耳畔萦绕。
五
大约行了大半天时间,卡车下了高速公路,再行半小时高低不平的普通公路,停下。我听到从卡车副驾驶位上下来的人由近及远的脚步声,以及几个人从远处奔来的杂沓的脚步声。有个人操着公鸭般的声音命令道,把树皮削光,刨成圆柱形,涂上颜料,最后浸泡药水,再按原样包好上车。完成时间越快越好。另外几个人边听边答应,然后打电话招呼车间马上加工。
他们真要下毒手了——一次剥皮抽筋、改变模样的毒手。此前,我经过几次死去活来地折磨,这一次的折磨远远超过以往程度,不仅仅要经受皮肉之苦,还要承受深入骨髓的锥心之痛。回想那难受的滋味心里非常恐惧。这有什么办法呢,就是碎尸万段,也无力反抗。我就是这样的无能。
我被抬到加工车床上。折开黑色塑料布后,我才知道从卡车副驾驶位上下来的人就是原来那个中年男子。看到那中年男子,我就恶心,原本第一眼,他就给了我很坏的印象。想到眼前的所作所为都是他一手操纵,恨不得喝他的血,吃他的肉。此时,我已经记住他的声音。那声音沙哑浑厚,与唐老鸭的声音很相似,就是走到天涯海角,我也能够把它分辨出来。
他果真手段毒辣,指挥着工人如何削皮,刨圆,涂什么颜料,泡什么药水,怎样缠塑料布。各种声音在耳畔响起,周身经过千刀万剐的剧痛,有几次我昏了过去,失去知觉,什么也不知道。大约持续了三个多小时,我清醒过来,工人们已经完成所有工序,我变得面目全非,被抬到另一辆大卡车上。中年男子又坐上副驾驶位,命令司机立即开车,押着大卡车急火火地向下一站进发。
大卡车在高速公路上飞快地奔跑,不知道中年男子要耍什么鬼把戏。我生死难料,一路上非常焦急地听着驾驶室的动静。
大卡车一上路,中年男子就开始拨打电话,好像联系了多个买主,最后确定了一个。我从驾驶室交通导航语音中得知,大卡车进怀化,过株洲,跨金华,向着浙江宁波方向行驶。在高速公路上行驶十多个小时后,到达目的地。
中年男子解开部分塑料布,让前来看货的人看我。天呐,这是什么地方,上面是一大圆盖式的天空罩着,四周混沌看不到边际,不远处是一汪看不边的水域。后来才知道这里是海边的一个小渔村,但不知道具体地名。
版权所有:西南作家网
国家工业信息化部备案/许可证:黔ICP备18010760号 贵公网安备52010202002708号
合作支持单位:贵州纪实文学学会 四川省文学艺术发展促进会 云南省高原文学研究会 重庆市巴蜀文化研究中心
投稿邮箱:guizhouzuojia@126.com QQ1群:598539260(已满) QQ2群:10423034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