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室内坐得太久,我才发现自己是一个十足的傻子,浑忘了到碧柔家的目的。妻子和碧柔等四个女人玩得正欢,她们各自说着在城墙脚下的荣辱兴衰,有的叹息,就用手抹一下眼睛里的水雾;有的高兴,就让笑出来的泪水自由地淌。我实在无聊,想对碧柔说话,又碍于女人的舌头太长,事后的闲言碎语难以招架,于是,我打开手机,偷偷地为她打了这样一条信息:碧柔,如果待你的人粉了想紫,绿了想青,你将如何待他。
发送了这条信息,我不敢看她的反应,就偷偷地溜出房间。
天,沉甸甸的,过多的阴霾四处乱滚。街面上,零零碎碎的炮竹的纸屑,在孩子们的幻想之外,弥漫着浓重的火药味。大抵是人们互相厌倦了对方快节奏的音响,多数换成了轻而且柔的音乐,人的神经也就由原来极度的压抑而松弛下来,远处,卓依婷的歌声就更加哀婉了:“为了谁,为了谁,我的乡亲……我的姐妹……”
春节刚过,卓依婷的歌的余韵还没有散尽,孩子们还在努力寻找哑了的炮竹的时候,迟幻的矿厂又突突的冒起了浓烟,烟上端的蓝天,再一次阴沉下来,一大团一大团泼墨似的黑云,很重,向下降,低些,再低些,一直降到了厂房的窗户里,在民工的头上盘旋着,和他们握手。民工一律穿着及膝的塑料靴,从空旷的场地里往楼上扛矿坨,那脸全是烟的颜色,衣服是矿渣的颜色,身体已被尘灰人为地加了些重量,整个厂房是一个小世界,混沌,污浊。这群做工的苦哈哈,仿佛是一头头苍老的牛,被主人嫌弃了,卖到了清真馆的后院,再被几个彪形大汉攥紧了四蹄,等待着宰杀。
后来,厂房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但它和碧柔无关。一个女人,坚强的时候,像颗钢钉,可以钉穿坚固的水泥墙;脆弱的时候,就是一片高天上的流云,微风一吹,心就破了,散了,意志就死亡了。
我喜爱和碧柔见面,更爱听她模仿的卓依婷的歌声,柔柔的,嫩嫩的,像碧波上鱼儿弹起的一长串水珠,溅在行船人的嘴唇上,甜进了心里去。
在后来的一件不能言传的事情里,我对妻专一的情感被飓风抬起,从一座山峰飘到了另一座山峰,两座山都有纵横交错的荆棘,那是人类所谓爱的密密麻麻的伤。
记得天也是还没有见亮,我因为醉了,很口渴,从一些光怪陆离的梦中醒来,在那校舍的布满蝇矢的床上,反手一摸,妻所睡的位置已是人去楼空,我急忙起身,到女厕门口呼喊,记不清是多长的时间,没有响应。
待回到男厕,想着她没有天亮就不见踪影,心里自然忐忑起来,无所事事地,看粪蛆乱爬。
这是一种软体动物,肚腹肥硕,白而起皱,形状极像男人疲软的阴茎。它先是沾附了一些尘土,就一拱一拱地爬行,去找自己的真爱。可是走了食指这样长的路,稍遇斜坡,失去了依附能力,就仰面快速的滚落下来,躺一躺,起身往别的方向走去。
蛆就这样重复着爱的故事,最后,让干燥的风给它敲响了爱的丧钟。
当我发现妻的时候,虽然天仍然没有大亮,但我分明看到她的脸上除了尴尬,更重的是那种度过平台期后浓浓的睡意和满足的笑。她出来的房间,是一个单身男人的房间。
就这样,我们之间出现了裂痕。岁月仿佛是“蒙鸡”高手掌上的扑克,拿上去时,明明是杂牌,放下来时,却成了“金花”,因了妻的这件事,我开始向岳母诉苦,希望她老人家给一些慰籍,她却说:我女儿就是这种性格,你别往心里去。
别往心里去。是的,农村里的家教,总是在一次次的轻描淡写中,酿造了一桩又一桩的家庭悲剧。
对于妻子的背叛,我们开始了情感的拉锯战,她先是跪下,继而是泪眼婆娑的忏悔,最后是自伤手指来要挟。
妻一天天消瘦下去,脸上的雀斑也增加了很多,宛如纸上即将孵出的蚕卵,可是,我们的冷战却没有停歇,家里所有我们共同添置的家什,都变了形,走了样。我开始害怕天黑,天黑了,我的内脏就被阎罗殿里的刺刀一寸寸地割碎,再被那些贪婪的长腿蚂蚁拖走,扔在了冰窟一样的暗室,冰冻。吃不完的,它们就让其变成一片模糊的霉点。
这之前,我没有学会把感情存入银行,更没想到妻子会透支我们风里雨里积攒下来的感情,于是,我开始无节制地抽烟,烟灰缸里,横七竖八地躺满了我的屈辱,愤懑。我把酒当作了情人,一次又一次地,在暗夜里和她幽会,再一次又一次地,醉倒在她的怀里。有一回,一只长脚蚊子欺我酒醉,竟趴在额上的皱纹深处吸血,我恨恨地说:夹死你!夹死你!并用尽全力皱紧眉头,蚊子虽然苦苦挣扎,但最终无力地从额上掉了下来,落在苦涩的酒碗里。
