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三姑太,腰缠万贯,已是小城屈指可数的暴富之一。她的丈夫丰德富,在这经济搞活的年代,活蹦乱跳“大显身手”为她抓回了大捆大捆的人民币。她曾经不止一次地为丈夫的有所作为惊喜不已。她也知道,丈夫抓钱不择手段不顾性命,实在要担着些风险,不能老让丈夫这么冒险挣钱,“必须想法让他危途止步悬崖勒马!必须退一步打算,安一个窝!”她想起来,西门外的王幺拐拐,就是开旅馆富起来的,她也要开旅馆。她要买下这小院,开一个像样的旅馆,有餐厅舞厅按摩室包身房……充斥着五花八门的包罗万象的旅馆。她认为这样的旅馆才有气派才能赚大钱。她朝思暮想形之于梦。梦中,她不止一次地以老板的身份,蛮气派的进出于那想象中的琳瑯满目珠光宝气的旅馆。好爽哦!
她要买下这小院,还有其他的目的。
这目的不可告人。
眼下,她必须千方百计,把东边那两家穷鬼搞臭搞垮撵走。她恨他们,一看见便会激起心中的仇恨而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生活在同一小院,实在令她心烦,她睡不安稳吃不下饭咽不了气。她要在哑巴带血的伤口上,再捅上一刀子。至于对付迂夫子吴老师一家,她已经施行了一个计划……时候不早了,“戏”即将开场,她得去一下再回来。
她得去会一会马主任那老色鬼。
四
宫学芬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她必须跟吴老师离婚,这是考虑了好久才决定的事。对于丈夫,她没有什么特殊要求,但起码得有力量,保护妻儿不受欺侮。而今她遭了冤枉,被毁被辱被占了赖以生活的摊位,她盼了整整一个星期,等丈夫回来诉诉自己的衷曲,望他给自己一点安慰,出一点儿气。可是“日脓包”不为自己无力保护自己的妻儿而惭愧而自省,反而责怪她!她在别人面前忍,在丈夫面前可不再忍了。她受不了!整整一晚,她思前想后肝肠寸断,泪水湿了枕头帕。
她和吴老师的结合,怜悯和赐与好像才是基础。起码在她宫学芬这方面认为是这样。她同情吴老师那种谁听了谁为之悲伤泪垂的遭遇,她不顾家庭的反对亲戚的阻挠女友的劝止,毅然同他结了婚。吴老师处处体贴她礼让她,但她总觉得缺少点什么!她不满意他的过于老实的表现,她尤其讨厌他的过于懦弱胆小怕事的性格。吴老师在社会上抓挠不开。她曾跟他一半玩笑一半惋惜地说:“吴成麒啊吴成麒,永远成不了什么气候。你父母取的名,定了你的八字啦!”但她理解他,自尊心很强也有理想有抱负,尤其赏识他那种身处逆境仍锐意进取的精神。不过她又认为,这些精啊神啊的当不得吃饭穿衣。女人的眼光一般比较现实,她是女人,纯粹是小市民阶层的女人,必须正视现实。
但她还是要支持他。她咬着牙,以弱小的身体支撑起这个空空如也的家。这个家,没一件稍微像样的东西!每次有客来,她总是端出灶门边那条烧火板凳,吹吹上面的灰尘,十分难为情十分抱歉地请人家坐。她知道,客人会体谅而不计较。她家四口人:公公是一家倒闭厂子的退休工人,没多少收入,年过八旬又没什么事好做。吴老师还“民办”,每月不多几个钱顶什么事?事实上,整个家庭生活的重担,完全压在她的身上。每天,照料好公公和女儿的起居生活,余外的时间她全伏在缝纫机上,靠做衣服操持着整个家庭。别的女人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她宫学芬不奢望;别的女人玩牌掷骰上酒吧歌舞厅,她却连电影电视也绝了缘!别人都说她活得太累活得不容易。她如此苦巴苦做受熬受煎为的什么哪?她只盼丈夫争气使她轻松一点,只盼活得像个人样不受作贱。眼下,她只希望丈夫能给予她一些保护和安慰。但是“日脓包”却连一点也不曾给她,她还有什么想头、指望?也正如人家劝她那样,何必吊死在这棵树上呢?
