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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在秋雨里
信息来源:本站 发布    作者:袁定鸿    阅读次数:53421    发布时间:2021-01-19

 

我从来没有顶撞过母亲,这一次仍然如此。

时间虽然是玉米叶上的蜗牛,但它总是在不懈地爬行。一周以后,彻康复出院,我们换了另一个医院重新为他拍x片,仍然有小幅度的错位,通过这件事情,我才真正地明白:世间的爱情,被老天这个不高明的医生摆弄着,错位是时有发生的,就像颇有建树的心理医生,要想让自己的心理永远平衡,是难以办到的。

我开始为孩子寻找偏方。

求到了郎中,他很有些木讷,提了一个很小的塑料袋,将袋里干枯的草药倒出,两手合起狠劲一搓,草药就变成粉末,纷纷扬扬地落在早已铺开的布上,再兑些极淡的包谷烧,一切就绪后,用手在彻错位的地方作旋转似的按摩,只听得咔咔嚓嚓的一阵乱叫,郎中说,可以了,就敷上草药,没谈起钱的事,人已悄悄的离去。

彻的伤真的就这样好了。

彻的伤好了,我有了空闲去想碧柔的伤,又开始奔波于周边的县城,去寻访人们传说中的郎中,终于知道了清泉县有一位专治肌肉痉挛的人。这一日,清泉县正逢赶集,三教九流的生意人都汇集在一处,热闹非凡,很有些市区规模的味道。碧柔在我的半搀半扶之下,脸上露出难以见到的笑。下了车,我们来到十字路口,见一位胡子拉碴的盲人,穿一身褪了色的迷彩服,怀抱着半新不旧的吉他,凄凄惨惨的唱着:好想再次看看你,好想听听你的声音,我这炽热的爱,是否太晚……没有机会的爱,为什么让我孤单?望着你,我日渐消瘦,望着你,我泪眼满眶。你就是我唯一的爱,你就是我最后的爱……我已失去了你,在这寒冷冬季里。

唱罢,盲人深吸了一口气,扬起脸,眼睛茫然地望着灰白的天空。天空的云时远时近,像诡秘的魔术师变着戏法,给人以错综复杂,荡气回肠的感觉。盲人睁大那双失神的眼睛,看着,看着,泪已不知不觉的滑到了腮帮上,他忘记了拭擦,只一味地吐着气,良久,右手伴着琴弦的尾音,猛力向下一扫,琴弦砰嚓一声,断了,反弹转来,牛鞭一样击打在他脸上,盲人捧起脸,毫无顾忌地,向街面跪伏下来,失声痛哭。

我急忙踅进附近的商店,为盲人买来了琴弦,可已不见了碧柔的身影,待要四处寻找,她却拨来了电话,也正幽幽地唱着:你就是我唯一的爱,你就是我最后的爱……”

两次听到这首歌,我感觉到鼻子里全是酸酸的滋味。这之前,妻子是我的唯一,而今,青山未老,誓言犹存,情感却已走过了数万年的沧海桑田,像种在秋雨里的一粒霉种,任随怎样精心的呵护和浇灌,都已无力回天了。

寻到了碧柔,她的脸色已不象刚才那么滋润,我看到泪的污痕仍在:碧柔为了这首歌,她哭了。

吃了少许的午饭,街上的人稀疏起来,一辆贴满美女十八变广告的集装箱车从街的那端徐徐的滑翔过来,走近,已可以清楚的看到广告上是些模特的画面,露着极肥硕的乳房,在朦胧的彩灯下搔首弄姿,为男人敞开了无穷无尽的诱惑。征得碧柔的同意,我们跨上摩的,紧贴着集装箱车,驶向了清泉城郊外。

这是一个不算太大的开阔地,四周胡乱堆着石块、火砖等建筑材料,平时应该很少有人聚集,现在却是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片,眼神里都溢出新奇而刺激的光。人群的中间,支起一个特大号的帐篷,很容易让人想起草原上男女青年粗犷而充满激情的爱情故事。门外的出口处,一张巨幅招牌上,赫然一个身穿网状短裤的女人,很明晰的透着腹股沟处的黑色丛林。音响发出振聋发聩的声响,由一个金发披肩的瘦男人在作表演预告。进得门来,是一些长木板搭成的看台。男女老少都在努力地朝前挤着,我扶着碧柔,也加入了闹哄哄的观众行列。

舞台上的彩灯亮了起来。将红绸做的幕布变成了光怪陆离的色彩,像小孩敷衍了事的美术作业。舞台的两旁,竖着挂了这样一副楹联:看不清莫嘈,请问前头高见者,站得住便罢,须留余地后来人。