我拼命地折磨自己。
痛苦是一个不称职的向导,我凭着已经失灵的情感的指南针,在布满荆棘的暗夜里彳亍而行。
在我怀抱着虚空的吉他,虔诚地向着无语的苍穹低诉的时候,碧柔像一只温顺的羊羔,让迟幻用沾满矿渣的双手,在医院的那一瞬间,送到了我心灵深处原本水波不兴的角落。
在病房里,我所认识的碧柔,也成了一只孤独的鸵鸟,惟有她那手有残疾的姐姐,在细心地呵护着。看着碧柔痛苦的模样,我的喉结一下又一下不停地滑动,她眼角的清亮的小溪,写满了辛酸、凄苦、孤独、无奈和委屈,这一刻,让我觉得自己的经历与她多么地相似。《周易预测学》里说:人如果互相之间有了心灵感应,他们的不可计算的未来,总有着生死相依的感人的故事。也就在这一刻的以后的日子里,我对碧柔的命运多了一份揪心的痛,更对她的倩影多了一份痴痴的思念,我开始找机会和她见面,一见面,我就专注地读她的眼神,希望从那里了解她的过去和现在。
出院后的头两天,碧柔的身体很正常,但后来逐渐有了不易察觉的变化:先是轻微的呕吐,后来她说耳朵听不见,没多久,走路竟往左面倾斜,她明明是往前走,给人的感觉却是在原地画圆圈。我开始为她的身体焦虑起来,急忙电话通知迟幻,两人搀扶了碧柔去看医生,医生煞有介事地说,因为所服毒液的量过大,过久的呕吐痉挛,已让肌肉产生萎缩。医生还说,这是命运同她开了一个太大的玩笑,恐怕一年以后,身体才能全部恢复。碧柔听到了这话,怨怨地望着迟幻,先是唏呼唏呼地抽泣,接着匍匐在医生前面那张既给人以痛苦,又给人以快乐的桌上,纵情地哭了……
医院门外,隆隆的雷声,咣当咣当的火车声,小孩找不见妈妈的哭声,疯子捏腔拿调的歌声,厂房敲击铁板的尖叫声,混杂在一起,争先恐后地钻进了碧柔的耳朵里,把她压下去,像一枚枯黄的梧桐叶做的书签,在一本厚重的心路历程的书里,躺着,躺着,一直等着别人重新拾起那本书。
我之所以得到机会阅读碧柔,那是老家的姐夫一次突然性的拜访所赐。
那一日,姐夫特地从老家赶来探望生病的碧柔,我就与他谈到了与碧柔的相识和自己对她的暗恋,姐夫说:碧柔十四岁结的婚,今年二十五岁,现在虽然有丈夫,却不是一个完整的家庭。我不好细问姐夫,却突然间想起雨果的一句话:“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中年人的不幸,是一头刚穿鼻的牛犊,多数是被婚姻的棕绳牵扯着,牛后面,是一车别人强加上去的柴草,这头不幸的牛,无理由不拖着它往前走,哪怕前面是新开的乱石的路。在我的老家,山是乱石的山,路是乱石的路,一年年的玉米叶黄了青,青了黄,蜗牛在上面缓慢地爬行,淡淡的,印出了生命痕迹,这里面到底有多少无奈和沧桑,碧柔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但是,碧柔的无奈和沧桑,却仅在一夜间,从她的嘴唇里,从她的眼神里,向我倾诉出来。
在我与碧柔共有的街道上,有一处废弃的花园,天上月光溶溶,地上银霜温柔,这里就特别的清幽。晚饭后,我像一个绝望的孩子,独自站在心境的悬崖边,去咀嚼那份专有的孤独。这段时间,妻子的影像越来越模糊,而只有花园里那些无语的灌木和不知名的花,才能听得见我的心声。
远处的转角处,一位女子修长的身影,拖着蹒跚的脚步,披着梦似的月光,像卓依婷唱出的轻柔的音符,甜甜的,弥漫在我的视线里。碧柔来了,她在我的电话的央告之下真的来了。我见她吃力的走着,身体如一池春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怀着紧张而激动的心情,向着她的方向跑去,向着心仪已久的女人跑去。
自古以来,真情是冲破一切樊笼的超人,情的力量大于生命。现在,我不再有什么顾忌,紧紧地挽着碧柔的手。她的手温暖,细滑,散发出一缕幽香,让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代,回到了母亲温馨的臂弯里。母亲,此刻,您是否知道,你那孤独的孩子,想走着您后半生不敢走的路?