女儿晶晶翻过身来,搂着她的脖子,亲昵地叫了一声“妈妈”,又恬然睡去。
“唉!不懂事的幺幺,苦命的幺幺,你牵着妈妈的心哪,你真让妈妈作难啊!”
如果跟“日脓包”离了,这孩子咋办?
丢下孩子,她舍不得,要了孩子,又怕他伤心;丢了孩子给他,加上一个老的,他咋个办?他不过一个“民办”,一家三代的生活,不谈穿用应酬,单这三张嘴,那点儿工资不要命?
唉,难哪!
是的,她牵挂他,但她必须离婚;是的,她丢不下孩子,也惦记老人,但她必须离婚。只是,如何离好些……她想了半天,牵肠挂肚,顾后瞻前,左也不是,右也不好,左右为难,实在想不出一个完善的办法来。她恨自己,为什么这样犹豫不定,为什么不是一副坚硬如铁石的心肠!此刻,她羡慕那种遇事果决的女人,比如王某,跟丈夫说断就断,断了一个断二个,毫不含胡。而自己,怎么就连一个也断不了……
五
天蒙蒙亮了,渐渐地,塑料薄膜装帧成的“玻窗”上,有了一点暗淡的光。宫学芬觉得必须起来了。往天这时候,她已经做好早饭了。
灶间里有通火的响声。她看看对面床上,“日脓包”不知几时起去了。她立刻想起,平时,他是体贴她的。星期天在家,总是他做饭洗衣服哄孩子经佑老人,下午还必须赶回学校去。他不辛苦吗?她顿觉心里一热,一阵悲伤涌来。
究竟跟不跟他离呢?她犹豫着。
她为晶晶盖好薄被,穿衣起来了。她要打开门看看天色,早早去占了她原有摆摊的位置。如果那位吕连英来了,她就跟她商量,将就一点,大家都能摆上摊子做生意。她明明知道,这一手是三姑太搞的,不怀好意搞的,但她同情吕莲英的遭遇,不想伤害那女人。女人呵,两个苦命的女人,实在没有必要,在对方破碎苦痛的心上,互相捅刀子。
她打开了门……
吴老师忽然听到妻子一声惊叫,忙跑出来。
宫学芬面对着一件血淋淋毛虎虎的东西发呆。
一只死了的小花狗,到底怎么回事?
“这好像是西边那一家的,死了,谁这么缺德,弄来害我们?”宫学芬好像跟他说,又好像自言自语。她的手抖着,不知是气愤还是害怕。
“怎样进来的呢?”
“我一打开门,它就滚进来了。”宫学芬嗫嚅着,倒在他身上颤抖着。
吴老师察看了,发现这小狗,是预先安放在门槛上,开门时滚进来的。这是有意识的陷害,还是无聊的恶作剧?如果是后者,纯属没有必要,如果是前者,又是谁干的,目的是什么……一连串问号之后,他也不禁怒火烧心,将死狗往外一扔:“见鬼去吧!”……
“我的小花啊,回来啊,小花啊,小狗狗……”
一个哭似的声音,从西边传来了。
“唉,哪个舅子好缺德,狗龟儿扔这死东西在这里,绊我一跤啦?狗龟儿的。哦,小花狗,死了,哪个狗日的打死了我的小花狗?老娘跟他没完!喂,老吴家,你看见是谁扔了吗?”
三姑太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走过来,步履匆匆。忽然,她惊叫起来:“老吴家,你家门槛上为啥那么多血,屋里头也有?是你杀死我的小花狗了吗?是你杀死我的小花狗了吗?你说——你说呀!”
“不晓得!”
“不晓得,你舅子会不晓得,老娘跟你没完!你龟儿为啥要杀死我的小狗?前次还毒死了我的鸡?你跟老娘有深仇大恨吗?你个舅子养的!”
“我晓得是哪个狗日的害我啦!”宫学芬急得连连跺脚,发起誓来,“老天爷在上……”
“你这偷儿,杀生害命的贼,舅子养的强盗,你还敢骂人,我们到街道评理去。走呀!”