节目终于在观众头昏脑胀的企盼中开始了,先是几名少女穿着泳装的歌舞表演,她们肚皮随了节奏不断地朝前耸动,引得台下的观众哄然大笑,笑声过后,突然间爆发出了此起彼伏的尖利的口哨声,原来是一名少女的短裤绽了线,里面的黑色幽灵正在向外探头探脑地张望。这名少女在口哨声的哄抬下,索性蹲下身子,作向下扯体毛的动作,台下又是一浪胜过一浪的爆笑。一位年纪稍长的老者,将自己带来的背筐高举在头顶上,嘟囔了一句:老婆也有,回家看老婆去。这个节目一结束,台上加了一句旁白,说,男人好色,英雄本色,女人风骚,高尚情操。

原来,刚才的节目只不过是今天演出的噱头,觉着无聊,我扶起碧柔,离开了这由乱石和黑压压的人头构筑起来的围城。

太阳搁在山顶的时候,我们找到了要找的郎中,这位中医医生瘦巴巴的身材,颌下一绺银白的胡子,像传说中蓬莱里的仙人。俗话说,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林。我对碧柔的腿伤,第一次充满了自信。及至郎中询问了病情,拣了些草药,包好,递到我的手上,无不关心地说:照顾好你的妻子,多抓几只田鸡给她配药吧。当我刚要辩白,他已悄然的退回了里屋。碧柔却静静地望着我,眼睛里有了晶莹的泪光。

都市的尘灰是远远地抛在身后了,我和碧柔又回到了还算清幽的各自的家,因为太是幽静,这一晚总是睡不着,窗外的青蛙正声嘶力竭地鼓噪,一些细小的蚊虫伏在墙壁上,待人刚有一丝睡意,却出其不意地,在反手拍不到的脊背上狠劲一咬,等到惊觉,它已经悄无声息提前起飞,藏到暗夜里去。

在暗夜里,我轻手轻脚地开了房门,想回到碧柔的身边,不料,妻走到身后,勒紧了我的脖子,我拼命挣扎,想喊救命,却张不开口,就只好反手向她大腿上的皮肉撕去,但听得的一声,妻子撕心裂肺地惨叫着,我急忙背起她,箭也似的向医院跑去,医院早已关了大门,唯有灯光鬼眼一样,心怀叵测地窥视着大地。借着昏黄的灯光,那个黯淡的字,油漆已经剥蚀,像被人肢解的尸体。

快救命呀,医生!我抱着妻子,凄惶地站在医院门口,发出孤狼一般的长嚎。

撞着鬼了?大清早鬼喊狼叫的。妻直摇着我的头,大瞪着双眼,鼓起腮帮,愤愤地吼道。

原来这是一个可怕的梦,醒来,人已是睡在自己汗水的海洋里了。

起床后洗漱完毕,照例要到学校去工作,来到学校,一名女生说,因为她写了一篇关于友情的作文,被父亲当作是在谈恋爱,受到了苛刻的责骂。我接过作文一看,里面情谊拳拳,根本没谈恋爱的蛛丝马迹。禁不住又感慨良久,觉得人一从母体到呱呱坠地,都是被人为地封存在集装箱里,如果你要打开它,世俗就会与你不共戴天,让舆论的洪流把你淹没。

流言真的可以杀人。现在的世风告诉了我们:你可以卖两升米,就能满足一次肉欲,但决不允许你有超越婚姻以外的异性真情。

那个戴了少女时代假发的老女人,又开始迈着恐龙的脚步,尽心尽力的游说我的故事,仅仅是在一夜间,这个划根火柴也能绕三圈的乡镇,有关我与碧柔的短暂接触就成了热门话题,被他们爆炒得沸沸扬扬玄乎其玄。但是,我暗地里为碧柔的腿伤发过誓,无论今生受到什么挫折和打击,我将倾全力治好她的腿伤。

我没有忘记抓田鸡为碧柔治病的事。

盛产田鸡的地名叫苦河,是一个布依族集居的山村,不算太大,一条小河围着它曲曲弯弯地转了三匝。河的下游,口子愈见开阔。似龙作吞吐之状,河水常年清澈甘冽,当地村民取反义称之。

寨里散居着百来户人家,清一色蛮竹楼房,透着些古朴。夜间,常见浪哨的青年在河岸散步,把山歌拽得悠长,和着田鸡鼓点似的声音,弥漫于有情人的心儿里去。

下了五六次暴雨以后,农田还未插上稻秧,是捉田鸡的最佳时段,我拨了电话给碧柔,说了这个意思。她说,我也想去。在天将黑之际,我们准备了矿灯,带上网兜,她跨骑在摩托车后座上,和我来到苦河。