碧柔还是一脸的抑郁,边走,边咬紧嘴唇,嘴唇像是经受不住牙齿的力量,极不情愿地凹下去,现出无血的,波浪的痕迹。在那长长的梧桐叶覆盖的林荫道上,我挽着她,像风捧着一片已经破碎的树叶,当她吃力地向前挪动一次脚步,我的肩膀必须向下一缩,才能把握住重心。街面上,惟有两个受伤的人,仿佛是被串联起来的两个皮球,再被一只小手轻轻地一拍,沉下去,又迟缓地弹起来,如此循环反复,但命运终究被那只小手控制着,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划了一个显眼的“×”。
我们来到了花园,碧柔额上虚汗直冒,并铺天盖地地扑进眼眶,让人难以验证到底是泪,还是汗。远山,一片朦胧,周遭的世界都有些模糊,惟有她的眼神,在两汪浅水的覆盖下,带着些忧郁,带着些梦幻,静静的看着我。我轻轻地捧着她那萎缩的腿,摩挲着,想象自己的手是良药,能医治她的心上和身上的伤。
沉默了良久,我鼓起勇气告诉了在菜市上看到的迟幻的一幕,她的脸色却异常地平静,淡淡地说:那件事,我早知道的,我的服毒,就是为了它。
男女的感情纠葛真的很让人痛心吗?我小心谨慎的问,
碧柔没有作答,嘴唇快速地颤抖起来,此时,有一阵风从遥远的地方吹了过来,花园里的月色暗淡下去,天有些凉了,碧柔一激灵,腿似乎无法支撑全身的重量,将头轻轻地倚靠在我的单薄的胸膛之上,似睡非睡的,小鸟依人的模样。
爱情,有时会在一个呵欠之中,变成蚊虫,钻进心里去,但是,刻骨铭心的因情造成的苦痛,总让人想到去自戕,卓依婷为情而死,三毛受辱而死,郑智化怨恨而死,多么相通的经历。对碧柔的服毒,谁也无法苛刻的了。
我以为碧柔睡着了,思绪像那无影的风,正四处乱窜,她却轻轻地晃动了一下头发,说:你的心事,是不是我的心事?
这句话,让我的心灵震颤了,我自认为是一只孤独的鸵鸟,却不料心细的碧柔,竟早已窥视到了我心底的隐秘,既然彼此有着心灵感应,我早想探询的话,应该单刀直入,于是,我问:
碧柔,我姐夫说你十四岁就嫁了人,是真的吗?
