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个时节,阿林讲话还风言风语的,我白了阿林一眼,独自踏上了归途,回到生我养我的小村庄。白天同父母在地里劳作,晚上一闭上眼睛,总会想起照片里阿丹那甜美而清纯的笑靥,而今她的期待已经成为泡影。母亲为此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专程去见了阿丹的父母。
夜幕降临时,我在屋里点上了油灯,母亲才步履蹒跚地回来,坐在火堂边的木凳上。父亲问:“四娃的婚事有答复没有?”
母亲说:“阿丹娘说两个娃年纪小不懂事,先前谈的事搁一搁,等他们长大了再讲。这是‘和尚头顶的虱子——明摆着’反悔了,人家阿丹将来是吃国家粮、端铁饭碗的正规老师,她怎么会让四娃这个庄稼汉去拖后腿?想都别想了,咱家祖祖辈辈是农民,靠天吃饭,高攀不起了。”
听到母亲的一番话,我不服气地说:“你们给我钱,我上县城补习去,我不相信自己考不上大学!”
父亲从衣袋里慢腾腾点燃叶子烟,咂了一口说:“唉,四娃不懂事,读了十年书,家里该卖的都买了,再没有啥值钱的。我年青时,天上飞的,水里游的,都领教过了,从国民党的警察,到新中国的地方干部……结果还是捏锄头把下场。你十八岁了,跟我学石匠去。家里为你上学欠了邻居许多账,我这几天上山打礌砵①,过几天你和我挑到县城去,凑合着把账还了。”
父亲的态度十分强硬,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屋子里一片沉默,四周弥漫着呛人的烟味。屋外一阵电闪雷鸣,下起了大雨,我失望地回到了自己的卧室,心乱如麻地躺在床上,在昏暗的油灯下,想着自己渺茫的人生路,久久难以入眠……
为了生活,我不得不同父亲背上沉甸甸的石匠工具,翻山越岭,采石维持生计。第一天,我不小心被一块石片划破了左手拇指,血流不止。父亲立即去采摘野菜嚼烂给我敷上,然后咆哮如雷地叫骂:“你这笨手笨脚的东西,学手艺要专心,不要走神。这样三心二意,往后怎能养家糊口?”
父亲打制礌砵的全过程,从来不向别人泄露。选择的是一种名叫“高粱石”的石头,呈紫红色。制成礌砵毛坯抬到家来,先用錾子把外表精雕细琢出花鸟虫鱼等图案,然后用砂轮将礌砵内外打磨光滑,涂上菜油,美丽的光泽就显露出来了。我每天重复着这种苦力活计,累得腰酸背疼。
我估计阿丹已经放暑假回家,多想去看看她。但一想到母亲说的话,我又犹豫不决了。我想,母亲虽然不识字,但她讲的话是对的,我这个高考落榜生再没有脸面去见我朝思暮想的阿丹了。
我和父亲经过十几天的艰苦奋战,打制成了二十个雷钵。终于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半夜,父亲整理好挑子,把我从睡梦中叫醒。我挑着一百四十斤的重担,同父亲走了近七个小时山路,黎明时来到县城。
父亲选择了人群稠密的北门,刚把礌砵从麻袋里取出,几个比乡下疯狗还猖獗的小贩,呲牙咧嘴地吼叫:“不要挡住我们的市面。滚到别处去!”父亲忍气吞声,同我搬起笨重的礌砵,挪动了好几处地方都被驱赶。父亲把一个雷钵送给一位地摊小贩。小贩勉强答应我们把雷钵摆在他的旁边。花花绿绿的城里人穿行而过,我内心充满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自卑感。
突然有人高喊:“哎哟,你们过来看看,多美的原始石器呀!”话音未落,十几个男女老少一下子围拢过来,蹲在我们身边,笑嘻嘻地看着、摸着。父亲得意地开始了讨价还价。
父亲看到顾客越来越多,毫无顾虑地摆开了庄稼人憨厚的姿态,吆喝的声音更加洪亮,然后不停地把自己的产品鼓吹得头头是道。我猛地一抬头,看到了阿丹站在人群里。她穿着一条洁白的裙子,不停地用凉帽扇着红润的脸,围过来看热闹,目光盯住摆放在我面前的礌砵。我急忙低下头去用斗笠摭挡着被太阳烤得焦黄的脸,心脏咚咚地跳着。阿丹看了一会,迈着轻盈的步履朝街心去了。
太阳快落山了,父亲终于卖完礌砵,身上装了一沓钱,走起路来雄赳赳的,我却如同一个失魂落魄的醉汉,有气无力地跟随在后。