三姑太猛扑上来,抓住了宫学芬……她今天穿着特别:高跟鞋换了平底,旗袍连衣裙不穿,却穿了紧身衬衫和长裤……特意来打架,不穿紧扎点利索点行吗?
吴老师怕妻子吃亏,只好站出来了。宫学芬身子的重量,只有三姑太的二分之一,还能不吃亏?但他毕竟是个男子,不好直接插手进去。他既怕三姑太诬他耍流氓说不清,又怕犯两个欺一个的嫌疑输了理,他只在旁边吼叫,看着两个女人抓扯扭打,心里火烧火燎般焦急。
听到吴老师吼叫,三姑太先是一怔,后来见吴老师不敢上前,越发疯起来。“财大气粗”,她三姑太在这小院,从来是目空一切,从来是踩着人家的脖子,让人家弯下腰来俯首贴耳地听她。她是这里的“大哥大”!而今,她煞费苦心做出来的戏岂能草草收场!她对吴老师此刻的心理状态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码准了他不敢插手更无后顾之忧越发猖狂。她故意向吴老师抖抖鼓鼓的假乳,转动那硕大而肥的腚部,心里说:“敢来吗,老娘就告你个流氓!”她对宫学芬又抓又扯又搡又摔,大打出身了。“今天不打你趴杆,你认不得老娘是三姑太!”她飞起一脚,踢向宫学芬的下部……吴老师急忙拉开了宫学芬,用身子护着她。夫妻两人像败兵一样匆匆逃了。“敌人不投降,就叫它灭亡!”三姑太大叫一声,硕大而肥的屁股一扭,恶狠狠地扑过来。
东首北进那屋的门,“嘭”地摔开了。哑巴抢出来,横在那里,张开一双筋肉骨突的大手,挡住了三姑太。三姑太一怔:“有声,你要干啥?”
哑巴充血的两眼,射出令人畏惧的仇恨之光。他威严地堵在三姑太面前,用木炭在地上划着:“还我堂客来,还我娃儿来!”
“啊!”三姑太像洩气的猪尿泡,有些蔫了……
六
吕连英今天起了个绝早。她利索地收拾好一切,不免留恋地看了看这间屋子。
五年了!屋子的布置陈设,费去了她多少的心血!今天要走了,以前的幸福与欢乐,同撕下的日历一起,不复存在了,而现在的凄凉与痛苦,又向谁说?她心上涌起一阵酸辛来。
她走向里间屋,低声说:“妈。我走啦,先去收拾好那边,再来接你。方凯回来要问,你就说我去大姨孃家,今天不回来了。千万别说是去哪里收拾屋子搬家。饭在锅里热着呢,你睡会再起来吧!”
方凯,她的丈夫,那个铁匠,在婚后的一段日子,对她很好。她曾把他那强壮有力的手,宽阔的胸膛,视为自己的依靠,希望的保证和力量的源泉。她决心做一个温顺贤淑的妻子,有了孩子后还要做慈爱善良的母亲,把一切奉献给丈夫和家庭。不料结婚五年有多,她却不曾怀孕过。也不知从哪一天起,丈夫的热情减退了,脸上有了阴云,目光由亲切变淡漠到凶狠到残忍了。说话也野蛮粗鲁下流了。有时他会变着法子骂人,说鸡婆不下蛋,母狗不走草母猪不潮湿……一类话来伤她的心。她总是忍了,让着他,尽管没通过医生鉴定,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说不清楚是谁的责任。但是一个结婚五年的女子而不生小孩,作为当事人她确乎觉得对不起丈夫,因而她赎罪似的,总希望凭着自己的脉脉柔情,换得方凯的谅解。
然而方凯不仅不买帐,反而变本加厉地虐待她。动辄打骂,有时甚至不给生活费。作为城镇居民,无职无业,没有来路将怎样生活?何况她还带着一位年老多病的母亲!她也是一个人,别人具有的器官和机能她也不缺,为什么要低人一等,乞求别人保护、看别人的眼色来生活?她要独立,靠自己养活自己和母亲。
方凯新近在王村找了一位乡下姑娘,逼她退位。她也甘愿跟他离婚。“让那一位来试试吧!”她想。她托人东找西找,终于在老北街第30号小院找到了一块地方,讲好租金交了定钱,选择日子准备搬过去。价钱虽然贵一点,但那女主人说话甜人,对她客气,答应让她在门口摆一个小摊,卖油炸粑维持母女俩生活。她也决心要活得像个样子,免得叫方凯笑话。
她走到第30号小院门口了。前两天,她已经请工人在这里做了一个灶。那一位缝衣服的女人,开头很敌视她,后来由于她的主动接近,对她有了好感。在听了她的诉说后,缝衣服的女人说:“大家挤一点将就点吧,都是磨骨头养肠子,为了找口饭吃!”今天,缝衣服女人没来,却有一位皮肤稍黑,不高不矮不肥不瘦,粗粗实实的宽脸盘烫发的中年女人,在这里忙忙碌碌地卖发糕。这是谁,那一天为什么不见她呢?哦,莫非是那一位吧!缝衣服女人曾告诉她:有一位邱大嫂,也在这里摆摊做生意。邻居啦,招呼一声吧!她先笑了一下——这是她在家中养成的习性,她低声下气地讨好丈夫,每次说话总要先笑一下——惴惴地喊了一声“邱大嫂!”