我感觉碧柔的身体突然间一阵哆嗦,泪仿佛开了闸的水坝,从她的眼里倾泻下来,湿透了我的心坎,也湿透了碧柔痛苦的经历。
在她的悲伤的追忆中,我听到了一段哀婉的婚姻故事,这故事没有情节,却让我的肠子酸酸的,好像它已被人扯了出来,挂在一株饱经风雨的树上。
碧柔那年十三岁,还在老家的学校里,和其它的孩子一起,朗朗地读着:“那时天还没有大亮,周围很静,只听见船里机器的声音……”
这句话还没有念完,她姑妈家的孩子看上了她,几次三番央媒说亲,最终,老人在暗地下接了彩礼,碧柔死活不依,老人就将脸变成锅底。次年,因了碧柔家缺牛,老人最后一次接下礼金,买牛去了。那男孩虚晃着拳头,碧柔不得已,来到另一个家中,被现在的公婆锁进了未经布置的新房。于是,就有了两个男孩。
岁月如歌,但有时也是无词的哀乐。碧柔的丈夫在一次酗酒之中,提刀砍伤了酒友,被大帽盖撞着,请进了高墙里去。
虽然碧柔有丈夫,却是独守空房的妇人。
……
月儿渐渐地隐去了,成了碧柔以前的故事,空留一抹淡淡的生命的印痕。
现在,碧柔泪痕犹存,却已静静的睡去,我把她的手放在肩上,背着她,避开自家洞开的门和刺眼的光,在暗夜里别的灯光的指引下,走上那曲折如心事的楼梯,把碧柔放在了她空荡荡的床上,拉上了门。她的灯光从窗里漏了出来,柔而且软,我突然有了想作诗的感觉,就默念道:你的灯光,是我几度回首的温柔乡,它不需要太亮,太亮我会被情刺伤……
碧柔腿的痉挛间歇性地发作,连买菜都是一个问题,偶尔休息的时间,我就瞒着妻,前去探望,每次,总见着火炉上的沙锅里,那中药的粘稠的汤,在扑腾腾地翻滚。迟幻却是更忙的了,因为他的厂矿造成了严重的污染,菜市的女人也紧锣密鼓地吵嚷着,要和他结婚,家里的黄脸婆来了,整天跟定在迟幻的屁股后面,当起了跟踪追击的家庭侦探。
厂矿下面低洼处的几十户农民开始闹事,他们牵来了生病的牛,挑来了枯死的稻秧,捡来了翻了白肚的青蛙,要向厂矿讨个说法,未果,就齐刷刷地聚拢来,用绳子模仿清真馆老板的做法,套牢烟囱,几百人“嗨哪哪”地一起用力,那原本十分结实的砖,“哗啦啦”一声爆响,在空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起了惊心动魄的霹雳舞。
舞蹈过后,政府果敢地责令整改,不多时,厂矿又恢复了生机,但是在情上潇洒自如的迟幻,经过了这一番折腾,有如穷途末路的霸王,在性事上,耳畔萦绕的,尽是:“山青青兮水碧碧,力拔山兮已无力”的凄怆的楚歌。
迟幻不敢面对精力正旺的碧柔。碧柔也开始为他的朝三暮四而絮叨,他们之间情感的拦河坝,微微出现了决口。
婚姻的伟大之处,在于唯一的爱情,更在于互相的忠实。无爱的婚姻,是一棵合抱粗的树,砍来做家具,太是可惜,应该用来做棺材,等着最后一粒情感细胞的死亡。爱之弥坚,恨之弥深,我与妻的那次变故,让我多了防范之心,她的夜不归家,给我添加了新的疑窦,在家里,我们不是怒目相向,就是为芝麻绿豆般的事争吵,我提议分开睡,妻子揪着我衣角的下摆,放开嗓子咆哮:还没离婚哩!
我无奈地躺下,妻子开始收集婚后的细枝末节,凑在耳边一遍一遍的叨咕,声音像谁在恶作剧地调着功放,忽阴忽阳,惹得窗外的邻居,先是到楼下张望,再是把自家的牢固的家什摔得蓬蓬乱响。妻充耳不闻,我却有些不耐,就睡到另一头,妻跪在床上,移了过来,又是一阵铺天盖地的数落,我再次更换方向,仍然无济于事,无奈之下,只得握紧她的塑料袋一样的双乳,只见她的目光顿时温顺下来,像我们点着煤油灯的那个新婚之夜。我开始剐她的衣裳,在不相干的地方恣意搓揉,渐渐地,她的身上起了汗条,眼睛却迷醉了。我的脑海里一片空蒙,及至分开大腿,盯着那曾经让我销魂的生命之门,突然间觉得,那已不再是我的,它的模样,只不过是一把生锈而缺口的斧子,从婚姻的天国里掉了下来,重重地砸在淤泥上,形成了现有的样子。这时,妻子急不可耐地,把我的头发挽在手上,揪紧,直往身上的突出部位拉,大腿更是胡乱踢蹭,我将它向高空擎起,像北方的老汉推着独轮车,鼓起余力,直让车轮在路的凹陷处,猛烈地撞着,许久,那积蓄已久的污浊,酣畅淋漓的喷射出来,带着一种战后的硝烟,沐浴在她的花蕊深处——一朵盐腌的花的残骸。
版权所有:西南作家网
国家工业信息化部备案/许可证:黔ICP备18010760号 贵公网安备52010202002708号
合作支持单位:贵州纪实文学学会 四川省文学艺术发展促进会 云南省高原文学研究会 重庆市巴蜀文化研究中心
投稿邮箱:guizhouzuojia@126.com QQ1群:598539260(已满) QQ2群:10423034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