夜间,我在卧室里点上煤油灯,悄悄地给阿丹写信。我流着泪,信笺上浸满了我的泪水,如实把高考落榜的消息写信告诉她,叫她别再等我了。上大学的梦,在这个贫困的家庭是无法实现的。我深深地领悟到自己和阿丹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写完信,鸡鸣声传来,母亲在隔壁唠叨着:“四娃,半夜三更了,咋不睡呀?明天还要上山采石哩。”
不久,阿丹给我回信了。她在回信中,字里行间要求我去复读。面对一贫如洗的家,我不能像父亲当一辈子石匠,把美好的青春消耗在大山的石头上。可是,自己的人生路怎么走,仍旧是一筹莫展。
正值秋季征兵,我瞒着父亲来到镇上报名参军。体检那天,经过几道筛选,我终于过关了,同体检合格的几位年青人站在镇政府的地坝上等待训话。只见一位威武的军人从办公室里走出来,我连忙把自己受伤的左手放进了裤兜里。
军人走过来,朝我仔细打量,我的心咚咚地跳个不止。“这小伙,好样的,是块当兵的料子”军人拍拍我的肩膀,令在场围观的人们投来羡慕的目光。
办公室里走出一位医生,面容恰似《水浒传》电视剧里的高太尉。他来到我面前,狡诈的目光移向我的裤兜,问:“小伙子,这么热的天,怎么把手伸在裤兜里,拿出来。”
我只得慢慢抽出了左手。医生轻轻捏住了我的手掌,摇摇头,军人也凑了过来,细细地看着我受伤的拇指。
军人严肃地说:“小伙子,你拇指上的伤口还没有痊愈,下次再来吧。”
这来去匆匆的机遇,瞬息之间化为云烟。我心灰意冷,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镇政府铁门。接踵而至的打击,使自己内心深处受到了极大的重创。
一天,我同父亲挑着礌砵到乡场上去卖,看到公社张贴了关于招考民办教师的通知。回到家后,我经过仔细思考,抱着试试的想法,第二天早上悄悄离开家,来到在公社中心小学的考场上参加考试。可喜的是,我以第一名的成绩被录取了。
父亲得知我考上了民办教师,叹口气说:“四娃,那行当工资太低,一个月才十几块钱,买盐巴吃都不够开销,许多人不愿意干。我老了,你把石匠手艺接下去,何必去受那份洋罪?”
母亲责怪父亲说:“你尽说些风凉话,让四娃去吧,教书总比你上山同石头把交道好。”
我匆匆忙忙地整理好自己的行囊,同父母告别,来到公社中心学校报道。校长对所有的民办教师讲了一番激动人心的话:“老师们,这次我们公社中心学校一共招考了五名教师,把你们分到最边远的没有人愿意去的山区去。虽然工资少得可怜,受人冷眼,但这钱来得正当,来得干净,我们花起来放心,安心,祝大家好好干吧。”
六
这是初秋时节,天高云淡,大雁排空。我挑着行李,在山顶上沿着弯弯曲曲的山道走了二十多里,来到我教书的指定地点。这是位于大山腰上的六十多户人家的小村子。我刚进到村口,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早已经在路边等候。
他笑逐颜开地说:“你就是新来的老师?我叫陈阿满,公社中心学校通知,说你今天要来,我今天没上山干活,特意在这里等你。我帮你挑,前面就是我家。”
我全身大汗淋漓,把担子交给了陈阿满。我俩一前一后,顺着石板路向东来到一栋瓦房前,他把我的行李挑进了家。门口立刻挤满一了群衣着破烂的小娃娃,睁着一双双闪亮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陈阿满叫他老婆到厨房做饭,来到火堂边陪我坐下,吩咐堵在门边的小娃娃:“这是新来的老师,你们到外面玩去,明天把桌椅板凳抬到林场去,老师给你们上课。”
山娃娃一个个天蹦乱跳,跑到地坝上玩去了。陈阿满老婆把饭菜摆在桌面,我们边吃边聊。陈阿满说:“这地方太穷,不通公路,来教过书的人数来清了,山里的娃娃太调皮,都被吓跑了,有几个还是哭着走的。看你这样子,文质彬彬的,能在这穷山沟里呆多久呀?”
我笑笑说:“尽我所能吧,把娃娃们教好就行。”
吃过饭,阿满把我安排在生产队的保管室里,找来几块木板,请了几个木匠,叫他们给我做木马床,又把我带到村子西边一里地外的山梁上,周周都是密密麻麻的松林,中间的一块空地上是一栋三间瓦房,四壁是玉米秆夹成的。地坝上长满了野草,只有一条路进入堂屋。门敞开着。陈阿满介绍,原先这是守林员住的房子,现在分给孤寡老人冯老头看守。
陈阿满在门口叫道:“冯老头,在家吗?”