宽脸盘的烫发女人邱大嫂,转过身来,见是一位陌生的年轻女人喊她,诧异地:“你是……?”
“我……”吕连英又笑了一笑,然后说,“我们今后是邻居啦,我也要在这里摆一个摊。”她说过就暗暗骂自己无能,换了环境啦,应该挺胸直背地跟人说话,自卑的习性要改一改。
不料,邱大嫂恶狠狠地盯了她一眼,口气很冲地逼问道:“你就是吕连英?”
“是……是的。”吕连英非常惊奇,邱大嫂竟是这样对她说话,也竟然知道她的名字。
邱大嫂马起脸:“谁让你到这里来摆摊的?”
“我?”吕连英很害怕邱大嫂那对逼人的牛鼓眼,她终于又不能挺胸直背了。她低下头呐呐地说,“我是三姑太同意,跟她租的呀?”
“租的,多少钱?”这一回是邱大嫂吃惊了。
吕连英仍是低着头呐呐地说:“每月200块,里面一间屋子,外面一个摊位。”
“唉!你上当了!”邱大嫂不禁可怜起这弱女子来,“实话告诉你吧,这小院,西边属三姑太,东边一半还姓马,西边这一半的摊位,她是租给我了的。哪有空地方租你?”
“她跟我讲的是东边”。吕连英想起那天,她把从她娘家兄弟处借来的钱,交付400元定金给三姑太的情景。
“东边!”邱大嫂不禁跳起来,“日鬼的,她龟儿好大的胆,看牛匠也敢卖牛啦!东边是人家马主任的,租给吴老师的女人啦,就是缝衣服的那一个,你不是见到了吗?”
吕连英只觉脑袋“嗡”地响了一声……
七
哑巴今年48岁,胎生就哑,父母取名“有声”。“钢铁元帅”登台拜将的那些年月,他随父母被征来到小城,后来就定居在城里。现在的赵有声,是一个帮人挑挑抬抬装卸下力,拍煤巴做干面等等,是活就要干就上见啥干啥的小城大居民。
哑巴的堂客刘金贵,今年30才挂零,憨厚勤劳善操持重节约……农村妇女的本色,在她身上是原版原样。除了由于小时候生疮留下痕迹,长大后青丝发黄而不发达之外,她在生理上并没有其他缺陷。她同哑巴的结合,一半是因为家贫和三姑太的巧嘴会说,一半则是纯属是对哑巴这个老大男的同情。罗曼史虽然有曲折经历了相当长的酝酿期,但婚后毕竟感情融洽生了儿育了女,穿布衣吃粗食一家安康。
促成了哑巴的婚事,算是三姑太的一件功德。然而那时的三姑太尚未发迹,挑抬下力完全有使用哑巴之处。比如有一次可恶的自来水捣蛋,就是憨儿哑巴挑水来,解了她的饥渴使她有水开锅。往日漠视哑巴的存在的三姑太,似乎从此才发现了姪儿的使用价值,就像伯乐发现了千里马般有所惊奇欲加笼络,就千方百计地为哑巴促成了这件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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