苦河的夜,像碧柔漆黑的长发,悬挂于无语的山峦之上,透着一种忧郁和深邃。我折来两张芭蕉叶,让碧柔盘腿坐于其上,摁亮矿灯,碧柔所在的位置就成了一片淡淡的朦胧,远山近树,在无风的夜里,温柔至极,映了碧柔周身的淡金色彩,构成一幅耐人寻味的有诗的画卷。

田鸡像青蛙,但叫声与青蛙不同,低沉浑厚,有磁性。田鸡背部有黑斑,肚腹雪白光滑,肉细嫩爽口,极富营养,但一般不作村民待客的上等菜肴,除非有人生病,才偶尔捉几只。我带上矿灯,拣一根约三尺长的木棒,循着田鸡叫的地方悄悄地搜寻过去,田鸡见了光,一动不动,我将木棒向它身边奋力一击,它就晕了过去,漂在水面上,我过去把它拾起来,装进碧柔身边的袋子里,没多久,就捉了十来只。晚些时候,指肚一般粗的虾子游于浅水处,我握着碧柔的手,教她将网兜撑开,再放入水里。碧柔单足跪地,用网兜不着痕迹地一舀,那生灵就温顺地定格在网兜里。这一夜,碧柔有了开怀的笑声,糯米酒一样,浅浅地,在苦河的碧波之上,泛起一个又一个甜甜的酒窝。

碧柔用田鸡配上草药清蒸,如是几次,腿病竟神奇地有了好转,她不再需要扶着墙走路,我也可以经常听到她的房间传来的夜莺一样的歌声。

尘世的多少故事,往往都会被他人记在心里,再经过加工,整合,甜的就变成苦的,苦的就变成甜的,这一切不需要精彩的情节,唯有意识流的触角,钻入听众的灵魂深处,引起同龄人的共鸣,才叫做故事。

其实,我是没有资格向碧柔吐露爱的心迹的,阴错阳差地,我们相爱了,谣言就像街道上肮脏的废纸片,在一阵狂风中,漫天飞舞。那一日,妻的女友到家做客,妻来了兴致,把腰挺直成一块扭松做的板子,比手划脚谈了很长的时间,然后去看碧柔。碧柔后来告诉我,那女人临走甩下这样一句话:不怎样漂亮,哼!还带残疾。

俗话说;物极必反。因了妻子这一偏激的行为,我觉得这个家庭原本脆弱的情感已消失殆尽。

我开始把妻当作陌生人,虽然每天都在同一个屋檐下进进出出,但我们分居了,她睡楼上,我睡楼下。

分居后的我成了犯人,被妻看管起来,每晚,正当睡意朦胧的时候,她总是趔手趔脚地下楼,猛然拉亮电灯,向床上扫视,看到底有没有突起的活物,及至验明正身,才又极不放心地离去。她一离去,我是再也睡不着的了,只好起来,匍匐于被子上,把自己的心潮凝聚成这样的诗:

爱情

一张撕不破的网

婚姻

一堵摧不毁的墙

真情

一道难以言明的伤

思念

一粒略带咸味的糖

相聚

一次执着的碰撞

心事

一片依依的浪

电话

一种倾诉的回响

脚步

一串死不回头的彷徨

 

在睡着之前,这首诗的纸片,是放在胸口上的,醒来,却成了蝴蝶破碎的翅膀,被从窗口透进来的风吹着,在地上打着旋儿,扩大,像花圈店里的小白花。

这一定又是妻做的好事。因为婚姻的死亡,也因为情感的转移,我的人生自由,我的创作欲望,全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紧紧抓着,按到了监狱里的水牢中去。

我决计带上碧柔离家出走。

说走就走,打点好简单的行囊,顾不上那废弃的花园,还有正在课堂听课的孩子,为车加足汽油后,抄近路,穿过一片莽莽苍苍的森林,我们来到了清镇的翡翠湖。

好大的一个湖呀,万顷碧波,鳞光闪耀,四围山峦若隐若现,呈黛色,漂浮于碧波之上,像钓者鱼竿上的坠石,刚被甩下,就有波浪托着,作轻微的颤动。放眼望去,远处雾霭如丝如缕,在湖尽头,用一支妙笔,写着娟秀的字符。湖面有三三两两的轻舟,或横或纵,随渔人兴之所至,在蒙蒙的雾气里面,把茫茫的天幕扯开又合拢。近处就多了些许的声音,那是浪钻进石罅里,像两张潮湿的嘴唇,离开了喧嚣的地方,寻找着原始的自然,又羞又怕的地,却又满怀激情地,作一次长久的热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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