屋里应了一声:“在!”接着,一个七十多岁的驼背老头走了出来。他留个光头,全身上下穿一身蓝色卡几布便服,拖了根叶子烟竿,慢慢走出来。
阿老满说:“你腾出两间空房,我们要在这里办学校,是公社决定的。这是新来的老师。”
冯老头睁大沾满眼屎的双眼看着我说:“好好,娃娃们有盼头了,我立刻就去。”
第二天开学,冯老头早已经腾出了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两间屋。小村里的大人抬着参差不齐的桌椅板凳,牵着一个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山娃娃,挤进了简陋的教室。我按年龄大小,分成了一、二年级两个复式班,一笔一划开始了我的教书生涯。忙碌的我暂时遗忘了高考落榜、情意缠绵造成的痛苦。
我常常同冯老头聚在一起抽叶子烟,得知老人曾经是远征军的一名战士,抗战时期,在云南腾冲同日寇作战,杀敌无数。日本投降后,他从云南逃荒来到了这里,从此定居下来。我们成了忘年之交。
一天下午放学后,冯老头请我喝酒。酒过三巡,我问起抗战的往事。冯老头有些醉意,叹息道:“当年那场战争,不知死了多少人,战场上死的女性最多,都是从后方来前线搞后勤工作的,美国、中国的都有,大概都在十八九岁。我有一个老相好,东北人,在救护队当医生。她答应抗战胜利后和我一起回老家结婚。可是后来,她在阵地上抢救伤员,日寇的一发炮弹把她炸成碎片……我发誓一生不娶。”老人说完,声泪俱下。
时间久了,我熟悉了山里的一切,我所在的学校是三个县的交界点。天睛时,我不由自主地站在山梁上,遥望着西面三十多里地外的火车站,听听响亮的汽笛声。常常在想,如果我能够考上大学,此时,我正坐在开往远方的列车上,即将步入那风景如画的大学校园。可是,现实与梦想风马牛不相及,我却停留在这深山沟里,为生活而忧,为前途而困,让青春岁月陪伴着荒凉的大山,一起慢慢老去。
在大山教书的日子里,每逢星期天,我自己要挖土种菜,上山打柴,初冬来临时,利用周末在山上烧起过冬的小木炭,双手被荆棘抓得血淋淋的。由于工资低,日子过得格外清苦,身上穿的衣裤补了又补,解放鞋裂缝了就用铁丝捆扎,我已经由一个细皮嫩肉的中学生变成了一个地道的庄稼汉,只要一走出教室,根本没有人认出我是山里娃的老师。夜深人静,在小木屋的煤油灯下,劳累了一天的我,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阿丹,想起那张充满阳光的笑靥。我不知道,假如阿丹看到我的这副狼狈相,她会怎样看待?她一定不会容忍我的贫穷。彼此成了两重天的人,这份几年来一直珍藏在灵魂深处的情意,也许有一天会随风飘散。
大山中的第一个隆冬到来,已经是农历腊月初,学校才放寒假。我刚发完学生的成绩单,纷纷扬扬的大雪把通往外界的山路全堵住了。飘飘雪花的黄昏里,我不能回家,静静地独坐小木屋,烤着炭火,看着窗外柳宗元老先生笔下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景色。
此时,山里的人们早已围坐在火堂旁边,如同冬眠的青蛙不再抛头露面。薄膜遮挡的窗外,雪花涮涮地飘洒在地上,林子里不时发出树木断裂的声音。大山里出奇的僻静,出奇的荒凉,听不到一点都市的喧嚣,感受不到一丁点时代的气息,仿佛时光倒流,我置身于公元前的远古时代。
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我猜想是寨子里的人来串门了,我不想在这种时候有人来打搅我的思绪,懒得去开门。敲门声一阵接一阵,门外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有人吗?天快黑了,我实在走不动,来这里投宿行吗?”
我开门一看,一位身披雪花的女子迟疑不决地站在门口,头上裹着白色围巾,身穿红色呢子服,手里拖着一口笨重的红色皮箱。看到她满身雪花,疲惫不堪的样子,我吞吞吐吐地回答:“你……进……进……来吧!”
她面带羞涩地进了屋子,把头上的围巾解开。我惊奇地问:“你是……?”
“我叫陈阿丹,刚从江淮回来,下火车后大雪封了公路,走小路回家……”她打断我的问话。
朦胧黄昏里,女子婷婷玉立。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追问:“你真是阿丹?”
她点点头。我划根火柴点亮煤油灯,立即认出了阿丹,激动不已地说道:“我是四娃呀,你认不得了?”
昏暗的灯光下,她一下子紧紧捏住了我的双手,一双大眼睛饱含晶莹的泪花,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如同晴空里的星星。这来得太唐突的幸福,成了神话故事,我似乎觉得自己处在云里雾里一般,顿时显得手足无措。
“我给你做饭去。”我不好意思地借故挣脱了她纤细的手说,点燃了煤油炉,开始煮饭。
吃过饭,她兴高采烈地问:“在这大山沟里会遇上你,我不是在做梦吧?听阿林说你考上了教师,可不知道你在哪所学校。怎么不写信告诉我?”
听完我的倾诉,她眼睁睁地对视着我,喃喃地说:“就算我母亲反对,那是她的观点,根本代表不了我呀!你应该有自己的主见!”
我坐在火堂旁边沉默了。我恨自己优柔寡断,恨自己徘徊不前,误解了阿丹对我的一片诚心,可是,对于眼前的处境,我内心又矛盾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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